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河詮一向相信她的直覺。
舉個例來說,每當她上山尋龍,找不到正確方向的時候,她的第六感便會冒出頭來告訴她該往哪兒走,她也一定照听不誤,並因此尋找到好幾個很好的墓穴。
同樣地,這次她的第六感也告訴她,房內那個大胡子和衣冠勤的交情並不單純,或許還知道許多有關他的事。她所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等他和衣冠勤談妥之後,她便能趨前詢問有關衣冠勤的事,為此她默默的守在門外,就怕錯失了更深一層認識他的機會。
她等啊等、盼呀盼的,一個時辰過去了,房門始終沒開。沒關系,她再等,總有一天房門會開,屆時就能一探他的過去,那是她最好奇,而他始終不曾提及的部分。
兩個時辰過去,房門終于打開,走出她所盼望的大胡子。
「大叔,借一步說話。」崔河詮見只有他單獨一人出來,立刻覺得機不可失,二話不說,連拖帶拉硬是把大胡子帶走。
莫名其妙強遭扣押,大胡子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覺得新鮮,並好奇崔河詮究竟想走多遠才準備放人。
他們著實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一直走到淮青橋快接近貢院,她才松開大胡子的手,好奇的打量他。
她發現他的個子不高,可眼中似乎蘊涵了深層的智慧,至少,他就沒被她突兀的舉動嚇著。
「小泵娘,你經常拉著男人亂跑嗎,否則動作怎麼會這麼熟稔?」他不但沒被她嚇著,還跟她開玩笑,她立刻就喜歡上他。
「不常。」她回他一個淘氣的笑容。「我只拉我看得順眼的。」他雖然留著一臉大胡子,但還蠻對她的胃口。
「那我可要覺得受寵若驚了。」大胡子低笑。
「可不是。」她大言不慚地點頭。「不過說真的,除了看你順眼之外,我拉著你跑,其實還有別的用意。」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崔河詮沒一會兒便吐實。
「我想也是,誰會看上我這老頭。」大胡子調侃自己,听得崔河詮怪不好意思的。
「大叔,你也別自艾自憐嘛!其實你長得也挺不錯的,至少是我看過的大胡子中,胡子梳得最整齊的一位。」她十分肯定他這方面的優點,惹得大胡子哈哈大笑。
「你真是個鬼靈精,難怪冠勤會受你吸引。」他喃喃自語。「說吧!你拉著我跑,是不是想問我有關冠勤的事?」他打賭一定是的,要不然她不會把他拉得這麼遠。
「大叔,你好神哦!居然能看穿我內心的想法。」對于他的敏銳,崔河詮嘖嘖稱奇,她根本提都還沒有提。
聞言,大胡子只是笑,笑容中有幾分滄桑的味道。
「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自然什麼都能看透。」他像個禪師般說著深奧的禪語,兩只手撐在淮青橋上,轉身面對秦淮河悠然的水面。
受他突然低落的情緒感染,崔河詮也學起他倚著橋欄,觀看橋下行進的船只。
「你知道冠勤那孩子曾待過海盜船嗎?」正當他們看得盡興,大胡子忽然來上這麼一句,嚇了她一跳。」知道。」她點頭。「他告訴過我,不過說得不多。」
「他說了多少?」大胡子的視線依然定在水面,絲毫不因身旁的騷動而分神。
「他只告訴我,小時候因為倭寇作亂的關系,他家的人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他爹兩人。最後連他爹也被倭寇殺死,為了完成他爹的遺願,不得已上了海盜船,成為奸民。」崔河詮將那日衣冠勤在山中所說的話,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換來大胡子的苦笑。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之所以會成為奸民,完全是因為我的關系?」是他拿走他爹的包袱,冷血地邀請他加入掠奪的行列。
崔河詮搖搖頭,那天他說的就這麼多,至于上船以後的事,他一概不曾提起。
「果然。」大胡子一點也不意外衣冠勤選擇不提,換作他也一樣。
「到底他還是恨我……」低頭凝視水面,大胡子再次陷入喃喃自浯之中,崔河詮這次可沒漏听。
「我也發現到他看你的眼神特別冷漠,表情也特別復雜,為什麼?」她問他。他來之前,衣冠勤還很快樂,可一看到他,臉立刻拉下來,害她也跟著遭殃。
「因為我是間接殺死他父親的凶手,所以他恨我。」大胡子很快給她答案。
「你是殺死他父親的凶手?!」崔河詮不敢相信耳朵所听到的,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會殺人的樣子。
「沒錯,是我。」大胡子喟道。「人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但當初他爹被殺的時候我也在場,我不但沒幫他,還親手拿走他爹手中的包袱。」這就是他一直不肯原諒他的原因。」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崔河詮實在無法了解他們之間的復雜關系,他既是衣冠勤的殺父凶手,為什麼還來看他,而且衣冠勤還答應?
