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天過後,梁以柔一直沒再有任何動靜。
但沅軍那廂卻不消停,屢次連夜偷襲,而這幾次與上次不同,他們似乎熟知了營中的兵力分布,每次都能找到漏洞進攻,讓東夷軍這邊措手不及,損失頗大。
完顏千里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將軍帳中的燈總是徹夜亮著,幾個副將、軍師和完顏千里整夜整夜的討論研究,無論如何改變兵力,卻總能讓敵軍找到漏洞,阮佑山和其余幾個副將都一致覺得,是有內鬼。
在他們討論不休的時候,梁以柔卻是養鸚鵡養得開心,她前幾日托營中的小兵去鄰近的農家中買只鸚鵡回來,說是要養在帳子中解悶。
這幾日她情緒安穩了不少,閑暇的時候只是作畫、喂鳥,就像現在……
「鳳頭,吃瓜子嗚?」
梁以柔晃了晃手中的瓜子仁,逗弄著鸚鵡咿咿呀呀的叫。
營帳的簾子被掛起來,帳外的陽光灑照進來,細微的顆粒漂浮在光線中,起伏不定,梁以柔站在光暈當中,唇角習慣性的上揚,眼神也是習慣性冷漠,她擺弄著手心里的瓜子仁,周身的氣場是與營帳外格格不入的安逸。
「一、二,刺!」
「殺!」帳外是日日如一的呼喝聲。
到了用膳時分,訓練的士兵解散休息,將軍帳中的將領們也散了會議,幾個人一面臉色凝重的討論著一面往外走,完顏千里和阮佑山走在前,幾位副將、參軍走在後,幾人交頭接耳。
走至梁以柔帳外時,完顏千里停了步子,朝里看了一眼,旋即回首道︰「你們去吃吧,一會兒讓人把飯給我送到這里來。」
「是。」阮佑山應道,垂眸離開。
「怎麼從沒听過你的鸚鵡說話?」完顏千里斂了愁容,笑著走進營帳,目光在落到梁以柔身上的時候,瞬間柔軟了下來,雖然這個女人千方百計的想要殺了自己,雖然這個女人狠毒的對待自己,可他就是對梁以柔狠不下心,或許他強硬了三十年,卻將畢生的溫柔都留給了她。
見他進來,梁以柔卻是只看他一眼,不語,這些日子雖然梁以柔安靜了下來,也不再鬧了,可她還是不怎麼願意搭理完顏千里。
「這幾天我有些忙,沒空來看你,養個活物來解悶也好。」完顏千里湊過去,從梁以柔的手心里捏了幾個瓜子仁塞到嘴里,一面嚼一面抱怨︰「這也太少了,填到嘴里根本沒感覺嘛!喂,再來幾個……」
梁以柔攏了手指,轉身走了。
完顏千里嘴一扁,沒跟過去,而是留在原地撓了撓鸚鵡的毛,「鳳頭啊鳳頭,我還真是羨慕你這個小混蛋,有的人對你是又笑又模,卻連個好臉色都吝于給我啊。」
梁以柔面不改色,將手心上的瓜子仁放到案上,拍了拍手心後抬眼,狀似不經意的看了眼案後掛著的那幅山水畫。
時機漸漸成熟,她卻怎麼變得有些不安呢?許是做了不光彩事情的緣故吧,可是對付完顏千里那樣可惡的人,就要用這些法子才行!
