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的院子里頭站滿了戲班子的成員,大多數的人都不清楚班主找他們有何目的,有事兒一家一家通知便成,干啥還要叫他們集合?
「冷死人了!」
大伙兒冷到在原地搓手取暖,露兒也到了,臉上掛著一抹顯而易見的興奮,喜孜孜地看著棄兒,棄兒被瞧得不知所以然,但也抽不得空管露兒,她得趕快回房去拿圍巾才行。
今兒個晚上真的很冷,不過剛入冬,便已刮起陣陣寒風,不纏條圍巾真的會凍死人。
為了趕上班主的談話,棄兒幾乎是用跑的跑回房,在床頭胡亂搜了一陣,才搜出一條破舊的圍巾繞在脖子上,然後又得沖回院子。
……對了,該給喜兒吃飼料了,她今兒個整逃詡沒喂食,真是個不負責任的主人。
棄兒沖到床底下,想拿出鳥籠,喂她心愛的小鳥吃點兒谷子,卻怎麼也找不到小鳥。
喜兒、喜兒不見了!怎麼會——
然後,她看見被丟在角落的空鳥籠,原先被關在里面的喜兒,已經被放走。棄兒見狀心頓時冷了一半,很快便明白是誰放走她的小鳥。
她看向漆黑的天際,被霧氣籠罩的天空,暗到連一顆星子都沒有,像極了她的人生。
這樣啊!被放走了,其實也好。
棄兒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滾下來,沾濕她的衣襟,她卻只能悄悄擦干。
不要哭,至少喜兒自由了,比你還幸福。
棄兒命令自己要為鳥兒高興,可眼淚就是不爭氣,硬是往下掉。
如果她真的把喜兒當朋友,就不該囚禁它,硬是將它留在身邊,但她真的覺得好寂寞。
「嗚……」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連她唯一的朋友都奪走?難道她就不能有朋友,就不能有尊嚴嗎?
「嗚……」
她到底還要忍受這樣的日子多久?大家還要怎麼欺侮她才甘心?如果她死了,他們會不會饒過她?
她覺得好累,真的好累。
擦干眼淚,拖著蹣跚腳步到院子集合,棄兒真的受夠了。
整個戲班就只有強叔對她好,但他又早早過世,留她一個人在戲班受盡折磨,如果當初強叔不要救她,或許她還比較幸福,至少可以天真的死去。
棄兒的內心傷痕累累,再也不期待會有奇跡發生,即使是胸口那兩紋銀,都不能軟化她已然僵硬的心。
露兒見棄兒一臉傷心的表情,便知道棄兒已經發現小鳥被她放走的事,內心快樂不已。
人心之險惡,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知道。
棄兒對人性已經徹底絕望,也不指望誰能同情她,給她一絲溫暖,事實上她已經完全麻木。
班主在眾人的期盼之下來到院子,大伙兒的脖子立刻拉得長長的,看班主想說什麼。
「明兒個‘嘉興油號’請咱們開戲,這事兒大伙兒都知道吧?」
班主召集大家的目的,居然是為了交代明天演出的事,讓他們很意外。
「班主,咱們都為這事兒忙了好幾天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打從他們接到邀約開始,大家手邊的工作就沒停過,吊嗓子、練身段忙得不可開交,還得打理戲服和道具,忙哪!
「說得也是,看來大家都很興奮哪!」班主沒顯現出興奮之情便罷,臉色卻反而沉重。
「怎麼了,班主?」大伙兒見狀好奇地問班主。「好不容易有人請咱們開戲,您怎麼一臉沉重?」
距離他們上回接戲,少說也有半年,這期間大伙兒咬牙撐過,差點斷糧,如今好不容易有油號邀約,按理說該歡天喜地,他老倒愁眉苦臉。
「不是我不興奮,而是我一想到接下來的問題,不由得頭痛。」
班主的話讓大伙兒你看我、我看你,模不著頭緒。
「你們還記得半年前發生的事嗎?」班主問。
怎麼可能不記得?半年前正式開戲前的那場「叉劉氏四娘」,當場叉死一名老師傅,當下躺進了戲台下那口準備好的棺材,演出的戲因此而被判定不吉利,從此以後,他們戲班子再也沒有接過生意。
畢竟開戲本來是件高興的事,誰也不想失手惹禍,然而刀劍不長眼,師傅再厲害也有出差錯的時候。
「唉!」
只是這差錯要人命哪!但開戲前要先演出一段「請劉氏四娘受叉」,又是洪江不成文的規定,他們若想在此地安身立命,就得照做。
「問題是,誰來扮演劉氏四娘?」這即是惹班主煩心的主因。「有人自願演出嗎?」
隨著班主的話落下,現場一陣沉默。
誰都想保住性命,不想同半年前的師傅一樣,莫名其妙入了棺材,班主還要他們自願,這不是為難他們嗎?
