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舟掛短篷,或移西岸或移東。
幾回缺月還園月,數陣南風又北風。
歲久人無千日好,春深花有幾時紅。
是非入耳君須忍,半作痴呆半作聾。
唐寅•警世詩
一點也不難找。
她在路人的指引下,一下子就找到那幢紅瓦高牆的深宅大戶,還順帶地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听說這姓官的人家,幾乎囊括了寶應府過半的營生。
在城里的幾條大街上,「官記錢莊」、「官記銀樓」、「官記客棧」、「官記綢莊」、「官記糕餅」、「官記花鋪」、「官記醬鋪」、「官記醫棧」、「官記鏢局」一字排開,連在街尾轉角的那間棺材鋪,也都無可避免地掛上了個燙金的「官記」兩字。
被言之,只要是生在寶應,無論生老病死、婚喪喜慶、喝茶聊天、兌銀走鏢,都和這姓官的一家甩不月兌關系。
闢家老爺官應熊,是地方的傳奇人物之一。
他之所以聞名,除了經商手腕高明外,那一妻七妾的和睦融融,以及多年膝下無子的努力,都是讓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
妻妾八名,兒子生不出來,最後終于讓他在連生了十一個女兒後,盼到了獨子。
一個兒子大家疼,不但官老爺開心,女眷也都如此,不分彼此,都將這官家唯一的男丁視如己出,而官老爺更是將寶貝兒子取了個「官至寶」的名字。
至寶至寶全身是寶,人人拿他當寶。
不過後來有個算命的街坊,說這名字太貴氣,怕孩子難養,于是官老爺又幫兒子另取了個「十二」的小名,從這位小爺會走會跑開始,寶應上下,誰都知道這官家十二少了。
「那麼他的年紀還很小嗎?」
她听完後好奇地問了。
路人搖頭,瞇起牛眼,果真是個外地客,竟連官家十二少都沒听說過。
「那官十二今年二十五嘍,生得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又好看又聰明,待人又不驕傲,是寶應這里所有少女一致的夢中情人,只可惜三年前已訂了婚配。」
既然連家中麼子都已經二十五了,那夫子一職,想來是為著孫輩所請的了。
謝過路人後,她往官宅行去,在大門外說明了來意後被領進了書齋里。
書齋里擺設清雅,不像商賈之家倒像書香門第氣息,讓她對于這戶人家,再多添了幾分好感。
她才剛啜了口熱茶,一位福福泰泰的中年男子就已跨入,在他身後跟了個年近三十的女子,女子有張素妍的臉蛋,及一雙黑白分明的精銳瞳子。
中年男子愁眉坐定,開口的是他身後的女子。
「姑娘如何稱呼?」
嗓音親切卻飽含探詢,這也難怪,正常人家的女子多半足不出戶,想來還沒見過有女子上門應聘說是要當夫子的吧。
「季雅。」簡單俐落,順帶點明了她的無意強求。
「季姑娘是個生面孔,府上哪里?」
「蘇州。」
「好地方!水甜人美,莫怪能出像季姑娘這樣的清秀佳人,卻不知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妳離鄉背井,來到了寶應?」
這問題說難不難,說筒單卻也未必,因為她不想說謊,但說實話?卻還沒這種交情。
想了想,季雅啟口。
「嗯,真正的原因我不想提及,但如果您一定要得個答案,我不介意搬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人生何妨試圖改變」之類的措詞,或許我說得有些含糊,但兩位請放心,我隨家父在蘇州開班授徒了一段時日,如果貴府單純的只是要個能夠啟蒙的夫子,我自信能夠游刀有余。」
女子聞言淺淺笑了,連帶地緩下了那過于銳利的眸光。
「我叫官盼弟,官家的七姑娘,這位是家父,咱們官家的主子。」
盼弟?!