「因為就算我不拿,其他人也會拿。」他的答案出人意表。「嘉靖四十四年間,到處是海盜。冠勤和他爹住的村子離海邊太近,本來就不可能逃過襲擊,就算我肯放過他,其他海寇也不可能點頭,更何況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為了救他一條小命,倭寇們只要有東西可拿,就不會濫殺無辜,甚至還可能會收留他。」這也是他後來做的事--投奔他們。
「我、我不懂。」崔河詮越听越迷糊。「既然你是為了幫他,他怎麼可能還恨你?」感激都來不及。
「這你問倒我了,我也不懂。」大胡子哀傷地一笑。「也許在他心底,我是他最不願觸踫的傷口。你知道,現在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商人,我的出現,只會提醒他過去曾經歷過的骯髒日子,所以他才不願意見到我。」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衣冠勤既愛他也恨他。上了船之後,他才發現,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有他幫忙的緣故。而且他還不辭辛勞的教會他各種技能,其中包括讀書寫字。不過,後來冠勤會選擇經商,完全是因為他自己的腦筋動得快,這點他就沒幫上忙了。
大胡子以著低沉的聲音,娓娓訴說著往事。他告訴她說,他從沒看過哪個十歲大的小阿像衣冠勤這般堅忍,能夠忍著大風雪一個人收帆。他又告訴她,那時的大明朝簡直就像一條即將翻復的船,倭患十分嚴重,可朝廷派來平亂的士兵非但無法幫他們,甚至轉而劫財,逼得他們紛紛投入倭寇的行列,成為人人唾罵的奸民。
听到這里,崔河詮再也無法止住血管中奔流的血液,激動地發抖。她無法想像當時的情景有多亂,那時她六歲,正在靈山拜師學藝和師兄玩在一起,根本想不到沿海地區竟到處是人間煉獄。
她抬頭無助的看著大胡子,明燦的眼楮仿佛在跟他說對不起,她不該如此誤解他們所有人,不該誤以為所有奸民都是壞蛋。
大胡子拍拍她的肩,無聲地傳達個人的諒解,只希望他今天所說的一切能有所幫助。
「我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能了解這一切都是時代的錯,不再怪你。」心疼于他眼中所流露出的寂寞,崔河詮樂觀地向大胡子保證。
「或許吧!」大胡子微笑。「你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難怪冠勤會喜歡你。」明朗、樂觀、又有同情心,換作他一樣喜歡。
「胡、胡說!」忽然听大胡子這麼一說,崔河詮整個人都跳起來。
「衣冠勤他才不喜歡我,他只是喜歡捉弄我罷了。」對,他一定只是喜歡逗著她玩,沒他說得這麼嚴重。
「捉弄到把你拋起來,逗你開心的地步?」大胡子挑眉反駁。「你未免太不了解他了。」
當他听見他的笑聲,又目睹他的舉動時,他頃刻明白,他已經找到喜歡的女孩了。
「我、我……」崔河詮還想辯解。
「告訴我,你也喜歡他嗎?」不給她思考的機會,大胡子接著問,害她亂了陣腳。
「我們、我們只是朋友。」她強作鎮定地壓抑猛烈的心跳,卻在他下一句問話中又亂了方寸。」你真的相信你們是朋友?」
崔河詮的表情因這句話而呆掉。
「我倒認為你愛上他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有如春雷般的打在崔河詮的身上。
她抬頭看大胡子,拼命搖頭告訴他不可能,可她越是搖頭,大胡子越是點頭,越是肯定--她愛上他。
「愛情是很奇妙的,它總在你最不需要的時候出現,逼得你一直逃避。」大胡子固定住她的肩膀,要她正視自己的心。「你若還有疑惑,就該靜下心來問自己--你為什麼這麼關心他?你為什麼如此在乎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厚著臉皮硬要一個陌生人告訴你他的過去?等你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便會了解我說的話,斷不會再搖頭。」
