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膝跪蹲在束倒西歪的籬笆里的女人,完全不是何敬桐預料會見到的。
她穿一件黑色無袖無領T恤,白色短褲,粉藕似的胳臂偶爾拾起來抹去沿著太陽穴滑下的汗珠。在她頭頂盤了好幾固發辮,他不禁好奇它們放下來有多長。
陽光底下,那張毫無粉飾的臉蛋十分清新、年輕。她全身唯一的飾物是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它圈著她細致、修長的頸項,映著驕陽反射金光。
她頰上有些泥土,額角也有,雙手更不用說了,看樣子她在院子里工作有好一會兒了,臉頰曬得紅撲撲的,她的肌膚是健康的微揭,顯然吸收了充足的陽光。
應該是她。看起來很像照片中人。但如果真是她,他眼前所見,又似乎不大符合。
敬桐繼續立在原地,等著。等她發現他。
坦白說,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等一個女人把眼光轉向他,注意到他。這種等待,對他是個新奇的經驗。
她的頭抬起來了,敬桐的心跳停了一拍。但她抬起縴長的手遮在眉上,仰臉望向游過來遮住太陽的一大片灰雲,然後眺向遠方,凝眉陷人沉思,對他這個就站在她大門外不遠處的不速之客,渾然不覺。
她在想什麼?有一晌,敬桐幾乎迷失在對她的專注打量中,忘了他此行的任務。
他花了不少時間打听她,探尋她的住處。其實凌嘉茄相當有名氣,她是個杰出的室內設計師,這里許多大庭、名人住宅,皆出自她的手等。她以獨樹一幟的藝術派風格,在設計界闖出了無人可替代的地位。
敬桐納悶的是,竟然沒有人知道如何聯絡她本人。她在設計界、建築界已是幾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熱門奇才,可想而知,「利」的方面,她的收獲也是相對的。可是她卻像個神秘人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結果發現有意找她、禮聘她的人,得經由一名藝廊的主人。
「易風藝廊」和凌嘉茹的工作室在同一個地方。她所謂的工作室,只是藝廊里面的一間辦公室,她本人從不在那,有生意上門,部是「易風藝廊」的陶易風為她負責接洽。
而陶易風對凌嘉茹的一切皆守口如瓶,凡事一問三不知。
「凌小姐幾時會來辦公室?」
「不一定哦。」
「她最近有空嗎?」
「不清楚呢!我得問問她才知道。」
「她住在哪?我有急事必須盡快找到她。」
「不知道-!」
「我如何才能和她聯絡上呢?」
「這樣吧,請你留下大名和電話,我找到她以後,請她和你聯絡。」
敬桐試了許多次,簡直像在對電話錄音說話-一千篇一律的相同對白。他忍無可忍,親自去了「易風藝廊」。陶易風的回答居然一字不改。
本來敬桐對凌嘉茹的身分只是有點懷疑,打算找到她,見見她本人,求證一下。這麼一周折,他積極了起來,決定非找到她不可。再加上一個星期前獲知了一項消息,又更加強了他的決心。
只要這個凌嘉茹真是他千方百計、煞費苦心要找的「邵嘉茹」,那麼他的努力也算沒有白費。
嘉茄深吸一口悶熱的空氣。她原來擔心可能要下雨了,不過那只是一朵路過的灰雲。其實天氣實在太熱了,下陣雨或許會稍稍沖去些酷暑,但她必須趕快把院子里的小堡程完成,籬笆也要快點修築好,否則台風一來,更不好收拾了。
她回到工作上,由眼角她知道那個人還在。嘉茹秀眉微蹙。她有意忽視他,希望他會自動走開。起先她以為他是過路客來問路的,不過他若再往下走,很快會看到其他人家。她從不和陌生人交談,不論在任何情況下。
但是他在那待得太久,便有點不尋常了。而且他一動也不動的一直在看著她、打量她。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體格相當魁梧、高大,臨風而立的姿勢,很有點氣勢迫人的味道。那副深色太陽眼鏡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他是一副沖著她來的模樣。
他是誰?他們找到了她嗎?怎麼會呢?他們找她做什麼?她這些年一直很小心的保護自己的隱私。主要的,她是為了保護祖安。躲躲藏藏的日子雖然不好過,可是給了她和祖安所需要的平靜和安寧。
九年來,她未曾食言的定期把錢匯出去,一毛也沒有短少過。今天早上她還算著再過六年,債務便可以全部還清,她和祖安再也不必偷偷模模的了。
難道他們改變主意了?他們怎麼找到她的?
