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藹藹,空氣冰寒。自天際不斷竄下的雪花,有如仙女忘了縫制的羽衣,一片一片遺落人間,覆蓋在大地上。
眺望遠處,枯樹早已弄丟了葉子,被白雪包裹成夏季廟會里賣的棉花糖。而近一點的房子,屋頂也被成堆的白雪佔據,只留下屋檐,沉重地負荷著要掉不掉的積雪,看起來分外危險。
這是長安城冬季的景象,和往常一樣,寂寥、毫無生氣,聞不到半點熱鬧氣息……嗅,不對!卑不能這麼說。今兒個的京城有些不一樣,瞧瞧長安大街口那股熱騰騰的人氣兒,誰說京城的冬天一定沉悶呢!
長安大街———
「快快快,要買的要快!手腳若不夠快,當心搶不到便宜貨,到時你就吃虧嘍!」
自長安大街口,傳來一陣清脆的叫賣聲。充滿朝氣的語調,在沉悶的冬季中顯得格外宜人,自然吸引了不少位足的腳步。
「小泵娘,你這攤子是在賣啥呀,我以前好像沒見過你?」率先停下腳步的婦人嘴里吐著寒氣問。這冰天雪地的,難得小泵娘還出來擺攤,真是勤快。
「大娘,我不是小泵娘,我今年十七歲了,我只是個頭兒矮,看起來比較小一點而已。」擺攤的姑娘笑笑地更正婦人的稱呼,嬌小的個子挺得半天高。
「這樣啊,那真是對不住了,姑娘可別見怪。」婦人驚訝地道歉。
「沒關系,大娘。」擺攤的姑娘笑開。「只要您跟我買上幾樣東西,您愛說我幾歲,都任由您說。」她乘機推銷東西,靈燦的大眼轉呀轉的,一看就是個鬼靈精。
听見她的話,婦人掩嘴輕笑,好個生意嘴。
「姑娘,你這兒賣的東西,我一樣都沒看懂,怎麼挑呀?」婦人伸長了手,開始東挑西撿,忒大的動作,即刻引來更多人的圍觀。
于是人潮越聚越多,沒一會兒工夫,小小的攤位前就擠滿人,害得擺攤的姑娘連忙解釋,就怕做不成第一筆生意。
「大娘,我這兒擺的五花八門,什麼東西都有,您怎麼說不會挑呢?」擺攤的姑娘急忙翻出一條繡著牡丹花的手絹兒,遞給詢問的婦人看。
「瞧,這條手絹兒上的繡工多美呀,織工也細。不瞞您說,這條手絹可是‘羽夢館’珍藏的非賣品哦,今天便宜賣給您,可以說是您的福氣。」小泵娘笑得香甜,仿佛婦人不買是她自個兒的損失一樣,果然立即得到回報。
「姑娘,這手絹兒真的是‘羽夢館’的?你可不要騙我啊!」婦人趕緊將手絹兒攢在胸口,怕被其他圍觀的人搶去。不是她多疑,「羽夢館」是京城里最大的一家布莊,織出來的布特好,別說是買,一般窮人根本連踫都踫不起,她自然緊張。
「沒騙您,大娘。您要是不信的話,可以翻翻手絹兒上的印字,自然就知道這條手絹兒是不是‘羽夢館’的東西。」擺攤的姑娘相當誠實,自願告訴婦人辨識的方法。婦人攤開手絹兒,上頭的確有「羽夢館」的印記,此外,還繡著一個人名。
熬人不識字,看不懂那上頭繡著的是誰的名字,不過她認得「羽夢館」的標幟。
「真的是‘羽夢館’織的手絹兒耶!」婦人好高興。「姑娘,你真是個誠實的好人,果然沒有騙我。」
卑畢,婦人丟下擺攤姑娘說的銀兩數目,當場就把細致的手絹兒拎回家,趕著回巷里炫耀。
擺攤姑娘高高興興收下錢,笑得跟春花一樣。總算開張了,她想。要不,她東方冬舞的名字就得倒著寫,她答應自己今天一定把整個攤子的貨品賣完,否則情願凍死,也不回家。
沒錯,擺攤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冬舞;東方家唯一沒嫁出去的女兒。
卑說京城最出名的布莊就叫「羽夢館」,「羽夢館」的老板東方老爺生了四個女兒,依四季分別取名為春織、夏染、秋繪,以及冬舞。四個女兒都長得很漂亮,性子和專長都不同,並且在過去一年內一連嫁掉了三個。
春織嫁給一戶姓靖的武林大家,夏染嫁給鎮守西北的大將軍莫沁濤,秋繪嫁得最神秘,被一個復姓慕容的男子娶走;只剩下最小的冬舞還乏人問津,尚待在家中打算盤。
今兒個冬舞有個大計劃,就是把三個姐姐留下來的東西,連同她去西北搬回來的破銅爛鐵一塊兒賣掉,借以支撐岌岌可危的家中經濟,為她不負責任的爹娘略盡孝心。