輕輕地拍她的肩,大胡子說完這最後一席話就走了。崔河詮來不及叫住他也無法開口叫住他,因為她早已陷在他的話中不能動彈,滿腦子都是她愛上衣冠勤的事實。
她關心衣冠勤,不是因為他們是朋友,不是因為她好奇,而是出自內心想多了解他一點,想多疼他一點。
每當他們見面,她總是克制不住心跳,總是在猜測今天他心情好不好,會不會又來那套「友誼式的接吻」,並忍不住期待。
老天!原來她早在不知不覺中愛上衣冠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但千真萬確。
「我……不,我不可以……」她捂住自個兒的嘴巴,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輕易愛上一個人,可事實又不容她否認。
「我愛上衣冠勤,我愛上他了……」接著她又遮住雙眼,好想把他的影子從腦子里除去,可她越心急,他的輪廓就越清晰。
蚌地,她腦中閃過一個許久以前的畫面。畫面中的她高舉著香祭拜天地,喃喃地說道……
「不、不!」她往後倒退一步,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可事實就在眼前。
她居然愛上了衣冠勤,她該怎麼辦?
冷冽的秋風吹過金陵的街頭,貢院街依舊像平常那般熱鬧,街道兩旁盡是酒樓茶館,還有成排的攤販叫賣著各種物品。無論是來自歙、宜二地的文房四寶,還是宜興的竹刻陶器,或是蘇州的糖食,這里莫不具備。
「姑娘,買點水粉吧!」
「便宜的玉,要不要看看?」
四周傳來各類小販的吆喝聲,夾雜著川流不息的人潮,貢院街頭一片熱鬧。
「你怎麼了,河詮?為何一臉沒有精神的模樣?」和崔河詮並肩走在人群中,衣冠勤忍不住低下頭來看看身旁的她是怎麼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啊?沒、沒什麼啊!」崔河詮連忙露出一個笑容,躲避他的眼神。「只是睡眠不足,很想睡而已。」她假裝很愛困的大打呵欠,衣冠勤卻沒那麼容易被蒙騙。
「你有事瞞我。」他一眼望穿她的偽裝。
「胡說!」她笑得很勉強。「我只是覺得很累,我們找了很久的陽宅,沒有一處你覺得滿意。我每天忙進忙出,跑來跑去,當然會睡眠不足。」
「這麼說,還是我害慘你了。」衣冠勤諷刺的說,早早識破她是在說謊。從客棧那天以後她就很不對勁,一直回避他的眼神,而且刻意和他保持距離。
「可不是嗎?都是因為你!」她假裝開朗的捶他的肩膀。「誰叫你這麼挑,害我都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能力,關于這一點,你要負全責。」
崔河詮越是故意表現出哥兒們的模樣,衣冠勤就越懷疑。他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改變態度,但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非常不喜歡。
眼底升起冷冽的光芒,衣冠勤不發一語,只是打量著崔河詮的表情,試圖從中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她會突然變得這麼退縮一定有原因,但是是什麼原因呢?那天以前,她明明還很正常,可自從馬索出現于客棧之後,她就換了個人。雖然外表看起來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可他可以明顯的感受到她的改變,她在疏遠他。
懊死,他不能讓她疏遠他,絕對不可以。
不悅地蹙起濃眉,衣冠勤決心讓她知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她都不能逃避他的眼一神,未料街頭那端傳來的吵雜聲,卻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什麼人出巡,場面這麼氣派?」
