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雪的臉色是那麼壞,青青白白的,失神又焦躁不安似的,今晨一回公司,她就是這樣,忙碌中的同事還不怎麼發覺,斜對著她在經理室中的思堯卻好擔心,好懷疑,幾乎忍不住要到她面前問個明白。
耐雪怎麼了呢?不舒服?有麻煩?有困難?思堯心中好亂,他不停地凝望著她,偏偏她卻毫無所覺的半低著頭,雖然她在工作,看得出做事毫無心緒。
時間慢慢地過去,思堯並沒有放棄對耐雪的注視,他不能任她這樣,他一定要知道發生的事,他一定要幫她,她看來——像是受到難以承受的打擊——思堯皺皺眉,打擊可是來自天威?
想到天威,他心中浮上一個漂亮得出奇卻又邪氣、冷酷得出奇的影子,幾天前來找耐雪的那個男孩必是天威了,天威臨離開前曾望思堯一眼,蠻有敵意,似乎挑戰又似乎不屑的一眼,耐雪可是與這一眼有關?
思堯益發不安了,耐雪的失常可是為了他?這——斜對著他的耐雪拉開抽屜,拿出了些什麼,站起來,猶豫矛盾了半晌,看看大門卻——又坐下來。耐雪是怎麼回事呢?不到半天,她曾做了不下十次這同樣的動作,她——可是想拿些東西出去?但為什麼又矛盾、猶豫呢?
整個早晨思堯幾乎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神經緊張又疑惑不安地注視著耐雪,他——唉!他自己知道,他已深深地陷下去,一點辦法也沒有,耐雪,幾乎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情不自禁,無條件地付出了自己二十多年來所存積的全部感情,雖然他還能控制表面上的情緒,內心里,他卻依附著耐雪的喜而喜,樂而樂,愁而愁,他已完全——無法自拔!
午餐的時間,思堯再也忍耐不住,走向耐雪,可惜腳卻遲了一步,耐雪像沖鋒般地走出辦公室,似乎她是一塊鐵,而外面有一塊強大的吸鐵石在吸引著她,她不由自主的要奔向那方向。
思堯追出去的時候,耐雪正好跳上一輛計程車,思堯也不假思索地跳上另一輛追去,他心中已認定耐雪必有事做,他不放心她一個人這麼亂闖。
耐雪的計程車走的是她回家的路,果然,她停在那個紅門外,跳下車就急急地奔進去,完全沒有看見後面跟來的思堯。
思堯打發了計程車,就站在紅門外,他在猶豫,該按鈴進去呢?或是就在這兒等著?耐雪總要出來的,一個鐘頭之後她還要上班——猶豫之際,紅門突然開了,走出來的不正是剛才奔進去的耐雪?
視線相遇,兩人都是意外、驚訝,耐雪更是變了臉,一副小學生做錯事被老師抓著一樣。
「你——你——怎麼在這里?」她臉色紙一般白,聲音發顫,眼眸中還有一抹驚恐。
「我跟著你來的,」思堯不懂,她怕見到他?「我擔心你不舒服,又怕你有困難,耐雪,你知道你臉色很差嗎?」
「哦——是嗎?」耐雪神經質地模模臉。「我沒有事,也沒有困難,唉——走吧!別站在這兒!」
她似乎急于離開,又四下張望,神情非常特別,更惹起了思堯的懷疑。
「一起午餐,好嗎?」他誠懇地。他實在只想幫忙,他不忍心見耐雪的可憐神情。
「好——哎!懊吧!」她十分恍惚。
走出巷子,攔了一輛計程車,把他們帶到希爾頓的咖啡室。
「耐雪,我注意了你一早晨,你心中有事!」思堯開門見山地說,「你和平日完全不同!」
「我——」耐雪吃驚地望他一眼,迅速垂下眼簾,不敢正視他關懷的眸子。「真的沒什麼,你誤會了!」
「我真誤會了嗎?耐雪!」他搖搖頭,深沉嘆息。「你甚至不當我是個能分擔擾愁的朋友?」
「我——」耐雪眼圈一紅,話也說不出來。怎麼說呢?她和天威之間的那一段——那一段什麼呢?不能說情吧?
「耐雪,相信我,」他突然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沉穩有力地說,「我願意為你分擔一切!」
耐雪的手掙扎一下,掙不月兌思堯的手掌,她那冰冷的手卻顫抖起來,不知是激動?或是其他猜不出的情緒。
「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忙!」她小聲說。
「傻話,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除非你不想真正去解決,」
他肯定地說,「耐雪,何必放在心里折磨自己呢?」
「昨夜——我離開了他那兒!」她突然說,不是突來的勇氣,是她決定對他坦白。
彬者他真可以幫忙,或者她的事能解決。
「昨夜?」他不能置信地睜大眼楮。「你是說離開天威?」
「是——」她的淚水沿著腮邊流下來,滴到他手背上。「我們——為一些事爭執,他——他——又打我,還叫我滾,他說——是我賤才跟著他,他——他——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我——就離開了!」
「耐雪,怎能任他這樣——作賤你?」他的手一緊,臉色也變了,聲音也憤怒起來。「他有什麼資格打你,有什麼資格罵你?他——簡直沒有人性!」
「他——心情不好,」她吸吸鼻子,下意識里還是幫著天威,愛情哦!「他一直受到挫折和打擊!」
「那也不能拿你出氣!」他低聲咆哮著,思堯也被激怒了——被耐雪的遭遇,他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他是什麼人?他憑什麼資格?」
「別這樣,否則——我不講了!」她用力掙月兌他的手。
「耐雪,你——」他一窒,心都柔痛了,那麼好的耐雪遇到了怎樣的男孩?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並不是叫你批評他,」她抬起頭,抹干了眼淚。
「沒有人會明白他的痛苦!」
「他痛苦難道就該把痛苦轉移到你身上?」他反問。
「我願為他分擔!」她眼中光芒閃動。
思堯心中一凜,她願為天威分擔,不正像自己願為她分擔一樣?愛情——真是全無道理可講!
