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東夷大軍行了數月,終于是回到了東夷國。
完顏大將領兵凱旋,皇上赫連息未領慶妃葉氏于敬康門外引儀仗相迎,遠遠相望,完顏千里策馬前行,一身紅纓盔甲在日頭下燦燦生光,露在頭盔外的眸子亮若辰星、劍眉斜飛入鬢。
車隊行至敬康門外數十步遠時,完顏千里掃腿下馬,快步走到皇帝赫連息未身前,取下頭盔夾在腋下,單膝跪下一拜,「末將參見皇上,吾皇萬歲!」他單拳撐地,聲音洪亮。
「一戰七年,愛卿凱旋而歸,朕心甚慰。」赫連息未俯身虛扶了他一把。
「大將軍勞苦功高,皇上可要好生獎賞才是啊。」慶妃葉氏笑著走到赫連息未身邊。
「愛妃說的是。」赫連息未點頭,對著完顏千里微微頷首,神色鄭重,但眼底卻帶著笑意,他輕輕按了按完顏千里的肩,「朕就敕封你為從二品的昭勇大將軍,以慰你這七年的辛勞吧。」他收手攏袖,略顯威嚴的笑了笑。
「末將謝皇上隆恩!」完顏千里屈膝跪下。
「朕已在昭陽殿大擺宴席,與眾卿家同樂。」隨行來的大臣紛紛跪下高呼萬歲。
坐在馬車中的梁以柔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宮門口的儀仗大器,看那規制是迎接二品大將該有的隊勢,恍惚間,彷佛還看到眾人簇擁之間有一抹明黃色……皇上嗎?若真是,那完顏千里還真是好大的面子。
梁似柔放下車簾,回憶起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風光,馬車微顫,車隊緩緩行進,完顏
千里帶著幾名將領進了宮,而其他的人則回將軍府。
她被安置在完顏千里的房間里。
對于這點,她已經習慣,完顏千里總喜歡把她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至于他的房間,特別符合他這將軍的身分,布置的簡單大器,中堂迎面掛著一幅古畫,古晝兩側配一刀一劍,畫下的翹頭案上燃著香爐,香爐邊上擺著幾本兵書。
東暖閣是睡房,西暖閣是書房,梁以柔走進西暖閣,發現書案和盔甲架子邊騰出了一塊空地,放了張床榻,掛有金絲錦繡牡丹的床帳,玉鑄的枕頭側還擺著個香囊,梁以柔拿起來嗅了嗅,里面裝的是茉莉花和合歡花,有助于睡眠的。
她拿著香囊轉身,又走到鏜甲架子前,那上面掛著一套簇新的鏜甲,這樣一個穿著鏜甲征戰沙場的男人,居然也會這麼細心?竟知道她一入夜總是不得安睡。
抬手模了模鏜甲,細細的打量著這房中的布置,一路又來到東暖閣,發現這里竟是擺著一個金絲楠木的梳妝台,她略有些欣喜,挪開小凳坐下,銅鏡中的女子眉目靜好,臉色紅潤。
完顏千里把她養得很好,竟是比在沅國的時候還要滋潤些。
抬手模了模自己的臉頰與鬢角,梁以柔有些出神……將軍房里居然有個梳妝台?肯定是完顏千里囑咐下人提前準備的,可為什麼不放在西暖閣呢?大抵是想看她在他面前梳妝吧,這樣的想法令她有些害羞,她真的是越來越看不透這個男人了。
她討厭他的痴情與溫柔,那會讓她動搖,可又……舍不得他的溫柔。
梁以柔將香囊放在梳妝台上,頭疼得揉了揉太陽穴。
如此頭疼了三日,卻遲遲沒見到那個令她頭疼的男人,肯定是在宮中享樂吧?說不定皇上還賜他幾個女人……想到這兒,梁以柔精神一凜,惱怒自已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窗外月色朦朧,梁以柔翻了個身,將自己裹進被子里。
已是亥時,將軍府一片靜謐,皇宮之中卻是歌舞升平。
約莫丑時,宮中的筵席這才散了,完顏千里略有些疲乏的跟在引領太監的身後,太監手中的宮燈照亮了前面丈余的方磚,完顏千里酒意未散,感覺暈暈的,知道今夜定又是回不去了。
拐出御花園,快到自己所住的桃頤園時,卻被一個突然閃出的人影給攔住了,帶路小太監駭了一跳,挑了宮燈照了照,而後慌忙跪下。
「皇……」
「噓!」赫連息未做了噤聲的手勢,而後用腳輕輕一踢,「滾到後面去。」
「是,是。」小太監爬起來,弓身退到了後面去。
「拘了你三日,卻只有今夜騰出了功夫來瞧瞧你。」赫連息未走出黑暗,一襲黑紗金里的龍袍襯著他面如冠玉,他的身後跟著太監總管,規規矩矩的站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上,垂頭搭腦的不敢抬頭。
「末將參見皇上。」完顏千里跪下。
「現下只有你與朕二人,就免了這些禮數吧。」赫連息未將他虛扶起來。
下一瞬,手刀就這樣突如其來的落下!