梁以柔側身,余光中是逗弄鳳頭的完顏千里。
「哎,小混蛋,說個將軍萬福。」
「喲呵,還敢啄我?我扒光你的毛信不信?」
看著那個和鸚鵡吵吵鬧鬧的男人,梁以柔的目光變得有些閃爍不定……
嗯,沒錯,他可惡。
他……確實可惡至極。
三日後,完顏千里揮軍南下,準備與沅軍一戰。
大戰不眠不休的僵持了數日,最後以東夷大敗為終,這是東夷軍的第一次失敗,輸得極其慘烈,完顏千里也是身受重傷,被人抬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不醒,他的胸口裹著繃帶,黑色血跡浸透出來,臉色泛著青紫,像是中了劇毒。
整個軍營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被驚動的梁以柔走到帳邊,遠遠的看著軍醫與將士從那將軍帳中進進出出,間或端出的金盆里盛的全部都是血水,陽光下那血水刺眼的紅,梁以柔情不自禁的揪緊了布制的簾子,手心有些冒汗。
她不想走過去,于是就這樣站在營帳口,惴惴的看著不遠處的將軍帳,直到傍晚,那里的人也沒有減少。
帳內掌著燈,映得人影幢幢,直到夜幕低垂,小腿又酸又麻,螞蟻爬似的痛感令梁以柔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是多麼的可笑與無法理解,她神色一凜,急忙收回目光回到帳子里。
帳內黑漆漆的,眼楮有瞬間的失明,梁以柔在門口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待到適應了黑暗才走到大床上坐下,倏地,遠處傳來男人痛苦的哀嚎,駭得梁以柔一驚。
「來人吶!」遠處傳來喝聲。
「在,軍醫!」須臾後,又是一人道。
「快,多找幾個人來按住將軍,別讓他傷著自己!快!」
梁以柔地睜大眼楮,側頭看著營帳的門簾,看了會兒後又突然撲倒在床上,扯開被子將自己裹住,妄圖把那些該死昀聲音都趕走。
可那些人根本不肯放過她,混亂的腳步,焦急的喊叫,痛苦的哀嚎充斥了整個夜晚,梁以柔躲在被子里,一直到天明都沒有闔過眼,她從沒殺過人,最過分的也就是諫言令人貶官入獄而已,完顏千里是她第一個動了念頭要殺的人,可如今他危在旦夕,梁以柔卻慌了。
一條人命,真要斷送在她手里嗎?而她,究竟是有多恨完顏千里呢?
他雖是敵國大將,但身為人臣、各為其主,做的也都是理所應當的事,而且相處的這段日子以來,梁以柔也發現他並不是個多可怕的人,待她也是極好,可他所有彌補的行為也不能抵過那夜他所犯下的罪過,雖然他說,那夜他也是喝醉了而已……
一身清白,換一條人命,是否值得?
整整一晚上,梁以柔想了許多問題,可全都沒有結論,只是她突然不確定自己對完顏千里的恨意了。
翌日破曉時分,她終于是躺不住起了身,帳外已經清淨了不少,她走出去,攔下了個路過的小兵,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將軍,出事了嗎?」
「兄弟們都折騰一晚上了,你居然不知道?」對方不耐的打量著她,但還是如實道︰「將軍昨天在戰場上負傷了,那幫沅國蠻子也不知道通了甚麼仙,竟然每次進攻都捏準了我軍的排兵弱點,一打一個準兒!還有將軍騎的那匹畜生,不知犯了什麼病,竟是突地把將軍甩到地上去了,再加上馬鞍不穩,將軍摔得極慘,這時敵人伺機襲擊,用淬了毒的箭射中了將軍!」
「那……」梁以柔臉色一白,不知該如何再問。
「沒工夫和你說了,將軍才睡下,我領了命要去熱飯菜。」小兵推開她,跑了。
「那……他會不會死?」待到小兵走遠後,梁以柔才喃喃的問出聲,正在原地躊躇著,又听到將軍帳那傳來痛苦的哀嚎,她下意識的一抖,想了一會兒終于是泄氣的一跺腳,朝將軍帳跑了過去。
「啊……」
甫一進去,就听得他倏地大吼,梁以柔驚在原地,看幾個士兵按住床上死命踹動四肢的完顏千里,只見他臉色發青,半果著的上身裹有繃帶,糾結的肌肉上滿是污水、青筋突出,看那用盡力氣的掙扎像是在忍受非人的痛苦,饒是身為宰相,見過些許世面的梁以柔也被眼前這場景給嚇住了。
「按住他的手腳,把布條塞到他嘴里!」尚修榮一面大聲指揮,一面迅速的攪動手中的湯藥,額頭上全是汗。
不斷又有人沖到將軍帳里,擋在門口的梁以柔往旁邊側了側身子,正不知道該站到哪里的時候,卻又听到完顏千里喊了一句︰「梁、以、柔!」那是他在被塞上布條之前喊的最後一句。
這咬牙切齒、用盡力氣的一喊把梁以柔嚇得一哆嗦,她後退了幾步,驚愕的看著完顏千里用力得滿臉通紅,脖子上的筋都繃了出來。
她的心猛的一跳……難道他知道了?