「耐雪,那麼你現在住在哪兒?從昨夜到今晨,你住在什麼地方?」他突然想起來。
「一家小旅館!」她說。她已漸漸平靜,不,是冷靜,雖然她的臉色還是那麼難看。
「那怎麼行?那種地方怎麼能住?你該回家,回你母親那兒!」他小聲叫。
「不,我不能回媽媽那兒,她——不會原諒我的!」她立刻說。眼中掠過一抹悲哀,母親當初反對天威是有理由的,傻的只是她自己。
「別傻,哪有不原諒自己女兒的母親?」他說。
「我媽媽和別人不同,你不明白!」她搖搖頭。「你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j」
「我就怕你不會照顧自己!」他也搖頭。他是指她就這麼跟了天威,是嗎?「耐雪,你真讓人擔心!」
「思堯,我想——全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才會擔心我,」她凝望著他,眼中又閃淚光,那神情異常動人。「如果沒有你,我——真是被全世界的人遺棄了!」
「耐雪——」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這一次,她不再掙扎,不再拒絕,思堯的確是全世界惟一關心她的人,她拒絕了他,豈不更孤獨無助?
侍者送上他們的食物,也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思堯戀戀不舍地放開她的手,眼光卻依然在追尋著她——耐雪可是接受了他?
不拒絕是接受嗎?是嗎?
溫暖、柔和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鐵塔般的男孩子氣急敗壞地沖進來,他在四下張望搜尋時,耐雪已看見了他,立刻臉色大變。
「怎麼樣?」思堯吃了一驚。
「對不起,有個朋友,」耐雪提著皮包站起來。「我過去講幾句話就回來!」
「好!」思堯看那鐵塔般的男孩一眼,低下頭再吃午餐。
耐雪大步走過去,阿泰這才看見她,他平日不是這麼遲鈍的人,這麼失神,可是發生意外?
「阿泰,找我嗎?有事?」耐雪和他站在餐廳外的走廊上。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大嫂,終于找到你了,」阿泰喘著氣,惶恐地。「我去你公司,他們說你去午餐,說那個程思堯跟著你出來,可能在這兒——大嫂,出事了!」
「出事?!」耐雪心中一震,腦中嗡嗡作響。「出什麼事(7天威呢?」
「天威——唉!我不知道怎麼講,他——」阿泰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又是為難又是焦急。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照實說就是了!」耐雪全身發冷,什麼天大的事呢?老天!
「天威被他們困住了,」阿泰面色灰敗。「我一個人也對付不了他們,尤其——道上的人說是周俊彬幕後支持的場子,我沒有辦法!」
「為什麼困住?怎麼回事呢?天威不會傻得自投羅網,他不知道是周俊彬的場子嗎?」耐雪急切得嚷起來。
「小聲些,」阿泰很緊張,四下望一望。「我怕有人跟來,以後會對你不利!」
「我——」耐雪心中一緊。「說天威的事,為什麼要困住他?快說!」
「早晨十點多鐘的事,」阿泰搖搖頭。「他們突然沖進來,我們還都在睡覺,天威還喝得爛醉——你走了之後,他就一個人喝悶酒,勸也不听。他們來了六個人,天威被他們架走了!」
「光天化日有這樣的事,你報警沒有?」她臉也白了。
「報不得,」阿泰直搖頭。「我們自己也有底案,而且——是天威欠了他們錢!」
「欠周俊彬?天威——」耐雪眼圈兒紅了。「他難道不知道周俊彬的陰毒?」
阿泰猶豫半晌,搖搖頭又咬咬牙,終于說︰
「我追著去,費了好多唇舌才讓我見天威,」阿泰囁嚅地,「天威——受了點苦!」
「受苦?!什麼?」耐雪不懂。
「哎——受了點傷,」阿泰垂下頭不敢看她。「周俊彬那小子的確毒,居然這樣對天威!」
「受傷?!」耐雪嚇呆了,印象中只有天威動手打人,別人也能傷他?「受什麼傷?」
「挨了打,」阿泰無奈地搖頭。「他們——還用煙頭燙傷了他的手臂和大腿!」
「什——麼?!」耐雪搖蔽一下,幾乎昏倒。
「大嫂——」阿泰扶住了她。「現在要緊的是先救天威出來,免得他再受苦!」
「怎麼救?」耐雪靠著牆,心中什麼主意也沒有了。
天威竟被人這樣折磨,天——她的心痛得好厲害,天威不該受這樣的待遇,天威——
「錢!」阿泰偷看她一眼。「只要還錢他們就立刻放人!」
「錢?多少?」他問。
「十萬塊」阿泰說,「本來他們不肯,要一次全付,我講了半天他們才答應!」
十萬塊錢,就是昨夜天威要她去調而被她拒絕的,她原為這事而出走,而傷心,想不到——唉!是命中注定的吧!