完顏千里機敏的閃過,被赫連息未連招逼得後退,卻始終不肯還手。
赫連息未有些惱,「還手!朕不需要你讓著!」言罷,招式變得更加凌厲起來。
完顏千里忍不住手癢開始還手,兩人你來我往數招,竟是不分伯仲,最終以赫連息未搡著完顏千里的心口、完顏千里扣著他的命門這個詭異的姿勢作為結束。
「哈,怎麼樣,朕進步了沒?」
「是,皇上神勇。」完顏千里抱拳行了一禮。
「那是自然。」赫連息未略有些得意的揚眉,隨即攏了攏衣袂道︰「只是天天除了看折子,還是看折子,這一身功夫沒地方用,也是憋得慌,說起來,你可比朕遙多了,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即便是沙場,也是比我這皇宮痛快敞亮。」
「皇上又胡言亂語了。」完顏千里走到赫連息未身側,兩人緩步而行,「末將可是去外面拚命,那可不好玩。」
赫連息未側頭白他一眼,「不好玩?我看你玩得挺美的,還玩回來個女人。」
完顏千里步子一頓,腰帶上的玉佩香囊相擊,「叮」的一響,「原來皇上知道了。」
赫連息未揚眉,「這天底下還能有朕不知道的事?」他勾住完顏千里的肩膀,促狹的笑起來,「說吧,那是哪家的姑娘,多大歲數了?好看不,可有朕的慶妃好看?」
「當然,比你後宮所有的人都好看。」完顏千里勾了勾唇。
「這麼猖狂!朕的後宮可是百花叢,什麼花都有,你撿來的那朵,不過是小家子氣的鳶尾而已。」赫連息未不服氣的哼了哼。
「就是好看。」完顏千里還是笑。
「被你這樣夸,朕倒也有了興趣,哪日宣進宮讓朕瞧瞧。」
「不能平自給你看。」完顏千里拂開他的手,道︰「我想跟你討個恩賜。」
「到底有多矜貴,還得跟朕講條件。」赫連息未來了興趣,「說吧,什麼恩賜?」
「賜婚。」完顏千里正色道,赫連息未怔了怔,完顏千里立刻撩袍跪下,「末將懇請皇上下旨賜婚。」梁以柔原就是宮中的人,真相大白之後,他還是得讓赫連息未賜婚才能娶她。
「這……」赫連息未有些猶豫的模了模下巴,因為他原已經準備招完顏千里做駙馬了,沉吟半晌,「賜婚可不是說賜就賜的,總得讓朕先瞧瞧她才行,萬一真是丑八怪什麼的,賜了婚還丟了朕的臉。」
「她好看,比你的慶妃好看。」完顏千里說。
「朕的慶妃可是傾國傾城!」赫連息未道,卻不顯得有多生氣。
回城第四日,完顏千里終于回了將軍府。
那時梁以柔正在暖閣里面逗弄鳳頭,完顏千里走到門邊,遣了身邊的小廝,輕手輕腳的走進去看著她。
梁以柔的側臉氤氳在光線中,唇角微微抿著,眉梢眼角皆是恬淡的笑意,美好的好像畫中的人,完顏千里忍不住湊近了些,衣袂的摩擦聲驚動了畫中的女子,她回頭,愣了愣。
「我回來了。」完顏千里有些局促。
「嗯。」梁以柔朝他點了點頭,又繼續喂鳥去了。
「一會兒……你隨我去個地方。」完顏千里試探的問。
其實自從回城之後,完顏千里就有些不安,梁以柔的身世他始終沒有說出來,但總這樣瞞著也不是長久之計,畢竟她現在是敵國宰相的身分,關鍵時刻,肯定要把前事說出來保她的,況且以赫連息未和他的交情,讓他將這個前朝公主賜給自己,總是可以的。
「去哪兒?」梁以柔漫不經心的問。
「你只管跟著去就是。」完顏千里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謊。
「哦。」梁以柔懶得與他爭辯,只是專心的逗弄鳳頭,原以為他還會過來和自己說些什麼,因為以往都是這樣的,他專喜歡黏著自己,可等了片刻之後回頭,才發現他已經走了。
梁以柔的心莫名的一沉,有些失落……可是她為什麼要失落?那男人不黏著她了,她該高興不是嗎?
