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浩大的迎親隊伍幾乎佔滿整條街。
震天價響的鑼鼓聲一路喧鬧過城,城中幾乎所有百姓全來目睹這場迎親盛況,羨慕的嘆息此起彼落。
城中最具權勢的沐家公子,即將迎娶城東教書先生的女兒,早在一個月前就已傳遍街頭巷尾,成為百姓茶余飯後的話題。
孫家雖是滿門書香,但終究只是個粗茶淡飯的普通人家,跟家大業大的沐家相比根本是門不當、戶不對,成為懸殊的對比。
一夕之間走了運攀上權貴親家,孫家羨煞人的好運,可教城中數以百計有待嫁閨女的普通人家,艷羨得眼珠子幾乎掉出來,嘆息著今日金轎內為何不是自己的女兒?
尤其今日親眼見識了沐家迎親的陣仗,人人更把孫家羨上了天,可以想見沐家剛入門的少女乃女乃,將會過著吃山珍海味、穿錦衣玉服的好日子,連帶孫家也少不得攀親附貴的好處。
尤其沐家公子非但不是眼斜嘴歪、體弱帶病之人,還具有極英挺出色的相貌,更是做生意奇才,早已是城中名門千金、良家閨女爭相傾慕的對象。
沒人想得通,為什麼如此出色的他,放著城中這麼多名門千金不要,卻看上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甚至還是個——跛子?!
是的,這教書先生的女兒雖然有著傾城的容貌,卻是個一出生就帶有殘疾的跛子,雖然不至于不良于行,卻足以讓城中的男子退避三舍。
不止夾道不斷投以羨慕眼光、議論紛紛的百姓,就連坐在金碧輝煌、用上等黑檀木做成的喜轎內的孫蘭娘,也十足想不明白,為什麼沐家的公子會看上她?
許婚,是爹爹的主意,她與他連一面都不曾見過,更遑論喜歡他。
自知身帶殘疾,她雖不卑不怨,卻也抱定一輩子不嫁人的打算。奈何沐家卻突然上門提親,爹娘硬是替她應下了這門親事。
沐家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名門巨賈,世代經商,鹽鐵米布等重要的民生物品他們囊括了大多數銷路,生意遍及各大省城、州縣,這麼龐大的生意範疇,沐液蟀卻全憑一人之力掌控得妥妥當當。
她听聞過一些關于沐液蟀的傳言,只知道他是個極其俊美出色的男子,為人嚴謹冷淡不多言,是天生做生意的料。自從沐家二老相繼過世後,沐家生意在他經營下越來越興旺,儼然成為獨霸一方的巨賈。
透過紅色轎簾,孫蘭娘半分羞怯、半帶好奇,小心翼翼打量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寬闊背影。
這男人雖出身富貴人家,卻有著少見的結實健壯體格,不似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富家子弟,勃發的英氣竟惹得她心跳陡然漏了好幾拍。
對于這個男人——她未來的丈夫,她卻是一點也不了解啊!
听到轎外傳來眾人羨慕的聲浪,孫蘭娘絲毫沒有鳳凰即將棲上枝頭的喜悅,一顆心反倒忐忑起來。
憑沐家的權勢要娶什麼樣的名門千金沒有,怎麼會偏偏挑上自己?這足以證明沐液蟀這種精明善于算計的生意人,肯定在打著不為人知的如意算盤。
「無奸不成商」這句千古名言,她深信自有其道理。
只是,他這麼大費周章的娶進一個跛子,到底是何用意?
「入門吉時到!」
簾外傳來響亮的高喊,孫蘭娘一回神,知道沐家已經到了。
眼前,就是她的夫家,她未來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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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片大紅的喜房內,頂在頭上一整天的鳳冠壓得孫蘭娘幾乎喘不過氣來。
拜過堂、送入洞房,她成了尊木頭女圭女圭,苦苦等著跟她的夫君喝交杯酒,但門外喧鬧勸酒之聲不絕于耳,看樣子,今天不鬧到夜半三他是不會回來了。
為了娘一句「不是大家閨秀,也得擺出小家碧玉的溫婉嫻柔模樣」她可是卯足了勁挺酸背脊,笑僵小嘴,如今只想癱上床,歇息折騰一天的筋骨。
她忍著氣不便發作,想起昨兒個娘一整晚的殷殷叮嚀,不外乎是女人的三從四德、謙恭良儉的家訓……說來說去,不就是怕她的直性子會生事、惹惱夫婿?