「如此一來,只好用點的。」班主老早心里有數,要大家聚集到院子也是白忙一場,畢竟誰都怕死。
「我看,就阿畢好了——」
「我來扮演劉氏四娘!」
正當班主點名其中一名年輕武生演出的當頭,人群中卻響起一個清亮柔美的聲音。
「我自願扮演劉氏四娘,請班主給我這個機會。」棄兒一字一句都說得堅決,只見眾人張大嘴,目光一致地看著她。
「棄兒,你真的願意扮演劉氏四娘?」班主疑惑地打量棄兒,問她。
「是的,班主,我願意扮演劉氏四娘。」棄兒肯定地點頭。
「不行!」班主兒子一听見棄兒要演劉氏四娘都快瘋了,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她不能扮演劉氏四娘,絕對不能!」萬一她要是給叉死了,他還有得玩嗎?他對尸體可沒興趣。
「為什麼不行?」不但班主兒子反對,副班主女兒也反對,但她反對的卻是留下棄兒的命。
「她無父無母,若是不幸死在台上也沒有人會傷心,最適合扮演劉氏四娘不過!」
露兒這話說起來是有些沒人性,卻是事實。戲班子基本上是由一個家庭一個家庭組成,唯獨棄兒是外人,沒父沒母不打緊,就連撿她回來的強叔也在多年前過世,根本沒有半個親人。
沒有親人,就不會有人為她傷心。
沒有親人,萬一她死了,也不必對誰交代。
所以,她是最適合扮演劉氏四娘的人選。
「再說,她也不見得會死啊!」這才是露兒最怨恨的。「運氣好的話,她說不定能保住一條小命。」
到底師傅都是老手了,也不見得每一個扮演劉氏四娘的人都會出事。之前他們也演出過好幾場,哪一次不是抬著空棺材回來?半年前那場不幸純粹是意外,之後也沒機會再上台演出,說不定這次會歡歡喜喜收場,這種事誰說得準?
「可是——」
「露兒說得有理,就讓棄兒扮演劉氏四娘。」既然有人自願,那當然好,班主一口便答應下來。
「爹!」
「就這麼決定。」班主的決定不容質疑。「大伙兒就散了吧!」
班主一聲令下,大伙兒隨即鳥獸散,各自回到屋子去準備明天演出的事宜。
見大事抵定,棄兒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解月兌感,她終于能夠選擇自己的命運。
她默默地轉身,跟在其他人後面去拿戲服,才跨出兩步,就被班主兒子攔下,面目猙獰地當著她的面撂話。
「別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擺月兌我。」班主的兒子惡狠狠地說道。「你最好祈禱明兒個在台上被叉死,萬一沒死,你還得回到戲班來,到時看我不親手整死你才怪!」
班主兒子,基本上就和副班主女兒一樣殘忍。棄兒不明白他倆為什麼不湊在一塊兒算了,為什麼還要來煩她?
沒有為什麼,因為你是個沒爹沒娘、沒人疼愛的孩子,誰都不會給你自由。
自由啊!
棄兒看向天際,不見星子的夜空早已沒了鳥兒的蹤影,但她還是羨慕它的自在。
如果老天垂憐她的話,她也很快就能獲得自由。
悄悄掏出珍藏在棉襖中的銀兩,棄兒呆呆地盯著它半晌,好想跟它說點兒什麼又不敢開口。
她想說的是,她好想在臨死前,再見到它的主人一面。
這是她心底最懇切的請求,老天爺听見了嗎?
