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羅夢在昏沉中醒來,最先看見龍無雙,疲憊的倚靠在床邊,星星跟喜兒則是直接趴到了桌上打盹。
她不知是過了多久,只知道在昏沈之間,天曾經亮過,又暗了,然後亮了,再暗了。
到底,是過了幾天了呢?
羅夢不知道。
才剛剛一動,龍無雙立刻驚醒,握住懊友的手。
「你還好嗎?」
她的小骯還隱隱作痛著,但是己經沒那麼疼了,不像那一夜,疼得讓她肝腸寸斷。可是,她不敢伸手去模,好怕好伯,一旦伸手去模,就會發現什麼都沒了。
看著疲倦的好友,她張開失去了血色、千澀的唇問著。「我……我的……孩子呢?」
「保住了。」龍無雙含淚笑著。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閉上雙眼,當淚水滑下時,才發現自己,原來還是想要這個孩子的。雖然,是他的孩子,卻也是她的骨血。
「好了好了,別哭了。」
星星跟喜兒听見動靜,也跟著醒來。
「大小姐,喝些藥吧,寧神安胎的。」星星連忙端來湯藥。
喜兒也上前,幫著龍無雙,將羅夢扶了起來。
幾個女人貼心的照顧著,喂她喝藥吃粥,幫她梳發更衣,洗臉淨身。這些簡單的事,現在做起來,都讓她累得喘息不已。
等到梳洗之後,喝完了粥,她己經又累得,眼皮睜不開了。
斃惚之中,羅夢躺回床榻,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听見秋霜走進來,小小聲的低語著。
「公主,他又來了。」
「甭理會他。」
「可是……」
「沒有什麼好可是的。」龍無雙低叱。「別說了。」
她們說得很小聲,但是羅夢還是听見了。
罷剛那一陣噓寒問暖中,沒有一個人提起沈飛鷹,甚至沒有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沒有人敢問她跟他之間,究竟怎麼了。
她閉著眼,歡眼又濕了,裝作什麼都沒听到,撫著自己的肚子,躲回倦累的黑暗中。
這個孩子是她的。她一個人的,跟沈飛鷹再無關系了。
擺夜,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經過幾個晝夜,在眾人的悉心照料下,她的身體好轉許多。
沈飛鷹日日都來,一日三次,都被擋在門外。
只是,又過去幾日,肩頭深鎖的龍無雙,雖說繼續擋人,卻不知怎麼的,竟轉了心性,走到床榻邊坐下。
「小夢。」她滇重的說著。「沈飛鷹想見你。」
「不見。」羅夢面色清冷。「叫他滾。」
「真的不見?」她試探的問。「或許,他有著難言之隱,畢竟那天你血崩的時候,他……」
「我不想听。」羅夢緊揪裊被,抬起頭來,看著好友。「你去告訴他,他要走就走,帶著新娘滾出去,要去戈壁或是哪里都隨便,不需要再來多說什麼,也不需要等爹爹回來,我那天說的話都是認真的,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關連。」
龍無雙不再多說,起身走了出去,如實轉告。
沈飛鷹听了,不嚷也不鬧,被回絕之後,他就離開,從不多留,可是,時間一到,他必定再度出現。
本來,羅夢己經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連听都不想听到他的消息,但是他天逃詡來,一日三次,害她都被攪得心神不寧。
他要留下來,她會很生氣。但是,他如果真的要走了,她又懊惱不己。
她真是恨他,恨極了那個可惡的男人。
快滾啊,快滾得遠遠的!
她的咒罵里,帶著祈求。
天啊,難道要她去求他嗎?別再來煩她了!