「姑娘,剛才那位大娘買的手絹兒還有沒有,也給我找一條。」見婦人買得便宜,用得高興,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蠢蠢欲動,也想搶便宜。
「有,當然有,還有很多條呢!」冬舞連忙回神自攤子中挖出一條朱色的手帕,遞給對方。
「這手絹兒真美……可姑娘,上頭有繡字呢!」那人猛瞧著黃色繡線上的字體,上頭繡著——夏染。好像是一個人的名字。
「有繡字的才好,你瞧哪一條手帕不繡字的?」眼見煮熟的鴨子快要飛了,冬舞連忙把所有手絹兒都塞給對方,努力說服他。
想買手絹兒的男子接過成堆的手帕一條一條的看。這些手絹兒都很美,織工好,染工更是沒話說,可分別都繡著「春織」、「夏染」、「秋繪」,看起來怪異極了。
「可……可姑娘,我這手帕是用來送給心儀的姑娘當定情物用的,上頭繡著人名,這不大好吧,心上人容易誤會。」男子想想還是算了,連忙放下手絹兒,準備落跑。
「誤會什麼?大不了她改名,有什麼了不起。」冬舞哪可能讓他走,趕緊把一條繡著「秋繪」大名的手絹兒硬塞給男子。「哪,就這一條。只要告訴你的心上人,這手絹兒的主人長得比天仙還美,她用了以後也會有同樣的效果,她就不會嫌棄了。」
說到這兒,冬舞才想起她剛剛賣給婦人的那條是春織的手帕,但願婦人用了以後,不會變得像她一樣迷糊,阿彌陀佛。
「可……可是……」男子還想說什麼。
「十文錢,謝謝!」冬舞伸長了手,硬是不給他辯解的機會,便像土匪一樣自那人身上搜刮了十個通寶錢。現場的人都看傻眼,這小泵娘的魄力還真不是蓋的,隨便一條手帕都能賣到十文錢。
「好了,各位,還有誰想買手絹兒的?從現在起,每條手帕降價為九文錢,這些都是‘羽夢館’千金用過的東西哦,別的地方可買不到,千萬別錯過。」基于前車之鑒,冬舞決定改變銷售策略,反正手帕上頭繡著的名字她又賴不掉,干脆把話攤明便宜賣,說不定還能銷售一空。
冬舞的話才剛落下,她的誠實立即收到效果。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十幾條手帕馬上被搶光,讓她的荷包又賺進百來個通寶錢。
「羽夢館」的名聲真管用,都該感謝她那三個可愛的姐姐。
攢緊荷包里的錢,冬舞完全忘了平日和她們的宿怨,感謝起她們的大恩大德來。原本她還在抱怨所有人都嫁光了,只留她一個人在家,現在想想她那三個姐姐們也不是全然敗家,至少把她們的家當都留下來,供她來個跳樓大拍賣,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心懷感激地踫踫攤子上的衣物,在三個姐姐中,其中又以秋繪的最好賣。只要說出她的大名,想要變漂亮的姑娘馬上搶著要,好用得很。
「感謝各位的捧場,衣服手絹兒都賣光了,現在咱們來看點別的。」荷包里又攢進好幾百個通寶錢,冬舞笑嘻嘻的跟姐姐們的衣服說再見,開始賣起別的東西。
「姑娘,你腳底下那一大箱是啥呀?」圍觀的人都注意到,冬舞腳底下擺著個黑色的大箱子。
「這個呀?」冬舞低頭垂看足足有三尺寬的箱子,嫣然一笑。「小扮,您這話兒問得可真巧呢,我正想把幫它抬到桌面上,您就幫幫我吧!」
她笑得很甜,問話的小扮立刻彎腰將冬舞腳下的大箱子,抬到由好幾個桌子組成的臨時攤位上,一邊抬一邊哀哀叫。
「姑娘,您這口箱子可真重,我這手臂兒都快被壓扁了。」
幫忙干活的小扮抱怨,冬舞連忙安撫。
「辛苦您了,小扮。要不待會兒您挑件喜歡的,我算您便宜一點,就當是您辛苦的報酬。」冬舞想得很美,趁著請人幫忙的時候順便小撈一筆,小扮果然馬上笑逐顏開。
「哪,我看就這個吧。」冬舞拿出一捆畫軸塞人小扮的手里。「看在您幫我抬箱子的份上,就算你二十文錢。」
「二……二十文錢?!」小扮一听,眼珠子差點沒凸出來。現今太平盛世,一斗米也不過三文錢,這麼一捆爛畫卷,就要好幾倍的價錢?
