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烏雲逐漸籠罩整個天際,這是風雨降臨的前兆。
須臾間,一聲轟然的巨響,帶紫的雷焰火蛇瞬間劈開灰蒙蒙的雲層,照亮一大片幽暗的蒼穹。
「上清驛館就在前頭,大家的腳程務必加快。」
一行由京城鎮國公府出嫁的華麗隊伍,因風雨即將來襲而不得不加緊腳步,以防這場傲無預警的大雨會毀壞這些珍貴的陪嫁物。
「如初,還要多久才能抵達驛館?」
這時候的轎子內,傳來一聲帶有些許疲累的清靈嗓音,雖不見轎中新娘是生作何等模樣,但光听那猶如黃鶯出谷的美妙嬌聲,就能推斷出此女必具有傾國傾城之貌。
「稟小姐,據方護衛所說,大概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抵達了。」貼身侍女如初貼著小窗說道。
就听見轎內女子輕輕一嘆,之後,就沒有再出聲。
「小姐,奴婢听說您未來的夫君颯王是人中之龍,所以奴婢想請小姐千萬要想開點,別再跟老爺斗氣了。」她深知小姐極度排斥這樁婚事,但事已至此,她唯有盡力勸服小姐接受。
斗氣?呵,像她這種達官顯貴之女,對于自己的婚姻大事哪有置喙的余地,只有逆來順受地任由別人來擺布。
「娘,您為何要走得如此快?」轎內女子——易井榭,難掩對慈母早逝的哀傷之痛。
若是她那位溫柔嫻雅的娘親還在世的話,或許就不至于會……
由于到達上清驛館之後,還須走上一日的時間才能入白沙城,進颯王府邸,故此刻的易井榭並無著霞帔、戴鳳冠、蓋紅巾。當她萬般苦悶地掀起窗上的布簾欲探頭透透氣時,視線卻不經意地被樹林邊一道模糊的身影給定住。
那是一股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
然,更教她吃驚的是,在彼此相隔那麼遠的情況下,她居然還有種想躲入轎內的沖動。
但,她根本沒看清那個人的長相呀!
易井榭忍住退縮的意念,努力想拼湊出那個人的五官輪廓,不過隨著車轎愈行愈快,她便離那片樹林、那個人愈來愈遠。
「小姐,這樣太危險了,您快坐回去。」
為能勾劃出那個人的面貌,易井榭的上半身幾乎掛在窗框上,嚇得如初硬是將小姐給塞回轎中。
「如初,你叫前頭的人先停一下,我要去找那個人……」她是怎麼了?連易井榭也被自己的這股執意嚇到。
「小姐,我們要趕在這場雨下來之前進入驛館,所以不能半途停下來的。」
「可那個人……」
「小姐,這附近怎麼可能會有人。」
「不是的,如初,那個人一定還在——」
如初由易井榭所指的方向往後看去,然而,原本佇立在林葉下的模糊身影早已消失,任憑易井榭如何引劣邙望,依舊沒有那個人的蹤影。
「小姐,奴婢就說沒人吧。」
「可是……」唉!也許真的是她看錯了。
易井榭滿臉失望地掩上布簾,閉上美眸,讓失去方寸的心緒能夠慢慢平復下來。然而,那股模糊的身影卻不斷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久久無法散去。
丙不其然,當易井榭這一行出嫁隊伍才踏進驛館不久,滂沱大雨隨即襲至。而依這種傾盆的雨勢來看,應該不會太快結束,如此一來,極有可能會誤了吉時;所幸颯王設想周到,早已派人在上清驛館等候,在與方護衛商討之後,決定另覓良辰迎娶易井榭進門。
「小姐,方護衛剛才來報,說要延後一天再起程,這樣您就可以趁此空檔好好休息了。」如初端著熱茶,想讓易井榭定定心。
坐在窗旁的易井榭,逕自望著外頭滂沱的雨勢發愣,似乎對自己何時能入颯王府大門一點都不甚在意。
「如初,請你拿把傘傍我。」易井榭緩緩偏過螓首,輕道。
「傘!難道小姐是想出門去?」這怎麼行。
「放心吧,我只是到庭園走走,不會出驛館的。」她整個心思幾乎都被那道模糊的身影佔據,若不到外頭去透透氣,恐怕一刻都無法靜下心來。
如初無奈,唯有順從小姐之意。
斜日,早已被層層的烏雲所掩蓋,而從未停歇的滂沱大雨更讓地上積存過多來不及宣泄的雨水。
縱使這種天氣根本不適合步出屋外,易井榭仍一手撐著紙傘,一手拎著裙擺,漫步在小徑上,哪怕裙擺早已被雨珠打濕,她輕盈絕美的娉婷身影還是款款而行,無意去避雨。
那個人……到底是誰?