察覺到大街那頭的騷動,身邊的群眾開始鼓噪,相互討論起來。
「听說是大理寺的汪少卿和他的家眷。」
有人認出浩浩蕩蕩迎面而來的隊伍,四周的討論聲于是變得更為熱烈。
「這就難怪隊伍拖得這麼長,原來是咱們金陵的重臣。」大伙兒猛點頭。「雖然現在的首都是順天,可咱們怎麼說都是留都,是該有此等氣派。」
「說得好,一點兒也沒錯!」眾人附和。
這是每一個金陵人最基本的驕傲。想明太祖創立根基之初,本將首都定于金陵,並築有皇城。沿至永樂大帝,首都遷至順天,可除了不設置內閣之外,舉凡該有的五府、六部、大理寺等機構,金陵樣樣不缺,官員的品級也和順天完全一樣。
如今首都的位置雖讓給了北方的順天,可曾為首善之都的金陵人絲毫不曾忘記過去的光榮,仍是非常驕傲。
「來了、來了!」
行進的隊伍轉眼間來到這群人的跟前,大伙兒討論得更猛。
「大家快看,這就是汪少卿乘坐的轎子,真漂亮。」
一頂雕梁畫棟、鏤空著翔鶴圖案的華美轎輿經過大家的眼前,引起一陣推擠。
「還有呢,後頭跟著的那一頂轎子也很漂亮,轎簾上繡滿了牡丹花!」緊跟在汪少卿轎子後面的是一頂較為輕巧的轎子,轎身的圖形雖不若前頂轎輿來得華麗,卻別有一股優雅的味道。
「不知這轎中坐的人是誰?」人群中就有人無聊的猜問。
「我看應是坐著一個姑娘。」人群中也有人答。「瞧轎夫的腳步移得輕巧,想必里頭坐著的人體態必輕盈,否則轎夫的腳步不會這麼輕松。」
說話的人顯然頗為內行,還懂得觀察轎夫的腳步。眾人七嘴八舌,注意力全集中在後面那頂轎子的上頭,惹得轎內的人亦忍不住懊奇,偷偷地掀開轎窗口的轎簾,詢問跟在轎子身旁的女僕。
「大家都在談論些什麼,這麼熱鬧?」轎內的人兒有著一副溫柔的嗓子,聲音中充滿好奇,女僕趕緊上前回話。
「沒什麼,大小姐,大伙兒只是好奇,沒事兒。」女僕盡可能的用身體擋住轎窗口,
不讓窺探的人群有機會見著轎內的情形。
「真的?他們好奇什麼?」轎內的人兒顯然覺得有趣,毫不忌諱地拉開轎窗口的簾子,一窺轎外的世界。
「小姐,我看您比那些人還好奇。」女僕又好氣又好笑的拉下轎簾,就怕有人看見她家小姐的尊容。
「讓開,蓉兒,別一直擋住我的視線。」轎內的人兒就如她女僕說的那般好奇,一心想看外頭的人群。
名喚蓉兒的女僕沒轍,只好稍稍挪開身體,滿足她家小姐的偷窺欲。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她這一挪,竟挪出她家小姐的終身。
從未出過家門的汪秀雅,一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就只見過她爹,和家中少許的男僕,從來沒想到,外面的世界竟存在著這麼完美的男性。
臉紅心跳地凝視著轎外的男人,汪秀雅此刻的心情有如墜人五里霧般忐忑不安。街道的一旁站滿了人潮,每一個都拉長了脖子,觀看他們的隊伍,那個男人就夾雜在里面。
他長得很高,站在人群中很容易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的眼楮是比女人還要美的鳳眼,明亮的眼珠,有如浴別的鳳凰般翩翩起舞,照得人睜不開眼。還有還有,他不似一般男人頭戴方巾,而是隨意將頭發綁在頸後,看起來既優雅又粗獷,在在吸引她的視線。
「蓉兒,你可知道那個高個子的男人是誰,叫什麼名字?」汪秀雅覺得她戀愛了,讓她止不住心跳的男人此刻就站在轎外,距離她好近。
「小姐您說誰?」蓉兒莫名其妙地反問汪秀雅,這兒到處是男人。
「那一個。」汪秀雅指著衣冠勤所在的位置,並懊惱轎子為何走得這麼快。
「啊?您是說那個男人啊!」蓉兒這才會意過來,並且也被他的俊美懾住。
「蓉兒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可以托人打听一下。」天啊,竟有男人長得這般挺拔俊秀,難怪她家小姐深深著迷。
「打听得到嗎?」汪秀雅著急地看著離她越來越遠的衣冠勤,他的身旁似乎站著一個女人…….
