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陶青岑又前往白家。
這幾天沉浸在戀愛的喜悅中,她老是和夏景泫膩在一起,對老人有點歉疚,「白爺爺,不好意思,這幾逃詡沒來陪你。」
白宇和笑道︰「不要緊,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
「氣象報告說有台風形成,可能會掃過台灣,你要小心,有沒有什麼防台準備我能幫忙的?」
「不用了,這房子牢固得很。」白宇和瞧著她滿面春風。「這幾天你是不是遇到什麼好事?」
「是啊!」她笑咪咪,小臉抹上暈紅。
「和夏先生有關嗎?你們——交往了?」
她臉蛋更紅,吶吶問︰「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白宇和欣慰地笑。「我是從小看他長大的,他的個性其實不太適合和他一樣驕傲的人,像你這樣溫和的女孩子才能和他長久相處。」
陶青岑試探地問︰「白爺爺,你和他怎麼演變成現在這樣?」
「說來話長,你問他吧,他若想說,自然會告訴你……」
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打斷老人的話,白宇和回頭望著走下樓梯的優雅倩影,道︰「小青,她是我孫女。丫頭,她就是景泫的新管家。」
白于紫穿藍色紗質上衣,長發披瀉在肩頭,襯得她皎白麗顏更顯楚楚動人,她向目瞪口呆的陶青岑淺笑。「你好,我今天下午剛回來,听我爺爺談了很多你的事,我爺爺這幾天麻煩你照顧了。」
萬沒想到會和偶像面對面,陶青岑完全被她的美麗高雅震懾,她興奮得結巴︰「你、你好,我是你的書迷……」她的手機偏在這時候殺風景地響起,她道︰「對不起,我接一下電話。」
白宇和走到孫女身邊,低聲道︰「就像我猜的,她和景泫在一起了。」
「不會長久的,他們相差太遠。」白于紫打量陶青岑,嬌小而缺乏曲線的身材,沒化妝,衣著簡單,比較引人注目的是燦爛笑靨,但整體來說平凡無奇,這樣的女孩在路上隨處可見。
「她是景泫的書迷,個性很好。」
「我個性就不好嗎?」白于紫似笑非笑。「你說的沒錯,我和景泫都是驕傲的人,但我們分手的原因和驕傲無關,純粹是理念不合。」
白宇和深深看著從不服輸的孫女。「不就是因為你們理念不合又都太驕傲,互不相讓,才鬧到分手嗎?」
她抿唇,拒絕承認。「那只是我們年輕,一時沖動。」
巴夏景泫分手,她始終認為只是暫時,他們終究會回到彼此身邊,他們同樣懷有理想,深刻地互相了解,他們的感情不是一般男女交往的層次,也是志同道合的伴侶,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不相信他會甘于一個只會做家事的平庸女孩。
手機是夏景泫來電,他一時興起,決定要去看電影,催陶青岑回去。
「我晚上也讓你放假,你陪我看電影。」
「要看什麼啊?噯,你先听我說,我遇到不得了的喔!你猜是誰?」
「你直接說,我不想猜。」
「是白于紫!我沒想到她就是白爺爺的孫女,她本人好漂亮喔!」
她很興奮,話機那端卻凍結似地沉默了幾秒,夏景泫冷酷的嗓音才響起。「你給我回來,馬上。」然後便切斷通話。
陶青岑莫名其妙。他哪根筋不對勁了?從沒用過這麼差勁的口氣對她說話。
白于紫走向她。「陶小姐,夏先生在家吧?我想去拜訪他。」
「他在家,可是他心情好像不太好。」
白于紫嫣然一笑。「沒關系,他看到我,心情就會好了。」
那笑顏極美,陶青岑卻覺得有點刺眼。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白夏兩家既然有交情,夏景泫當然認識美若仙子的白小姐,他卻只字不提,剛才一听到她名字,反應非常惡劣,兩家人交惡的關鍵也許是……感情糾紛?
