第二章
暑假過去了,鐵皮屋頂還好端端的沒有裂痕,隨著夏日走到尾聲,屋頂的熱度慢慢減退,夜晚吹來陣陣宜人的涼風,偶爾也吹來沒有被劈死的「不速之客」。
古月綾坐在書桌前啃著面包,忙著寫明天要交的作業,听到身後紗門被打開的聲音,她也沒空回頭去看。
「喬民揚,我好幾次都想問你,這里是女生宿舍,樓下大門應該有鎖吧?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這廢話還用問,小朋友都知道按電鈴就會有人開門。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喬民揚提著塑膠袋進來。
好朋友?昨天之前還是「朋友」而已吧?
「喬民揚,你又把自己升格了。我現在很忙,你想坐就坐,想站就站,想回去當然是更好,不送。」
古月綾背對著他,低頭忙作業,任他自生自滅。
她這個人生活隨性,天生散漫,我行我素,酷愛自由,懶得交朋友。
偏偏在暑假時有人說「以後就是朋友了」,從那天起就厚著臉皮自己過來交朋友。
即使她說,她沒把那天「救了他」的事放在心上,他真的不必記得她的「大恩大德」,他還是厚著臉皮來。
說真的,她被他欠下「大恩大德」也是萬不得已,他真的不必這麼認真。
「吃面包?」喬民揚走到她身後,看她在做什麼。
「是啊。要吃嗎?」她生平無大志,唯一的興趣和專長就是釣蝦,可惜大學沒有釣蝦專門科,她想說進餐飲大學念個「吃吃喝喝」起碼餓不死,哪知道丟銅板選到的烘焙系是專門做蛋糕、面包和甜點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面包。
「不了。」喬民揚看她書桌上放滿課本和紙張,把她幾本課本推到一旁去,打開塑膠袋,頓時鹽酥雞的香味撲鼻。
古月綾停下筆,瞥一眼滿滿一袋的鹽酥雞,還有兩杯冰涼的飲料,嘴巴里嚼著干巴巴的雜糧面包……
「烏龍茶。」喬民揚把一杯飲料分給她,自己拿起那一大包的鹽酥雞,亮在書桌旁,一個人吃起來。
「……謝謝。」古月綾突然再也咬不下一口面包,鼻息里充斥著香噴噴的鹽酥雞的味道,唾液忍不住的分泌……「你食量有這麼大,『一個人』吃一大包,你吃得完?」
「勉勉強強,吃不完我也會努力吃完的。」
「……也用不著這麼勉強,像重口味油炸食物這種油膩膩的東西其實『一個人』不要吃太多。」她看他一口一口的吃著鹽酥雞,看到手上的面包都沒滋沒味了,打包收起來。
「沒關系,我喝烏龍茶解油膩。烘焙系也要修食品營養學分嗎?」
「大概吧。你記得以前孫越叔叔為咖啡飲料拍過一支電視廣告嗎?」她也「沒關系」暫時承認他是好朋友好了……
「愛說笑,廣告是轉台時間,誰會去看。」喬民揚嚼得滿嘴香氣四溢,偶爾停下來配一口烏龍茶。
孫越叔叔說,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這家伙還在記恨他受傷佔用她的床時,她只買一個飯團沒分他吃。
「喂……鹽酥雞的味道很重,我已經洗好澡了,你不要燻得我身上都是,離我遠一點。」算了,她喝烏龍茶。
古月綾拿吸管戳進杯子里,可憐兮兮地吸一口解油膩的烏龍茶,可憐她連一口「油膩」都吃不到。
喬民揚吃了滿嘴「油膩」,拿起飲料,離開書桌,直接爬到她床上去,坐在她的床上繼續吃。
古月綾的視線隨著那包鹽酥雞走,差點被香噴噴的味道勾走了心魂,猛然想起明天交不出來會很難看的作業,趕緊回頭繼續寫,一邊哀怨地吸著烏龍茶。
「唉,還是『李三鹽酥雞』好吃,這家『小三鹽酥雞』差一個字味道有差,我看那麼多人排隊,還以為很好吃,也不過就是外表炸得酥脆,里頭鮮女敕多汁,調料有下點功夫,吃起來有點美味而已。」喬民揚邊吃邊嫌。
外表炸得酥脆,里頭鮮女敕多汁,調料有下功夫,吃起來有點美味——而已?听得她差點流口水。
「……有得吃就不錯了。」古月綾郁卒得很想罵他。小三鹽酥雞在這附近已經很有名了,他還挑剔。
「在我老家的『李三』,肉質鮮女敕,用特制醬料腌漬,外表金黃酥脆入口不油膩,再拌上神秘調味料,吃進嘴里口齒留香、滋滋作響,那才叫做人間絕品銷魂美味,沒吃過的人是不會懂的。」喬民揚拿著那包鹽酥雞又踱回到書桌旁,高大的身軀擋去日光燈源,從上頭董下陰影落到桌面上。
「……是啊,是啊,你老家什麼都絕品美味,有紅豆湯圓,老張鹵肉飯,平家餛飩面,嚴家手工面,還有李三鹽酥雞,就是沒有『人情味』。」反正他就是故意亮過來吃給她「聞香」,懶得理他了。
古月綾伸手打開角落的台燈,咬著吸管邊寫作業邊告訴自己,做人要有骨氣,她才不會被這區區一點香味給打倒。
「張嘴。」喬民揚叉起鹽酥雞送到她嘴邊。
古月綾眼見落到視線里來的「一塊肉」,僅僅停頓一秒鐘就放下「骨氣」,張嘴放開吸管。
「你要知道,溫柔小鎮最多的就是人情味。」喬民揚靠在書桌旁,把鹽酥雞喂入她嘴里。
古月綾終于吃到了「小三鹽酥雞」,哪管他要冷嘲還是熱諷,她一邊搖筆寫作業,嘴巴邊嚼頭邊點,隨便他去說唔,鮮女敕多汁,炸得酥脆,就是口味重了點,好吃、好吃。