昏睡的這段時日里,完顏千里的夢魘里全都是梁以柔。
他意識混沌,渾身又痛又癢,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從心里爬出來,鑽入四肢啃咬著他的骨肉,痛到極致的時候,倒是沒什麼感覺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靈魂出竅一般,離開了那具被劇毒折磨的軀體,回到原來的日子中……
那時他還是太子的伴讀,整日在皇宮里無憂無慮,直到有一日遇見了那個瓷女圭女圭般的小女孩。
「母妃不哭,小柔乖。」年幼的以柔窩在母親的懷中,用小手去擦母親的眼淚,小嘴也委屈的扁了扁。
在假山後捉螞蚱的完顏千里正巧看到,偷偷躲起來問身後的少年太子︰「她是誰?」
太子湊過來瞧了瞧,回了一聲︰「那是柔,父皇的第六個女兒。」
完顏千里微微咋舌,「是公主?看起來不太像啊。」
太子點頭,「嗯,只是她母妃身分卑賤,她也不太招父皇的喜歡,哎,螞蚱呢?」
完顏千里一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把螞蚱放掉了,他有些訥訥的看了看空蕩蕩的手心,然後再抬頭,卻發現柔已經被她母妃抱走了。
後來听太子說,柔的名字只有一個字,是因為父皇遲遲不賜她封號,于是她母妃就叫她小柔,完顏千里听著就覺得莫名的心酸,好心疼那個小女孩。
戲許自那一刻起,那個女孩就從自己心里印了烙印,再也抹不去了,所以才會心心念念的想了她十幾年,才會冒死去劫法場,才會一再的忍讓她,本以為她已被自己感動,可誰想到她竟是鐵了心要殺死自己……
當阮佑山告訴他有內鬼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而在戰場上得到證實的那一瞬,真的是心灰到極致,所以沒有做任何反應,就這樣被不安的馬甩下來,被突如其來的毒箭射中。
惡夢之中,彷若又看到那毒箭襲來!
箭鏃映在眸子中,無限放大,完顏千里瞪大了眼楮,眼前卻出現了梁以柔冷笑的臉。
「梁以柔……」完顏千里地坐起來,驚得滿屋人嘩然。
尚修榮一步跨到他床邊,滿臉的欣喜與驚愕,「將軍,你終于醒了!」
完顏千里呼吸不穩,眼神還有些渙散,喘息著望著一處,瞪了半晌的眼,才慢吞吞的轉過頭來看向尚修榮,他的眼眶赤紅,鬢角有汗滑下,臉色雖然蒼白,卻已經不再青紫,似乎毒素已經散盡,這樣直愣愣的呆了一會兒,他「咚」的一聲又躺了回去,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將軍,將軍?」
「梁……」完顏千里張了張唇,力道遠不如被夢驚醒時大,「梁……以柔。」
「你要找她?」尚修榮一蹙眉,迅即又揚了笑,回身道︰「快去把梁姑娘請來。」
「不……」完顏千里突然道,激動的抬起手來,攥著拳頭。
「不見她……」他艱難的喘了口氣,上身微微揚起,梗著脖子用力的說︰「再也……不見她,去……去把她……押起來!」費力的呼出口氣,又無力的躺回去。
尚修榮愕然,但還是照他所說的做了。
自那一日起,梁以柔的特殊待遇徹底消失了,不過或許完顏千里還是不忍心,只是將她囚禁在自己的營帳內,不許她再出來,飯菜也與其余士兵一樣,皆是粗茶淡飯,她整日待在營帳里,陪著她的只有聒噪的鳳頭,整日咿咿呀呀的給這悶悶的營帳添了不少的生氣。
「二十天了。」她模了模鳳頭光潔漂亮的羽毛,喃喃自語︰「可我只剩下一只信鴿了。」
在接到飛鴿傳書之後不久,她將信鴿的喙裹住,藏在榻下,就用鳳頭的糧食喂,前幾日沅國那邊來信來得勤,然而在那場大戰之後,沅國卻是與她徹底的失去聯系了。
她夜夜傳書過去,可結果都是石沉大海,而今夜這該是最後一次了。
梁以柔從榻下捉出信鴿,將準備好的紙卷綁到信鴿的腿上,而後將它抱在懷里,來到營帳的角落,掀開以往放走信鴿的一角,將最後一只信鴿送了出去……如果再得不到回信,她又該怎麼辦呢?經過這次的事後,完顏千里死里逃生,她卻再不想下毒了。
殺人的滋味太可怕,她不想再嘗試。