「剛才我回家找天威,你們都不在,」她吸吸鼻子,猶豫一秒鐘,打開皮包,拿出一張支票。「我知道天威要錢,我——給他送去!」
阿泰不能置信地睜大眼楮,耐雪昨夜為拒絕調頭寸而受苦、而挨打、而傷心、而出走,她今天竟會送錢回來,耐雪——唉!天威何其幸運,他遇到一個怎樣的女孩?
「拿去,先救他出來!」耐雪把支票塞在阿泰手中。「是即期支票,十二萬!」
「但是——」阿泰怔怔地望住耐雪,他以為在做夢,哪有這般順利又輕易的呢?
他哪里知道耐雪為這支票掙扎、矛盾、痛苦了一早晨?三番四次地想送給天威,又三番四次理智地打住了,她好後悔,如果早就送去,天威哪需要受皮肉之苦呢?
「放心,我會應付!」她拍拍阿泰的手。「多下來的兩萬給他看醫生,他——傷得不嚴重吧!」
阿泰只是搖頭,他不敢再說什麼嚇著耐雪。
「你——下班回去嗎?」他問。滿眼希冀之光。
「不,」耐雪深深吸一口氣。「我不回去,你照顧他!」
「大嫂——」阿泰為難地,想勸解。
「你快去吧!」她轉身往餐廳走。「再見!」
她不能再听阿泰的話,她不能再心軟,她清楚地知道,離開——或許是大家的生路吧?
必到座位,思堯已吃完他的食物,他沉默地望住她,什麼也不問,雖然看得出他在懷疑。
「剛才那個人是天威的朋友,很好的!」耐雪主動說。
她努力使自己更輕松些,努力使自己不想那些支票的事,已經二十六萬了,絕對不是她可以還得出的,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擔心害怕也是多余,任它去吧!頂多被公司開除,頂多吃官司——
「耐雪,說你的困難吧!」思堯輕嘆一聲,好多憐惜,好多了解,也好多寬恕。
怎麼?他——知道了嗎?
「困難?」耐雪有些失措,心也虛了。「我不明白你指什麼?我——沒有困難啊!」
「真話?」思堯凝望著她。
「真話!」她硬著頭皮說謊。他不可能知道支票的事,任她瞞得一陣是一陣、拖得一陣是一陣吧!
「那——就好!」他吐一口氣,把視線放開。
他是不知情的,但已相信她,是嗎?
耐雪毫無食欲,勉強吞著食物,一邊又擔心天威,他挨了打又受了煙頭燒傷,那會很痛苦的,是不是?天威真是——沉迷得這麼深?這麼厲害?他會不會因為這次教訓而回頭?會不會——
「想什麼?耐雪。」思堯突然問。
「哦,天威——受傷!」她絕無防備他這麼問,下意識就說出來。
「受傷?打架?」思堯問。
「不——哎!是吧!」耐雪眼光閃一閃。
沒說真話,思堯看得出來。
「耐雪,想問你一件事,」他話題一轉,笑容也浮上臉。「你喜不喜歡我給你一些假期?」
「假期?!」她好意外,會不會是思堯另有深意?「為什麼?我還沒做滿一年,不該拿假期!」
「你若喜歡,我可以批準你放假!」他笑得平和,不像另有深意。「我認為你該休息一陣,你看來身心俱疲!」
「那只是你的感覺!」她搖頭。
「你自己不覺得?」他盯著她。「去照照鏡子,現在的你和三個月前的你是不是很不同!」
「是說我又老又憔悴?」她模模臉。
「二十歲的人說老?」他笑了。「耐雪,你臉上有了滄桑,知道嗎?」
「滄桑?!」她呆一下,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里冒。
「休息一下,對你有益處的,」他溫和地。「回家向母親認個錯,讓她來照顧你!」
「我——沒有錯!」她沖口而出。
他沒有反駁她,只是微笑地望住她,望得她——不禁猶豫著自問,她錯了嗎?她錯了嗎?她不該愛天威,不該隨天威走,她——或者有錯,愛的本身卻沒有錯!
「還有,我可以陪你去旅行。」他似乎胸有成竹。「去哪兒都行,甚至很遠的地方!」
「你也休假?」她問。
「不能嗎?」他笑。
「你能,我不能!」她搖搖頭,放下刀叉。「你雖是經理,我不想成為公司里的特權分子!」
「這件事不急,你慢慢考慮!」他還是笑。「告訴我,今夜——你回天威那兒嗎?」
「不——」她神色變了,天威兩個字使她失去笑容。「我不會回去!」
「永遠?」他眼光一閃。
「我想——應該是!」她輕輕嘆息。「我雖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我雖不後悔付出的感情,但我不賤,我更不能讓別人以為我賤。」
「他不是真心這麼說你!」他皺眉。耐雪這麼好,天威卻作賤她,這是孽嗎?
「不談這件事,我們回公司吧!」她說。
他招來侍者付錢,伴著她走出餐廳時突然說︰「你不再害怕和我一起走進公司?」
她意外得呆怔一下,是啊!她不再害怕了嗎?她不是一直避免和他一同出現在同事面前嗎?她不是一直害怕不必要的謠言嗎?今天——
「我心中坦然比形式重要!」她只能這麼說。
「很好,很好的坦然!」他點頭稱許。
必到公司,他倆的同時出現果然引起一些議論紛紛,耐雪卻坦然以對,除了坦然,她心中似乎還有喜悅,喜悅什麼呢?她可又說不出來。
下午是平靜的,至少耐雪外表上看來平靜,她迅速把早晨沒做完的工作完成,把該做的賬也做好。她同時也發覺,思堯也投入了工作,不再分分秒秒注視她。
于是,她打電話回家——和天威曾共同擁有的家。一次又一次,可是總沒有人接听。
天威和阿泰還沒回來?阿泰不是說有錢就可以贖天威出來嗎?支票是絕對可靠的,難道——對方變卦?要付完了全部欠款才放人?或是——
天威傷得厲害,必須進醫院?