次日,鑼鼓喧天。
劉家的私人戲台陸續擠進受邀的賓客,每個賓客皆向劉姓油商打躬作揖,感謝他邀請大伙兒前來看戲。
劉姓油商笑呵呵,邀請貴客入座。
「謝謝大伙兒不吝指教,給小弟面子,這邊請。」
劉姓油商經商有一套,在處理人際關系上更是滑頭,不多久,戲台兩邊的包廂便坐滿了身分顯赫的貴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當是賀英燁。
「那個人是誰?長得可真俊俏……」
戲台前方的看台,上層樓擠滿了男賓客,下層樓擠滿了女賓客,上層樓的男賓客專心盯著前方的戲台等待開戲,下層樓的女賓客則是專心盯著包廂中的賀英燁,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就算他僅是抬高眉,都會引來一聲接一聲的證嘆。
「看來賀少爺的名氣,已經大到連咱們洪江這個小地方都知道,您瞧瞧那些姑娘家的眼神,著實令人羨慕啊!」劉姓油商馬屁拍到馬腿上,什麼不好說,竟扯到他的長相上。
柏英燁冷著一張臉不做任何回應,他自小就是在這類無關痛癢的阿諛奉承下長大,听再多也不會開心。
整座看台擠得水泄不通,賀英燁注意到,在場臂戲的不僅僅有達官貴人、商賈巨甲,劉姓油商也開放場子讓洪江當地的老百姓一同看戲,算是個還懂得回鎮地方的商人。
「他在看我了、他在看我了!」
盡避賀英燁早已習慣姑娘們的熱烈注視,但成為全場唯一注目的對象,仍然讓他無法適應,巴不得戲快開鑼。
他將目光放在尚無動靜的紅色布簾,在轉頭的同時,眼楮不可避免地掃到看台下層那群寂寞少女,腦子里頓時涌上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會不會也來看戲?
女孩白瓷般的秀顏瞬間滑過賀英燁的眼前,讓他既驚慌又想多瞧一眼,同時又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真的瘋了,只是一位路邊偶遇的平凡女子,也能讓他念念不忘,看來他真的是太久沒女人,才會胡思亂想。
柏英燁當下決定,盡快打理妥合同的事後馬上啟程回京。他相信自己一旦回到京城,所有不合常理的悄繡都會回歸正常,也不會再受臣擾。
然而真正受困擾的,卻是看台上那些寂寞少女。她們的心要不就是狂跳,要不就是停止跳動,雙眼直直盯著賀英燁瞧。
真正的好戲還沒開始,戲台外的較勁已經是如火如荼,未出嫁的姑娘搔首弄姿,已出嫁的姑娘大膽奔放,為了賀英燁,即便是被丈夫休離也無所謂。
伴江此地,商賈往來頻繁,戲班子也不少,尚未見過戲外比正戲演得還熱烈的,也算是大開眼界。
看台上熱熱鬧鬧,一直沒有動靜的戲台此時終于有了動靜。
「開始了、開始了!」
「要打叉了!」
看台上傳來觀眾興奮的喊叫聲,坐在最靠近戲台的賀英燁,不明白觀眾口中的「打叉」是什麼意思,劉姓油商趕緊解釋。
「在洪江,凡是正式開戲前,都要先演出一段「請劉氏四娘受叉’,由台上的一名師傅扮演劉氏四娘,另一名師傅扮演打叉的人,如果扮演劉氏四娘的師傅沒被叉中,這場戲就是吉利的。若是師傅萬一不幸被叉中了,這場戲就不吉利,是得賠師傅一口棺材的,算是咱們地方特殊的習俗。」
經過劉姓油商的解釋,賀英燁總算能夠理解為什麼戲台下還要放著一口棺材,原來是給被叉死的師傅用的,真是詭異的風俗。
「這就是所謂的‘鬼打叉’吧?」洪江此地,古時候為楚地,尚巫風,做什麼都要祭祀和跳大仙,巫灘文化極盛。
「正是。」劉姓油商答道,此時兩位師傅登上戲台,全場臂眾為之瘋狂。
只見扮演劉氏四娘的師傅,隨著鑼鼓的點子開始旋轉頭。
看台的觀眾開始鼓噪,迫不及待想看劉氏四娘受叉。
這場面,說實話賀英燁並不是很習慣,也不特別欣賞,特別是扮演劉氏四娘的師傅明顯是位女子,更讓他提不起勁。
柏英燁百般無聊地看著戲台上由慢逐漸加快旋頭的「劉氏四娘」,從她偶爾向上抬的臉龐意識到一抹熟悉——她是?!
