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崇恩明白這種手術後的疲倦,也就不再打擾她,逕自離開了病房,順便交代了護士幾句。
後來他從醫院的記錄得知,原來是那輛破機車惹的禍。
就只是一般的煞車失靈——追撞前方車輛、摔倒、又被後方來車撞上。很常見的意外模式,但發生在蘇淇旻身上……
他不自覺倒吸一口氣,總覺得慶幸還好追撞上來的只是一輛小客車而不是大卡車;但是念頭一轉,他也責怪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強迫她早早換輛新的摩托車。他該強硬的,不是嗎?
思及此,口袋里的行動電話突然響起。
他拿起手機一瞧,是一組沒見過的號碼。
「喂,你好。」他接起。
傳來的是蘇淇旻那虛弱的聲音︰「……謝謝你。」
「……」傅崇恩怔怔的,不自覺停下那原先走向電梯的步伐。「謝什麼?我什麼也沒做吧?」
他無意識地露出微笑。
可是很奇妙,他卻只感覺得到心被揪著。
「你不是來探望我了嗎……」听得出來她臉上掛著笑容。
傅崇恩卻說不出話來,他抿著唇,情緒填滿整個胸口。
「你快睡覺,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他替自己轉移了注意力,也硬逼她乖乖休息。
隨後,他在手機里記下了這筆記錄。
也在他心里記下了。
下午六點,傅崇恩按例巡視了病床之後,回到了蘇淇旻的病房。她雖然還平躺著,但人已清醒,神色也好了許多。
「你醒啦。」
「嗯。」她微笑,朝著他望了過來。
「沛忻呢?需要我幫忙嗎?」
「沒關系,我剛才已經拜托我同學先去保母那接她。」
「那就好。」
「只是……」她面露難色。
「只是?」
「待會晚一點的時候……」她知道他晚上還有班。「等你看完診之後,可以幫我去把沛忻接過來嗎?到我同學家去接……」
他愣了一會兒,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連自己都下不了床了,怎麼照顧她?不能請同學幫忙一、兩天嗎?」
「我知道。但是我同學最近忙著實習,我不想麻煩她太多。再說……我沒看到沛忻,也不放心。」
傅崇恩靜了幾秒。
「好吧。地址給我,我下了班之後會過去。」
「謝謝你,一直麻煩你……」
道了謝,她口述了田盈萱家的住址,他則是抄下、放進了白色袍子的口袋,然後道︰「不如這樣子好了。」他突然提議︰「反正你也沒辦法照顧她,這兩天白天我把她帶來醫院,晚上就暫時讓她住我家。」
這提議讓蘇淇旻錯愕。
見她那表情,傅崇恩趕緊解釋︰「當然不是我照顧,你別那種表情。是因為昨天我妹突然借住我家,晚上她正好可以幫忙。」
「這……不太好吧?」她又不認識他妹妹,說什麼也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別人。
似乎讀出了她的疑慮。
「放心啦,我在這里有名有勢,還不致于會做出什麼會讓自己身敗名裂的事情。」
這話讓蘇淇旻噗嗤笑了出來,也松懈了些。「你這自戀狂。」
「你早知道的。總之,」他立刻轉了話題︰「晚上我會先把沛忻接過來,到時候怎麼樣再說。」
瞧他一副又準備上工的模樣,蘇淇旻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突然確確實實感受到「他真的很忙」這一點。
「對不起,你這麼忙還這樣麻煩你。」她內疚,也感激。
傅崇恩沒答話,自個兒微笑著,然後給個段落︰「反正我忙習慣了。就先這樣子吧,我先回去門診,待會直接過去接她。」
「嗯,你先忙。」她報以同樣的笑容,然後擺擺手,接著目送他離開病房。
——她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她遇上了這些事情之後,又遇上了他這個人。
她是該妄想自己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還是保守相信他只是天性善良?如果必須計較期望落空之後的傷害,那麼,她想後者肯定是比較好的選擇。
她不禁想起那個叫劉韋昊的男人——那個沛忻的親生父親。
曾經,他給了她滿滿的希望,承諾了許多美好的未來給她,然而卻在最後關頭狠狠的把她踢開。
憶起當時的痛,蘇淇旻閉上眼,硬是打散腦海里的畫面,不願去想更多。
結束了夜間門診之後,傅崇恩依約前去接蘇沛忻,只是他沒料到前來應門的竟是一張熟面孔。
「是你!」
「……學長?」
兩人異口同聲,認出了彼此。
「你是那個……」他記得這個人,卻不記得她的名字。
曾經有幾次他應邀回母校去當講師,偶爾會記得幾個學弟學妹,眼前這個女人便是其一。
「你忘記我的名字嘍?田盈萱啊!」
「啊、對,是盈萱。你看我的記憶力真差。」他損了自己一句。
「可是你怎麼會……」一時之間,田盈萱搞不懂這學長怎麼會找上門,卻在下一秒意會了過來。「你……該不會就是要來接沛忻的人吧?」
「我是來接她的沒錯,可是……」他亦是困惑。
同學?她說這是同學?