直到下班,她仍無法打通電話,她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該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她仍然要離開的,見不著天威,她怎能放心呢?
思堯仍在忙著,會計主任和他在商量事情,他們神情平和愉快,當然不會是發現了她的事,她已盡量想辦法在掩飾了,一時不會被發現,只是——紙總包不住別,她必須想辦法弄一筆錢來填補——媽媽,是的,媽媽會拿得出這筆錢,但——用什麼方法才能說服媽媽?
拿著皮包走出公司,思堯完全沒有注意她,她竟有些失望了——怎樣?她希望他注視她嗎?怎樣的心理呢?
站在馬路上,她突然感到一陣彷徨,她已經沒有家可回了,這個時候,總不能回到小旅館,那間小小的、陰暗的房間會困死她,悶死她,那麼——回媽媽那兒?不,不,回天威那兒——哎!必天威那兒!
決定回去,莫名的興奮涌上來,矛盾、不安卻消失了,她跳上一輛計程車,她不能忍受公共汽車一站站的把她帶回來。她要盡快見到天威,天威該回去了吧?
辦門依舊,此時她的心情與中午時相差何其大,她知道,只要見到天威,她絕不再計較昨夜他的粗暴——屋子里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難道——
仍沒回來?臥室果然空著,天威不在。
耐雪懷疑地想,阿泰不可能騙她吧甲阿泰是他們之中最善良也是對她最好的一個,沒有理由騙她——轉往阿泰的臥室,很意外的,他睜大眼楮躺在床上。
「阿泰,天威呢?」耐雪問。
「啊——大嫂,」阿泰跳起來臉也紅了,聲音也結巴了。「你——你回來了?」
「天威呢?沒有贖出來嗎?」耐雪皺眉。
「中午就出來了,他——」阿泰直吞口水,又為難又歉然又不安地。「他——」
「他人呢?傷得嚴重嗎?」她關心地。
「不怎麼嚴重,敷了藥過幾天就沒事,」阿泰的態度有說不出的別扭。「不過大概會有疤!」
「他人呢?」耐雪再問。
「他——他——」阿泰張口結舌,就是說不出話來。「我——我——他——」
「別說不知道,」耐雪沉下人,「你一定知道,是不是又去賭了?」
「不,不是去賭——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阿泰臉紅脖子粗。
「阿泰,為什麼對我也不說真話,」耐雪生氣了。「難道我還會害他?」
「不,當然不會,」阿泰手足無措。「他——他——」
「告訴我,」耐雪懷疑到了頂點。「我一定要知道他在哪里,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
「大嫂,我——」阿泰看來是真的為難。「你別生氣,他——只是逢場作戲!」
「什——麼?」耐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逢場作戲?什麼意思?女人?
「不關我的事,是他自己在賭場認識的,」老實的阿泰在心慌意亂下全說出來了。「是個酒女,很紅的!」
耐雪呆在那兒,像被一個悶雷打中,這是她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一個紅酒女?!天威除了賭還沾上了女人?這——從何說起?
一種苦澀的味道在嘴里蔓延開了,沈耐雪,你這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滿懷柔情地回來看受傷的人,想不到受傷的人卻在一個紅酒女的懷里,天威,天威,他真對耐雪寡情至此,薄幸至此?
「她叫什麼名字?他們——現在在哪里?」她木然地問。
「大嫂——」阿泰囁嚅地,他闖了禍,是嗎?
「請告訴我,阿泰,這是我惟一的請求!」她正色說,「請告訴我!」
「大嫂,別去吧!」阿泰吃力地說,「這——大家都會不好意思!」
「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耐雪笑了,笑得好飄忽。「只是看看,我不會令大家難堪的!」
「但是——」阿泰望著她,他同情她卻無以為助,她是好女孩,人好,心好,就是命運對她不好。
「相信我,阿泰,我不會鬧事,只是看看!」她的笑容更柔和平靜了。
「那——好吧!」阿泰終于說了一個地址。「我想天威是瘋了,他從來對妞兒都不感興趣的!」
耐雪不出聲,轉身走出去。
她坐計程車直到阿泰給的地址,那是一幢非常高級、非常新穎、非常講究的大廈,紅酒女的家?她不考慮地,上電梯,事情總要解決,總要有結果。
她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女工,但她已看見和一個妖媚的女人親熱坐在一起的天威。
「找誰?」女工很沒禮貌,一副狗眼看人低狀。
「找他!」耐雪指著沙發上的天威。
天威聞聲抬頭,看見耐雪時,意外得皺皺眉,然後大步走過來。
「你找我做什麼?」他冷冷地盯著她,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
「誰告訴你地址的?」
「阿泰!」耐雪也望著他,卻冷不起來,她罵自己沒出息,哭什麼呢?真不中用。「我只——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又沒死!」他冷笑一聲,順手把門虛掩上,把他和耐雪都關在門外。
「阿泰說你受傷——」她吸吸鼻子。
「哼!雖然你用錢贖我出來,也別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恩人狀,」他煩悶地。「我沒要求你這麼做!」
「天威——」她倒退一步,他真是不知好歹得如此這般?
