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該去哪邊旅行才好呢?」
陸嘉陽坐在地板上端詳台灣地圖,趴在床上的杜芳華手邊攤了好幾本旅游書,兩人正在計劃一年一度的自助旅游行程。
三年級的她剛辭掉打工,決定專心念書;不過在專心念書前,決定先松口氣,趁著寒假出去定走,如此才能應付接下來一年無法喘息的課業壓力。
「去台東好了。我想去爬它的山線。」杜芳華先開口說。一抬頭,就見坐在地板上的人笑望著自己。
「英雄所見略同。」很快決定了地點。
「真難得。以前我們每次都為了要去哪里而爭半天呢!我去拿可樂給你喝。
見她愉快下樓,根本是她自己想喝吧?坐在地板上的人斂起笑容。今天……也該把「那件事」問清楚了。
「可樂來了!」放下盛滿冰塊還有滿滿氣泡的飲料,她自顧喝了大半杯後,才發現高大的人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神情凝肅。
「怎麼?」
「伯父究竟去哪里了?」他單刀直入的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他去出差了……」她差點被可樂的氣泡嗆到,忙抹抹嘴。
「沒有人出差是一去不回的吧?」他實在不得不戳破這完全不具說服力的謊言。他如此頻繁出入她家,卻已有大半年未曾見過這家里唯一的長輩出現。每次問起,她都推說是出差。
「啊!我忘記跟你說,我剛租了新漫畫——」才要站起,褲管便被拉住,如同被惡犬狠咬不放般牢固。他不容她逃避。
「你應該知道吧?我一直在等你自己跟我說。你升上高二後就開始沒日沒夜的打工,假日就更不用提了,每天放學後也一直工作到晚上十點,一逮到機會就賺錢,甚至還拿我的照片去賣,房間里卻沒有多出任何奢侈品來,平時更是省吃儉用,這實在太不正常了。」
見她眼神閃爍,他直接問出重點︰「伯父有給你生活費嗎?」
「有啦……為何這麼問?」她望著地板,皺起眉來。
「因為,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若不是他常拖她回家吃飯,她一定天天吃那便宜卻可怕的食物。
看著半晌不說話的人,他嘆了口氣。「你為什麼有事都不肯跟我說呢?伯父他是不是要再婚了?」
「……什麼?」她明顯的不知情。
「上次,我看見伯父……跟一個女人走在一起。」他搔了搔頭,像在思索該如何解釋。「你不要怪我多事,因為實在太久沒看見伯父,我忍不住尾隨他們身後,結果見他們一起走進一棟大廈,好像早就住在一起了。」他還假裝找人,詢問了大廈管理員,套出他們已經在那里住了一年多的消息。
見她神情沒有半分驚訝,他皺眉。「你早知道你爸爸在哪里了,對吧?」
她這才點點頭。「……算是吧。」
「算是?你們都沒有聯絡嗎?」
她目光閃了又閃,視線開始飄移。
「伯父有跟你說過他要搬出去嗎?他有沒有交代你什麼?」她上高中後的所有異樣,一定都跟這件事有關。
她不說話了,眼楮只望往地板。
「他是不是還說了什麼?」她的沉默代表事情確實有蹊蹺。
她皺了皺眉,雖然這件事他遲早會知道的,可是……
「他到底說?什麼?你應該清楚,我已經等你自己告訴我這件事等了一年,你還不願意說嗎?」嗓音不禁大了起來。
「也沒有什麼,只是,」這件事他終究會知道,眼見再也瞞不了,她低聲幾不可聞地說︰「這間房子、我……可以住到高中畢業為止。」
陸嘉陽听清楚了,直覺一股怒意上沖。「什麼意思?他是說,高中後要你搬出基?、你一個人要搬去哪里?」
「……反正考上大學後我都要搬到外面去住的,無所謂……」
「可是你就沒有家了呀!」陸嘉陽記得以前即使她父親在家,也完全不干涉她,那已不是放任,根本是漠視了!等她考上高中之後,原本就不常在家的伯父更少歸來,即使他天天來這里也難得能踫上一面;等到了高二,便苒也不曾見這個家的男主人出現過……只見她開始拼命賺錢。
「這樣算什麼?」他不禁怒道︰「他要去哪里都不說、連生活費也沒有給你,這算什麼父親?」
她眼皮驚跳了下。「我、大概知道他在做什麼……即使他沒有說……你不用那麼生氣……」
「你才幾歲?你爸爸丟下你一個人,讓你從國中開始就到處打工,現在還要自己籌學費跟生活費!謗本不顧你死活,你干嘛還替他講話?」
「他以前不是這樣子,因為媽媽過世對他打擊太大……」
「你又要說那些話了?你媽媽去接你放學時發生意外,那根本不是你的錯!你爸不能因這樣的原因就怪你!他自己不負責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還不好好照顧你,根本不配當人家的父親!」
「不要這樣說。」她口氣漸弱。「小時候他對我很好……」
「那他現在是怎麼對你的。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回來,但他現在已經有了新家庭,以前不回家就算了,現在居然要你搬出去,這算什麼?那以後你過年要回哪里?你為什麼還要替他說話?何必要維護這種人——」他倏然住口。
兩人認識近十年,他從未曾見她傷心的表情。但此刻眼前的人卻抿起了唇,不大不小的眼眶泛紅。
「小、小花……」他霎時手足無措,這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
他明知這話題會讓她難過,所以等了那麼久才談,但看看他說了什麼!