察覺到戲台上受叉者的身分,賀英燁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戲台上不斷旋著頭的師傅,感覺心快跳出胸口。
「呃,賀少爺……」劉姓油商被賀英燁突兀的舉動給嚇著,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其他貴客也是。
柏英燁目不轉楮地盯著戲台上那抹倩影,雖然她臉上涂了個大濃妝,遮去大部分的五官,但他認得出來,她就是粑粑店前的女子,沒想到她居然是個戲子!
「賀、賀少爺……」劉姓油商不知所措地看著賀英燁,希望他能先坐下來,免得擋到後面的貴客。
柏英燁理當如此,然則此刻的賀英燁什麼都听不見,也意識不到周圍的吵鬧,他已全然進入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有他和台上的棄兒兩人,所有人在他的眼中只剩黑影。
台上的棄兒,全然不知道有人在注視著她,一心一意跟著越敲越快的鑼鼓旋轉頭,並祈禱負責打叉的師傅能夠一舉叉中她,讓她瞬間死去。
「要打叉子!」
昂責打叉的師傅,終于拿起用來叉老虎的長叉,朝棄兒的頭上射過去。
「糟糕,叉歪了!」師傅因為太久沒打過叉,一時緊張,原本應該飛過她頭頂的長叉,竟然直直朝著棄兒的胸口飛去,她也不躲避。
來吧,飛來吧!
她閉上眼楮。
就讓這根長叉結束自己十七年的生命,反正她也活累了,終于可以自由了……
「砰!」
棄兒原以為自己會去見閻羅王,可突然在她眼前進裂的木椅,迫使棄兒張開眼楮愣愣地盯著殘缺不全的椅尸,搞不清所以然。
「怎麼了?」
「怎麼了?」
自看台傳來的陣陣驚呼,告訴棄兒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從看台上丟出木椅打歪了長叉,救了她一命。
棄兒和看台上的觀眾,同一個時間轉向包廂,尋找丟椅子的人。
只見賀英燁還驚魂未定大聲大聲地喘著氣,旁邊坐著一臉倉皇的劉姓油商,臉色幾乎和賀英燁一樣難看。
「賀少爺,您這是在做啥?」自從有「鬼打叉」這個習俗以來,還沒發生過今天這種意外,劉姓油商當然要不滿了。
「抱歉壞了您看戲的興致,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在我的面前死掉。」說這話的同時,賀英燁的雙眼依然盯住戲台,棄兒也同樣回望他、認出他,他們竟然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在這樣的場跋再次相逢。
「可這是傳統,您這種行為,已經破壞規矩。」
辨矩就是听天由命,由上天來決定棄兒的去留,是否要在這個時候結束她的生命,他一個打外地來的油商,不該插手。
「我說了,我不希望有人在我面前死掉!」賀英燁咬著牙再次重復剛剛說過的話,眼里燃燒著熊熊怒火。
為什麼?她獲救了!可是她的眼里卻看不到任何喜悅?她意外呆滯的表情仿佛在說︰「你為什麼要救我?」在在讓他自覺得像個傻子。
現場議論紛紛,劉姓油商好生為難。誰也想不到賀英燁會如此沖動,只好把他當作不識在地規矩處理。
「既然賀少爺都這麼說了,那就按照您的意思,算了吧!」劉姓油商決定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給賀英燁,到底他是大明國最大的油商,不好得罪,不值得為了一名小小的戲子同他翻臉。
「不好意思給劉東家添麻煩了。」賀英燁心里有譜,他必須為一時的沖動付出多少銀兩,因此而懊惱不已。