她躲著是為過寧靜的日子,她並不怕他們。嘉茹回頭看看屋子,在里面睡午覺的祖安差不多快醒了。不管這個人要做什麼,或要什麼,她最好趕緊打發他走。
拍拍手上的泥土,嘉茹站了起來,面向籬笆外面那個可能來者不善的陌生男人。
她還沒發問,他開了口︰
「你是凌嘉茹小姐嗎?」
她比照片上更好看,比她想象的要高。至少有一七(),他估計。她眼底、臉上全是警戒和防備的神色。敬桐露出友善的微笑。
她表情不變。「有何貴干?」
「我專程來拜訪你的。」他走向前一步,她立刻後退一步,雖然他們中間隔著一扇木柵門和一道搖搖蔽晃的籬笆。
如果他有惡意,那門和籬笆確實起不了什麼作用。既然她明顯的不喜歡別人太靠近她,敬桐于是站定。
「我不認識你。」她說,冷漠、疏離的語調。
「我很欣賞你的設計風格。」
「謝謝。」她點個頭,禮貌但生硬,並開始朝她後面那問簡樸的舊式平房走去。
「凌小姐……」
她半側過身。「如果你有事,請打電話到我的工作室預約時間。」
敬桐走到了木柵門外。「你從來不在那,我怎麼和你約?」
「你可以留話。」
「以你的職業,這麼拒人于千里之外,凌小姐,你不覺得有點不近情理嗎?」
她轉過來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不覺得你侵犯了別人的隱私嗎?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陶易風告訴我你在這。」
她盯視他一晌。嘉茹根確定易風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她的地址。她慢慢走回來,隔著木柵門,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你到底是誰?怎麼找來的?」
她的口氣有最後通牒的味道,敬桐抿抿嘴。
「好吧,我听到陶易風叫一個工人給你送土來,我自告奮勇為你送來了。你要的泥土在我車上。」
嘉茄望向斜坡道上,停在她的舊福特車後面,一輛閃閃發亮的墨線色BMW。
當她再看向他,她美麗的眼楮閃著寒光。
「我車上還有一只恐龍呢!我是不是該進去打電話報警?」
敬桐聳肩笑笑。「我真的帶了你要的泥土來。」他豎起一根手指。「等一下。」
嘉茹看著他走回他的車子,打開行李箱,把一個裝泥土的麻布袋扛上他穿著昂貴意大利西裝的肩,走回來,將袋子放下,擱在木柵門前。
「喏,」他指著那袋泥土。「我沒有騙你吧?」
「不盡然。」
嘆口氣,他認輸地舉起雙手。「好,我告訴那個工人,陶易風有幅畫要我送給你,我把你的地址弄丟了。如果他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可以順便替他把土送來,省得他跑一趟。」
她的手插上了縴細的柳腰,冷冷打量地。近看地更高,西裝底下的肩也更寬。方正堅毅的下巴,直挺的鼻子。對一個男人而言,他的嘴型過分好看了些……他的名牌西裝例和他的德國轎車很相稱。但他不像壞人,也不像追討債務的打手。
「拿下你的眼鏡。」她的語調並不客氣。
敬桐從命。嘉茄立刻後悔她提出這個要求。若說女人太美是禍水,這個男人便應稱之為女人的禍害。那雙輪廓深邃、精明的漂亮眼楮,饒富興味又含著些許傲慢的直視著她。
「你不擇手段的找我,有何目的?」捺下突然暴露在他炯炯日光下的不安,嘉茹冷靜的質問。