「姑……姑娘!我看不必了。這麼貴的畫卷兒……我買不起,你還是留著賣別人吧。」小扮跟冬舞抱怨。剛剛那些個手帕兒,好歹也是絲綢做的,還值幾個錢。可就這麼一捆破畫卷,怎麼說也不劃算。
小扮算盤打得精,可冬舞卻有不同的見解。
「小扮,我說您不識貨,您還當真不識貨呢!」冬舞搶過他手中的畫卷兒,將它攤開。「瞧,這上頭寫著的詩句多美呀!‘春花繽飛朱顏俏,夏夜涼風拂落珠,秋紅散葉趨添衣,冬寒藹白浸雪足。’這春夏秋冬的景致都給說到了,要不是看在您剛才幫我的份上,這二十文怎麼樣也賣不得。」
冬舞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心虛。雖然這副題字被她二姐夫糟蹋過,還險成了他腳下的亡魂,所以外表才會破破爛爛。但她一點也不覺得二十文錢貴,反而覺得價錢還挺公道的。
「但是姑娘……」
「小扮,您就別再猶豫了。就算您認不得上頭的字,也該認得這被框邊的絲綢,不信您模模。」冬舞截斷小扮話要他留意被框的部分,小扮十分听話的伸手一模——果然是絲綢。
「小扮,我可以告訴您。我雖不懂得織染,可我對這絲綢的等級可清楚得很。這表框用的絲是上等的珠絲,所以才會閃閃發亮。賣您二十文錢是便宜您了,您到底買不買?不買我就要賣給別人了。」
原來,這口黑箱子就是莫沁濤多年以來,花大錢買下的家當。當他得知被騙後,差點派人扛出去燒了。幸好她眼尖,及時搶救這些寶物。這些字畫本身雖不值錢,可那上頭的表框,都是一流的絲綢制成的。可見那黑心的店老板,在字畫的外表上頗費心思,否則也不可能騙得到錢。
「這……好吧。」在冬舞的壓力下,小扮只好收了畫卷兒,拿出二十文錢。「姑娘,你可別騙我,這些表框真的是上等的絲綢?」他不放心的又問一遍,惹來冬舞的連番保證。
「放心,我不會騙你,那真的是絲綢。」她雖凶悍,可不會騙人。
得到冬舞的強力保證之後,小扮才放心的離去。畢竟在這「絹值與錢值並重」的社會價值觀中,錢與布帛同樣重要。就算沒買著好的字畫,至少也不能賠本。
小扮高高興興的離去,圍觀的群眾亦快快樂樂的靠攏搶箱子里面的字畫,一時之間好不熱鬧,害得她差點忙不過來。
最後字畫賣完。冬舞干脆連同那口黑色的大箱子,以十文錢便宜賣掉,現場又是搶得一陣頭破血流。
「好了、好了,終于快賣完了。這兒只剩下一樣東西沒賣出去,賣完了這樣東西,我就要打道回府,回家燒火取暖去。」她笑吟吟的猛掐荷包,幾經叫喊之下它已鼓得不能再鼓,就等主人回家數錢。
「姑娘,您說的那樣東西是什麼呀?」圍觀的人都很好奇。
只見冬舞自布袋取出一把寶劍,驕傲的宣布。「是莫沁濤莫大將軍用的寶劍!」她趾高氣昂的抽出寶劍,鋒利的劍鋒發出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眼楮。
「哇,好亮!」眾人驚嘆。
「這劍亮歸亮……但真的是莫大將軍用過的寶劍嗎?」人群之中有一個人狐疑地問,立即引來其他人的附和。
「對啊、對啊,這真的是莫將軍的佩劍!」冬舞暗地里「嘿嘿」笑了兩聲,幸好她早料到必定會發生這種狀況,早早做了萬全的準備。
「我就知道大伙兒一定會問,但不怕,我有證據。」她很快的抽出一張紙來。「這兒有莫將軍親手蓋的手印,不信的人可以自己過來瞧瞧。」
眾人聞聲蜂擁而至,他們都沒見過名聞遐邇的莫大將軍手印,以及他親筆寫的字,自然又是擠個你死我活,人人爭相目睹。