「打听得到。」蓉兒有絕對信心。「像他這般出色的男人,全金陵沒有幾個。蓉兒敢向小姐保證,要不了三天,我們就能知道他是誰。」那個男人看起來不像一般草民,搞不好和她家小姐很相配。
隨著女僕的保證和隊伍的行進,汪秀雅依依不舍地放下窗口的轎簾,萬分忐忑地猜想衣冠勤的身份。
站在道路旁,等待行進隊伍呼嘯而過的衣冠勤,根本料不到自己竟成了官家小姐心儀的對象,他的腦子里只想著剛剛被打斷的問題--崔河詮在疏遠他。
她在疏遠他,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等四周恢復清靜,當他準備握住崔河詮的雙肩,厲聲告訴她她不能疏遠他的同時,她卻又靈巧地改變話題。
「好嚇人的陣仗,現在我終于能夠體會你爹臨終前說的那些話,我听說汪家的祖墳風水很好,後代子孫都能當官。」凝視著遠去的隊伍,崔河詮半是感慨、半是羨慕地提及人們對汪家的傳言,卻也間接提醒衣冠勤他答應過他爹的事。
他的身體立刻變得很僵硬,對于自己遲遲不能完成對他爹的承諾,深感無能。
崔河詮這才發現自己說錯話,連忙先掌自個兒的嘴,然後用力拍他的背安慰他。
「放心啦!我幫你找的那個‘鯉魚龍穴’絕不會輸給汪家。」她舉手保證。「等你爹的遺骨安葬好,你後代的子孫必定個個做官發財,把汪家比下去。」她知道找到一處好墓穴對他有多重要,畢竟這是他對他爹的承諾,而她知道他有多注重這個承諾。
面對崔河詮開朗的笑容,衣冠勤的反應是沉下臉,再次責怪自己的無能。他對他爹的承諾不止是幫他找到一處好墓穴,他還立志成家立業,娶個出身良好的妻子改變人們對他的想法,可如今他卻忘了對父親的承諾,腦子只想著如何讓崔河詮不疏遠他。
「走吧,我們不是答應李老板要去看他那塊空地?」強迫自己斂起無用的心思,衣冠勤決定將注意力轉而投向陽宅上頭,引來崔河詮的好奇。
「嗯。」她不明究里的點點頭,搞不懂他的臉色為何陰晴不定。不過方才汪家那隊冗長的行進隊伍,佔去了他們不少的時間就是。
李老板的土地就位于城北,前有金川,後有一座大廟,左邊是一條人工開闢的水道,右邊是大路,地理位置好得不能再好。更好的是,李老板由于缺現金周轉急著賣,因此崔河詮趁衣冠勤還在思考的時候,趕緊把他拉到一旁,踮起腳尖對著他的耳朵說--
「這地方用來建屋太合適了,不能再挑了。」她勸道。「青龍位有水流,白虎位是道路,前有水氣,後有靠背,完全符合陽宅的標準。這次你若再不下決定,我看今年結束之前都不可能再踫上像這麼好的一塊地,你自個兒看著辦。」
崔河詮認真地提醒他先前的計劃,衣冠勤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理。寒冬將至,等到降雪的日子一來,別說建屋,就連破土都有問題。更何況他還得趕在冬天來臨前將他的父親移葬完畢,實在沒有多余的空閑一直找空地。
「怎麼樣,就這塊地吧?」崔河詮仰著頭問,急切之情溢于言表,但不知怎麼搞的,卻讓他很不高興。
「先把這塊地的地理方位繪制成圖,送來客棧給我,我再告訴你我的決定。」明知這種行為很孩子氣,衣冠勤還是強調老規矩,差點投氣壞她。
杯就畫,有什麼了不起。」崔河詮做了個鬼臉,發誓這回鐵定畫到他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否則名字倒著寫。
兩個人就在又一次不愉快的氣氛下,各自回到住處。
三天後,崔河詮帶著她精心繪制好的草圖,自信滿滿地跑到客棧敲他的房門。
「衣冠勤!」興沖沖地推開房門,嘴里嚷嚷著衣冠勤的名字,崔河詮不待房內做出回應即推門進入。
「你看我把你要的草圖畫好了--」她才想邀功,不料房內呈現出來的情景教她硬生生地住了口,說不出話。