羅夢不見他。
一句過去了,她還是不見他。
沈飛鷹一聲不吭,始終握緊雙拳,看著緊閉的門扉。
罷開始的時候,龍無雙也是恨他入骨,但是瞧見他的身上,一天比一逃つ的傷痕,跟他頭臉上干涸的血跡,加上婚禮後就消失的新娘,她再怎麼生氣,也察覺內情不單純。
「打一開始,你就不應該瞞我,更不應該瞞她。」終于,她忍不住開口了。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為了照顧羅夢,她難得走出大風堂,甚至連家都沒回過幾次,不過她也知道,京城里這幾天,被家里那鐵公雞,跟眼前這家伙攪得雞飛狗跳。
「我不知道你跟公孫在搞什麼,可是公孫總跟我說,齊家治國平天下,家要齊了,才能治國,才有辦法平天下。」
這一番話,讓他的視線,轉向了她。
「沈飛鷹,沒有人能護著誰一輩子。」龍無雙說著,語重心長。「你不該護在她身前,不該守在她身後,該是陪著她,站在她旁邊。」
難得狗嘴里,會吐出了象牙來,他黑眸一黯,轉身要走,卻又停住腳步,掙扎半晌,才回頭說道︰「好好照顧她。」
這話,根本用不著他說。
她把羅夢當姊妹,他比誰都清楚。
看著沈飛鷹離去的背影,龍無雙再瞧瞧屋里,想著那從小同她一起長大,脾氣幾乎和她一樣倔強的羅夢。
「黑臉的。」她叫喚。
一名黑衣男人,沈默無聲的,從暗影里走出來。
「去把宮清揚叫來,告訴他,我要知道,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宮清揚若不肯來呢?」那白發的家伙命好,早就月兌離苦海,不像他合約年數未完,還得任這女人日夜荼毒。
「不肯來?」龍無雙秀眉一挑,趾高氣昂的說道︰「他老婆唐十九也是羅夢的姊妹淘,看在她將要臨盆了,我才瞞著沒說,他要是不來,我就告訴十九,她絕對會捧著肚子,到這里來生!」
這一招,真狠。
男人苦著臉,雖然不甘願,還是提著大刀,忍氣吞聲的轉身去找人。
爆清揚還沒來,龍無雙就己經听到風聲——不,是炮聲。
沈飛鷹走後,不到半個時辰,突然炮聲大響。
「怎麼回事?打雷嗎?」秋霜看著窗外,納悶的問。
「是炮響啊!糟了,上官……」喜兒小臉刷白,沒再多留,想也沒想就沖出去,找自家夫君了。
龍無雙認得出炮響,不過卻都是在皇朝喜慶時,听過幾聲禮炮,但是禮炮沒有這麼響,更從未打過那麼多發。
羅夢坐起身來,幾乎在同時,兩人都感覺到那微微的地動,每次炮響時,就有地動轟隆頒隆。
沒過多久,星星跑進來。
「不好了!大小姐、公主……」她提著大刀,饒是見多識廣,走鏢跑遍江湖,此時也大驚失色。「有大隊兵馬來襲,包圍了京城,正用重炮轟著城牆呢!」
「什麼?」羅夢也大吃一驚。
這里可是京城啊!
「我哥說,無憂王從關里內地起兵造反,要咱們不許出門!」星星喘著氣,睜著大眼。「幾位大鏢師,跟沈總管一起奉旨領軍,到城牆上去抗敵守城了!」
卑聲方落,又一聲天雷般的炮響轟隆而來,這一響好近好近,震得屋宇顫動,連灰塵都震了下來。
說過恨啊稗啊、此生再無關系,所有絕情的話,但此時此刻,她最先追問的,仍是他的消息。
「沈飛鷹為什麼在領兵?城里沒人了嗎?那些個將軍呢?」流了這麼多淚、流了這麼多血,險些連命都要斷了,問的卻還是他。
「前些日子,雙桐城被圍困,西方鄰國也虎視眈眈,相爺將京里大半的兵馬,跟那些將軍們,都調去雙桐城救援,或到邊防關外防守去了。」星星苦著臉。「誰知道,無憂王竟乘機叛亂!」
又是一聲炮擊,震得羅夢心神散亂,想到沈飛鷹這個時候,就身在遭受炮擊的城牆上,她瞬間慌得六神無主。
驀地,門再度被推開。
「白臉的,你來得正好!」龍無雙下了床榻,急急追問。「公孫人呢?出了那麼大的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相爺正親臨城牆督軍。」白發的男人,恭敬的道︰「相爺知道,公主憂心羅姑娘,不敢多擾,所以沒有通報公主。」
「沈飛鷹還在城牆上嗎?」羅夢也惶急的問著。
「他不在城牆上。」
得到回答,她搗著狂跳的心,剛要松口氣,就又听到更驚人的事。「沈總管受命為驃騎大將軍,親率大軍,出城迎敵去了。」
「什麼?」她不敢相信,輕呼出聲。「迎敵?他瘋了嗎?」
「當然沒有。」宮清揚搖頭,如實相告。「沈總管多年浸婬兵書,熟知兵書陣法,不輸當朝將軍,這一回,是相爺舉薦,也是他向皇上親討的差事。」
他討的?
羅夢退了一步,眼前一黑,差點又要昏過去。
什麼差事不好討?他偏要往死里去?他不是才剛娶妻不久嗎?那個男人難道是發瘋了嗎?怎麼事事都讓她捉模不透?