但在擺著滿滿一桌紅棗、桂圓跟各式糕點的桌前,一對大紅喜燭已熔成燭淚殘油,微弱的燭火映出她兀自枯等的孤單身影。
饑腸轆轆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身旁伺候她的丫鬟。
忍無可忍,孫蘭娘突然掀起蓋頭用力呼吸好幾口氣,目光一轉,隨即對上身旁錯愕的丫鬟。
「你叫什麼名字?」孫蘭娘和氣的微微一笑。
「回少、少夫人,我叫翠兒。」
沒料到才剛進門的少女乃女乃竟會突然掀起蓋頭,一時之間小丫鬟慌得急忙低下頭,連看都不敢多看新主子一眼。
「少夫人,您還是趕緊把蓋頭放下,這得等少爺來揭才行啊!」翠兒支支吾吾說道。
「不打緊,我看今晚相公是不會進房來了。」孫蘭娘索性把鳳冠整個摘下來,一臉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
「少、少夫人……」翠兒一看,簡直快嚇死了。
哪有新嫁娘不等丈夫揭蓋頭,就自己先掀的道理?!
「翠兒,你肚子餓了吧?」孫蘭娘笑盈盈望著嚇得發抖的小丫鬟。
翠兒是第一次看見少夫人,這才發現少夫人長得非常美麗——明眸皓齒、清靈月兌俗,不同于一般的姑娘,身上少了股脂粉味,多了分令人舒服的書卷氣。
一下子,翠兒幾乎看呆了,好半天才恍然回過神來。
「少夫人,翠兒……不餓!」翠兒用力搖搖頭,自知只是個下人,哪敢在主子面前喊餓?
「你站著陪我一個晚上,怎麼可能不餓?」孫蘭娘自顧自地拉著翠兒。「來,這兒有些點心,咱們就暫且先墊墊胃。」
咱們?翠兒瞪大眼,這才終于明白,原來少女乃女乃是打算跟她一起吃。
「少夫人,翠兒只是個下人,不能跟您同桌吃飯的——就算是點心也不行!」翠兒瞥了滿桌的糕點一眼,偷偷咽了口口水、往旁邊挪動幾步,像是想抗拒它們的強大吸引力。
「肚子餓了就該吃東西,哪有什麼行或不行的?!」不由分說的,孫蘭娘把翠兒往桌邊推去。
這下,翠兒總算注意到,少夫人的腳好像有些——微跛?
看來,傳言果然是真的,翠兒楞楞盯著她的腳看,滿心都是惋惜。
這麼美麗、和氣的少夫人,竟有雙殘跛的腳——老天爺好不公平啊!
「我的右腳打從一出生就短了一截,走起路來就是這樣一跛一跛的,沒嚇著你吧?」
翠兒見少夫人臉上不見一點自卑局促,反而一臉擔憂,像是真的擔心嚇著她。霎時,她對這未來女主人更有滿心的敬佩與喜歡。
「沒有、沒有!」翠兒為自己的失禮羞得滿臉通紅。「還請少夫人原諒翠無禮……」
「你並沒有對我無禮,往後咱們都得常見面,別那麼拘束知道嗎?」孫蘭娘笑著,甜甜微笑宛如春風,連冰雪都足以為之融化。
「是……是!」翠兒怯怯地點頭,
「來,快坐下,你喜歡吃哪樣?桂圓糕好不好?還是來點甜湯……」
「少夫人,我自個兒拿就是了,您快別招呼我了。」翠兒坐在柔軟的襯椅上,卻渾身不對勁如坐針氈。
她入府當丫頭都已經三年多了,一向伺候主子慣了,哪有被主子伺候的道理?