跋同還沒簽定,又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他可真會做生意。
柏英燁冷笑。
「來來來,就當這場戲吉利,繼續演下去。」劉姓油商招呼下人為賀英燁再搬來一張椅子,卻被他一口回絕。
「不必了,劉東家。」他沒這個心情。「就請您慢慢看戲,我先回客棧休息。」
向劉姓油商告辭後,大家都以為他會直接離開劉府,沒想到他卻是走下包廂,直接走向戲台。
棄兒頂著一張大花臉,睜大眼看著賀英燁朝她一步一步走來,感覺心跳都快停了。
柏英燁在她面前站定,琥珀色的眼楮閃爍著謎一樣的光芒。
「你的命,是我的。」而後,撂下一句同樣充滿謎團的話,在眾人的注視下離開現場。
「哇,他好迷人哦!」
「他壞了規矩!」
「那又怎麼樣?」
待他走後,眾人爆出陣陣的驚嘆聲和討論聲,吵吵鬧鬧充滿整個看台。然而棄兒什麼都听不見,耳朵只是不斷響起賀英燁臨走前說的話。
你的命,是我的——
迷霧般的眼楮,充滿了迷惘。
「哈哈哈哈……」
大雜院的主屋傳來陣陣的笑聲,好久沒有痛痛快快喝一場的戲班團員們,聚在班主的屋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地慶祝今兒個順利演出。
「來,干杯!」
「干杯!」
主屋里的男性團員忙著喝酒慶功,另一頭的小廂房則擠滿了女性團員,也是掩嘴笑個不停。
「我問過了,听說他是打京城來的油商,名字叫做賀英燁,真好听。」
「我也問過了,听說還未娶親。」
「他長得好好看!」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簡直迷死人!」
「還有那兩片薄唇,完美極了!」
「從來沒有看過長得那麼俊俏的男人!」
女眷們的笑點顯然和主屋里的男人不一樣,話題全集中在賀英燁身上。
「不過他為什麼要救棄兒,討厭死了!」
「可能是因為不懂規矩吧!他不是一再強調,不想看見有人在他面前死掉?」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棄兒真的很討人厭。長得這麼漂亮,只要她一出現,根本沒有人願意瞧咱們一眼。」
「是啊,討厭透了。」
「她算什麼?不過就是一個沒父沒母的孤兒,當初要不是強叔……」
女眷們卯起來大聲數落棄兒的不是,以為不會有人听見,其實方圓十尺內听得一清二楚,從另一方面來看,她們是故意說給棄兒听,巴不得她去死。
是啊!她也很想死,但死不掉,她有什麼辦法呢?
把這所有對話都听進耳里的棄兒,默默地走向柴房,躲到那塊小天地逃避一切紛爭。
她早明白,女眷們恨她;恨她的美貌,恨她對男人的吸引力。即使她已經將自己絕美的容顏用一層灰遮住,將自己玲瓏有致的身段,藏在厚重的棉襖底下,依舊抵擋不了男人的注目,她真的很痛苦。
瑟縮在柴房的角落,雙手抱住膝蓋將頭放在膝蓋上,棄兒不禁回想起今早賀英燁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可思議。
他認出她來了嗎?
她沒把握。
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一個街頭偶然遇見的女子,身穿一件破舊棉襖,傻到把身上所有的銅板都掏給一個不認識的老乞兒,像她這樣的女子,滿街都是。不要忘了他是打從京城來的貴公子,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哪可能特別留意她?