「你知道東區那棟新近完成的建築嗎?」
「捷英商業大樓?」
「對。它的外觀完工了,內部正需要一位像你這樣的設計人才,賦予它一種同時能反映古典文化和符合現代化需求的風采。設計層面包括大堂和六摟至十二摟的辦公室。」
他得到她的注意力了,一座新的現代化建築,對一個創造力豐富的設計者,永遠是個誘人的挑戰。
「你為了這個絞盡心機來找我?」她沉思一會兒,懷疑地睨視他。「這里杰出的設計師多的是。
「我要的是你,你是獨一無二的,除非你不承認你自己與眾不同。
他果然厲害,輕快的三言兩語就將了她一軍。不過嘉茹沒那麼輕易被打敗。
「我要是不夠好,你不就真要改行去當搬土工人了?」
敬桐不禁為她的伶俐和反應敏捷微笑。
「不過你還是白搬了這包泥土,我不私下和人洽談生意。」
「陶易風難道是你的經理人?」
她皺一下眉。「當然不是。」
「我想也不是。你不像不能獨立自主的人。」
這個人令她不安,嘉茄不喜歡他。
「我不在家和人談生意。」她修正先前的說法。「你可以走了。」
「我願意付雙倍的設計費。」他丟出最後一張牌,看著她的眼楮放大,又謹慎地掩下眼瞼。
嘉茄的價碼一向很高,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表示不滿或抱怨,因為她的設計成果值得他們花的每一分代價。即使如此,他開出的價錢仍然高得今她吃了一驚。
「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她仔細審視他。「有什麼條件?」
「沒有條件。怎麼?你不認為你值得這個價碼嗎?提高報酬難道侮辱了你?」
嘉茄盯著他,他的表情依舊。為什麼她覺得他在說刺她?或更甚者,的確在侮辱她?她咬著牙考慮。有這筆收人,她說不走可以提早把債還清。
敬恫是在試探,看到他的提議在她瞳眸中點起兩簇光亮,他不免感到萬分遺憾,同時為邵逸達感到難過。
從另外一方面來看,既然金錢可以打動她,事情倒是好辦得多。
「如何?你同意嗎?」
嘉茄好像听到屋里有聲音,也許是祖安起來了。想到祖安,和那筆仿佛永遠還不完的債,她無法叫這個今她渾身不自在的男人走開,並拒絕他誘人的價碼。
「我要先看看那楝建築。你可以留個電話,我會……」
「既然我已經和你見了面,我們何不現在就約好時間?」
屋子的門這時開了,走出來一個男孩。他睡眼惺忪的探著眼楮,站在門階上。
「媽。」
嘉茹立刻轉身。敬桐意外她竟有個這麼大的兒子之余,留意到她瞬間變得十分柔和的眼神。她快步趕到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面前,伸手摟住他。
「起來啦,祖安?肚子餓不餓?」她的聲音溫柔無比,和先前與他說話時判若兩人。
祖安點點頭,忽然看到自己開了木柵門,帶著一袋泥土進來的男人。
「嗨!」祖安朝敬桐展露一個相當孩子氣的笑容,天真而友善地打量他。
「嗨!」敬桐把泥土放在院子里。
嘉茄保護地環住祖安瘦小的肩。「謝謝你,泥土放在那就好。你可以走了。」
「我叫白祖安。」祖安咧開嘴,露出兩顆兔寶寶門牙。
「你好,祖安。我叫何敬桐。」敬桐走向前,朝男孩伸出手。
祖安眼楮閃著喜悅的光芒,嘴咧得更大,他一本正經的和敬桐握握手。
「我七歲了。」祖安比畫著又細又長的手指告訴他。「我明天可以去上學了。對不對,媽?」