腦中轉過的推測都很不愉快,陶青岑索性不再想。「我正好要回去,一起走吧。」
兩人離開白家,走上小路,白于紫道︰「景泫過得好嗎?他還是整天窩在家里寫稿,不出門吧?」
「他還不錯,偶爾會上健身房。你……和他很熟嗎?」
白于紫微笑。「很熟呀,我們一起長大的,還曾經交往好久。」
丙然。陶青岑心里問號滿天飛,但不願再追問,兩人陷入微妙的沉默里。
片刻後,她們回到夏家,夏景泫正在庭院里陪狗玩飛盤。看見白于紫,他神情不悅,但並不意外。
「景泫,好久不見!」白于紫揚聲招呼,她神情自在,像面對久違的老友。
兩人視線交會,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陶青岑忽覺得自己像個觀眾,正在看一出男俊女美的好戲,此刻是暗潮洶涌的內心戲,兩對眼波之間似有張力,似有暗語,她看不透,感覺茫然失落。
直到拉布拉多犬對著白于紫吠叫起來,她趕緊過去制止。
「進來談吧。」夏景泫轉身進屋。「青青,請你準備點心,送到書房。」
進了書房,白于紫道︰「你有個好管家,爺爺對陶小姐贊不絕口,我一直想請個佣人照顧他,他老是說不要——」
「找我有什麼事?」夏景泫單刀直入地開口︰「如果想找我上節目,你可以回去了。」
白于紫對他無禮的態度不以為真。「這是我們分手以後第一次見面,你就這樣招待我?不先問候近況、敘舊一下?」
「我在電視上常常看到你,你的近況我很清楚。」夏景泫直視她,她比往日更美,顯然也更圓滑。
想起過去,他不免惆悵,但不後悔當時選擇分手,倘若他為了感情和諧勉強留下,不會有今日成績。
「好吧,邀你上節目只是來意之一。你這幾年很好,作品還改拍電視劇,你自己也參與幕後工作,為什麼不想上節目?」
「原因我早就說過,我沒興趣出現在鏡頭前。倒是你,我以為你不屑這個圈子,為何跳進來?」
白于紫聳肩。「我需要賺錢。純文學的讀者是小眾,我寫書的收入不少,如果不嘗試寫作之外的路,我沒辦法維持爺爺和我的生活,不像你,即使不寫作也衣食無虞——」
「怎麼,馬上要談起老問題了嗎?」夏景泫冷笑。「我家有錢是上一代傳下來的,和我無關,仗著家里肯養,以追求理想為名寫些賣不出去的書,這種不負責任的事我不干。」當時前輩們幾乎都拿這理由酸他,激得他更一意孤行。
「我只是覺得可惜,你不必擔心收入,可以全心創作——」
「我實在不懂,我的書或許怪力亂神,至少不教人偷雞模狗,也沒教人自殺或做炸彈,就因為我的書以普羅大眾為目標讀者,你們就瞧不起我,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那些東西都太淺,依你的才能,你可以寫得更好、更出色——」
「好,我問你,為什麼你寫好了文章要出版、要公開?因為那是創作者的熱情,因為有些感觸想分享,有些聲音想被听見,公開是為了尋找共鳴。那些美好的道理或智慧,它不會因為淺顯易懂,就變得低俗,那麼與其賣弄文學技巧,寫人家看不懂的文章,何不寫得淺白一點,讓大家一起感動?」
他緩口氣,語調低沉感性。「我不想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被人擁戴,我想擁抱他們,分享每個人都會有的喜悅和迷惘,我們都只是凡人,為什麼要用文學的尺來分高下?」他頓了頓。「雖然,這一點我並不是做得很好。」
是陶青岑讓他警覺自己背離了當初的理想。想到她,他唇畔浮起微笑。
「簡單來說,你希望做到雅俗共賞。」
他頷首。「其實我不討厭純文學,只是不喜歡那些自命清高的家伙,以為懂了某些文學理論就高人一等,他們只會炫耀寫作技巧,寫出來的都是垃圾,還批評我愛錢,自己其實也同樣想出名……抱歉,我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白于紫滿心激賞。他變了,年少時的理想不變,但態度更成熟,她怦然心動。如今他們之間有了轉機,也許將拉近他們,再度成為昔日相知相守的愛侶。