她滿足地頻頻點頭,張嘴再來一口。
喬民揚見她嘴里嚼完了還會自己來討,已經不像前幾回那樣客套,他賊兮兮地掀著嘴角,若無其事地邊吃邊喂她。
瞧她吃得滿嘴油,他也順手用拇指「若無其事」地抹去她嘴邊的油膩,再繼續喂她吃。
古月綾低頭忙著寫作業,一口咬下去時,目光落到他手指上的油膩,嘴角一股熱,手里的筆握得更緊了些,把頭更低……
「喬民揚,你自己吃吧。」耳朵生熱,臉頰也熱,好像鐵皮屋頂上的熱度忽然間升溫了,差點烤焦她的臉。
「你不吃了?」他把一塊鹽酥雞丟入自己嘴里,低頭看看她的紅臉,又瞧瞧頂頭的日光白燈,一臉狐疑。
「我喝飲料。」她拿起那杯冰涼的烏龍茶猛吸了一大口,默默給自己的臉皮降溫。
「看你寫得那麼忙,趕著要交?」他瞧向滿桌子的亂,伸手順順她凌亂的頭發。
「嗯,明天是最後期限。……別弄亂我的頭發。」她揮開他的手,感覺他好像蒼蠅趕不走,沒一會兒那只手又停到她頭發上。
「喂,狐狸,我老早就想問你了,你這顆剪得很成功的雜草頭是給哪一家名設計師剪的?」他撩起她柔軟的發絲繞在手指間。
「謝謝你的夸獎。能剪出這麼成功的發型,還會有哪一家,當然是狐狸設計坊的一號名設計師胡綾剪的。不好意思,她現在很忙,你想預約她也沒空,明年請早吧。」古月綾微微偏開頭,避開他的「作亂」。
喬民揚把一塊鹽酥雞送到她嘴邊,她頓了一下,還是受不了美味的誘惑一口咬下去。
「你自己剪的?古月綾,你家是一大家子人口全亮你養嗎?你連花錢剪頭發的錢都沒有?」喬民揚忍不住揶揄她,就是知道她整個暑假都在打工,賺來的打工費都耗在釣蝦場上。
「我沒有家。我不是沒錢剪頭發,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花這筆錢去給人把頭發剪得太整齊,我自己又看不到。」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學,一切以自在舒適為基礎,如果哪一天她想在鏡子里看見美麗的自己,她覺得變美麗可以讓自己快樂,她也會去做。
「……你是孤兒?」冷不防听到她「沒有家」,沒預期的答案讓喬民揚嚇了一跳,他小心翼翼看著她,收起玩笑的口氣。
「不是,我母親還活著,我跟她大概一年見一次面吧。」
「……那你父親呢?」
「小學四年級時過世了。」他問,她就答。
「為什麼你跟你母親一年才見一次面?」
「我母親是沒有愛情不能活的小女人,我準備上國中那年,我母親的愛人要娶她,他的家人不希望她帶拖油瓶,所以她賣掉房子,加上我父親留下來的一筆遺產給我當生活費和教育基金。我國一開始住進私立女校的宿舍念女校直到高中。我母親後來又生了五個孩子,她很忙。」
「……那現在呢?」
「現在?一樣啊,她會付我的學雜費……畢竟她有五個孩子要養,她丈夫家里小康,所以我跟她說,我都念大學了,我會自己張羅生活費。我們一年見一次面,是因為她住得遠。」古月綾喝了一口飲料,張開嘴巴。
喬民揚是在健全的幸福家庭里長大,無法想象從小就孤零零一個人被放在學校宿舍成長,即使到放假也無家可回的感覺。
他現在也住在家里,不用自己張羅生活費,不需要住在夏天熱死人又沒冷氣吹的鐵皮屋里……胸口莫名刺疼,他特別挑一塊大塊的鹽酥雞喂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多吃點。」
「唔。」古月綾嘴巴鼓鼓的,听見他沙啞的聲音,怪異地瞥他一眼……她繼續低頭寫作業,卻忍不住想他突然眼眶紅紅是怎麼了?
她吞下鹽酥雞才慢慢想到,莫非這位「小喬活蝦之家」的小老板喬民揚居然是個「鐵漢柔情」,這會兒他是在可憐她的「處境」嗎?
他的心腸有這麼軟?但她其實在女校生活得很快樂,對現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很滿意耶……
「喂,喬民揚,你要是同情我的話,幫我寫作業吧?」
「……我干嘛同情你,你這只狐狸每天泡在釣蝦場釣蝦,你活該熬夜到天亮!」喬民揚瞥見她那雙好看的眼楮閃閃發亮,一臉賊樣,忽然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想到她有錢去釣蝦,沒錢住包好的房子,就更不想同情她了。
「誰叫你家把釣蝦場開在我每天往返學校的必經之路,說起來都是你家的錯,我作業寫不完你應該負一半責任。」
「我干脆負起全部的責任,明天馬上叫人在大門口張貼紅條禁止狐狸進入釣蝦場,你以後就乖乖念書好了。」
「學校難道沒教你,做人不要太趕盡殺絕嗎?」古月綾毫不在意地笑了。她的人生其實自在逍遙又快樂,一點都不需要他的同情。
「學校應該有教你,作業要按時寫,按時交吧?」
說到作業,她趕緊低頭繼續寫。
「以後作業要早點寫,我回家吹冷氣睡覺了。」喬民揚扯起嘴角說著風涼話。
「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