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夙山擄走泥娃後沒多久,就知道她中過綠雪蟆的毒液,此時正需細心調養。不過她是死是活與他何干?留她一條命是為了牽制那名武師,有給她吃食就不錯了。
「張嘴……我叫你張嘴!」夙山賞了她一巴掌,要不是一些弟子被派出去埋引線,準備明早斗倒春松居,還需要他親自端碗喂食這女人嗎?「不吃?哼,反正餓你幾天也不會死!」
泥娃縮著身子,臉上火辣辣的,疼到刺麻。這不是頭一回遭夙山掌摑,有幾次她想趁著青玉門人出入時沖出門外,卻被捉住,狠狠扔回原地,有時腳踢,有時掌摑,甚至被潑過熱茶。這些她都不以為苦,她寧可死,也不讓夙山拿她要挾燕行。
想起燕行在房里對她承諾的話,就是她莫大的勇氣來源,即便等不到成真的那天,她也滿足了。
可是現在她卻成了燕行的絆腳石,被人用鎖鏈拴在角落,動彈不得。
「餃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泥娃小聲哼唱著,借著歌聲驅逐內心的惶恐懼意。
「有時間唱歌,不如替鳳歧跟夙劍念念佛經,送他們早日上西方極樂世界。」夙山嘶咬下一大塊油雞肉,灌了幾口燒酒。被困在思齊洞兩年,餐餐豆腐青菜,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該死的夙劍,該死的鳳歧,他此時就像在啃他們的肉一樣!
叩叩——
輕巧的敲門聲響起,可知來人不敢施力。
夙山放下油雞,小心謹慎地模上了長劍。「誰?」
「是我,彭止。」
夙山松了口氣,迎上去開門。「我不是說過,沒事別來找我——夙劍?!」
「泥娃呢?快把泥娃交出來!」燕行待門一開,立刻將長劍架上夙山的脖子,朝內顧盼,一見到縮在角落,雙手遭縛,滿身狼狽的泥娃,理智幾乎蕩然無存。「泥娃!泥娃,過來我這兒,快!」
「餃泥雖賤意有營,杏梁朝日巢欲成……」泥娃哼著歌,像在千里濃霧之外,過了許久才听見燕行的呼喚。她抬起頭,淚眼激動,卻在起身的剎那,遭一股重力無情地往下拉址,狠狠地跌了一跤。
「你竟敢——」把泥娃當狗拴!燕行忍無可忍,正要動手收拾夙山的同時,鳳歧從後擠開彭止,近身阻擋下來。
「冷靜點,瞧他神態自若,背後一定有鬼。」
「不愧是鳳岐,心眼就是比別人多。」夙山嗤笑出聲,看著他們三人,目光最後落在彭止身上。「你這胳臂往外彎的畜生!我沒跟你計較請調成縣令,亂了我一盤平步青雲的好棋的爛賬,你現在還帶仇敵上門,恩將仇報,過河折橋?彭縣令這官場手段還真玩得挺得心應手的嘛!」
「我……我說過別傷害泥娃,其他隨便你我都盡全力配合,是你失信在前,豈能怪罪于我?再說你受困思齊洞,也是我動用關系救你出來的不是?」要不是他死皮賴臉在恩師家門口跪了一天,恩師念在師徒情誼一場又不但讓場面難看的分上,才勉為其難出手相救,夙山現在豈能大步在太陽下行走?
「現在是跟我討恩情了——呵,夙劍,你扯不斷的,那是玄鐵黑岩鎬成的鎖煉。」這丫頭是從武師燕行房里帶出來的,但瞧夙劍寶貝得要命,該不會……夙劍就是燕行吧?