她柔聲道︰「現在有個改變的機會了,我的節目計劃邀請前輩作家來對談,我已經和爺爺幾個朋友討論過,他們也希望推廣文學,大家一致認為可以借重你的經驗。」
夏景泫愣住。「我?」
「你是我們之中少有的暢銷作家,根據你剛才說的,你很了解如何貼近讀者,這對節目很有幫助,你要是不想用安客的身分出現在屏幕前,可以用你以前的筆名——」
「不,當我決定成為安客,‘夏施’就永遠消失了。」
她隱藏住失望,懇切地道︰「至少,來幫忙幕後策劃好嗎?我一個人空有構想,實在做不了那麼多事,前輩他們對這些又一竅不通。」她美眸盈滿渴盼。「這是和大家言歸于好的機會,你不懷念從前和我們相處的時光嗎?」
夏景泫默然。他當然會懷念從前,寫大眾口味的小說固然很有樂趣,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交流也富有挑戰性,但事情太突然了。
「讓我考慮。」他有點動心,因此猶疑不決。
「還在考慮?難道你不想念和我唇槍舌劍的感覺?」她下巴微抬,美眸閃耀著挑釁的光芒。
「‘想念’是很強烈的字眼。」他微哂。白于紫反應快、觀點新穎,他們往往激辯到幾乎吵架,又能維持在理智的範圍內,這讓他們的感情保持新鮮,不厭膩——但都過去了。
「我有女朋友了,說話得小心一點。」
白于紫心坎一陣酸澀,還以為她能挑起他對舊情的懷念,他卻提出女友來擋。「我听爺爺說了,對方是你的管家,也是你的書迷。」
「她很迷安客,但她不是因為我是安客才愛上我。」他看向鐘一眼。「抱歉,我還和她約好看電影,這件事讓我再想想,改天給你答復。」
「那我先回去了。這幾天我都會在家里,你隨時可以找我談。」白于紫不情願地道別。
通俗小說的世界讓他太安逸了,才會戀上那種水平的女孩,她相信只要拉他回她的圈子,他很快會醒悟,明白適合自己的是她這種充滿挑戰性的伴侶。
陶青岑剛準備好點心,就見夏景泫送客人下樓離開。他關上大門,回身朝她走來,她注意到他臉色不像幾分鐘前那麼肅殺,已溫和許多。
「你們談了什麼?是和白小姐工作有關的事嗎?」她忍不住問。
他頷首。「她希望我加入新節目的幕後陣容,我說要考慮,還聊了點其它的……」
「聊什麼?」為什麼沒有馬上答應?是因為和前女友共事會令他困擾嗎?
「沒什麼,敘舊而已。走吧,該去看電影了。」
但她不動。「之前我提到白小姐,你毫無反應,沒想到你認識她,交情好像還不錯。」她不是介意他交過幾任女友,但既然對方就在這麼近的地方,臨走時又對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于情于理他都該告訴她一聲。
「嗯,我們一起長大,只是這幾年彼此都忙,越來越少見面。」夏景泫略一躊躇,決定不提他和白于紫的一段情。
就他朋友們的經驗,在現任女友面前提起舊愛是不智的行為,女友通常會展現風度表示不在意,但日後吵架,這就成為口角的好材料,將心比心,他也不想听陶青岑變起她和前男友,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珍惜眼前人比較要緊。
「走吧,看電影去。」他親她一記,沒留意她眼底的失望。「我去開車。」
「我去換衣服。」陶青岑輕道,轉身上樓。
他只字不提,或許是覺得舊事沒必要說,或許他和白于紫不歡而散,不想踫觸舊傷口,至少他的眼神坦蕩,不像做了虧心事,她決定相信他。
她忽然想,愛情就像讀安客的靈異小說,看多了鬼影幢幢,人就草木皆兵,發現一點征兆便心驚膽戰,懷疑有人要來破壞,最後發現全是自己嚇自己。
她決定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不讓無中生有的猜疑破壞剛萌芽的感情——
然而接下來幾天,陶青岑果真嘗到草木皆兵的不安感。