衣冠勤一向清靜的廂房,此刻正接待著兩位穿著整齊的客人,其中一個她認得,那天汪家的轎隊經過貢院街的時候,他就走在最前面,他們管他叫總管。
「這位姑娘是?」正當崔河詮愣在門口,考慮著該不該退出之際,汪家的總管出口問道。
「呃,我嗎?」崔河詮直覺地反應。「我是他的朋友--」
「她是我聘請的風水師,負責幫我找陽宅。」衣冠勤冷淡地打斷她的自我介紹,害得她怪尷尬的。
「原來你就是崔姑娘,久仰。」得知她的身份後,總管綻開一個有禮的笑容,精明的眼楮打量著她。
「不敢,你太客氣了。」崔河詮不自在地推諉,她實在不習慣這類問候。汪總管並未接腔,只是一直微笑。早在上門之前他就已經打听好一切,除了探得衣冠勤的身世和目前的情況外,他亦听說他和一位姓崔的姑娘走得很近,便將她的生平順道也一並探出;
由下人的口中他得知,崔河詮是一名風水師,為人爽朗而且長得十分漂亮。原先他還在擔心她會對他家小姐造成威脅,如今看來是多慮了。她的確是長得很漂亮沒錯,可惜缺乏大家閨秀的氣質,無法成為一個稱職的妻子,而現在衣冠勤缺的正是一個出身良好、教養出眾的妻子,單憑這點,她就無法和他家小姐爭。
「我看,我就直說了。」滿意于眼前所見,汪總管決定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那也是崔河詮尚未闖人之前,衣冠勤問他的話。
「請。」衣冠勤面無表情地點頭,尚不清楚他的來意。
「今日我冒昧前來,其實是代替我家老爺向衣公子提供一份協議,還望衣公子接受。」汪總管一邊說一邊自袖中取出某樣東西擺在桌上。
是一張年生。
衣冠勤眯起眼楮,盯著桌上那張紅紙片,多少猜到汪總管此行的目的。
「你平白無故的擺了張女人的年生在我眼前,想來這個提議必定跟這個女人有關。」衣冠勤見多了類似的場面,一下子就抓出重點。自從他發達後,常常有這種不請自來的說媒,早已見怪不怪。
「衣公子果然是個聰明人。」汪總管也不否認。「我的確是為我家小姐的婚事而來,我家老爺想和衣公子結為親家。」
「哦?」衣冠勤的眼楮眯得更緊了。「我不知道汪大人會對在下有興趣,我只是區區一名商人,怎麼高攀得起?」
「不、不,衣公于此言差矣,大家都知道你不只是一名商人,而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商人。」汪總管笑著搖頭。「況且,對你感興趣的不是我家老爺,而是我家小姐,她對你一見傾心,非你不嫁。」
「汪小姐?」衣冠勤愣了一下,眼楮忍不住瞄向桌上的紅紙片。「我不記得曾與汪小姐見過面。」更未曾听過她的芳名。
「呵呵,衣公子這就不懂女兒心了,你沒見過她,她不見得沒見過你呀!」汪總管笑開。「三天前我家小姐隨我家老爺上街時,曾偷偷掀起轎簾觀看人群,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看上你的。」到底他家小姐是千金之軀,平日沒什麼機會接觸男人,衣冠勤又長得這麼俊俏,難怪她會對他一見鐘情。
汪總管不覺得這樣的擇偶方式有何不妥,衣冠勤反倒認為離譜,遂沉下臉開口道--
「謝謝汪大小姐的錯愛。」他沒興趣被人當成路邊獵艷的對象。「但是我恐怕沒那個福分承受汪大小姐的--」
「衣公子想必是因為不知道我家大小姐的長相,所以心存懷疑吧!」見苗頭不對,汪總管靈敏地打斷衣冠勤的拒絕。「我這兒帶來了一幅我家小姐的畫像,還請衣公子過目。」
汪總管笑吟吟地攤開手中的畫卷,衣冠勤立刻看見一個手執蒲扇的縴縴美人對著他微笑。
「好漂亮!」
這句驚嘆是從崔河詮的嘴里發出的。從她不小心闖進來以後,她就沒什麼機會插嘴,可畫里的人兒實在長得太美了,教她不得不驚嘆。
崔河詮覺得汪秀雅長得很美,但是衣冠勤呢?
