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初響,蝶兒翻了個身將薄被拉了下,接著就將小小的頭顱往棉被里頭縮去。
「蝶兒,該起床啦,若再躲著待會是要挨胡總管的罵。」低沉的警告聲自棉被頂上傳來,蝶兒听出了那是好友珠兒的聲音。
棉被里頭傳來一聲申吟,鼓鼓的棉被里動了動,仍不見里頭的人探出頭來。
「蝶兒,-听見了嗎?該起床了,咱們還得上炊、挑水哩,若趕不及讓少爺、小姐洗臉,可是要挨鞭子的。」珠兒提出更嚴重的警告。
半晌後。
「好冷呵!」一聲類似哀怨的嬌柔嗓音傳了出來,鼓起的棉被終于沉了下去,一個單薄的身子自棉被下滾了出來。
「怎麼才剛沾了枕,天就亮了?」蝶兒半睜著眼,含含糊糊地抱怨著,半睡醒的一張精致小臉光彩奪目得讓珠兒看呆了神。
雖說珠兒與蝶兒同鋪也有三年了,按理是早該對這張絕麗容顏免了疫才是,但天才知曉那是怎生的一張芙蓉面,總讓珠兒每每不能自己。
蝶兒習慣性地推了推珠兒的肩,對珠兒的反應倒也習以為常。
她又打了一個呵欠。「珠兒,我說的話-听見沒,昨兒夜里好象下了一場雪。」說著,她就隨手抓了衣服,糊里糊涂地往頭上套去。
「呵……呵,是啊!今早起來窗口還裹著一層薄薄的粉雪哩!」珠兒紅了紅臉頰回著。
「喔,那莫難怪要這麼地凍人了。」蝶兒咕噥地,在穿衣的同時,一條四方巾的繡帕掉了下來。
珠兒將它拾起,瞧了瞧上頭的花案已然完成。
「昨兒又趕工了嗎?難怪早上要起不來了,再這樣下去,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沒幾年好光景的。」珠兒叨念著。
「呵呵……」蝶兒干笑幾聲打發過去。
蝶兒平日除了自己分內的工作之外,另外還接了幾件繡工的活兒,別人不懂她為何要如此拚命,但珠兒卻是明白的。
珠兒嘆了口氣道︰「來吧,我幫-,時間晚了哩!」說著,珠兒便七手八腳地幫著蝶兒更衣。
「真是不好意思,老是讓-在幫我。」蝶兒慚愧地說著,但也不排斥珠兒的幫忙,她打開床頭邊的鐵盒子,將里頭烏青色的黏膏往左臉頰上涂抹。
珠兒對著那張半毀的容顏嘆了口氣,可惜啊,這樣子的一張絕麗容顏,怎麼長在一個卑微的下人身上呢?
唉!這不是活活害苦了蝶兒嗎?
蝶兒自小家境貧窮,及長就被賣到府里來了,就因她生得沉魚落雁,進府沒多久就被相爺給盯上,原是打算收了房。
綁來被夫人知曉此事後,大發雷霆的命人毀了她的容貌,而當初接下這差事的就是珠兒。
當初,珠兒面對這等絕麗姿容,怎麼也不忍心下手,倒是蝶兒機巧,臨危時竟想出了這個毀容計謀,也就是在左臉頰涂上烏青膏藥,說是焚了左頰毀了容,好讓珠兒交差了事。
當時心地善良的珠兒心想,大伙同是奴僕的賤命,何苦相互為難,于是答應了她,倒沒想到卻因此建立了她們根深蒂固的友誼。
蝶兒至此是逃過了一劫,但……
美人遭妒,丑人遭忌,過與不及都不太好。
蝶兒自從毀容後,非但相爺對她失了興趣,就連同是奴僕的下人們也沒給她好臉色看,除了分發不到好差活外,就連睡覺都成了問題。
大家都說怕半夜起來會以為撞鬼了,紛紛拒絕與她同鋪,後來,就只剩珠兒與她兩人,硬是被排擠到這間小小的柴房來安身,不過也因為如此,她們才能平安地度過了三年。
但謊言終歸是謊言,蝶兒成天害怕著謊言終有被拆穿的一天,到時只怕是要害慘了珠兒。
于是,她開始偷偷地接下繡工的活兒,期望能趕緊攢足了錢,好替她與珠兒贖身,一旦遠離相王府,那麼她們就用不著天天活在謊言的恐懼下了。
「成了。咦?珠兒,別發愣啦,就快來不及了哩!」說著,蝶兒徑自下了床,匆匆地取餅兩個空水桶,奔至門旁連忙又回頭吩附︰「打水我去就成了,-別跟來了。」
珠兒話都還沒出口,只見蝶兒小小的身影已匆匆離去,她微微的笑嘆一口氣,蝶兒這性子教人怎麼說好呢!