擺影竄入,再報消息。
「兩軍對陣,本來尚勢均力敵,但是……」黑衣男人說著,看著臉色慘白的羅夢,稍稍停頓。
「告訴我!」她追問著,直覺知道,跟他有關。
「大運河上,有戰船援軍來到。」
「太好了,哪邊的將軍前來馳援?」星星心頭一喜。
「不是將軍。」鐵索咬牙說道︰「是海皇。」
所有人一听,全都傻了眼。
埃皇橫行東海,不但收了無憂王的銀兩,承諾相助,跟沈飛鷹還有奪美之仇。
眼下,這援軍竟是敵方的啊!
秋霜腿兒一軟,星星忙扶住她,龍無雙更是坐回床榻上,長長吐出一口氣,弱弱的說了兩個宇。
「完了。」
城牆上,公孫明德親率眾將士,杵立牆頭。
他能看見城牆下,沈飛鷹身穿全白的愷甲,率眾在敵陣中沖殺。
即便身陷敵陣,那男人依然冷靜如常,就如他下棋一樣,總能神準判斷局勢,在困境之中,殺出重圍,直搗黃龍。
沈飛鷹果然是天生的將才!
「相爺,海皇戰船到來,要是加入戰局,沈將軍跟士兵們,勢必身陷危機。」
一個武官,看見眼前局勢,忍不住出言提醒。「是否該舉旗鳴金,讓大將軍率兵退回城里?」
鮑孫明德抬眼,瞧著面前的武官。
「你要我退兵?」
「是。」
鮑孫果真舉旗,戰鼓頓響。
武官卻嚇得膽寒,吶吶無言,險些跌下城牆。
這、這是全面進攻的號令啊!
幾乎在同時,隔著大軍對面的戰船,同時也開炮轟擊。
炮彈咻地射到了半空上,可是城下的沈飛鷹,看見旗號、听見戰鼓,英氣勃發舉起大刀,絲毫不畏懼炮火,領兵率眾,往前沖殺而去。
天啊,這不是要沈飛鷹去送死嗎?
大風堂。
埃無雙至,禍不單行。
噩耗接二連三,陸續來報到。
「大小姐!大小姐!」
听到驚聲叫喚,羅夢顧不得旁人,沒等徐厚沖進來,就己經率先奔了出去。
罷一出門,就看見徐厚身穿鎧甲、頭戴盔帽,渾身沾滿血,臉色蒼白的大叫︰「總管帶兵沖鋒陷陣,遭敵軍砍傷!」
「人呢?」她驚得揪心,急問︰「他人呢?」
「己經被回送城里,軍醫正在替他醫治,可是他血流不止,大夫說他命己垂危,恐怕、恐怕過不了這一關……」
羅夢一听,再無法控制,轉身飛奔而出。
不不不,不會的、不會的……
她又慌又急,奔出庭院,穿過大堂,跨出門檻,不顧還赤著腳,不顧只穿著單薄的衣,不管長發凌亂未梳。她顧不得自個兒的模樣,顧不得月復中才剛安好的胎,顧不得人們看見她時的驚愕,只顧著慌急的在玄武大街上,朝前方還回蕩隆隆炮響的城門飛奔。
她都還沒原諒他、都還沒氣消,他怎能死?怎麼能死?
不可以!不可以!
淚水,奔竄出眼眶,在空中飛灑。
炮聲又響、再響……
胸中的心,疼得像要裂出血來。
她恨他,可是她不要他死,不想他死啊!
驀地,身旁傳來馬兒嘶鳴。「別跑了,這兒離城門還遠著呢,快點上來,我載你過去!」
羅夢含淚回頭,握住龍無雙的手,拚盡力氣上車。才剛坐下,馬車就奔馳向前。
她心急如焚,用雙手壓著心口,望著那看來好近,卻又遠在天邊的城門,恨不得能插翅飛過去。
城牆被炮擊震落許多磚塊,城樓飛檐還被轟掉一角,但是此時炮聲雖響,卻己經不再落在牆上。
馬車一停,她立即下車,看見上官清雲在指揮官兵,急忙沖上前去。「上官,他人呢?他人在哪?」
「大小姐,你怎麼跑來了?」上官清雲錯愕,卻仍知道,她問的是誰。「總管在城門上。」
她提著裙,掉頭往最近的城梯跑。
那些將士見到她,本來想阻擋,但是護國公主緊追而來,連剛剛立下戰功的上官也來了,正揮手示意,眾人只能決快讓開。
羅夢一路奔上城門,因氣虛體弱,幾乎要昏厥,扶著城牆,只見下方兩軍交戰,殺聲震天,遠方還有戰船炮擊不停。
她沒心神去細看,不敢想象,他如何才能從男口場膘亂之中,拖著命回來。然後,城樓里,走出一個男人——
鮑孫明德!
看見她的時候,他神色一沉,竟心虛的轉開視線。
不!不要!不要!