用過午膳之後,兩人便出發了。
梁以柔著了一襲團蝶百花的鳳尾裙,頭梳墮馬髻,插了幾根素銀的簪子算作點綴,整個人看起來美麗又不失恬靜,而完顏千里穿著挑絲雲雁的朝服,坐在馬車上時,一直在心神不寧的擺弄胸前的玉珠子,偶爾會抬眼看梁以柔,但很快就劃開目光。
「謊話都說不圓滿。」梁以柔終于開口︰「出門前不知道把朝服月兌了嗎?」
「呃……」完顏千里模玉珠子的手一頓,低眸一看,窘迫道︰「你可以不來的。」
「你會帶我來,定是你們皇上已經知道我的存在了,這次不去,還會有下次的。」
「我會護著你。」完顏千里弓身,將手肘撐在雙膝上。
「若他執意要斬了我這個敵國宰相,你能如何護我?大將軍。」
「不,他不會斬你的。」完顏千里地抬眸,解釋道︰「這次入宮不是為了那件事。」
「那是為了什麼?」梁以柔揚眉。
「是因為……因為……」完顏千里有些發窘,不知該如何說自己想讓皇上賜婚,如果說出口,梁以柔不同意怎麼辦?他不想被當面拒絕,還是等赫連息未開口吧。
他直起身,抬手搓了搓耳垂,「你去了就知道了,至于你宰相的身分,你可以不說,我會替你瞞著。」
「瞞?」梁以柔看著他,淡笑著,卻沒再說下去了。
兩人都沉默下去,一直到皇宮,都沒人再開口。
馬車停在敬康門外,完顏千里帶著梁以柔徒步走進宮城,沿著御道走了很久,周圍盡是猩紅的宮牆,腳下是丈余的青磚,其實所有的宮城都是一樣的,都是將無數生命圈禁在這個華麗的牢籠里,恍惚間,梁以柔以為自己是回到了沅國的皇宮。
那時候她也是穿著朝服,沿著這御道一直走,她只身一人,背負著許多責任、許多迫不得已,匆匆的在這御道上走,她越走越累、越走越慢,沒人來安慰她,沒人來幫她分擔肩上的擔子。
不知不覺間,眼底居然濕潤了,梁以柔吸了吸鼻子,出神間,不經意的撞上了突然停下來的完顏千里。
梁以柔一驚,被撞得後退了幾步。
完顏千里連忙拉住她,滿眼的關切,梁以柔怔怔的抬眸,似乎還陷在剛才的回憶當中……啊,是他,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出現,莫名其妙對她好的男人,是那個她最討厭,卻也是唯一一個在她痛苦時安慰她的男人。
「怎麼了,不舒服?」完顏千里抬手模了模她的瞼。
「沒事……」梁以柔回種,側身躲開他的撫模,「剛才有點出神,我們走吧。」
「嗯。」完顏千里狐疑的松開手,退幾步走到她身邊拉住了她的手,「別怕,有我在。」
梁以柔的指尖顫了顫,但還是沒有掙月兌開。
完顏千里帶著梁以柔在養心殿外等到了申時才被宣進去。
赫連息未坐在龍案後,手邊堆著幾疊的折子,見他們進來,赫連息未緩緩放了筆,雙手輕輕合攏撐著下巴,似乎在等著他們衍禮。
兩人走到大殿之下,完顏千里率先撩袍跪下,「末將參見皇上!」
梁以柔隨後緩緩跪下,態度不卑不亢,「草民參見皇上。」
「平身。」赫連息未抬抬手,「昭勇卿身邊的這位是……」
「草民梁以柔。」梁以柔雙手輕輕攏在身前,面對敵國君主依然禮數周全。
「抬起頭來讓朕瞧瞧。」赫連息未將奏折推到一邊,饒有興趣的瞧著殿下這個令完顏千里著迷的女子。
梁以柔聞言抬頭,眼睫卻依舊低垂著,不與赫連息未對視,赫連息未眯眼打量她,笑道,「果然貌美,只是也至多和朕的慶妃平分秋色而已,怎麼就把昭勇卿迷得神魂顛倒了呢?還跑到朕眼前來,要朕賜婚。」
賜婚?梁以柔的心咯瞪一跳。
完顏千里面皮有些發熱,赫連息未不管殿下人的心思,只覺得這女子越看越眼熟,正琢磨著從哪里見過她時,身側的太監總管匆匆走到他身邊,附耳道︰「皇上,慶妃娘娘來給您送點心了,是讓她在殿外候著嗎?」