「誰叫你贖我?是你犯賤,」他冷酷地笑。「你不是已經走了嗎?回來做什麼?去找你的程思堯啊!」
「你——欺人太甚,傅天威,」耐雪忍無可忍。「算我犯賤,只因為我看錯了你。」
「你是看錯了,」他邪惡地笑。「我傅天威只接近可利用的人,像美虹,她是最紅的酒女,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她生硬地說。她真的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男孩是天威,天威——哪兒是這樣的呢?天威原是個有良心、有骨氣的人,眼前這個天威——
「那麼讓我告訴你,」他毫不在意地說,「我陪她玩,陪她上床,陪她做一切她希望做的事,因為她有錢,听見了嗎?她有錢,我要多少她都給我,她喜歡我!」
耐雪心中冰冷了,想嘔吐的感覺直往上涌,天威是邪惡、下流、墮落至此?為了錢,竟可以陪酒女玩,上床,做任何事?天,這是天威嗎?沒認錯嗎?
「你不覺得可恥?」她忍不住說,「你在出賣自己!」
「可恥?別人賣不了我這麼高價呢!」他笑。
耐雪搖搖頭,她心中的天威已死,眼前這個——只是個像天威又恬不知恥的家伙,她犯不著再跟他多說,這樣的人——讓他永遠從記憶中消失吧!」
「謝謝你所告訴我的話,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她轉身離去。
打擊的另一面,或者是振奮的力量吧?
她沒有回頭,走進電梯,她永不會回頭了,只是——她永遠也看不見背後天威臉上的神情!
天威仍在門外站立了一會兒,就在這極短的時間里,他隱藏了臉上所有的顏色,推門再入時,他只帶著一抹引人的淺笑。
「誰?誰來這兒找你?」美虹已追來門邊,她顯然已看見耐雪。她像大多數台北風塵娛樂圈的女人一樣,有一張生硬的人工改造臉,濃艷而公式化。
「一個朋友!」天威淡淡地,擁著她。
「是你的女朋友?」美虹仰起臉,一點也不放松。
天威眼中閃過一抹厭煩與不耐,只是一閃,他依然笑得那麼漂亮。
「若是女朋友,我不會趕她走,」他擁著她重新坐下。「別在這兒瞎猜了!」
「那麼是誰?」美虹噘著嘴唇,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狀。「你一定要告訴我,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事!」
天威擁著她的手漸漸變得僵硬,眉頭也皺起來。
「我的事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盯著她看。「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美虹呆了一下。「你是傅天威嘛,莫名其妙的故作神秘!」
「好!不說了,我們喝酒!」他推開她站起來,臉上有一根細微的筋在跳動著。
「不喝酒,不喝酒,」美虹又蹬腳又叫著不依,那聲音卻職業化的又嬌又嗲。「你一定要告訴我,傅天威是什麼?間諜嗎?強盜嗎?嚇得死人呢!」
「別吵了,美虹,」天威似乎努力在忍耐著。「等會兒我送你去上班!」
「我去上班時你呢?去找剛才那個女孩子?」美虹也跟著站起來,挽著他的手臂。
「你怎麼了?美虹,」他的臉沉下來。「為什麼專提些莫名其妙的事呢?」
「那你陪我上班!」美虹不肯放手。「我去酒家打個轉就走,我們出去玩!」
「打個轉都不必了,」天威的臉上又有了笑容。「我們去阿七那兒打牌!」
「不行,我現錢不夠,」美虹對天威倒是言听計從。「不上班也得去酒家拿點錢!」
「拿得到嗎?」天威關心的只是這個。
「當然!」美虹傲然一笑。「我美虹開口誰敢拒絕?別說十塊二十塊小意思,他們——哼!」
「那就快換衣服!」天威重重地在她臉上吻一下。「我們可以痛痛快快搏殺一次!」
「你等我!」美虹滿足地笑。「天威,從今以後,我要你每天陪著我!」
「擔心什麼?」天威推她進臥室。「你趕我也不走!」
臥室門關上,天威的臉也突然陰沉下來。他忘不了剛才耐雪離開時的神情,那似乎是萬念俱灰,那似乎是大徹大悟,那一種慘白與灰敗令他內心扭曲得都疼了。他並非不明白耐雪對他的深情一片,他並非不知道耐雪的忍耐與委屈,沒有人比耐雪對他更好的了。對他,耐雪付出了超乎她能負擔的情與關懷,在他面前,她幾乎完全失去了自我。天威明白一切,清楚地明白一切,他想對她好些,他真是這麼想過的,可是——他英俊的臉上掠過一抹暗紅,他似乎身不由己的,越陷越深,陷在他曾以為可以迅速致富、他不顧一切選擇的路上,這路——不是鋪滿鮮花,它是一個黑暗的大泥沼,一腳踩進去時已開始下沉,下沉,他——還有自拔的機會嗎?