大家伙兒爭了半天,只看見一排排歪七扭八的字,組合成勉強看得懂的句子。信里頭的意思很明顯,就是這把寶劍的確是莫沁濤用過的佩劍,認真說起來,信上頭的手印也差得相當豪氣。可是信上頭的字兒,實在是……
「莫大將軍的字怎麼這麼丑?歪七扭八都快不成個字兒了。」突然有人感嘆地喟道。
「可不是嗎?就連三歲孩童寫的字搞不好都比這幾個字漂亮。莫大將軍實在應該多讀點書哪,瞧他那手字,唉!」
「是呀,這字實在……」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批評信上面的字跡,差點沒教冬舞听岔了氣。
她的字就是丑怎麼樣?她的二姐夫還不懂得讀寫呢!要不是為了能順利將劍賣出去,不得已必須寫清得劍的緣由,她才懶得動筆,請她二姐夫蓋手印呢!現在可好,瞧瞧大伙兒笑的!
冬舞霎時氣得面河邡赤,開始覺得跟她姐夫硬拗來那些東西似乎也稱不上是什麼好主意。當時她跟他要了一匹馬、一把寶劍,還有那箱字畫,另外當然還有來回的旅費。可她萬萬沒想到,所有的東西都賣光了,那把最好賣的寶劍卻賣不出去,被人譏笑她的字寫得丑。
「你們到底買不買,不買我收攤了!」冬舞惱羞成怒的大吼,她都坑誄死了,他們還在那里吱吱喳喳。
「買、買!」眾人被嚇一跳,連忙推個人出來赴死,花了大筆銀子把莫沁濤的劍扛回家。
斑,看來還是用吼的比較有效。
「拍賣結束,各位鄉親可以回家休息了。」好不容易才賣掉最後一件物品,她欣喜若狂的宣布散會,眾人立刻做鳥獸散,冬舞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幸好她的名字總算不必倒著寫,實在是太好了。
冬舞愉快的掂掂荷包,估計一下今天賣了多少銀兩。她在心中大約統計了一下總數,差點學男人吹起口哨。
哇,今天她賣了不少錢呢!被家里開銷一陣子了。
她彎身收拾東西,打算打道回府之際,她的耳邊冷不防地傳來幾個婦人的討論聲,好像在說誰死了的樣子。
「听說溫大善人前些日子去世了,真是教人難過。」
「可不是嗎?」另一個婦人依依不舍地說。「像他這麼好的人居然沒有好報,這麼早就去世,唉!」
「老天真不公平。」婦人回道。「听說溫大善人只有一個獨生子,不曉得他的為人怎麼樣?」
「關于這點你甭擔心,听說也是大好人一個。」
「果真如此就太好了,溫家……」
一群婦人吱吱喳喳的遠去,冬舞沒弄清楚她們在講什麼,只隱約听見她們在討論善不善良這個問題。
善良?她當然很善良啦!只是她不會善良得把錢拿出來做善事,畢竟天降大禍的時候,是不會事先通知的。所以說有錢的時候還是省點用,存起來好。至于造橋鋪路?那就省了,她一輩子也不會去干那種傻事。
悄悄的在心中做了以上評論,冬舞收拾好東西,便打道回「羽夢館」,把她今天听到的一切,拋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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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呀,真是無聊!
窗外的雪花紛飛,猶如仙女在天上玩樂時來不及掬起的花瓣,輾轉遺落人間,成串成片墜人「羽夢館」內院的地面上,層層疊成一片雪白的美景。
兩手分撐住雙頰,手肘頂住桌面望向窗外天際不斷竄下的雪花,冬舞沒有太多欣賞美景的心情,事實上,她想尖叫。
她快門瘋了,誰來救救她?!