難怪彭止要他收拾武師燕行,原來是情敵來著。
「把鑰匙交出來,我可以留你一命。」燕行解開了泥娃捆手的麻繩,紅腫破皮,不難想象受搏時的疼痛,連臉頰都腫了一大塊,夙山下手未免太狠,真教他心疼極了,更恨自己無力解開圈圍她脖子的笨重鐵鏈。
「留我一命?哼,事到如今,同歸于盡不是更好?」夙山從另一頭踱步到窗邊,掏出鑰匙作勢往外丟。「窗外就是湖了,要是我心一橫,把鑰匙扔出去,你可憐可愛的心上人,這輩子不是當奴隸,就是注定要做狗爬了。」
「你敢!」燕行搭上腰間長劍,卻不敢輕舉妄動。
「夙山,你快把鑰匙交出來,我不僅可以保你一命,甚至能讓你重登掌門之位。」彭止畫了塊夙山朝思暮想的大餅,想釣回他手上那把救命鑰匙。
「你這不靠牢的東西說出口的話,我再相信就他媽的是傻子!」夙山忍不住朝彭止大吼。引來夙劍、鳳歧的人不就是他嗎?「愣在後面做什麼?還不快行動!」
夙山模不著頭緒的一句話使他們戒心大起,站在門邊的鳳岐與彭止立馬回頭望,瞧看是否有人埋伏。蹲在角落護住泥娃的燕行,雙眼更是不敢離開夙山,與鳳歧兩人恰好將他包夾在屋內。
夙山突然一陣狂笑。「哈哈哈,會怕了是不?瞧你們一個一個像龜孫子,我心里就開心——看招!」夙山從腰間取出短劍,往泥娃攻去。「這小妮子沒辦法動,你們最好看緊一點,省得我偷得間隙,一劍送她見閻王!」
「你沒這本事!」燕行刷出長劍逼退夙山,擋在他與泥娃之間,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百密終有一疏,就是等你這時候!出來!」夙山迅速跺地三下,從泥娃右後方暗室里驀地沖闖出來的青玉門人,單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
「什麼?!」燕行錯愕,鳳歧、彭止也一樣,沒想到夙山留了一手,反將一軍。
「燕行……」泥娃面色虛弱,雙眼無神。她好累好累,卻撐著精神想多看幾眼為她震怒的燕行。
值得了,這一切都值得了。泥娃笑了,笑得像朵破碎的小花,令人揪心。
「泥娃——夙山,你所欲為何?直接挑明說了吧!」燕行雙目如炬灼燒,要他親眼目睹泥娃受苦受難,無疑是最大的折磨。
「早知道你罩門在這兒,我又何必辛苦?」夙山陰惻惻地笑了。「跪下!」
燕行直瞪夙山。除了師父先祖,他雙膝只跪天地,這等要求無疑是將他的自尊、人格踩在腳下。可想起身後泥娃堪慮的處境,與他不值幾文錢的自尊相較,孰輕孰重,立馬分曉。
「不——」泥娃撕心裂肺地哭吼著。見他膝頭離地又近了幾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夾帶她的痛心與自責滾落。
「你!唉……」鳳岐不忍卒睹,轉過頭去。
「放了泥娃!」燕行屈于劣勢,氣度依舊高出夙山半截。他不卑不亢,雙眸銳利有神,炯炯灼燒著原本打算看笑話的夙山。「放了泥娃!」
「不……不要這樣……」泥娃淚眼迷蒙,尤其在燕行雙膝著地的同時,一陣天旋地轉,險險讓她站不住腳。是她害了燕行,是她讓一只本該翱翔天地之間、無拘無束的野燕中箭落地。
「你以為我會就這樣便宜你?我倒要看看為了她,你能做到什麼程度?」夙山趁著局勢還能受他掌控,快步來到泥娃身側,接手架刀,以防出了紕漏。「以前師父總偏袒你,說你認真肯學,比別人多下一番苦工,我明明比你早入師門,卻成了你的師弟。你要我放了她,除非你廢去一身武藝來消弭我多年來的忿忿不平!」
「夙山,你不要得寸進尺。」鳳歧暗自運功,要是燕行真敢廢去武功,他絕對出手阻止。
夙山不過困獸之斗,少了泥娃當擋箭脾,根本不成氣候。她脖子上的鎖煉刀劍不入,但不代表無人可以開鎖。
「你閉嘴,小心我炸了你的春松居」夙山笑得癲狂,彷佛眼中所見,就是一片火海。「燕行,你廢了武功,我就放了這女人,她是死是活,操之于你!」
「餃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泥娃輕輕唱起,看著燕行的秋瞳一瞬也不瞬,舍不得移開眼。「我總盼著春燕餃泥築巢,看來今生此景無望,但是你在房內對我說的那些話,已經讓我一生值得了,我不能拖累你。」
泥娃忽地赤手握刀,脖子抵著一掠,鮮血如沫飛濺——
「不!」看著泥娃半睜半閉、儼然未有感知的雙眸,頹軟而下的身軀,燕行像被抽離了魂魄,只能無助地看著眼前上演的戲碼,無力阻止。
他沖上前去,揍開同樣為此吃驚的夙山,抱住宛如破女圭女圭般的泥娃。
周遭天地像被撕裂了一樣,鮮血由他按住傷口的指縫中不斷涌出。他不敢施力,又怕按壓得不夠緊,拉鋸得他快要瘋了。刺目的是她嘴角的笑意,便是他思思念念、在潛龍鎮里那抹巧笑倩兮。
濕娃接受他了,但她卻不說話了,水亮的眼眸也無法注視著他了。除了一身苦練而來的武功,他還剩下什麼?連泥娃都護不了,他要這身武功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