「對。」嘉茹把他往身邊攬得更近。「對不起,何先生,你請便,我不送了。」
敬桐楞著,幸好他很快找回他的聲音,並立即自皮夾抽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明天下午一點,我在辦公室恭候,可以嗎?」
「一點,我會到。」
允諾之後,嘉茹很快帶著祖安進屋,把門迅速關上。
又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敬桐才倒退著走了幾步,然後轉身,到了柵門外,他忍不住必頭再看一眼屋子緊閉的門,緩緩步向他的車子。
莫非那孩子是弱智人士?他搖搖頭。白祖安看上去很正常啊!他和他打招呼、自我介紹,說話清晰而有條理。也許是他只有七歲,只是個頭長得比較高,因此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些。
是嘉茹那種過分保護的姿態令他感到納悶。還有,她的本人,她的一切,據他親眼所見,完全……不對勁。以她的名氣,她比一般同級設計師要高出許多的價碼,她不應該是這副光景。而且敬桐知道,在她成名之前,邵逸達一直不斷地寄錢給她。
她住的是一間位于僻野郊區,靠近海邊的舊房舍,他觀察到屋頂和牆都需要翻修了,圍著小小的院子的竹籬笆,風只要強勁些就會把它吹倒,油漆剝落的木柵門毫不濟事。而看樣子,她是自己在動手修籬笆,和不知要在院子襄築什麼東西。
她那輛福特車型老舊,也生繡了。她穿的衣服亦不是什麼昂貴的品牌,是那種便宜的地攤貨。
敬侗記得邵逸達給他看過她的結婚照片。她沒有邀請她父親參加她的婚禮,卻向他要了一大筆錢作為她的嫁妝。她丈夫呢?為何她手上不見戴有戒指?為何一個高收入的名室內設計師,過得仿佛一窮二白、經濟拮據?這其中必有蹊蹺。
他今天來得突然,她事先完全不知道,她也不認識他,因此她不可能是布局好一切,對他做戲。那麼難道是邵逸達對他撒了瞞天大謊?但這更不可能。
「邵氏集團」是個龐大的投資開發財團,邵逸達是大股東,他為人正直,在商場信譽卓著,對于提攜後進,向來不遺余力,尤其樂善好施。他待敬桐有如自己親生兒子-般。再者,憑邵逸達的財勢和地位,他要女人易如探囊取物,敬侗跟隨他十幾年,未曾見過他涉足風月,或拿財勢權力欺壓于人。
敬桐搖搖頭。邵老沒有必要向他胡扯當年被妻子拋棄的謊言。每回邵老談及他被妻子一起帶走的女兒,其愛女、思女之深切,無不流露于形色。他珍藏著離他而去的妻子寄給他的每一張女兒的照片,及她事業有成後的每一張剪報。每每于和敬桐私下相聚時,便拿出來獻寶似的重溫他的思念。
談到他的嘉茹從未寫給他片語只字,或回復他的信件,邵老眉宇間盡是傷心和失望。以前她還會在需要錢的時候,草草寫張短箋;當她開始名利雙收,邵老寫去要求和她見面的信便如石沉大海。
說起來,敬桐「認識」邵老口中的嘉茹,也有段相當長的時間了。他原本猜測她結婚後改了夫姓。但看起來,他今天見到的凌嘉茹,和他過去十年所「知道」的邵嘉茹,並非同一個人,只是長得很相像的兩個女人。太相像了。
幸而他今天沒有一到就表明他另一個目的,沒有說出邵逸達的名字。敬桐的車駛進市區如龍的車流里,腦子里依然印著一張素淨、警戒的臉龐,-雙機警、敏銳的眼楮。一雙可以為利誘而發亮的美麗的眼楮。
他不禁發出一聲輕嘆。為什麼漂亮的女人都如此見錢眼開呢?或者只有剛好取名「嘉茹」的女人才如此?