想到他倆懸殊的身分,棄兒的眸子又黯淡下來,再也不敢奢望。
他打京城來哪!「京城」這兩個字對她來說就像是遙遠的天邊,她從來沒到過洪江以外的地方,就算戲班子偶爾有機會到外地演出,也輪不到她去,在戲班里面,她的地位只不過是個跑龍套的,打雜才是她的主要工作。
棄兒此刻腦子里頭浮現的盡是京城的影像,卻怎麼也想不出該是如何的繁華,最後還是決定放棄。
沒去過的地方,任憑她想破頭,也描繪不出來。
棄兒瑟縮著身體躲避寒氣,同時猜想自己往後的命運,恐怕只會更悲慘而已。
她全心全意地想著賀英燁、想著未來,沒發現有人悄悄溜進柴房,朝她走近。
「你——」
「你這個臭婊子,居然敢這麼對我!」
進來的人是班主兒子,她因為過度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注意到柴房的門開了,當她能反應時,已被班主兒子掐住咽喉眯眼威脅。
「我說過,你萬一死不了就該慘了,現在就是你付出代價的時候。」班主兒子對于棄兒的決定顯然極度不爽,亦看得出來她想藉此逃避自己,發誓要好好修理她一頓。
棄兒逃避的豈止是他?更是絕望沒有未來的生活。她知道,若是她再留在戲班,最後只會淪為供他發泄的工具,她寧死也不願過那樣的生活。
「你這個不要臉的人渣,滾開!」她不知道打哪里來的勇氣,辱罵班主的兒子,班主兒子臉色倏然崩壞。
「好啊,你居然還敢罵我!」他的臉扭成一團。「你這賤人,給天借膽子了是不是?還是你以為今兒個早上那男人會再來救你,幫助你月兌離戲班子?」
棄兒臉上的表情,因為班主兒子這句話而起了些許變化,氣壞了班主兒子。
「原來你真的在想他!」班主兒子的臉脹成豬肝色,恨透了賀英燁。「大伙兒都在講他,現在連你也是一心向著他,你們想把我氣死是不是?!」
這個戲班子向來以班主兒子為中心,而憑良心說,除去他那令人厭惡的個性,他的外表確實長得不錯,戲班的年輕姑娘都愛慕他。
「你連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放開我!」棄兒掙扎得越凶,班主兒子的鉗制越是殘酷,強猛的手勁兒掐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別想我會把你讓給他。」那個該死的男人,俊俏到那種程度簡直是罪惡,況且听說他還是打從京城來的油商,有的是銀兩。
「從小我就認定你,要不是我爹三番兩次阻止我,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也輪不到那個男人逞英雄!」班主兒子說穿了就是不甘心,自己沒勇氣沖上戲台救人,也不允許別人搭救,特別救她的賀英燁長相又如此出色。
「我不是你的人,你別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她不想跟他談論賀英燁,那只會玷污賀英燁,沒有任何意義。
「你才是往自己的臉上貼金,臭婊子!」班主兒子狠狠甩她一巴掌。「你真的以為自己是仙女轉世?告訴你,就算你真的是仙女,老子也要定你了,看我怎麼整你!」他要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竟然敢說他比不上那男人一根手指頭,還反抗他!
班主兒子練的是武生,力氣自然大得不得了,棄兒雖然也練過功,但力氣實在相差太遠了,怎麼都掙月兌不了他的鉗制,眼看著身上的棉襖就要被扯掉。
不行,她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失身,絕對不能失身給這個壞胚子!
一向逆來順受的棄兒,在這個時候突然產生了莫大勇氣,決定反抗班主兒子到底。
她發了瘋地掙扎,在慌亂間模到一把砍柴用的柴刀,想都不想,拿起柴刀用刀柄從班主兒子的後腦勺敲下去。
「喀!」
她用盡力氣的一擊,果然收到效果,班主兒子當著她的面倒下。
意識到自己闖下了什麼大禍,棄兒連忙伸手探班主兒子的呼吸,還好,只是昏過去而已。
她用發抖的手抓緊被班主兒子強行解開的棉襖,盡可能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要慌,棄兒,不要慌。
然而,在她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再留下來也是死路一條。等班主兒子醒過來以後,他一定會去跟班主哭訴,到時候她不但會遭到公開羞辱,還會被那些把他當情人對待的愛慕者生吞活剝,尤其露兒,更是饒不了她。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自棉襖中滾落的銀兩,似乎給了她答案。
她撿起賀英燁給她的一兩銀子,白花花的紋銀上頭,刻著京城鑄銀所鑄的宇樣。
棄兒著實盯了銀兩許久,最後將它緊緊握在手心,起身奔出大雜院。
「宣陽客棧」的精致客房內,舉凡消夜、點心樣樣不缺。
「都端走,我不需要這些。」賀英燁煩躁地吩咐小二,將桌上擺的面點、糖果全部撤走,小二立刻趨前將桌面清得一干二淨。
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賀英燁的心頭不由得一陣煩躁,至于他在煩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他拿出簽定好的供油合同,里面記載著劉姓油商必須每年供貨十二萬桶,至于價錢,就別提了,省得說出來笑死人,他這回可真是做了一筆爛生意。
將合同丟進隨身攜帶的書箱里,賀英燁隱約猜得到自己煩躁的原因——源自他骨子里的騷動。
他想要那個女孩。
柏英燁終于向自己承認。
他想要將她融人身體里面,滿足日夜啃蝕他的騷動,但又得不到她,所以他才會鎮日惶惶不安,只為了該死的——那該死的廉價。
這瞬間,賀英燁覺得自己真的很好笑,救了她,跟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卻連她的手指頭都沒踫一根,自己當初怎麼不直接跟她說他想要她,那不就好了,干嘛還要受此折磨?