但她還是抱著一絲的希望,期待沅國或許會派人來將她救走,畢竟她已經成功的協助他們勝了一場,可又是十幾天過去,梁以柔夜夜在等,卻始終等不到沅國的來信,希望一點點的破滅,她開始變得心灰意冷。
如今完顏千里對她不聞不問,沅國亦對她不聞不問,仔細想想,自己過得還真是失敗透頂,其實在失身的第二天,她就該死才是,而苟且活到現在,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梁以柔嘆出一口氣來,而後低眸去看手心里的瓷瓶……
那是她當初給完顏千里下的毒,如今,恐怕竟是又要派上用場了。
因為尚修榮醫術高明,自己身體底子也好,所以完顏千里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後就安然歸來,可這一回從昏迷到清醒,也是前前後後折騰了將近兩個月。
自從醒過來後,完顏千里的身子就無大礙了,接下來只要清干淨毒素,再好好休養一段時日,確定沒有留下後遺癥就算沒事了,可老天爺卻連一個好好休息的機會都不給他。
因為梁以柔又自盡了。
于是剛把完顏千里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尚修榮,又跑去給梁以柔解毒,梁以柔不久前才受了打傷,又懸梁自盡,這次雖然被尚修榮救回來,卻是不易恢復,只能好好調養,不過听尚修榮說,梁以柔沒什麼求生,怕就算是救回來了還會再尋死。
于是完顏千里徹底氣炸了。
他吊著胳膊來到梁以柔的帳子,臉色陰霾的屏退了左右,時隔數十日,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看著她蒼白的臉,完顏千里的心有一瞬的軟化和刺痛……這就是要殺死他的女人,恨他入骨到不惜死去的女人。
他顫抖著吐了口氣,眼眸微微眯起,「殺不了我,你就如此灰心嗎?」
梁以柔卻只是呆呆的看著帳頂,沒有任何反應。
完顏千里有些惱,大步邁到她床前,「這麼久沒見,你就沒什麼和我說的嗎?你都不肯對我解釋一下嗎?」他弓身單手撐住床,虎目緊緊的鎖住梁以柔,「馬鞍的手腳是你做的,內鬼也是你,對不對?」
梁以柔還是靜靜的。
完顏千里咬著腮幫,一字一句的說︰「好,好,既然如此,那我再也不會給你機會了。」他吸了口氣,微微發著抖,語氣冰冷又陰沉,是梁以柔從未見到過的可怖︰「這麼想死?我偏不讓,我要讓你活著,看我怎麼贏了這場戰爭。」
梁以柔眼眸一顫,緩緩朝他看來。
完顏千里看著她的眼,硬生生的扯出個冷笑來,「以為我阻止不了你嗎?我阻止不了,但有人能,告訴你梁以柔,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就取了你主子的狗頭,另外再給你捎十個小孩和十個老人的頭顱。」
梁以柔地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而後緩聲說︰「你……不能。」
完顏千里壓身壓得更低,兩人鼻尖幾乎相觸,他揚起唇,「你大可以看看我能不能。」
「卑鄙……」梁以柔的唇有些顫。
「一樣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次。」完顏千里直起腰,「好好想想,你我相比,究竟誰更卑鄙?」他沉了會兒,神色隱忍,又道︰「我從法場救下你,一直真心待你,那夜是我做的唯一錯事,而且我亦不是故意,難道就這樣該死嗎?」
「你我各為其主,不可能有真心……」
「我動了真心,所以就該死嗎?」完顏千里擰眉,眼眶赤紅。
梁以柔心弦一顫,下意識的抬眼去看他。
完顏千里卻是別開了目光,勻了勻氣後又說︰「既然你如此絕情,那我也沒必要顧及你了,等你好了,就搬去我的將軍帳給本將軍暖床吧。」他拂袖轉身,眉宇顫抖,「最好別動尋死的念頭,理由你自己明白。」
「你……」梁以柔呼吸一滯,胸口劇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