不論她是哪一個嘉茹,不管她是誰,敬桐都想揭開她謎一樣的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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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叔什麼時候再來?」
嘉茹溫柔地擦掉沮安淌在胸前圍兜上的湯汁,伸過湯匙繼續喂他。
「祖安,我昨天就跟你說過,你要叫他何大哥。他不是什麼大叔叔。現在听話,吃完再說話,嗯?」
祖安一張開嘴巴,來不及完全吞下去的湯汁又流下嘴角。
「大叔叔什麼時候再來?」
嘉茹無奈地放棄,暫時停止喂他。祖安一旦有疑問,不得到他要的答案是不肯罷休的。
「他不是大叔叔,祖安,你要叫他何大哥。」她先糾正他,雖然她知道不容易。她努力糾正了他十幾年,他還是執意叫她「媽」。
祖安低下頭,扭著手指。「祖安喜歡他。」
「我知道。」她柔聲說。
他快樂地舉起手。「他和我握手。」
「我知道。」她微笑。「我看見了。」
他打量她的眼楮。「你不喜歡他。」
他雖然愚鈍,有時觀察力卻細微得令她意外。
「沒有。」嘉茹又舀了一匙湯。
「你不要他來我們家嗎?」
她嘆著氣放下湯碗,不和他說完話,今天別想讓他喝完這碗雞湯了。
祖安雖然心智的發展比他的真正年齡差很多,嘉茹了解,他同樣和正常的孩子一般需要玩伴。她也想過,若有個男人陪他、教導他,成果或許比她獨自努力所得的要大些。可是生活和環境皆不允許她滿足他這些需要,她只能盡她的全力去照顧他。
「不是的。」她該如何向一個只有五、六歲智力的十六歲男孩說明呢?「他昨天有事不能留下來。」
祖安眼楮一亮。「「他今天要來-?」
「不,他今天不會來。」
「明天?」
「明天也不會來。」
「明明天?」祖安不死心地追問。…還有明明明天呢?」
「祖安……」
門鈴響了,嘉茹如獲大赦的吁一口氣。
「大叔叔來了!」
祖安興奮的跳著跟在去開門的嘉茹後面。她透過電眼看清楚來者,才放心的把門打開。
陶易風高射炮似的沖進來,嘴襄連發子彈般呱呱喊著︰「嘉茹,你沒事!小痹乖也在,太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著急。前些時候一直打電話找你的那個人,昨天找到藝廊來了。沒見過那麼鍥而不舍的男人。說到男人,他可真是罕見的俊男了,可惜太不光明正。他騙了送泥上的工人,要了-的地址。他找到你了嗎?」
「他來過了。」嘉茹微笑著。
陶易風人高馬大,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為人爽朗直率,說起話像放連珠炮。她心里向來藏不住事,常常快人快語。可是她是嘉茹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他真的來了?真該死!」易風往沙發上一坐,整個人陷進了一大半。她張開抱怨的嘴。
「我知道。」嘉茹先堵住她。她不止一次要她換一套沙發了,她稱嘉茹的沙發叫「食人鯨」。
「知而不行,有個屁用?」易風嘀咕,從皮包裹拿出一包香煙,看到張大眼楮站在一邊的祖安,又放下回去,自她的特大號皮包里拿出另外一樣東西。「來,小痹乖,最新的漫畫。」
「哇!謝謝阿姨。」祖安興高采烈捧著漫畫書進他房間去了。
「那個俊男人……他叫什麼來著?」易風這才點上煙,暢然吸一口。
「何敬桐。」嘉茹拿來專為她準備的煙灰缸。
「他到底要干嘛?窮追爛纏的。」
「他找我為「捷英」設計辦公室。」
易風掀掀她描畫得夸張的濃眉。「那棟新大樓?」
嘉茹點點頭,在她對面一張舊藤椅坐下。
「難怪這麼神秘兮兮,非見到你本人不肯開金口。「捷英」是新加坡一個大財團的呢!開價多少?」