「那好吧,咱們就各吃各的。」
說著,心情輕松的孫蘭娘大方往桌前一坐,拿起桂圓糕就往嘴里塞。
翠兒張著嘴,看得兩眼發直。
在沐家待久了,她見慣了有錢人那套繁文縟節與裝模作樣的工夫,在她認為,沐家是個大染缸,一旦沾染便會失去個人原來風貌,但是——
少夫人全然沒有扭捏做作的小姐架子,但這些自然灑月兌的舉止看來卻一點也不令人覺得沒教養,反而顯現出她不矯飾的純真與率性。
翠兒一臉崇拜的望著她,連嘴里不知不覺塞滿了桂圓都渾然不覺。
「翠兒,當心點——小心吃太多被桂圓噎著了!」孫蘭娘好心警告恍惚出神的小丫鬟。
「唔唔——」翠兒一回神,發現連子詡合不上,只得尷尬狼狽地將桂圓急忙吐出來。「少夫人,讓您見笑了!」
「你真是個可愛的丫頭!」孫蘭娘含笑搖搖頭。
見少夫人沒有取笑自己的意思,翠兒紅著臉,也忍不住苞著笑了起來。
伴著外頭陣陣勸酒、吆喝聲,主僕倆就這麼盡情享用起桌上的點心,房外一片歡樂、房內也聊得開心。
一大桌的精致點心與湯品,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孫蘭娘與翠兒吃得盤盤見底,桌前的兩人拍著肚皮,不約而同滿足吐了口長氣。
「好飽!」孫蘭娘深深覺得,這一刻才是她大喜之日真正開心的時刻。
「好好吃喔,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翠兒滿足的小小聲說道,進沐家這麼多年,她從沒吃過這些,好吃得讓人想連舌頭一起吞下去的精致點心。
「以後你想吃盡避告訴我一聲,我可以找廚娘做去。」
「不成、不成,翠兒只是個下人,怎麼可以……」
「翠兒,以後不許你再提什麼‘只是下人’這些話,有多少餃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卻是終日游手好閑、好逸惡勞,你們憑勞力掙銀子,才更教人敬佩呢!」
孫蘭娘最討厭那種老愛對下人頤指氣使的有錢人,空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好像不把下人當人似的。
「是,少夫人。」向來被指使慣了,第一次有了被人看重的感覺,翠兒感動得連眼眶都紅了。
「傻丫頭,哭什麼嘛?!」
孫蘭娘見翠兒偷偷拭淚,感到又心疼又好笑,趕緊從懷里拿出手絹給她擦淚。
翠兒抽抽噎噎的接過手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淚,突然間,門外竟傳來由遠而近的沉穩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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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僕倆煞是有默契的望了眼門外,又看看桌上盤空杯見底,暗自在心里喊了聲慘。
腳步聲越來越清楚,隨即在門外停住,在屋內兩雙目光不安又緊張的盯視下,房門被緩緩打開了。
孫蘭娘預測今晚會狂歡醉飲一整夜不回房的沐液蟀,此刻竟然就站在門口,跟賓客歡飲一整夜的酒,該有幾分醉意的他,氣息卻出奇穩定,眼神也異樣清厲。
龐大身軀幾乎堵住整個門口,他沒有開口,但不怒而威的嚴峻氣息,卻讓房間里的溫度立刻下降一大半。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桌前兩人,以及桌上慘遭橫掃的杯盤狼藉,高傲俊美的臉孔更是滿布寒霜。
沐液蟀眼神四處打量,又重新轉回也正好奇看著他的孫蘭娘身上,鎖住她頰上兩團不尋常的酡紅。
「這蓋頭,是誰準你拿掉的?」宛若來自地獄的聲音破冰而出。
兩泓宛若凝霜寒潭的黑眸,凌厲掃向一旁的翠兒。
準?孫蘭娘秀眉微斂,這男人看似守分寸、有禮教,用辭遣字卻如此霸道嚴苛!
「少爺,那、那個是……」
翠兒慌張無措的變了臉色,不知該不該替少女乃女乃頂罪,但,她實在好怕冷冰冰又嚴苛的少爺。
「蓋頭是我自作主張拿掉的。」
孫蘭娘突然出聲,清靈眸光里不但沒有半點畏懼,反倒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這是她跟他第一次打照面,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長相。
這男人——不,該說是她的夫君,一如傳聞所言有張俊朗英挺的面孔,一雙犀利的眸流露獨斷霸氣,尊貴中卻帶著抗拒旁人親近的冷漠,這張俊美得連上逃詡嫉妒的臉孔,甚至連個笑容也沒有。
那雙覆著寒霜的黑眸,夾帶兩簇憤怒之火,狠狠射進她眼底。
「你一向都是這樣大膽盯著男人看的嗎?」
孫蘭娘再度顰起柳眉,這男人連聲音都醇厚得忒是好听,怎麼說起話來卻如此無禮?!
可惜了一身得逃誒厚的優點,卻全被他給糟蹋了!
「你是我的夫君,不是其他男人。」孫蘭娘不甘示弱的昂起下巴。
聞言,他兩泓深潭黑眸幽幽眯了起來——好張伶牙俐齒的嘴!