打水是件苦差事,尤其是在這麼寒冷的清晨。
珠兒瞧了瞧逐漸縮小的背影,搖了搖頭拉上房門,一遇上外頭的冷空氣,她也受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可真冷啊!」她抖了抖身子,隨即朝柴房的方向走去。
***
天露魚肚白,晨曦漾染天際,在一片靜僻的林間冷意更重。
蝶兒縮著單薄的身子提著兩個空桶子,一路直打著哆嗦,踩著細碎的石子路,搖搖蔽晃地往井邊走去。
「這麼冷的天,要是能窩在被子里該有多好?」蝶兒自喃著。
她望著前頭靜僻無人的林間,突然生出一股自憐的哀愁。
「瞧瞧我在說些什麼呆話,人哦,最忌不認命,合該是奴才的命,就別想著過小姐般優渥的生活,要是再不認清這點,就不知還有多少苦頭要吃了。」
就在蝶兒邊嘆息邊數落自己時,一旁的草叢里突然傳來一陣颯颯聲響,她驚覺地停下了腳步。
「誰?是誰在那里?」她輕聲問著。
可等了半響後,並無任何回應,四周依舊是一片寂靜。
「見鬼了,根本就沒人。」她嘟囔著。
她又走了兩步,像是回應她的話似的,草叢內再次發出颯颯聲響。
林中濃霧頗重,四周又寂靜得近乎恐怖,雖說這條小徑是蝶兒每天必經之路,但由于地屬偏僻,盡頭又只通一口古井,平日除了打水的丫頭外,根本就不會有人從這兒經過。
但不知為何,蝶兒就是感到渾身不對勁,頸後的寒毛也一根根地豎立,彷佛後頭有一只眼楮盯著她似的,讓她一顆心就這麼懸在半空中。
她就這麼停留在原處不動,不敢向前走,亦不敢回頭。
突然冷風四起,原本就可怕的氣氛頓時又加劇了,她全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頭皮發麻。
「誰?是誰在那兒?」她又問了一次,這回幾乎是用吼的。
四周依舊寂靜無聲。
但直覺地她就是知道有人在那!
「不說話嗎?再不說話,小心我要不客氣了!」她壯了壯膽子,以更為潑辣的語氣又吼一次,但心底實在是怕極了,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不管了,她已經豁出去了!
在做了幾個深呼吸後,蝶兒突然轉過身去,一道黑影于同時由她頂上掠過。
「啊……」
她閉上眼大聲驚叫,耳際突然傳來一聲「喵」的聲音,她倏地睜開眼,瞪著在碎石路上奔離的小小擺影,好半天仍回不過神來。
「啊……呵……哈……哈哈哈……」
讓她驚嚇得失了大半個魂魄的,原來不過是只野貓罷了,蝶兒開始放聲大笑。
接著,毫無預兆的,她的腳踝處突然伸出一只手並緊握著她。
「啊……鬼啊!」她再度驚叫,叫聲更為淒厲。
蝶兒拔腿想跑,但她腳踝的手卻死命地握著不放,嚇得她淚水直流,心想這下真是死定了,于是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哭著求饒。
「救……救……救叩啊……我還不想死啊,當奴婢雖然是苦了些,但是好……好歹我還活著啊……啊……我不想死啊!」
「閉……閉嘴!」
一聲含著怒氣的低喝聲自她腳踝處傳來,蝶兒立刻住口。
咦,會說話?
貶說話就不是鬼-?