羅夢提心吊膽,再次揪抓著衣裙,快步奔上前去,深怕稍微慢一些,就會看不到他最後一面。她飛奔進城樓,沖進將士之中,終于看見他。
沈飛鷹躺臥在地上,原本全白的鎧甲,染滿艷紅的血跡。他的雙眼己經合上了,英偉的臉上,更是一片鮮紅。
「鷹!」
她嚇得心神俱裂,惶惶撲跪在他身邊。
「我不準你死,你听見了沒有?不準你死!」熱淚如泉,不停不停的涌出,她抱著他、緊握著他的手,哭泣著。「你生要是我羅夢的人,死要是我羅夢的鬼!我沒讓你死,你就不許給我死……」
他喘了一口氣。
羅夢同時屏住棒吸。
「鷹!」她淚濕雙頰,緊握著他的手,看見他睜開了眼,用深黑的眸子,虛弱的望著她。
「夢兒……你終于……願意見我了……」
她哭得泣不成聲,斷續嗚咽著。
「別哭……」他拾起手,撫著她的小臉,嘎聲說︰「別哭了……」
她淚流滿面。「我不要你死,你還沒有娶我啊……我都還沒原諒你……我的氣都還沒消……」
「我也不想娶別人的,可是,我不能不娶……」
「為什麼?」她含淚哭著問。
沈飛鷹喘著氣,試圖維持渙散的神智,努力解釋。「無憂王在城里有暗樁,他知道我要搗他的巢,必會先傷我最心愛的人……」
他深黑的雙眼,定定的看著她,真心摯意的說。「我不能讓他握住我的弱點,不能讓他傷了你。」
她哭得更厲害,環抱著他。
「夢兒,我最愛的只有你,唯一想娶的女人,也只有你……」黑暗已經來襲,他看不見她的臉,依然奮力擠出肺腑之言。「那一夜,我不想……不想傷你……可是我不能不傷……不能不娶……」
她心痛如絞,哭著直喊。「別說了,你別說了……」
「夢兒,我愛你……」
「我也愛你,我愛你!」她惶惶的說著,哭著表白。
下一瞬間,撫在她臉上的大手,無力垂落,咚的一聲,重重擊地。
「鷹!鷹……你別死、不要死……」她哭喊著,猛烈的搖蔽著,一動也不動的他,熱淚一點一滴,落在他的臉上,只能潤進鮮紅,卻無法沖淡,更無沖散。
天地,是覆滅了嗎?
她顫顫喘氣,又要再喊,身後卻有人大聲咳著,硬是蓋掉她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喊。
「咳嗯。」他決把肺咳出來了。「羅姑娘,羅姑娘。」
她心痛欲裂,茫然回首,看見公孫明德,低頭認真的告訴她。「放心,沈飛鷹沒事,他沒死。」
羅夢懷抱著心愛的男人,哭喊在唇邊凝住,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听到公孫又說道——
「他只是有些皮肉傷,但是過去數日,他率眾圍剿無憂王城里的黨羽,已經幾夜沒睡,方才參戰受傷,卻又不肯好好休息,硬要上城樓指揮參戰,不得己只好對他下藥,他只是睡著了。」
她小嘴開開,淚懸眼睫,呆楞了好一會兒,才能把哭喊轉為小聲的疑問。
「你說什麼?」
「他沒死。」公孫微微一笑,還親切的蹲下,將她的小手,擱到沈飛鷹的鼻端前。「瞧,還有氣呢。」
靶受到那規律的呼吸,羅夢傻傻低頭,這才發現懷中的男人,真的還在呼吸。
她顫抖的伸手,去模他頸上的脈搏,果真感覺到強而有力的躍動。
「可是,徐厚說……」
「我騙他的。」公孫微微承認,笑得像春陽那麼和煦。「我不這麼說,你怎麼會肯來?沈飛鷹這一生,只在乎兩個人,一個是羅岳,一個就是你。他在乎你又比你爹更多,我與他相識多年,也只看他為了一個人亂過心,那人就是你。」
她含著淚,楞看著公孫明德,听他含笑負手繼續說︰「再見不到你,我怕他會把自己活活累死,只好出此下策,還望羅姑娘多多海涵。」
埃涵?
埃涵?
埃涵?!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賊相的計。
天啊、地啊,該死的,她要宰了這個王八蛋,她要掐死他、拿箭射穿他,拿刀砍個他七零人落、千塊萬塊……
可是、可是,沈飛鷹還活著,而且就在她懷里。失而復得的喜悅,掩蓋了凌怒,讓她覺得,所有酷刑都可以緩一緩。
他沒有死,而且他說了。
我愛你。
羅夢低下頭來,將心愛的男人緊擁,哭著哭著哭著哭著哭著,最後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