季雅忍不住想問了,「官姑娘,您該不會正好有個姊妹叫做招弟的吧?」
闢盼弟笑著點頭,將飽含調侃的視線投向父親。
「季姑娘猜得一點也沒錯!」她掐指開始數算。「招弟、迎弟、來弟、帶弟、思弟、想弟、盼弟、等弟、請弟、領弟、引弟,正是咱們十一個姊妹的名子,最後終于集咱們的願力為家父帶來了麼弟。姊妹們都已經嫁人了,但嫁得個遠,經常回府走動,感情親密。我父親負責官家對外的所有生意,至于家里盯內務,目前則是由我這閑人在負責打理。」
闢盼弟說得謙虛,但季雅卻清楚,能有本領打理這麼大一個家族的人,絕非泛泛。
「不好意思!」官盼弟皺了皺鼻子,表情親切,「一開始就同妳唆唆的,但此事牽連甚大,我一定要先和季姑娘把話說清楚,也好讓妳知道這夫子一職,對于咱們官家是多麼的重要了。」
配合著女兒的話,官家老爺重重地點個頭。
季雅不懂,不過是個啟蒙童師,為什麼會這麼重要?
闢盼弟見著了她臉上的疑雲,先嘆了口氣後才開口。
「說來也是緣分,季姑娘會到寶應,想必有妳的原因,而咱們官家兩個多月來始終覓不著合適的人選,亦有咱們情非得已的原因,第一,咱們要找的是個不會對外頭碎嘴的外地人︰第二,這個夫子倒不需要多麼的學識豐富,但一定要有耐性、有毅力、有定力,還要有愛心,承受得起胡鬧潑蠻︰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必須要能讓那唯一的學生,願意接受他。」
愈听愈覺得詭異,季雅蹙緊了秀眉,不得不問了。
「七姑娘,可否容我先問一句,這夫子一席,究竟是為府上哪位所聘請的?」
闢盼弟與官家老爺交換了視線,好半天沒有聲音。
听完了解釋後,季雅決定在官宅留下,並在隔日見著了她的學生,且受到了不少驚嚇,但值得慶幸的是,她得到了這份工作。
她雖能留下,卻不代表著好日子開始,艱苦的抗戰才正要開始,天逃詡有新的難題在等著她,但她不許自己輕言放棄,面對感情的問題時她或許會閃避,但如果面對的是難題,她只會全力以赴,因她有著讀書人的傲骨。
數日後。
季雅從樹下往上瞧,看見了一雙黑漆漆的眼楮。
「下來!」
她對著那雙眼楮喊,試圖端出為人師的權威,卻全然得不到反應……沒有反應的反應,冷嘲著她的無能為力。
暗暗咬牙,她左顧右盼後終于提高了音量。
「快點……下--來!」
她用了比平日高上數倍的嗓音,心里暗自發窘。
她是個小書蟲又是個小小夫子,禮教約束向來重于一切,但這會兒卻被迫發現,所謂的規矩是只能用在文明人身上的,在某些不受教的家伙身上,全都只是屁!這種用詞著實不雅,她搖頭反省,並懷疑是因為受到了逆徒耳濡目染的結果。
一喊再喊,喊了又喊,沒反應就是沒反應,她只能無奈地靠著樹干坐下。
懊!
不理是嗎?沒關系,課堂里有課堂的規矩,戶外教學有戶外教學的辦法,就算得席天幕地,就算得被曬成了肉干,她也不會放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都有應當恪守的倫理綱紀……」
先搬來孔孟,再請了朱子,就不信逆徒一個字都學不到!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
半盞茶的時光過去,她總算听見了反應,不是附和、不是疑問,而是……鼾聲!
懊死!
季雅停下已變沙啞的嗓音,用著無可救藥的眼神,惱瞪著樹上的「東西」。
可惡!
有一剎那她真想拋開夫子身段,潑婦般地死命搖動樹干,將那「東西」搖落地上,也好解她心頭憋了幾天的悶氣,但她不能這麼做,她告誡自己,耐心,正是為人師表的品德之一。
雖然她也曾想過來個跺足離去,但她不能,因為那正在樹上呼呼大睡的「東西」,不是小貓、小幫,而是她的學生--官家寶貝十二少爺,官至寶!
那天官家七姑娘在確定了她願意接任後,才告訴了她一個官家沒讓外頭人知道的大秘密,那就是官家十二少--他生病了!