「甚至連鳳冠都拿掉了?」他的眸光不善地在她身上來回掃視。
「對不住,我實在等太久了,這鳳冠壓得我難受,所以——」
「所以就自作主張了?」他冷冷打斷她,眼神甚至比聲音更冷。「才剛進門,就迫不及待想當家作主,你可真不客氣!」
「我沒有想當家作主的意思。」他怎麼可以如此冤枉她?孫蘭娘氣鼓了臉反駁。
這男人,一見面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諷刺人,也不想想她餓著肚子等他了一晚,簡直是氣煞人。
瞧他那不容質疑、辯駁的語氣,想必是個習慣掌握大權,不容許被人左右、操控的人。
「沒有一個新嫁娘,會自己掀蓋頭,還把跟丈夫共吃的點心吃得一點不剩。」
沐液蟀一字一字擠出話,緊繃的臉色顯示他正壓抑著怒氣。
「對不起,我實在餓壞了。」就算孫蘭娘真有幾分抱歉,也被他的無禮驅得一點也不剩。
「一個有規矩、有教養的女人家,不會隨隨便便喊餓,更不會像個餓死鬼般饑不擇食。」
瞠大水眸,孫蘭娘驀地倒抽了口氣——這、這男人竟敢說她是饑不擇食的餓死鬼?
娘的叮嚀言猶在耳,要她出嫁後順從丈夫、听從丈夫,絕不可多言生事——
但,士可忍、孰不可忍,這人講話比全天下最強的毒藥還要毒,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你若真是個男人,就不會把妻子像個木頭女圭女圭般丟在房里不聞不問。」他的高傲激得她怒火狂熾,全然沒有半點新嫁娘的樣貌,說來說去,全是他的錯!
惱火瞪著眼前這個他才剛娶進門不到半天,就膽敢跟他頂嘴的女人,沐液蟀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一心以為沉默寡言、听話順從的妻子?
「少爺、少女乃女乃,求求你們別吵了,都是翠兒不好、是翠兒的錯……」
一旁的翠兒害怕得忍不住開口,然而分立兩邊、眼神對峙的兩人,卻全然听不見她的哀哀勸告,一心想用眼神逼對方投降。
隨後進房的媒婆,一進屋里見氣焰高張的兩人,又朝屋內好生打量了一番,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外傳孫家姑娘特立獨行、與眾不同,果然不假!
「不打緊,反正這蓋頭掀不掀都沒什麼大礙,最重要的是要喝交杯酒,表示你們已是正式的夫妻啦!」
不愧是見過世面、閱歷豐富的媒婆,立刻揚開笑臉打起圓場。
沐液蟀瞪著桌邊那個伶牙俐齒的女人,此刻真恨不得掐死她,而不是喝什麼見鬼交杯酒!
「來來來,喝杯交杯酒,往後夫妻同——心……咦?」
媒婆正打算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化解不快時,卻發現酒壺里竟倒不出半滴酒來。
包疑地打開蓋子往里頭一瞧,發現壺底竟已空空如也?!
「沐少爺,這酒……沒了。」
這下,連媒婆也尷尬得不知該怎麼替孫蘭娘圓場。
男人原本已經夠難看的臉色,頓時更是鐵青無比!
這女人,酒量好得連一整壺的酒都給喝得一滴不剩,還能這麼伶牙俐齒地跟他爭辯?莫怪她臉蛋紅得活像染了紅霞——該死的美麗。
他究竟是娶到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劉媒婆、翠兒,你們都出去。」
突然間,清冷空氣中響起沐液蟀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啊?喔——當然、當然,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劉媒婆猛地會過意,忙不迭點頭。
人家常說夫妻床頭吵、床尾和,她壓根不替他們擔這個心,說不準明兒個兩人就恩恩愛愛出房門了。
媒婆一臉歡天喜地,而翠兒則是紅著臉蛋與她相繼走出房去,只留下對峙的一男一女。
望著眼前穿著紅色嫁衣,顯得那樣水靈無瑕卻固執倔強的麗顏,他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美!
他以為,他只是娶了個跛腳的女子,卻沒想到,這女人竟有張連上逃詡會嫉妒的絕色容顏——
那彎彎如月的眉、像是用世上最清澈的水洗滌過的靈秀雙眸、渾然天成的小俏鼻,以及粉潤得教人想一親芳澤的粉紅唇瓣,都令他屏息驚嘆,偏偏那股頑強的不馴卻刺眼無比。
「把衣裳月兌了,上床去!」
收回目光,他冷冷命令道。
如果她當個順從妻子他還不至于如此,但顯然,她需要好好認清自己的角色,搞清楚誰才是她要服從的人。
「月兌衣裳?你要做什麼?」
羞與惱同時將她的臉蛋蒸出一大片更深的醉紅。
「行房!」
他從嘴里吐出毫無溫度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