白于紫每逃詡來夏家,和夏景泫關在書房里討論。她送點心茶水上去,常在門外就听見夏景泫爽朗的笑聲。
來開門的通常是白于紫,她會展現無懈可擊的美麗笑容,歉然道︰「不好意思,老是麻煩你。」
如此親切誠懇的表情,即使懷疑她意圖不軌,陶青岑也很難討厭她,她慷慨地送她新書,為她簽名,甚至主動到廚房幫忙。
夏景泫見了,開玩笑道︰「你是客人,廚房的事交給她說好。」然後便拉著白于紫出去。
陶青岑听見他們在客廳里談笑,而她獨自留在廚房,面對待處理烹調的一堆菜,強烈的委屈涌上來。
她頭一次發現,身為男友的管家是這麼可惡的事,听他和前女友聊天,她還得秉持一貫的敬業精神,做飯給他們吃。
幸好,夏景泫也知道自己處置不當,當晚向她道歉。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待在廚房,還說那種話。」他們坐在沙發上,他摟住她肩頭低語。「平心而論,于紫是客人,讓她幫忙不是待客之道,這是禮貌——不過,這些話你听過之後可以馬上忘掉。」
他一副懺悔表情。「總之是我不對,要也是你陪客人,由我下廚,可是我煮的菜實在太糟糕,君士坦丁都不屑吃,只好委屈你了。」
應和他似的,拉布拉多犬吠了一聲。
一人一狗的配合逗笑了陶青岑,她稍稍釋懷。「白小姐每逃詡來,你們到底在談什麼?」
「我決定加入她節目的幕後智囊團,這兩逃詡在討論節目的走向。」和前輩修好、白于紫的強力邀請都是其次,主要是這節目和他一直以來的理念相同,他才會同意協助。
「你有制作電視節目的相關經驗嗎?為什麼她會找上你?」
「呃……其實我懂得不多,主要是老朋友之間互相幫忙,她參考的是我身為作家的意見。」這是實話,他是曾參與連續劇拍攝,但實務方面完全不懂。他沒說謊,卻感到不安。
陶青岑緩緩仰眸,凝視他,澄澈眼光讓他肩頭猶如有萬斤重的壓力。
「白小姐知道你是作家,所以她知道你的筆名嘍?」
「……嗯,她知道。」
她不再說話,靜靜看他。
他知道她在等什麼——等他親口招認。他潤了潤干燥的唇。「我和她是鄰居,從小都在她爺爺的指導下練習寫作,後來我們開始投稿到報章雜志,她才會知道我的筆名。」
「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嗎?」前女友都知道了,為何至今仍對她隱瞞?她感覺受傷,他甚至不曾對她坦承他和白于紫的過去。
「不是不肯,是我……沒有準備好。」夏景泫懊惱。「你絕對听過我的筆名,但,我做過……不太好的事,你知道了一定會生氣,再給我一點時間做心理建設,我保證會告訴你,先別逼問我。」他求饒似地嘆息。「我在乎你,我真的很怕你討厭我……」
對,他怕,他敢和一干文壇前輩唱反調,卻怕她生氣,她是他的知音,他卻對她做了無聊的惡作劇,他越想越覺得幼稚又丟臉,還在苦思賠罪的方法。
陶青岑不語,明知他在哄她,可因為那句他在乎她,她便心軟了。
愛情讓她敏銳,洞悉所有的不對勁,她相信他對她的心意,但她阻止不了不愉快的感覺——白于紫知道某些她不知道的關于他的事。
愛情,很小心眼,一粒沙都容不下。
她輕聲道︰「今晚網絡投票要結束了,如果沒意外,我應該是第一名。」
「嗯,恭喜。」換言之,他做最後決定的時刻也越來越近。「明天早上我有事出門,下午會有兩位作家過來加入我們的討論。等我這陣子忙完,我們再去看電影。」
這幾天他是冷落她了,只能說時機太巧,他剛找回從前的熱情,馬上就有讓他大展身手的機會,他滿腦子都是精彩的點子,他渴望制作和他的書同樣引人入勝的節目,讓許多人愛上它,尤其是她。
他希望她對這節目能如對他的書同樣熱衷,他期待她看了之後有滿腔想法對他滔滔訴說,他要給她一般男人無法給她的精神饗食。他沒有太多時間經營愛情,愛情卻在驅使他為她而努力。
陶青岑僅是淡淡一笑。「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