「病了?」季雅一臉訝異,「那你們該為他請的是大夫而不是夫子呀!」
闢盼弟搖搖頭,眼里滿是遺憾。
「咱們早已遍請了名醫,就連關外的「鬼手神醫」都讓咱們給千里迢迢請回寶應,之前大夫個個束手無策,尋不出病因,而那「鬼手神醫」則是說了,他說舍弟患的是種極為罕見的「蠻童癥」。」
「蠻……蠻童癥?!」季雅傻傻重復,「癥狀是……」
「是他的智識及行為能力都遭到了阻塞,退化成了個稚齡的幼童,且還是個蠻橫不講理的幼童,至于記憶,也遭到了不少減損。」
「治得好嗎?」她關心地追問。
「沒有十足的把握。」
闢家老爺傷心接話,「「鬼手神醫」說,他會開些寧神益腦的方子給咱們,但此病是無法單靠藥物來治療的,重要的是要讓他重啟心竅,自動守規矩,然後……唉!等待奇跡。」
奇跡?!
季雅看得不忍心,因為看得出這連生了十一個女兒的老爹爹,是多麼殷切期盼著獨子能夠早日康復的。
「兩位請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有關于貴府少爺的病癥我絕不會對外面嚼舌,希望假以時日--」
「不,季姑娘!」官盼弟打斷她的話,「我們沒時間了,我們只剩下三個月努力了。」
「為什麼?」
「因為舍弟與郭相爺的千金已經訂下婚期,咱們還是編了個借口才又多延了這半年的,再延,只怕親事要生變,這樁親事太好,錯過了可惜。」
「那麼郭家小姐知道令弟的病嗎?」
闢盼弟憂心搖頭,季雅點頭表示明白。
思緒至此,回過神的季雅,繼續盯著在樹上狀似呼呼大睡的官至寶,知道即使官家上下為他犯愁,但這已成了個蠻孩子的大男人,卻是無憂無慮得可以,所以才會連在大白逃詡能夠快速入睡。
懊個「蠻童癥」,真是個利己損人的怪病!
「官至寶!闢至寶!」
她拔高嗓音喊著,上頭的人卻不理她,徑自翻轉個身,繼續睡。
暗咬牙,季雅夫子決定上樹追捕逆徒了。
爬兩步滑一步,原來爬樹比做學問還要令人頭疼。
憊有一點,她邊爬邊念阿彌陀佛,千萬別讓官家人恰懊打底下經過,若是讓人看見了她這「爬樹夫子」,她的夫子尊嚴就將面臨空前的大考驗。
逆徒!惡徒!劣徒!唉得她成了落難夫子!
香汗淋灕帶出了披頭散發,爬爬滑滑,甚至幾回小臉不小心和髒兮兮的樹干玩了親親,香腮上出現血痕,手腕上到處髒污,在經過了彷佛千山萬水的努力,她終于癱軟著身軀爬到了逆徒的身邊。
憊好這種學生她只有一個,再來幾個,她小命休矣!
她灰頭土臉來到,他卻還睡得好香,伸出手原是想推人的,卻忽然一陣臉紅心跳,她原當那是爬樹的結果,卻驚覺那似乎是她在乍然見著他時的反應。
日光透過葉隙灑在他臉上,英氣的劍眉、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瓣,那躺在枝橙上的男人,有張能讓女人心跳加速的俊臉……
妳瘋了!季雅!
她將那險些失神去模他臉的小手及時收回,然後重敲自己腦袋一下。姑且不提她的心尚未自前一場情愛中痊愈,光她是夫子他是學生的身分,她就不該對他發花痴!
真搞不懂,兩人相識短暫,他卻總能輕而易舉地挑起她一些詭異的、曖昧的、古怪的心思,這是怎麼回事?