所以,也就是說——
「你和蘇淇旻是同學?」沒想到自己竟然曾經是蘇淇旻的學長。
「以前是同學沒錯,不過她大二那年懷孕之後就休學了。」
這答案讓傅崇恩愣在那兒許久。
所以,她在考上一流醫學院之後,竟然在第二年就選擇放棄了學業、放棄了一流學府的光環,只為了生下孩子。
這是花心、愛玩、同時有兩個伴的女孩會做的事嗎?
他不認為。
「那沛忻的爸爸呢?還繼續在讀書嗎?」他佯裝不知情,套話。
「他哦,听說早就到美國去了。」田盈萱嗤之以鼻,似乎連提到他都嫌髒了自己的嘴。
「原來如此。」他點頭。
所以根本不是什麼「不知道女兒父親是誰」這種事。
田盈萱補述道︰「就那個劉韋昊啊,他只小你兩屆,你應該知道他吧?」
傅崇恩皺了皺頭,那誰呀?
「他那時在學校還滿出鋒頭的,家里很有錢,都開跑車來上課。」
在記憶里掃過一回,傅崇恩仍然想不起這號人物。不過,那些對他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該不會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吧?」他比較想知道這件事。
「怎麼會不知道?」田盈萱冷冷一笑。「他就是因為不想負責任,所以才直接落跑去美國讀研究所。」
「……」傅崇恩無語。
雖然早就料到蘇淇旻之前說的可能只是隨便掰掰,然而當他听到了事實之後,難免還是會有一種消化不了的感覺。
「盈萱啊!」
屋內突然傳來叫喚。
「啊,我媽在叫我了,那沛忻就先交給你嘍!」
「好的。」他禮貌性的點了個頭,然後道別。
門被掩上了,小沛忻抬頭看著傅崇恩,神情里有些困惑。
「媽咪呢?」
「媽咪受傷了,現在在醫院,我們去找她好不好?」
「可是媽咪說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叔叔不是陌生人。」他解釋。
「伯伯是陌生人。」小女孩反駁。
「是叔叔。」
「伯伯。」
「……」傅崇恩最後被打敗了,索性拿出手機,撥了蘇淇旻的號碼,請她好好向女兒說明交代,這才總算把小女孩給送上車。
到了醫院,小沛忻見媽咪那副模樣,先是訝異、傻愣,然後大哭;蘇淇旻見女兒哭了,也跟著掉淚,最後母女二人哭成一團,傅崇恩則只有在一旁遞衛生紙的份。
待這對母女哭夠了之後,蘇淇旻替女兒擦了擦眼淚,替她整整發絲,柔聲道︰「沛忻,媽咪今天晚上要休息,你要乖,先去住伯伯那里好不好?」
傅崇恩真是受夠了這個「伯伯」。
「我明明才三十,可以改成叔叔嗎?」虧他還有一張令眾人羨煞的女圭女圭臉。
這話逗笑了蘇淇旻,道︰「那你得看沛忻願不願意改口了。」
「可惡。誰叫你之前亂教。」
「我哪有亂教?以年紀來看你本來就是伯伯。」
「你——」
兩人斗了幾句,直到蘇淇旻發現女兒揉著眼楮,才意識到時間真的晚了。
「好像快十一點了?」她問。
「差不多。」他回應。
「先帶她回去吧,她睡覺的時間到了。」
「OK,我明天大約七點會把她帶過來。」
「那……就麻煩你了,」她道了謝,然後再次叮嚀女兒︰「你要乖喔,知不知道?」
小女孩點了點頭,眼眶帶淚。
隨後,傅崇恩牽著沛忻離開,在踏出病房前仍不忘回頭︰「一樣,有什麼事情盡避打電話給我,不管是幾點都沒關系。好嗎?」
蘇淇旻點點頭,表示明白。
然後他們離開了,病房里再度留下她一人。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愣,心里突然有股擋不住的寂寞感席卷而來。想想,這三年里她一直都很忙,忙到沒時間寂寞,忙到沒時間可以倒下。
淚水又潰堤了,她卻不知道流淚的原因是什麼。
應該是那樣子吧?肯定是因為她太久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動。
如此般的感動,很幸福、很溫柔,甜蜜得令人想掉淚。可是也正因為太幸福了,反而讓蘇淇旻感到恐懼、無措,仿佛那是顆裹著糖衣的毒藥。
當她上癮了這溫柔的毒藥之後,萬一有朝他抽身離去,她還站得起來嗎?她還能像當初一樣熬過來嗎?
坦白說,她毫無自信,亦不想再挑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