他盯著美虹寂然不動的房門,內心翻攪有如狂濤巨浪。他能自拔嗎?他有機會嗎?耐雪曾說寧願和他相依相伴的開一間小雜貨鋪,生一雙可愛的兒女,過最平凡最起碼的生活,他也向往過,平凡未嘗不是種快樂,只是——他不能也無法放棄已選擇的道路,傅天威怎能平凡?怎樣平凡?一個小雜貨店的老板?整天守著十元、八元、醬油醋的蠅頭小利,他怎甘心于這種生活?傅天威該出人頭地,該轟轟烈烈,該——房門一響,花枝招展的美虹扭著身體出來,啊!美虹——他甩一甩頭,展開一個根本不屬于他的笑臉。
不必再想,想得更多,痛苦更大,耐雪已去。
耐雪已去,耐雪已去——
「我們走吧!」美虹的香水味令人頭昏,她全身都倚在他手臂上,他忍耐著。
「你真有把握拿到錢?」他在門邊問。
「把我看得這麼扁!」她扭著打他一下。「你只管去賭就是,其他的一切有我!」
天威笑一笑,擁著她大步離開。
美虹只是他目前走投無路時隨手抓住的一塊浮木,他現在需要錢,美虹能給他,滿足他,這就夠了,只要他傅天威能搏回一大筆錢,能重振聲威,他可不在意她是誰、是怎樣的人,只因為他的心已麻木,已全無知覺,他的世界已不再有良知、有感情,只是錢,錢,錢!
酒家門口燈火輝煌,他從不涉足這種地方,說什麼也不肯陪美虹上樓,只站在那兒等著。美虹去了十分鐘,對他來說,卻像等了長長的十年。
他焦躁不安地,起碼看了十次表,美虹能拿到錢嗎?美虹真是那麼有辦法?像她自己說的一樣?她只不過是個出賣色相的酒女罷了——美虹依然沒下來,他卻看見似乎已等了不少時間的于文泰。
「阿泰——」他皺眉。
阿泰的態度、神情都令他意外,阿泰只是守在那兒,並沒有招呼他的意思,阿泰發神經了嗎?面對阿泰,他有著下意識的不安和內疚,阿泰的善良、忠心依然能使他麻木中有一絲知覺——疼痛的感覺。
「天威,」阿泰眨一眨眼,終于走上前來。「我——」
「你有事?」天威凝視著這惟一沒離棄他的兄弟。
「你——回家嗎?」阿泰囁嚅地。
「回家?」天威笑起來。「回家做什麼?總不能和你大眼瞪小眼的,有機會——我總得博一下!」
「但是——」阿泰搖搖頭,顯然不贊成。
「擔心什麼呢?阿泰,」天威拍拍他。「美虹很有辦法——她能支持我!」
阿泰咽一口口水,轉開話題。
「你的傷沒事嗎?」他關心地。
「總有一天他們會得到教訓!」天威眼中殺氣隱現。
「天威,我是說——」阿泰結巴地。「我是說——我們沒有其他方法嗎?」
「沒有!」天威肯定地。「我也不想費神去想,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你——非去搏不可?」阿泰卻言又止,並不喜歡賭錢的!
「我是不喜歡去搏,去賭,」天威搖頭。「我們輸了那麼多,總得想辦法拿回來,我只能去搏!」
「可是——我怕越陷越深!」阿泰不安地。
天威皺皺眉,望著他半晌。
「她——讓你來的?」他沉聲問。
阿泰搖搖頭,他知道天威口中的「她」是指耐雪。
「不,不是!」阿泰說,「她回去過,她沒讓我來,她只說——叫我不要離開你!」
天威臉上變了顏色,耐雪——他狠狠地甩甩頭,他不要領她這份情。
「若你想走盡避走,我傅天威絕不勉強任何人!」他看來是激動的。「你該明白我!」
「天威——」阿泰這高大如鐵塔的善良男孩開始不滿了。「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我于文泰又豈是那樣的人?不論你成功、你失敗,在我眼里你依然是傅天威!」
「阿泰——」天威的激動幾乎不受控制了。
「不說了,」阿泰揮一揮粗壯的手。「我們兄弟一場——天威,只要你要我,我會永遠等在那兒!」
「阿泰,你——」
「我不會離開,我答應過她,」阿泰正色說,「但是——天威,這次你真的傷了她,知道嗎?」
天威再皺眉,阿泰已轉身大步而去。
呆怔了好一陣子,才看見美虹滿臉不高興的從酒家里走出來。
「死經理真不夠意思,」她埋怨地。「又-嗦我請假,又不肯爽快給錢,說什麼剛開始營業,現錢不夠,見他個大頭鬼!」
「怎麼?沒拿到錢?「天威臉色一變。
「他敢不給!」美虹得意地笑。「不給錢我就跳槽,台北又不是只有一家酒家!」
「多少?」天威眼中光芒閃動。
「二十塊,也夠了!」美或拍拍皮包。「走吧!」
天威深深吸一口氣,擁著美虹跳上計程車。他覺得擁著的不是個俗艷的女人,而是一大堆鈔票。
「天威,今天只許賭到十二點,以後的時間——你陪我!」美虹說。
「十二點?」天威不滿地。「那怎麼行?手風正順,贏了錢也走?」
「錢有什麼關系,管它輸了贏了,」美虹不在乎地,挑起眉梢。「陪我才是重要!」
「好——吧!看情形!」天威勉強地。他是變了,他幾時勉強過自己?