冬舞在心里大叫,靈燦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膜向夏染的房間,腦子里想的全是她開門沖出來跟她對罵的情景。
唉!別再傻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郁悶地放下手肘,起身走向窗子更接近夏染的房門,冬舞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夏染,雖然以前她們成天罵個不停。
可姐妹不就是如此嗎?冬舞聳肩。不高興的時候罵一罵,再更生氣的時候伸出拳頭打一打。這邊罵輸了,找沒參戰的一邊哭訴理論,贏的那一邊就等著被圍剿迸出委屈的淚水,這就是姐妹間的相處之道。
不過,這道理好像不太適用于「羽夢館」……呃……是完全不適用,因為她們的姐妹確實跟別家的姐妹不一樣,盡出些怪胎。
懊吧,就算她們比較特別好了,但也不用特別到用寂靜懲罰她啊!打從她爹娘出外雲游,並捎回來了一封莫名奇妙的信以後,她的姐妹們就陸續出嫁,差點沒把她悶死。
想起她出嫁的姐妹,冬舞不免對自己未來的另一半開始有了幻想,並有所期待。四個姐妹中屬她最想嫁,也老是嫁不成。眼看著春織嫁給一戶姓靖的武林大家;夏染嫁給一個粗魯,但對她還算不錯的將軍;相對之下,秋繪的婚姻就顯得神秘兮兮。當她打西北遠道回程,只看見對方留下的婚狀子,上面寫著「慕容全」三個大字,想來就是秋繪的丈夫,而那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
三個月……好久的時間啊!
冬舞就是想不明白,為何春織、夏染、秋繪她們的婚事都來得這麼快,唯獨她等了三個月都沒有任何消息,都已經快過年了,難道她爹打算就這麼把她耗著,留她在「羽夢館」打一輩子算盤?
不成,這太恐怖了。
猛對著空氣搖頭,冬舞深怕噩夢會成真。她早打定主意,就算要打算盤,也要到別家打,她才不要一輩子撥著泛黃的珠子,擔心倉庫那些存貨何時才能出清,她的爹娘何時又打算出外敗家。
掌家的難為啊!
冬舞怨嘆,抖了抖發酸的小腿,雙手撐住下巴又坐圓桌前繼續抱怨。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就和家中的算盤為伍。由于春織、夏染、秋繪她們各有各的工作和才能,最小的她除了幫忙疊衣料,偶爾跳跳舞娛樂兩位老人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算帳。
不過,說到算帳,她的帳可是算得比任何人都精。別的不提,就拿她前些日子才在長安大街口賣掉的那些東西好了。除了小部分是三位姐姐留下的東西,其實絕大部分還是她自西北扛回來的寶貝。且說當日她去西北帶回夏染不成,倒也沒虧著,硬是在她的二姐夫那兒撈了不少好處。除了來回的食宿全由她二姐夫負責之外,她還跟他敲詐了匹好馬,要了把價值不菲的寶劍。另外他受騙購買的那一箱字畫她也沒白白浪費,全命隨行的軍夫一起扛了回來。
就是這樣,她才說她的算盤打得精。畢竟人都嫁了,留著滿屋子東西也沒用,不如整理整理拿出去賣,多少也貼補點家用。當然啦,她二姐夫送她的那匹馬,她早早就給賣了,因為留著沒用嘛,她又不會騎馬,只是覺得不撈可惜。更何況,她這行為,也是間接在為夏染報仇!
傍自己的士匪行為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後,冬舞的心思又調回「無聊」這件事上頭。不是她愛抱怨,而是沒人說話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也許改天她靈機一動,拎著包袱去找她大姐也說不定找她大姐?!
冬舞腦中突然靈機一動,趕忙放下手肘,靈燦的大眼瞬間發出亮光。
對啊,她可以找她大姐。依春織的來信,這回她嫁了個好人家,日子好像過得不錯。她不妨上她那兒去住些時日,一來可以省點飯錢,二來可以仿效她對她二姐夫的方式,多少跟她大姐夫揩點油,帶些什麼東西回家的。
這真是個好主意,她之前怎麼都沒有想到!
一想起又有油水可撈,冬舞的精神馬上好得跟剛滿兩歲的孩子似的滿地跑,上上下下地找春織稍早才派人送來的信,越想越興奮。
她翻箱倒筐,胡亂搜一番,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封信。那信上頭寫著「靖家堡」的詳細地址,怎麼也丟不得呀!