嘉茹笑了。易風就是易風,她一天到晚高喊她是「只認鈔票不認人」,其實她對朋友的忠肝義瞻,嘉茹最了解。她們在意大利認識,一見如故,從此成了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很高。」嘉茹只說道。
易風眯起眼楮。「多高?這個財團擲金如擲紙,你可不要傻里傻氣放過這個機會。」
嘉茹又笑。「也不能漫天索價,會遭人訾議的。」
易風斜一下頭。「嗯,也對。我們是藝術家嘛!不過,」她傾身向前。「藝術是無價的。到底多高嘛?」
嘉茹告訴她,她夾著煙的手指一顫,長長吹了聲口哨。
「我還沒答應。」嘉茹說。「我要先看看那棟建築再說。接得下來的話,這筆錢對我確實有很大用處。」
易風啐了一聲,吸一口煙。「什麼叫「接得下來的話」?怎麼突然對自己沒有信心了?」
「工程太大的話,我怕要佔去我太多時間。」
「你擔心祖安哪?哎,傻啦!有我這個超級保母,你盡避放心大膽的去接。小痹乖最近情況如何?」
「老樣子。」嘉茹苦笑;;我想他這一輩子大概就是這樣子,不會更好,世不會更壞。」
「那世沒什麼不好。一個人成長以後,還保有孩童的純真和赤誠的,能找得出幾個?像你我這種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就不用提了。」
嘉茹再度發笑。她喜歡易風的樂觀和達觀。
「要是沒有你這個稀有朋友,我大概早就自殺了。」她嗟嘆道。
「哎,彼此彼此。不過我是不會自殺的。干嘛?制造奇聞哪?有意將自己供人論判,我不如躺進故宮的展覽櫃,何況我還沒有開始享受身為女人的至樂呢!」
易風擠擠眼楮,兩人相視大笑。這是易風的另一奇異哲學。她認為女人最大的樂趣便在于嫁個好男人,然後在他變節之前,把他變成一個最悲慘的男人。
「提到至樂,這個何敬桐可以上榜的。」
嘉茹站起來,搖搖頭。「別忘了你這些年是如何對我耳提面命。」
「我是不希望你再受傷害,沒教你把自己當苦行僧。偶爾調劑一心是必要的,促進內分泌調節,維持新陳代謝順暢。」
「越說越離譜。」嘉茹紅著臉笑罵她。「我時間差不多了。祖安一碗湯還沒喝完,待會兒要麻煩你給他熱一下。」
「知道啦,知道啦。」易風把煙蒂按熄,揮揮手。「快去修容整妝,打扮得稱頭一點,點心吃不吃是一回事,別削了咱們女人的顏面。」
嘉茹回到臥室,對著鏡子,當真怔忡起來。易風以前也好幾次挑剔她過于平凡無奇的衣著。和易風對夸張的色彩和服飾的喜好比起來,易風是一幅放肆的現代畫,嘉茹則是非黑即白的素描。
她其實沒那麼不修邊幅,只是不甚考究而已。她也是女人,女人豈有不愛美的?美也是她設計的要素之一。但現實生活已經壓榨得她無心再去考慮或著重穿衣打扮。她最後一次攬鏡妝容,似乎是好幾個世紀前的事了。
當她拿起久未使用的唇筆,不禁自問,她是為了「悅己者容」,還是只為了「悅己」呢?何敬恫,單想到他的名字,不安的感覺就又剌穿她全身。
她拿起梳妝台上他的名片︰捷英投資開發集團,總經理,何敬桐。
有錢的男人,她一向敬而遠之,絕不和他們有任何生意以外的瓜葛。她痛恨財勢,痛恨金錢賦予人的權力。諷刺的是,她當了金錢的奴隸十幾年,至今仍無法掙月兌它的枷鎖。
除了英俊瀟灑,何敬桐究竟有什麼地方令她如此心神不安又不寧?她不認為她被他吸引。她對男人早巳免疫了,好笑的是,多年來易風不斷替她擋掉男人的邀約,小心看著,怕她又吃虧受害,這會兒卻鼓勵起她來了。
唉,去他的男人!去他的何敬桐!對她來說,工作就是生意,生意上門,她的肩上就減輕一些負荷。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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憊有五分鐘就一點。她會來嗎?听說她像打卡鐘一樣準時。敬桐喜歡有時間觀念的女人,但是大多數女人喜歡用遲到來測試男人的耐性,或顯示她們的女性特權。
問題是,她會來嗎?