她為何會對一名素未謀面之人這般掛懷?
她忖思良久,卻始終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易井榭無意識地抬起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然而,就在她放下手的那一剎那,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個兒的雙眼。
她的眼眨了又眨,甚至還往前踱了一步。
她看到了。
她又看到那道模糊的身影。
不,他不再是模糊的。因為他就佇立在離她約十步之距的古樹前,不顧冷雨襲身,就這麼用他那一雙彷佛是天地間最冷的眼,靜靜地凝視著她。
易井榭感到一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那是一張正邪難辨的俊美面龐。雖然,她現下可以清清楚楚地描繪出這個人的五官輪廓,然而,她也在此刻明白她當時為何直想躲進轎子內。
就算她不識得他的人、他的身分,甚至是他的背景,但她卻能夠強烈地感受到從他的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遺世的孤絕、棄世的蒼涼,還有……厭世的狂厲。
為什麼一個人會出現這麼多種不同的面貌?
她迷惘了。
「公子,您到底是誰?」一出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調竟抖得如此厲害。
男子連眉梢都不曾動過一分。
「您為何會一再地出現在我面前?」見對方不回話,易井榭再度鼓起勇氣探問。
一再……男子眸光一閃。
「公子,這雨下得大,您為何不撐把傘再出門?」或許是周遭的氣氛太過詭異,讓易井榭不自覺地退了一小步。
怕他嗎?她自問。
不,她為何要對一名可以稱作是陌生的男子感到害怕?她這樣告訴自己。
「我沒有傘。」
就在易井榭察覺自己應該再離男子遠一點時,男子突然開口。
當下,她為之一愣。
因為她怎麼也沒料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沒有傘。
呆愣了一會兒,易井榭驀然回神,靈美到足以令人失魂落魄的絕色小臉,微微泛出些許的羞澀。
「我的傘可以借給公子。」語畢,易井榭頓時啞然。
天,她怎麼能夠說出這樣的話。
尤其當她瞥見男子唇角隱隱綻出一抹類似輕蔑的笑意時,她益加覺得困窘與羞慚。
「你不是要借我傘?」
就在易井榭欲轉身離去的前一刻,男子幽邈的低吟竟能蓋過驟雨聲,傳入她的耳里。
易井榭一顫,瞬間進退不得。
失言在先,倘若她再失信,那麼鬧出的笑話豈不是更大。
靶覺寒意更濃,易井榭連忙穩住心神,揚道︰「可否請公子過來拿傘。」總不能要她親自把傘拿過去吧!