她拼命的找,桃花木制五斗櫃的每一個抽屜幾乎都教她給翻遍了,但就是找不著。
冬舞急得滿頭大汗,不巧這時總管又叫得跟天塌下來一樣。「冬舞小姐、冬舞小姐,有信!」
她當然知道有信,瞧她這會兒不是找得滿頭大汗,滿臉全豆花嗎?
「信呀,冬舞小姐,是您等了快一年的信呀!」總管手高舉著黃色信封,破門而人。
她哪有等什麼信,總管是不是也跟她一樣悶瘋了?冬舞一臉呆滯地看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總管。
「婚……婚契。」總管氣吁吁地把信交給冬舞,表情興奮極了。「冬舞小姐,是婚契、是婚契哪!」總管笑得跟嫁女兒一樣,忙提醒還在呆滯中的冬舞。
「您快準備、準備,迎親的轎子現在就在大門外等候,您的動作要是太慢,怕人家是不等您,空轎而回呢!」總管半是開玩笑,半是感傷的催促冬舞。
「羽夢管」就剩她這麼一位沒出嫁的女兒,過了這刻,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搞不好全得換主子。不過,他還是很為她高興。
「你……你是說……」即使總管叫得半天響,冬舞還是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訊息。
「小的是在告訴你——您就要嫁出去啦!」瞧她呆的。「大轎此刻正在外頭候著,您必須動作快!」
「我……就要……嫁……」冬舞好不容易才會意過來。「我就要嫁出去了,我就要嫁出去了!」這不是玩笑吧,她真的要出嫁了。
冬舞抱著老總管又跳又叫,抱得總管性心酸的。
「娶我的人是誰,抬轎的人有沒有說清楚?」冬舞忙著尖叫,連帶著把找春織的信的事兒也給忘了,眼里只容得下總管塞給她的信。
「回冬舞小姐的話,抬轎人的沒說。」總管回答。「不過,依迎親的陣仗和轎子的大小看來,對方該是個有錢人家。」
「有錢人家?!」冬舞一听見這四個字,什麼信也不必看了。總算她爹娘沒虧待她,把她在家里當爛桃子擺了這麼久之後,還懂得幫她找戶好人家。這事兒要是被夏染知道,鐵定氣死。
不過,現在她正和她的老公熱戀中,大概也沒空理這種小事吧!她是不懂得愛情啦,但她認得錢,也相信有錢才能有愛,沒錢愛情只是神話。而她最不缺神話,而且自小就對盤古開天地興趣缺缺,冬舞聳肩。
「冬舞小姐,我看您就先上轎,其余的東西,我再差人給您送過去。」總管看看天色,發覺不早了,急忙催冬舞上轎。
「可是大姐的信……」她這才想起之前所找的東西。
「甭找了,反正您一旦出嫁,也不可能再有機會去找大小姐,若耽誤了吉時反而不好。」出嫁以後連回娘家都得桃日子,更何況是拜訪外嫁的大姐,根本不可能。
「可是……」
「別再可是了,您快上轎,別耽誤了時辰。」總管索性將冬舞推出房門,硬送她上轎。
無奈之下,冬舞只好草草披上嫁衣,踏人花轎。
「保重啊,冬舞小姐。嫁了人以後,還是得想我們哦!」
成排的僕人,站在「羽夢館」的門口,揮手目送「羽夢館」最後一個出嫁的女兒。每一個人都紅了眼眶,為冬舞送行。
「你們……也……保重。」冬舞手握著裝有婚狀的信封,朝著轎外的眾人揮手。心中除了不舍之外,還擔心這些僕人的未來。
她哭得希哩嘩啦,因為她怕她那雙不負責任的爹娘一輩子都不回家,把家里的僕人活活餓死,這些僕人都在「羽夢館」待了好久,可以說是把人生最寶貴的青春都耗在這兒了,她好怕會對不起他們。
然後,她接著又想起家里現在沒人賺錢,掙錢的人都嫁光了,她留下的那些錢,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怎麼辦?
最後,她又想起她忘了吩咐總管,她留下的那些東西不必送到婆家,直接變賣現銀留做家用,反正婆家不缺。
最最後,她想起帳房里那些帳冊……
沿路上,冬舞就這麼不放心東、不放心西的一路煩惱,小小的腦袋里裝不下對未來的不安與期待,只是一直盤算著錢。
轎外雪花紛落,寒氣逼人。
在這千鳥飛絕,萬徑蹤滅的一片雪白之中,仙女的彩衣卻悄悄地褪去它的外衣,以著同樣純淨迷人的雪白,為底層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