「對、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沒事。」她搖了搖頭,卻滴下一滴淚來。
陸嘉陽心頭一陣緊縮,忍不住抱住她安慰︰「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的,小花,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系的。」帶點鼻音的聲音從他胸膛里傳來。「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話,你是為我好,為我抱不平。」
懊悔的心情佔據了他整個人。她的強作堅強,更讓他心痛擰了好幾下。
「好了,我沒事了。」她努力推開把自己抱得太緊的人,有點責怪地望著他。「你干嘛這麼生氣?我爸從以前就不管我,又不是現在才開始的。說得我好像是苦兒流浪記的棄兒似的,浪費我一滴眼淚!」捏他一把泄憤。
「哎,對不起……」他吃痛,不忘安慰。「沒關系,以後你來我家過年就好了;還有,以後你老了嫁不出去,我家車庫還可以讓你養老。」
她噗地笑了出來。
「我好手好腳的,干嘛要你養?閃邊去!」笑了笑,氣氛霎時輕松了些。
「算了,我要睡了。」紅紅的眼讓她頗感不好意思,爬上床,用棉被把自己埋起來。
坐在地板上的人隔著棉被模模埋在床里的小小頭顱,發現自己不想離開。左右無事,又拿起旅游書仔細研究起來。
她突然像想起什麼般,探出頭來說︰「這次旅行,你可不要到時又臨時變卦。」想想這個可能性極高,立刻沈聲威脅︰「若這次再不遵守約定,以後就再也不跟你出去旅游了。」
他苦笑,知道自己人格信用已瀕臨破產邊緣。
「這次絕對不會的,你放心好了。」
結果,那次他們的確順利出游,開心玩了一整個禮拜才回家。但不久後,東窗事發,被陸嘉陽蒙在鼓里的女友知情後跟他大吵一架,冷戰了整個寒假。
杜芳華知道後,本來不以為意的,認為純粹好友一起出游,他女友實在干涉太多;但開學後,她在校園里遠遠看見那美人憔悴的模樣,才隱約發覺……自己好像真做錯了什麼。
去沖洗店領取出游照片,因為掌鏡的她不喜歡入鏡,所以大部分都是陸嘉陽的獨照;一張張高大的身影都是愉快燦爛、無與倫比的耀眼模樣。
鏡頭,專注追逐著唯一的身影,只是遠遠凝望著而已。
「原來,這樣也不可以嗎……」
明明無意,卻仍傷害了別人。
她看著照片中唯一一張,陸嘉陽堅持請游客幫他倆合照的相片,兩人站在百年神木下,肩並肩,笑得那樣燦爛。那是只屬于他們兩人的時光。
「無意……」但,她真是無意嗎?
也許,是有些沾沾自喜的。
她心底,其實很開心他能擺月兌女友跟自己獨處。她還記得,在合照時陸嘉陽一手攬住她肩,明明是從小到大的習慣動作,卻在那個時候,她心跳卻突然漏跳了好幾拍……她先是愣了半晌。
「真是糟糕……」然後,不禁為自己慢半拍才發現的心情失笑。「平常人呆、反應慢、上學遲到就算了,居然……連這種感覺也會遲到……」
那七天真的很開心。
不過,她知道那七天不會再回來了。
當她察覺了自己的心情……她不會再允許自己做出同樣的事來。
不會再跟他獨處那麼久了。
她從來都是喜歡他的,絲毫不用懷疑,相信陸嘉阻也同樣喜歡自己。
只是,以前在彼此之間她從未想過「家人,「朋友」以外的形容詞;但是現在的自己,心底卻晚熟地滋生出一些……並不純粹的浮動。
凝望兩人唯一的合照,許久許久,她才珍而重之地收進抽屜,密密地鎖上。
「這樣就好了。」畢竟,世上有什麼關系會比「家人」更親密呢?他們明明沒有血緣關系,卻有著這麼一層幸福、平穩、並且會維持一輩子的美好關系。
所以她會趕快丟掉的——心底那莫名其妙、酸酸甜甜的感覺……
她像立誓般道︰「我會考上大學,然後把以前所有的一切全都放開。」
「放開什麼?」林若旗疑惑的看向身旁的人。
「我說——要專心準備聯考,所以要把所有雜念統統丟掉!」杜芳華握著拳說。
林若旗目光深深的,好似看穿了什麼,卻沒有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