「看什麼情形呢?」美虹抱著他的腰,仰望他漂亮出色的臉。
「你要錢嘛,小意思,我有!我只要你好好地陪我,知道不?」
「知道!」他深深吸一口氣。把厭惡、不耐全吸進心里,他展開笑容。「我一定會令你滿意!」
愛——天威的心扭曲,疼痛著。
「我當然真的愛你啦!」他說。
他已完全陷下泥溝不能自拔,他——已在出賣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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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十點,生活規律、正常的程家已安靜了,各人都回到自己臥室預備休息,好恢復體力展開另一天的工作,就是這個時候,客廳里的電話響起來。
之洛正從浴室出來,順手拿起電話。
「程公館!」他說。
「請問——程思堯在嗎?」女孩子的聲音,很熟悉。
「在——」之洛疑惑地。「你是哪一位?」
「我——公司里的職員!」熟悉的聲音顫抖又不安,是誰呢?公司里的女職員。
「請等一等!」之洛放下電話,揚高了聲音。「哥哥,你的電話!」
思堯從臥室里走出來,匆匆忙忙抓起電話,看他的樣子似乎早知道有這麼一個電話找他。
之洛好奇地倚在門邊,他想知道這熟悉的聲音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程思堯!」他看之洛一眼。
「思堯,我——耐雪!」聲音依然顫抖,像鼓足了最大勇氣。
「啊,是你,」他又看之洛一眼。「這麼晚,有事嗎?」
「我想見一見你,現在,你能出來嗎?」耐雪問。
「現在——」他思索一秒鐘。「好!我立刻來!」
「我在公司旁邊的咖啡室等你!」耐雪放下電話。
思堯也放下電話,一轉身,看見之洛仍在那兒。
「你要出去?」之洛問。臉上神色特色。
「是!」思堯匆匆往臥室走。
「哥哥——」之洛叫住他。「剛才那女孩——是沈耐雪?」
「是!」思堯努力自然。
之洛皺皺眉,他沒猜錯,可是他擔心,他忘不了那冰冷而殺氣隱現的男孩。
「你可知道她——的一切?」之洛問。
「知道!」思堯點點頭。「你有什麼話要說,是嗎?」
「她——最好別惹她,別接近她!」之洛終于說。
思堯搖搖頭,別惹她,別接近她,太晚了,不是嗎?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就不能自拔了!
「為什麼?」他望著關心自己的弟弟。
「她——有男朋友,很難惹的!」之洛只能這樣說。他知道天威和耐雪同居的事,他不敢說。
「傅天威?」思堯淡淡一笑。「別擔心,我有分寸!」
「你知道傅天威?」之洛大感意外。
「我還知道其他許多事!」思堯微笑著大步回房。
五分鐘,他已換好衣服離開,听見他汽車漸漸遠去的聲音,之洛的不安又加深一些,天威——怎能惹這樣一個男孩呢?他是置生死于度外的,不是嗎?
只是,他擔心又能幫得上什麼忙嗎?
思堯趕到耐雪說的那家咖啡室時,她早已等在那兒。她木然地坐在那兒,失神又孤單,眼中卻凝聚了一抹似乎是堅決的光芒。
思堯一步步走向她,每走一步,心中的憐愛就加厚一分,站在她面前時,他已全心全意、無條件地向著她,幫著她了。
「耐雪,我來了!」他坐下來,急切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耐雪神情復雜地看他一眼,想掙月兌他的掌握卻辦不到,她咬著唇,臉色蒼白得可怕。
「怎麼回事?你不舒服?你有麻煩?」思堯一連串地問,「快告訴我!」
「我會告訴你,這是我要你來的目的!」她說。聲音直直的,已沒有電話里的顫抖。
思堯呆怔一下,臉色也漸漸凝重,他不出聲,只是定定地、深深地望著她。
耐雪沉思一陣,吸一口氣,她冷靜地說︰
「思堯,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你,也難以饒恕的事,」停一停,又說,「我現在告訴你,並不請求你同情或幫助,我只是決定對你坦白,對你承認一切!」
思堯還是不語,似在沉思,似在考慮,在他深沉的臉上看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我——動用了公司一筆錢,我知道犯了法,」她說,益發平靜坦然了。「在我向有關方面自首前,我想——我該先告訴你!」
思堯還是沉默著,既不震驚也不意外,怎麼?他听不懂她的話?或是駭呆了?
「我該對我自己做的事負責,」耐雪無奈地笑。「而且——我並不後悔做這些犯法的事!」
思堯的眼光抬起來,耐雪看見他眼中盛滿了了解,他了解?
「你——說完了嗎?」他目不轉楮地。
「說完了!」她點點頭。
他輕輕嘆一口氣,似乎——移去了肩頭重擔,很令人不解的,他有重擔?
「你終于告訴我了,」他搖搖頭。「耐雪,我眼看著你近來的痛苦、矛盾和掙扎,我比你更難受,現在好了,你終于說出來,你會輕松好多,是嗎?」
耐雪皺眉,怎麼回事?他不正常嗎?他在說什麼?她睜大了不能置信的眸子,呆呆地望著他。
「是你傻,我早告訴你,我願為你分擔一切,」他笑了。「你是不信任我?或是不當我是——朋友?」
「不——這種事怎能分擔?」她也笑笑,有一抹淒涼。「我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
「懲罰?!為什麼?」他眨眨眼。「誰告了你?」
「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她嚴肅地。「我等于監守自盜!」
思堯用茶匙攪動著面前的咖啡,好一陣子。
「我了解你的苦衷,你的感受,」他慢慢地,小心地說,「換了我,我也會像你一樣!」
「你——」她真的呆住了。
「有一種人寧願燃燒自己,奉獻自己,為的只是一種信念,-種感情,」他又說,「那是忘我的——不,或者說根本失去了自我,一心一意為著對方!」
耐雪咬著唇,忍受著淚水往上涌的情緒,思堯說她是那種人,是嗎?然而,思堯自己呢?他難道不是燃燒自己,奉獻自己,失去了自我?
「那行為當然是錯誤的,」思堯吸一口氣。「那動機——卻也不錯!」
耐雪的淚水已流到臉上,思堯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這更叫她受不了,她明明犯了法,做錯了事,她沒有理由被原諒的!