「你過來。」
易井榭小口微張,以為是自個兒听錯。
然而男子就真的等在那兒,這教她不禁要懷疑他別有用心。
算了,反正拿給他之後,她快快離開就是。
易井榭一步步接近全身幾近濕透的神秘男子,但她每上前一小步,心里頭的那股不安就愈漸擴大;直到她將傘焙緩遞給他,而他也伸手接過之後,她才偷偷松了一口氣。
不過下一刻,易井榭才知道自己枉做好人。
原來,他竟當著她的面,把她好心讓出的紙傘傍丟到一旁去;這還不打緊,他居然還揚起一抹令她氣結的詭笑,雙手負于後欣賞她一臉的狼狽狀。
除了在終身大事上曾經與爹爹有過爭執外,她難得會想對一個人發脾氣,而且眼前這名男子,還僅是名陌生人而已。
「你怎麼可以把我給你的傘傍扔了?」雖然一張口,就會吃進雨水,易井榭仍舊大聲指責他張狂的行徑。
「因為我高興。」
「公子你……」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突發的狀況,「你若不想撐傘,就應該當場拒絕我才——」略顯不悅的嬌音在男子瞬也不瞬的注視下,戛然而止。
男子一雙含笑的幽眸顯得冷戾駭人。
「我要看清你。」突然間,男子詭異地冒出這句話來。
雨,不斷地打在易井榭的臉上、身上,瞬間寒意逼人。
她還是進屋去好了,不然要是再這樣淋下去,身子恐怕會承受不住。易井榭有絲恍惚地想著。
不過,在她進屋之前,仍不忘拾起那把被遺落在旁的紙傘,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屋子里奔去。
她後悔了……
她後悔看清他那張邪惡的面容。
當彼此距離得如此近時,她猛然意識到那名男子似乎與自己身在不同的天地里,他那份孤寂,淒絕,以及教人不寒而栗的殘笑,都是她無法體會、接受的,所以她唯有離他遠一些,才能避免被他傷及。
「你跑不掉的。」
不……
當易井榭狼狽又慌亂地沖入屋內時,如初差點尖叫出聲。
「小、小姐,你不是有撐傘嗎,怎麼會、怎麼會弄成這副模樣?」她趕緊拿來一條干淨的白巾,擦拭易井榭不斷滴下雨珠的芙蓉素面。
「我、我沒事,換件衣裳就行了。」易井榭不自覺地抓緊手上的紙傘,還頻頻望向屋外。
「小姐,你先坐下來,奴婢這就去差人送熱水來。」生怕小姐因此著涼,如初趕忙出去喚人。
就在這當下,略微怔然的易井榭,卻不經意地瞥見手中的紙傘,其頂端竟插著一支黑底金邊的三角旗。
「怎麼會多了一支小旗子?」易井榭使勁氣力地拔起它,然後她便看到這旗面上竟繪了一張無比丑惡的鬼臉。
叭!易井榭一驚,鬼面旗瞬間從她手中滑落。
「這面旗子是……是誰的……」驚魂未定的她,喃喃說道。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教她及時回神,在如初即將踏入屋內之時,她小手輕顫地拾起地上的鬼面旗,並將它藏在床褥下。
不能讓人發現。
易井榭似乎意識到在這面旗子的背後,彷佛隱含著某種不好的訊息,以致她直覺地做出此舉。
不過,易井榭萬萬沒想到的是,就算她把旗子給撕了、毀了,也難以挽回她即將面臨的人生最大的轉折。
「咳……咳咳……」
大紅轎子內,不時傳來易井榭的輕咳聲;如初卻只能干著急,而無法讓小姐稍作休息,因為他們已不能再次延誤入颯王府大門的時辰了。
唉,她不應該讓小姐在雨天出去的。如初自責不已。
「小姐,颯王府派來的人說,只要通過洗銀山,就能很快進入白沙城,所以您千萬要忍著點。」如初隔著絹簾,不停安慰著易井榭。
不過說也奇怪,颯王府的人馬在提到洗銀山時,一副如臨大敵般,個個面帶懼意,宛如驚弓之鳥。
「如初,我沒關系的,你不必擔心我。」由于頂上的鳳冠著實壓著她喘不過氣來,迫不得已下,她只好拿下鳳冠,讓自己微暈的螓首能垂倚在角落邊。
然而,原本藏在她袖口內的鬼面旗竟因她的動作而露出一小角,當她眼角余光一瞥到黑影,她立刻驚慌地直起身,匆忙地想將鬼面旗重新塞進袖內;也許是她太過緊張,在一陣手忙腳亂之下,鬼面旗竟被她甩出轎外。
糟了。易井榭驚叫一聲,同一時間,如初以及抬著喜轎的八名男僕全都停下腳步。
「小姐,您怎麼了?」如初猛地揮開轎簾,一臉誠恐地瞅視著小姐。
「如、如初,麻煩你把地上的那面旗子拿給我好嗎?」某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悄悄蔓延開來,易井榭下意識地捏緊小拳,顫聲說道。