從昨天自她家離開,敬桐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百分之九十,他相信她會如約前來,因為他開出的價碼顯然打動了她,不管她最初的態度多麼冷漠和倨傲。
他同時也念念不忘那個眼神充滿渴望和寂寞的男孩。祖安的表現雖然沒有什麼異常,但總讓敬桐感到有些不大對勁。
他桌上的對講機響起時,敬桐正不知第幾次又抬起手腕看表。正好一點整。
「何生,凌小姐來了。」他的秘書報告道。
凌嘉茹,果然名不虛傳。
「請她進來。」
按掉對講機,敬桐大步走去開門。嘉茹正好到他辦公室門口。
「蔣小姐,有電話暫時為我留話。」他向外面的秘書交代,站到一邊。「請進,凌小姐。」
他吸進一口她走過留下的茉莉花香,不自覺地調整一下他打得整齊大方的銀灰色絲領帶。她轉身時,他立刻把手放下,關上身後的門。
「希望我沒有遲到。」嘉茹淡淡地說。
「你非常準時。」也美極了。她的長發挽了個典雅的法國髻,髻上插了支玉簪,公主式剪裁的丁香色套裝,強調了她縴細的腰身,及膝的裙下,著黑灰色絲襪的腿線條優雅修長。
今天的她儼然一個精明能干的女強人,淡施胭脂的臉龐有種成熟女人才有的風韻,和昨天的清純十分不同,同樣迷人。
「「謝謝你的大駕光臨。」他為她拉開他辦公桌前的座椅,等她坐下,才繞過桌子,坐到桌子後面的高背皮椅。「我想你知道,大樓竣工不久,大部分樓面都還亂得很。」
嘉茹點點頭。「我剛才從樓下走上來,大致看了一下。」
她的敬業和專業口碑果然如實。敬桐的辦公室在七樓,她竟一路走上來。且不論她亦是金錢可收買的女人,就憑這一點用心,他對她已生出幾分欽敬。
「這麼大熱天的,走上七樓來,你一定累了。要不要喝點什麼?」
「「不用客氣,何先生。我相信你的時間也很寶貴,不妨言歸正傳吧。」
他發現他不大想和她談生意,想和她聊些別的。例如她的神秘生活、她的兒子、她的一切……他清清喉嚨。
「嗯,你對大樓的基本構造觀感如何?」
「「捷英」請的是德國著名的工程師,它的堅固自然不需贅言。花崗岩和玻璃帷幕、橡木的組合,相當新穎,獨具風格。」
敬桐忽覺他的受寵若驚有點愚蠢。「「謝謝你的稱贊。」他盡可能不要表現得太喜不自勝。
她抬一抬下顎。「是你的設計?」
「不敢當。我沒那麼大的本事,不過提供了一點拙見而已。花崗岩所費不貲,成本相當高,考慮到使用的長久性,我認為值得。而岩石的感覺太硬…玻璃又似乎嫌脆弱,加上堅實溫暖的原木,是種調和作用。」
她頷首表示贊同。「或者你自己就可以為貴公司做出獨樹一格的設計了,何須浪費資源請外力呢?」
「哎,我畢竟是門外漢,出點小主意尚有余力,整體的設計,還是要仰仗你的專業經驗和才華。」
他站了起來。他今天穿的是淡灰西裝,黃白條紋襯衫配銀灰領帶,和昨天的深藍西裝、褚紅領帶、淺藍襯衫,皆顯示出他穿著的考究。嘉茹不禁暗暗揣測是否有個女人為他打理一身衣著。
「我帶你上去看看其他樓層吧?」
她看著他伸出來的手,暗暗有些吃驚。那是一只大而修長,但皮膚粗糙的手。像是一個做苦力工作的手。
猶豫之後,嘉茹把手放進他等著的掌中起身。不料他就握住她沒有放開。
雖然十分不自在,嘉茹並沒有把手抽回來,由他牽著她,到部分還在做內部施工的八樓至十二樓參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他每到一層樓都和氣、友善地和裝修工人打招呼,停下來詢問,細听他們提出問題。他叫得出每一個工人的名字,他們也部把他當朋友或兄弟們般。
「你是新加坡來的嗎?」她問他。
「像嗎?不,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入。」
他的笑容令她心上一陣怦然。當有些工人打趣地問她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笑而不答,只對他們眨眨眼楮。這時她想收回她的手,他卻握得更牢。