「官至寶!闢至寶!」
她微惱地大喊,惱的對象卻是自己,喊了幾聲後,他終于張開了眼楮。
被喊醒的官至寶,皺眉表情看來是要罵人,卻在見著她那張落難的狼狽夫子臉時幾乎噴笑,眸光一沉地忍住,他開了口。
「我叫官十二!」
明明是把成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卻因帶著孩子蠻氣而略顯突兀。
「好,你叫官十二,十二、十三都隨便你,你待在這上面想要做什麼?」
「睡覺!」他蠻蠻回應。
她不允許,「天光大好,不該拿來晝寢,太浪費光陰了。」
「難道夫子……」他的語氣微帶譏誚,「從不曾做過浪費光陰的事情?」
他的話讓她略起反省。不,她也曾經和洛伯虎在一起多年,沒得著結果就是在浪費光陰,還有現在,她正在開導一個得了「蠻童癥」的大男人,等待一個奇跡,不也是在浪費時間嗎?
季雅甩甩頭,人要樂觀,並且努力看前面。
「是的!夫子是人也會犯錯,但既然你爹及姊姊們已將你全權交給我來教,我就得盡力,別讓你做出錯誤的行為,譬如說,浪費光陰。」
「不睡覺能做什麼?」奸吧,瞧她這麼努力的份上,他就給她個機會說服他。
「跟我下去讀書。」
「我對于讀書沒有興趣。」官至寶懶懶地打個呵欠,一臉無趣。
「好!」她咬牙妥協,「不讀書,咱們先玩點別的。」所謂啟蒙,本來就不應該只著重讀書。
「玩什麼?」他意興闌珊地瞧著她。
「很多呀,像是寫字、畫畫、撫琴、踢毽、蹴踘……這些都是不錯的選擇。」
「也同樣是相當無聊的選擇。」他懶懶回敬一句。
「那麼你想要做什麼呢?」她用著最最溫柔的嗓音,且還得不斷提醒自己,在她面前的不是個大男人,而是個貪玩的蠻孩子。
「這樣吧……」官至寶一雙瞳子靈活地轉了一圈,「咱們玩「我問妳答」的游戲。」
「我問你答?」她不懂,「怎麼玩?」
「笨夫子!別告訴我妳連字面上的意思都听不懂?虧妳還身為夫子呢!不就是我出題目妳得回答的意思嘛!」
一句話堵得笨夫子無聲,除了點頭沒敢多問,但她突然想到,玩歸玩,條件可得先談好。
「好,我玩,但只許三題,問完後你就得乖乖下去。」
闢至寶爽快點頭,「但妳不可以撒謊!夫子幾歲?」
卑一出口,他不禁想皺眉。
敝哉!他原是想問些刁難怪題好挫挫她的夫子傲氣的,卻沒想到一張口,卻跑出了這種無聊問題,他壓根沒想要了解她的,干嘛知道她幾歲?
「要用「貴庚」!」季雅糾正道。「夫子十九了,那你多少?」借機反問,也好讓他多點腦力激蕩的機會。
「五歲!」他伸出五根手指。
「不!」她搖頭糾正,「你是二十五!要記住。」
「夫子好笨,羞羞臉!」他咭咭惡笑,甚至伸指去刮她的臉頰,「我叫十二,不叫二十五!」
深深呼吸,忍下忍下,慢慢來,他不過是個孩子。季雅再度在心里這麼告訴自己。
「那下一題呢?」
「夫子……有喜歡的人了嗎?」
一邊問,他一邊又皺了眉頭,問這做什麼?他暗罵自己蠢!
季雅則是眸子圓瞠,好半天才能回神,「可以不答嗎?」
「當然不可以!」既然問了,當然要知道答案。
「我……」她咬咬牙,自齒間擠出聲音,「曾經有過。」
曾經?!
闢至寶皺眉,這是什麼答案,太沒有誠意了吧?
「他死了嗎?」
「差不多!」
她沒撒謊,在她心里面,那個她曾經喜歡過的男人,形同死了。
「為什麼會差不多呢?這種事情哪有什麼差不多的?」騙小阿的嗎?
「沒有為什麼。」她終于垮下臉色,冷冷回答。
「為什麼會沒有為什麼呢?」管她冷臉臭臉,身為學生,就有逼問夫子的權利。
季雅面無表情,冷著一雙美眸看著他。
「因為你的三個問題,已經用完了。」
她冷冷說完,他大笑下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