她腦袋頓時清明了起來,接著她鼓足了莫大的勇氣,小心翼翼地將頭低下……
「啊……」驚叫聲又起,因為她瞧見了一雙沾滿了鮮血的手掌,正濕漉漉地握在她的腳踝上。
在一陣驚逃詔地的大叫中,也不知是她的力氣突然變大了,還是握著她腳踝的血掌氣力用盡了,她竟然意外地跳出了血掌的掌握,遠離它好幾尺之外。
「救我!」草叢內再一次發出短促低沉的求救聲。
她瞪著草叢外的那只血掌,連吞了好幾口口水。
救他?還是不救他?
蝶兒內心起了莫大的掙扎,她只是一個奴婢,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看顧好了,她憑什麼救他?
救了他,無疑是一項大麻煩,回去後她又該如何對胡總管交代?
對!俗話說得好︰閑事不管,橫禍不生。
心中主意既定,蝶兒反身離去,但才舉足走了兩步,她又停了下來,忍不住地又回頭看了看。
「但是娘也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的心又掙扎了。
「什麼不好教,淨教我這一句。娘也真是的,不也有人說過︰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嗎?」她自語著,並懊惱地閉上了眼,好來個眼不見為淨。
但不知為何,只要她一閉上眼,那只血掌就像是被烙下了印似的盤踞在她的腦海,恁她連甩了好幾遍也甩不開,百般無奈地,她只得硬著頭皮又踅了回去。
「我這回死定了啦,事後我一定會後悔死啦,沒事學人家管什麼閑事,待會回去鐵定得挨鞭子了。」她嘴里雖然叨念著,但還是伸手掀開了草叢,在掀開草叢的一-那,她的心髒險些兒停擺。
她連忙-住口,因為見到滿身鮮血的男人,險些兒讓她吐了出來,而那滿身鮮血的男人,竟然還能睜著半開的眼眸瞪著她。
包可惡的是,那眼神竟然讓她所有自保的念頭,全都在一瞬間化為雲煙,消失不見了。
她下意識地連喘了幾口氣。
這……這個男人全身上下散發著鬼魅般的氣息,不是因為他全身沾染的鮮血,更不是因為他命在旦夕,而是……而是他那一雙眼,一雙深邃的黑瞳,那絕對屬于地獄,因為它們毫無隱藏地反射出噬血邪意,令人渾身發顫。
「你……你是誰?」蝶兒顫聲問。
森眼的黑瞳冷睇著她,冷汗自他的額際一顆顆地滑下,兩道濃眉緊緊糾結,他緊咬著牙似在隱忍著巨大的痛楚般,但全身的警戒卻絲毫不見放松。
見他不願作答,蝶兒也不好再苦苦逼問,他身上的傷太重了,若不趕緊就醫,可能待會他就得命喪黃泉了,于是她顫著手上前扶他。
「你還能走嗎?」她問話的嗓音依舊是抖動的。
他攀扶上她的手,雙眼依舊緊鎖著她,似在認清她的模樣般,突然一記蠻力將她往前一扯,讓她整個人摔跌在他胸前。
「啊!」蝶兒驚叫一聲,駭怕地想要翻起身拉開兩人的距離,卻被他緊緊地箝制住。
「今天的事不準告訴任何人,听到了沒有?否則我會要了-的命!」森冷虛弱的聲音在蝶兒耳畔警告著。
雖知他現在身受重傷,所說的話可信度極其有限,但不知為何蝶兒依然感到懼怕。
「听……听到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你盡避放心。」蝶兒囁嚅道。
在她好不容易許下承諾後,他才稍稍松開了臂力。
「現在……救我!」說出這句話後,他竟意外地昏厥了,又或許該說他根本就是忍著僅剩的一絲力氣。
蝶兒充滿懼色地瞪著在血泊當中的男人,她萬萬沒想到臨死之人還能有這樣的意志力,以及這種恐怖的威嚇力,這……這人真是好可怕!
他到底是誰?
見他一身華服價值不菲,語氣又難掩王者氣勢,只怕此人來頭不小,看來她是招惹到不得了的人物了,那……那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在蝶兒惶恐之時,男人的氣息愈見薄弱,她一見情勢不對,立即當機立斷地找來一大片芭蕉葉和草繩。她將草繩一圈又一圈地往他身上纏繞,然後再使盡力氣將他抬上芭蕉葉,就這樣將他拖往經年不用的廢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