「不,讓她進來吧。」赫連息未道。
「是。」太監弓身退下。
須臾後,殿門大開,慶妃領著婢女走進來,人未到,銀鈐般的笑聲便先到了,「皇上可是在養心殿悶了大半天了呢,臣妾瞧著都心疼,所以拿了……」拐到暖閣內,一瞧見里面有人,便沒了聲,轉而規規矩矩的福身道︰「原是有人在,臣妾逾越了。」
「參見慶妃娘娘。」完顏千里道,梁以柔隨後也跟著行禮。
「大將軍。」慶妃也回以一禮,美眸一轉,看見梁以柔後怔了怔,「這是……」
「這姑娘可是昭勇卿心尖上的人。」赫連息未道。
「皇上玩笑草民了。」梁以柔淡聲回道。
「怎麼是玩笑?昭勇卿今日便是跟朕討賜婚來了。」
「原來如此。」慶妃了然的笑,走到赫連息未身側,親昵的扶住他的肩,「這可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啊。」蓮步移到赫連息未的身後,輕輕的替他捏肩解乏,「皇上可不能拂了大將軍的面子。」
「末將懇請皇上成全。」完顏千里見機跪下。
「既然愛妃都如此說了,那膚……」赫連息未抬手按住慶妃的手。
「草民不敢高攀大將軍,請皇上明鑒。」梁以柔「撲通」一聲跪下,深深行了一禮,隨即抬頭認真道︰「草民乃是沅國的罪臣,自認卑賤,無法與將軍匹配。」
「以柔,你……」完顏千里側首看著她,有些受傷。
「你說什麼?」赫連息未突然斂了笑容,擰眉看著梁以柔,「你是沅國的人?」
「是。」梁以柔絲毫不畏懼。
「昭勇卿你怎麼沒如實告訴朕?」赫連息未轉而看向完顏千里。
「末將……」完顏千里垂首,腦袋亂得很,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
「不過如今東夷和沅國已經言和,朕自然不會為難你,只是賜婚……」
赫連息未不再說下去,梁以柔直挺挺的跪著,完顏千里始終低著頭,慶妃則是慢條斯理的給赫連息未捏肩。
幾人沉默了片刻之後,一直垂頭搭腦的完顏千里地抬頭,眼底有些水光閃爍,眼神堅定,「皇上,末將此生非她不娶。」
在場的人都同時怔了怔。
赫連息未率先回神過來,「可是人家不願意啊。」
完顏千里側手抓住梁以柔的手,勉強的笑,「她只是妄自菲薄而已。」
赫連息未模了模下巴,「雖然兩情相悅,但賜婚也不是小事。」
完顏千里拽著梁以柔深深伏下,「請皇上成全。」
梁以柔任由他拉著,感覺腦袋有些嗡嗡的響……非她不娶?
他是說非她不娶嗎?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怎麼能對皇上說這種話呢,對皇上說了就不能反悔,否則就是欺君啊!
「朕會好好考慮的。」赫連息未用手指敲了敲案面,目光在梁以柔臉上劃來劃去,滿眼探究,「你們先退下吧,放心,若是真心,朕自然會成全。」
無視有話要說的完顏千里,他將慶妃拉到自己身邊,「愛妃帶了什麼好東西來,朕正好餓了。」
既然如此,完顏千里也只好和梁以柔退下了。
他們離開後,赫連息未張口含住慶妃遞周來的點心,若有所思的咀嚼著,慶妃奉了茶上來,不經意的說︰「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那姑娘,她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小姐?」
赫連息未瞠目,含糊不清的說︰「愛妃竟也這樣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