如初見小姐無事,才稍微安下心來,並遵照小姐之意往地上瞧去。
「小、小姐,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呀?」如初一見地上那支鬼面旗時,也果真被嚇了一大跳。
「你不要多問,拿給我就是。」不知何故,心中起了一股莫名的煩躁,致使易井榭說話的口吻顯得有些不耐。
「是,小姐。」如初雖略感詫異,仍听命地彎身撿起鬼面旗,正當她要將旗子交予易井榭之際——
「發生何事了?」開路的颯王府人馬察覺喜轎突然停住,隨即掉頭來到轎旁。當他們看到如初手里所拿的東西後,神色急遽大變,「這是……是梟寇的鬼面旗!」
「梟寇?鬼面旗?」如初以及方護衛等人都不知颯王府人馬為何會對一支旗子如此懼怕,「就一面旗子罷了,你們為什麼要怕成這樣?」此時,天候宜人舒爽,如初卻清楚地看到他們的額際上泛出不少的冷汗。
「該死的梟寇,他們不是只會打劫一般商旅——可惡!」他們竟然忘了由鎮國公府所張羅的嫁妝,是足以讓那群無惡不作的梟寇起掠奪之舉。
「你們是指這附近一帶常有盜匪出沒。」方護衛心中有了警覺。
「不錯,而且在他們行動之前,對方都會先收到那支鬼面旗。」
「哼,原來這支鬼旗子是向我們示威來著。不過他們有膽就來吧,我就不信憑我們的身手會對付不了那群小小的山賊。」方護衛一副嗤之以鼻地哼道。
「方護衛,梟寇並不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所要搶劫的東西從未失手過,白沙城縣令以及我們颯王府多次想上山圍剿他們,但每每都受限于地形的關系,不僅無功而返,還損兵折將,尤其是梟寇的頭子鬼梟,他更是——」
「鬼梟,哼,一個強盜頭子能有多厲害。」方護衛用著十分不屑的口吻對如初說道︰「把旗子給我。」
「是。」小姐沒說話,應是表示同意。如初遲疑了一會兒,才把鬼面旗交予方護衛。
其實,易井榭並非同意,而是她整個思緒都陷于她方才所听到的那些有關鬼面旗的傳聞。
她一直在想,插在紙傘上的鬼面旗難不成就是那名男子所留?
如果是,那他的用意為何?
誠如颯王府人馬所敘述的那樣嗎?
你跑不掉的……
驀地,易井榭捂住雙耳,難以抑制地頻頻搖首。
「方護衛……」
同一時間,如初以及颯王府的人馬全都錯愕地看著方護衛將鬼面旗扔擲一旁。
「別管那些賊寇了。」方護衛一扯韁繩,示意大伙兒不要再浪費時間。
見方護衛如此不把梟寇放在眼里,颯王府的人除憂心之外,也唯有加強警戒,盡快通過洗銀山。
驟然,半空中傳來幾聲烏鴉的亂啼,其嘎嘎聒噪的叫聲,讓眾人紛紛皺起眉頭,暗自咒罵這群不識相的家伙。
「討厭的烏鴉,在這種時候湊什麼熱鬧嘛。」如初更是難掩心頭漸起的疙瘩。
就在此時,洗銀山下倏然揚起一大片的烏煙,而且似乎朝著他們這一行出嫁車隊蜂擁而來。
「是梟寇,他們真的來了。」
颯王府的人馬旋即抽出利劍,神色緊張地將大紅轎子層層保護住。
心下一驚,坐在轎內的易井榭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攢緊眉心。
「小姐,你不用怕,方護衛和颯王府的人馬會保護我們的。」如初這段話不知是在安撫小姐還是說給她自己听的。
才一眨眼的工夫,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伴隨著漫天的塵沙襲向他們,一群臉上蒙著黑巾,氣勢凶猛且森冷的大漢,攔在他們正前方,提刀對峙。
「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結伙搶劫,你們這群山賊還真是膽大包天。」從沒把梟寇當成一回事的方護衛揚聲怒道。
梟寇們只是冷冷地注視著方護衛,沒有人回話,更沒有人動手,彷佛在等什麼人下令似的。
「要命的就——」方護衛不屑的聲音倏地斷掉。
一枝不知從何處疾射而來的箭矢,不偏不倚地穿透過方護衛的胸膛。砰的一聲,方護衛偌大的身軀就這麼從馬上墜落下來。
四周,淨是一片窒人的死寂。
此時,梟寇之中一名頭帶鬼面,一身黑衣的神秘男子,騎著黑駒出現在眾人眼前。
「要命的,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