「不要生氣。你不了解這些人,我可以否認,但他們不會相信的。」
嘉茹是不大高興,然而是因為她並不真的生氣他的不置可否。
最後他帶她回到他的辦公室。
「如何?你估計需要多少個工作天?」
他的雙手插進西裝褲口袋,她得到自由的手反而無處安置,隱隱有一抹淡淡的失落感。
她思考了片刻。「我要先給你畫張藍圖,然後再諮詢你的意見和需要,再正武開始。時間長短要視各個部分設計內容而定。」
「好,就這麼辦。你吃過午飯了嗎?」他突然問︰
現在早過了午餐時間,不過嘉茹顧著先喂跑祖安,自己還空著肚子。
「我中午很少吃東西。」她說的是一半實話。同時她不坦打破她不和客戶有生意以外的私人接觸的原則。
「「那怎麼行?你很苗條,不需要減把。一道去吃一點吧!我也還沒吃。順便我們可以討論一下設計細節。」
他最後補上這一句,嘉茹便無法拒絕了。
依然,她說道︰「我不和客戶吃飯的。」
他嘲弄似的挑挑眉。「那麼你請客吧,我作陪。」
嘉茹抿抿唇。他分明強人所難。
「「我餓了,可是我不想另外約時間,也不認為該叫你待在這等我回來。辦公室一天不完工,我們征募的員工就一天沒法開始上班。」
她不語。他說的字字切中重點。
「你看見的,公司現在只有我和我的秘書兩個人。其他人沒有個地方開始工作,公司業務就沒法進行和推展。」
「我不餓,我可以在這等你。」
他忽然間走近到她眼前,近得她聞得到他身上的古龍水清香,感覺得到他的呼吸。她的心跳不禁加速起來。
「你有什麼問題,凌嘉茹?你是害怕所有男人,還是特別針對我?我長得面目可憎嗎?」
她全力控制,阻止自己退後,仰著下顎面對他。
「既然談生意,就在你辦公室談,或者你願意移駕我的工作室也可以。我沒有義務請你或陪你吃飯。或者你要把它列入你付高報酬的條件中?」
他的臉朝她俯下來,她只覺一陣熱氣上涌,幾乎以為他要吻她。
他只是久久的盯著她,看得她肺中的氧氣都快抽光了。他低沉的、慢慢的對她說︰「-很行,嘉茹。你相當行。」
「我不懂你的意思,何先生。」他叫她名字的語氣,有如一聲枕邊細語。她大聲客套的稱呼他,喚醒她暈眩的神智。
「沒有關系。我們會有很多時間相處,好好了解彼此。」
對講機的嗶嗶聲救了她。他走開時,她急忙連連深呼吸。
「什麼事,蔣小姐?」
「對不起,打擾你,何先生。邵總裁從新加坡來的電話。」
敬桐頓了一下。該死,怎麼這麼不湊巧!這個電話是非接不可的。
硬著頭皮,他拿起話筒。
「邵伯伯。」
「敬桐,你好嗎?」
「我很好。你的身體好嗎?」
「咳,老樣子。人老了,毛病就多,不礙事。怎麼樣,那邊一切順利嗎?」
「一切都好,邵伯伯。」他瞥一眼在椅上坐了下來、等著他的嘉茹,知道她也在听。她听不到邵老談話,但他該小心慎言,還是索性借機試探她的真偽?
「好,那就好。你要找的設計師找到了嗎?」
「找到了,邵伯伯。她現在就在我辦公室。」
「是哪一個?我認識嗎?」
「她叫凌嘉茹。」
嘉茹的頭抬了起來。
電話那邊停了一停。「嘉茹?」
「對。「凌」嘉茹。」敬桐強調地重復,留意著嘉茹疑惑的表情。
「敬桐,你……你找到她了?邵逸達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我不確定,邵伯伯。」敬桐口氣審慎。
「讓我跟她說話。」
嘉茹已經站了起來。從他提到她的名字,她就仔細的觀察著他的臉。他的表情沒有透露任何訊息,可是她的手已經冰涼。
他看著她漸漸變白的臉。對了!敬桐想。
「我想恐怕不大合適,邵伯伯。我真的還不確定,她也許……」
嘉茹快步朝門走去。
「「我改天再和你聯絡,邵伯伯。對不起,我現在有急事。」
他急促地放下話筒,及時趕過去截住了她。他抓住她握著門柄的手腕。
「-去哪?」
她刷地揚起蒼白的瞼。「「捷英」的總裁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