不錯!他也承認汪秀雅長得十分清麗,可惜不對他的胃口。
「我對汪小姐的長相沒有任何意見。」看完了畫像,衣冠勤做出評論。「但我還是堅持高攀不起,煩請汪總管代我如此回復你家老爺。」
「衣公于不滿意我家大小姐的長相?」總管進一步探問,沒忽略掉衣冠勤無意間飄向崔河詮的眼神。
「不,你家大小姐長得很美,只是我--」
「我听人家說衣公子最近一直在找地蓋房子,頗有成家立業的打算。」不待衣冠勤完全拒絕,汪總管又技巧性的轉個話題。」是又如何?」衣冠勤仍是板著臉,沒什麼好臉色。
「是的話你就不該斷然拒絕這樁婚事,應該考慮這樁婚事背後所帶來的利益。」汪總管到底不是省油的燈,馬上更換立場說話。
「衣公子雖然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也有在金陵落地生根的意思,但金陵的老百姓並不健忘,也都記得你手上的錢是怎麼來的。」
他的錢來自和倭寇同流合污、來自于生意間的投機取巧,雖然年代久遠,可大家都記得,否則不會前腳才剛入城,後腳就有人到處都傳說「衣冠禽獸」來了。
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衣冠勤毫不意外對方模清他的底。他的過去並不光彩,這事人人皆知。」時間一久,人們自然會忘記我過去干過什麼,這點不勞汪總管費心。」衣冠勤不信金陵的居民真有這麼高潔,錢能改變一切。
「話是不錯,可若有人時時刻刻提醒他們你靠什麼發跡,這可就不妙了。」汪總管老好巨滑的威脅他。「再說,衣公子現在雖然有錢,但不見得有地位。俗話說得好︰有錢還得有身份。倘若衣公子真娶了我們家大小姐,不但能博得好名聲,還能一下子提升你的社會地位。如此一來,衣公子就不必成天煩心能不能對令尊交代,何樂而不為呢?」
被言之,汪總管不只掌握了衣冠勤的過去,甚至探听好了他的未來,包括他父親對他的殷切期待。
再一次地握緊拳頭,衣冠勤極想叫對方滾一邊去,別來打擾他的清靜,可又無法否認心底的願望,因而抑郁不已。
在遇見崔河詮之前,他原本就是做此打算。他的計劃是,先找墓地,然後蓋房子,再找個出身良好的女人成親,從此在金陵落地生根。
如今,機會好不容易來了,他卻如此猶豫,甚至一個勁兒地往外推。
「如何,衣公子?在下所言不差吧?」在他低頭猶豫的時候,汪總管適時推波助瀾。「只要你肯答應這樁婚事,就算對令尊有所交代,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模透了衣冠勤底子的汪總管,一直強調他最在意的事,可真正教他下定決心的人,卻是崔河詮。
「我也覺得你應該把握住這次機會。」
崔河詮突然插進來的話,使得衣冠勤原本垂若的頭,倏地抬起來。
「你說什麼?」衣冠勤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敢置信地反問。
「我說,你應該答應這樁婚事。」崔河詮深吸了口氣回答。「汪小姐的出身良好,而且人又長得這麼美,放掉太可惜了。」
「你希望我娶她?」無法相信她竟然這麼說,衣冠勤眼中跳動的淨是生氣的火焰。
「我是為你好。」崔河詮勉強笑道。「我剛剛偷瞄了桌上的年生一眼,發現你和汪小姐的八字其實挺合的,如果結成夫妻,一定很相配。」
她會這麼說全都是為了他,因為她知道,他這一生影響他最深的人就是他父親。他要出頭,他要完成對他父親的承諾,為此,她不能自私的徘徊在他左右,他需要的人不是她,她只是一個身份低下的風水師,無法幫助他完成他的夢想。
因此,她開朗地微笑,讓他相信,她是真心真意希望他娶別的女人,自己也好閃一邊去。
她的出發點是如此美好,可惜衣冠勤一點也無法體會,只是看著她,再看著她,直到快望穿她的靈魂,才緩緩的開口。
「既然連我的‘朋友’都覺得我應該答應,那我還能多說什麼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楮一直沒有離開過崔河詮。
「請代我轉告你家老爺,就說我會考慮這樁婚事。」
隨著衣冠勤的應許,一切似乎開始有了名目,而崔河詮的心,也在這剎那開始隱隱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