瘋了,他真的瘋了。
用力地關上書箱,賀英燁心想自己真的有問題,竟然會有這種念頭,或許等明日離開洪江,情形就會有所改善吧!
柏英燁決定吹熄燈火睡覺,省得再想那些有的沒有的。不料這個時候,掌櫃敲門了,語調充滿了質疑。
「賀少爺,您睡了嗎?」掌櫃在外頭喊道。
「正要睡,怎麼了?」賀英燁皺眉,很不喜歡被打擾。
「沒什麼。」掌櫃猶豫地說道。「只是下面有位姑娘說想見您,問您能不能見她?」
「姑娘?」賀英燁愣住,想不到還有這麼離譜的事。
「是的,賀少爺。」掌櫃回道。「小的原本以為又是哪一個仰慕您的姑娘,想混水模魚模進客棧,也有請她回去。」
自從賀英燁稍早在看戲場跋露臉以後,一堆痴心妄想能爬上他床的姑娘,找盡了各種借口想闖進客棧,掌櫃擋不勝擋,早已厭煩。
「然後呢?」賀英燁比掌櫃的還煩,這些姑娘的行徑已經大膽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就算京城的女子,也跟她們沒得此。
「但是這位堅持要見您,還托我帶一樣東西給您,我看她的模樣挺誠懇的,就答應她了。」其實掌櫃的是被棄兒的美貌打動,不知不覺便點頭了。
「她托你轉交東西?」吸引賀英燁的卻是這句話,她有什麼東西要給他?
「東西在我手上,請您開門。」掌櫃的等在門前,待賀英燁將門打開,好將棄兒囑咐的東西轉交給他。
「東西呢?」打開門後,賀英嘩問掌櫃,只見掌櫃攤開掌心,上頭躺著一兩銀子。
「那位姑娘說,這是您的。」掌櫃將銀兩交到賀英燁手上,他拿起來一看,確實是京城的鑄銀廠打造,上頭還刻了重量成色,和負責監造的官吏及工匠的姓名,絕對不會有錯。
自他來到洪江以來,還沒有使用過碎銀,莫非是?
「這位姑娘現在人在哪里?」是她,一定是她!他只給過她銀兩,沒有別人!
「在客棧門口。」掌櫃的被賀英燁臉上的急切嚇一跳,他還以為他永遠都從容不迫呢!
柏英燁二話不說,提起腳開始狂奔,一邊心跳,一邊沖下樓。
他像風一樣地奔跑著,在沖出客棧門口的剎那,差點和等在門口的棄兒撞著。
棄兒的表情明顯嚇一跳,她沒想到他會親自到門口,賀英燁這時仿佛也察覺到自己失態,連忙斂起表情,冷冷問棄兒。
「你找我?」他仍止不住心跳。
「嗯。」棄兒點頭。
「為什麼找我?」她真的在他面前,他不是作夢。
「因為……」棄兒咬了咬下唇,提起勇氣回道︰「因為你說過,我的命是你的,我現在就把命給你。」
天地在這瞬間凝結,時間化為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