「明天一早我會把這件事告訴會計主任,」她說。她絕對沒有向他求饒的心。「我想他會知道怎麼做!」
「是!他會知道!」思堯點點頭。
「這些日子來,今夜我最快樂,」她抹干眼淚,長長地透一口氣。「坦白的承認錯誤,實在比自我掙扎快樂得多!」
「為什麼突然決定告訴我?」他問。
她眼中一陣黯然,隨即沉默下來。
「耐雪,」他輕輕搖蔽著她。「告訴我,你不是決定坦白嗎?
版訴我!」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也許——我發覺所有的一切是那麼丑惡,那樣的——全無價值!」她低聲吐出這兩句話。
「所以你萬念俱灰?」他望著她。
「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者也是大徹大悟!」
他望著她,好久,好久,她突然又笑起來。
「媽媽一直希望我成為淑女,可是我離家出走,跟一個她眼中最壞的男孩子同居,」她對自己很苛刻。「媽媽希望我有成就,能保障她晚年的生活,我卻犯了法,盜用公款,我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別人對我的希望,我做不到,我希望得到的東西,也永遠不屬于我,快樂從我身邊經過,卻永不駐足!」
「然而——這並非事實!」他輕拍她。「相信我,這並非事實,所有的一切——必然好轉!」
「我不希望你安慰我,」她搖頭,今夜看來,她已擺月兌了身上曾有的陰影、壓力,她變得硬朗。「思堯,私人的感情是一回事,我們不能混為一談!」
「你擔心什麼呢?耐雪,」他笑起來。「本來早想告訴你,卻怕你——哎!我曾一再問你有沒有困難、麻煩,我說過幫你的,你說不出口,我也就不提了。事實上——會計主任早告訴我關于你的事了!」
「什麼?!」她听得呆了。「你早知道?」
「是!比你想象的還早,會計主任不可能糊涂,晚一天入賬的錢也會影響賬目平衡,何況——那麼久,」他溫和又小心地。
「你知道我多擔心,看你矛盾掙扎的樣子,我甚至無心工作!」
「你們為什麼不拆穿我?」她問。有一絲受愚的氣憤。她絕對想不到他早已知情。「這是虛偽,是假慈悲!」
「別誤會,耐雪,」他抓緊她的手,就怕她會離開似的。「我了解你的一切情形,如果由我來拆穿一切,豈不太殘忍?我寧願你告訴我!」
「現在講完了,我——走了!」她掙月兌他的手站起來,「思堯,別告訴我你已經一替我解決了這事!」
「耐雪——」他尷尬了,好像做錯事的是他。「耐雪——」
扔了兩張鈔票,他追著她出去,她沒有坐車,沿著馬路邊往前疾行。
「耐雪,耐雪——」他奔跑著追上去,並一把抓住她。「別這樣,我只是想幫忙,相信我,絕非——討好你,我不是那種人!」
耐雪淚流滿面,什麼也不說的只是往前走,思堯只好跟隨著,一步也不放松。
「耐雪,你要到哪兒去呢?這麼晚了——」
「你不要理我,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她哭泣著,終于停在一個黑暗的巷口。
「就算你怪我,能不能給我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呢?」他真誠地說。
「我不是怪你,只怪自己,」她吸吸鼻子。「思堯,為什麼我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
「事情並不糟,只要你平靜下來,理出一個頭緒,」他安慰又鼓勵著。「怕的是你拒絕一切!」
「但是——我還能去公司上班嗎?」她又哭了。
「誰說不能?我們預備在你的薪水里每個月扣兩千,一直到還完那些錢為止。」他正色說,「你會在公司好久,好久一段時間,除非——你不想還錢!」
「是——這樣的?」她的眼楮光亮起來,不是他拿出一筆錢的,她的自尊得到了保證。
「當然,叫我也拿不出那麼整整的一筆錢啊!」他笑得好開朗。「我所做的——只是安排了你還錢的方法!」
她凝視他好半天,終于破涕而笑。
「謝謝你,思堯!」她說。她心中也明白思堯為她做的應當不止這件事,至少替她擔待了盜用公款的罪名——他是怎麼和會計主任說的?她不敢問!「真是謝謝你!」
「不需要謝,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時,一種全新的聯系建立起來,那是種安祥、溫馨的感覺。
「今天早晨——我實在沒辦法,」她低下頭,慢慢說,「天威看來真的有困難,我拿了那張支票想去,找不到他,後來阿泰趕來希爾頓告訴我,天威被一些人抓去,挨了打,被香煙燒了大腿,我——忍不住把錢給阿泰,去救他出來,你知道,那些人是沒有人性的!」
「我知道,我明白!」他憐惜地拍著她。
「可是——下班的時候我找不到他,我並不是想回去,我只關心他的傷,但——」她搖搖頭,聲音變得低沉。「我逼著阿泰講,原來——他有了個紅酒女,紅酒女能給他很多錢,他看來很滿足——我從紅酒女那兒走下來,我沒有悲哀,只是心冷了,希望幻滅了,我從沒有真正認識傅天威,我以為他有骨氣而驕傲,但是他——他竟為了錢而出賣自己,我醒了,也大徹大悟,我決定告訴你一切,也決定向媽媽認錯,就是——這樣!」
「夠了,夠了,太夠了,」他好高興。「耐雪,這該是最好的結果,我——我——」
「我有那樣一段過去,你不嫌棄?」她問。眼眸中光芒閃耀。
「我——陪你去見你媽媽!」他深情地擁住她。
可是雨過天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