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燦日光迤邐大地,驅走春天殘留的寒意,氣候是宜人的,安有隻獨自走在街頭,心情與腳步卻異常沉重,腦子鬧哄哄。
身後的大醫院像一座罩著烏雲的巨塔,生老病死在那兒循環,每天,都有醫生向病人宣告殘酷現實。
為了避免如果有什麼問題,啟昂可能顧慮到她心情而不會如實告知,她獨自找了這間大醫院做檢查。
可沒想到,醫生宣布了壞消息——
「安小姐,你的輸卵管是一邊阻塞一邊沾黏,兩邊都不通,所以才會一直不能懷孕。」
「那……這要怎麼辦?」她一臉蒼白,神色茫然。
方才輸卵管攝影的檢查方式出乎她意料,是帶有侵入性的檢查,既痛又不舒服,害她雙腿到現在還在抖。
嗚……早知道就找個朋友陪她來了,好恐怖……
「塞住了就要通啊!」中年醫生淺笑。「有的人狀況比較輕微,檢查用的顯影劑打進去時就順便通了。」
「我沒通嗎?」她搶白,希望像別人那樣好運氣。
檢查都這麼可怕了,那治療豈不是……她感到顫栗。
醫生搖了搖頭,用筆指著攝影的片子,判斷道︰「你這個應該需要做月復腔鏡手術。」
「所以做過手術就表示可以懷孕了?」她單純地問,抱持希望。
「做手術是解決沾黏和阻塞,不是保證一定能懷孕,可是如果不做手術的話,是不太可能懷孕的。」人的身體是很奧妙的,各種變化都可能發生,所以他不說保證的話,免得惹上麻煩。
安有隻怔愣住,手術一定得做,但做了不一定能懷孕,那是怎樣?她腦袋糊成一團,反應不過來。
醫生看她一臉惶然又呆坐著,好意的繼續說道︰「月復腔鏡手術是小手術,你不用太擔心,先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如果決定要做了,再來掛號約時間。」
「喔……謝謝。」
見醫生該說的都說完了,她也只能起身離開,內心還處于震撼之中,直到已經走出醫院,仍平復不了心情。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輸卵管堵塞、沾黏,也不清楚那是什麼情況,只知道腦子里一直回蕩著醫生說的一句話——
做手術是解決沾黏和阻塞,不是保證一定能懷孕,可是如果不做手術的話,是不太可能懷孕的。
在這個時候,她只覺得自己跟一般能正常生育的女人不一樣,想要懷孕,沒那麼容易!
她和啟昂該不會永遠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吧?
想起那一張張期待的臉孔,爺爺、爸爸、媽媽……所有關心她的人會有多麼失望,她就覺得好慚愧!
如果知道她不孕,爸爸、媽媽和爺爺會諒解嗎?
他們……還會像現在一樣這麼疼愛她嗎?
貶不會覺得後悔,挑了個不能生的媳婦進門?
她……會因為這樣失去自己的婚姻嗎?
突如其來的沉重壓力催出了她的眼淚,她用手背抹去,可眼淚卻唱反調的一直涌出眼眶。
她該把狀況告訴啟昂,可是,她沒有勇氣……
彬許,她可以自己偷偷去動手術治療就好?這樣事情就不會曝露開來,讓大家一起跟著擔心?
不行,再怎麼說,動手術就不是一件小事啊!
她不想讓她的幸福蒙上烏雲,不想讓這晴天霹靂的消息,打亂他們平靜而甜蜜的生活……
但,似乎不說不行呀!
她該怎麼辦才好?
「有隻?」沒反應。
「安有隻?」在恍神。
「江太太?」愣到外太空去了!
江啟昂愕然的看著老婆。很夸張耶,他們在吃晚餐,她吃著吃著竟心不在焉的發起呆來。
大掌捧住神游太虛的呆滯小臉,他湊上前,用自己的臉佔據她的視線,拉回她的注意。
「嚇……」一回神就冷不防的湊來一張大臉,安有隻嚇得倒抽口氣。「干麼嚇我啦!」
「吃飯吃到發呆。」他莞爾的橫睨她。「在想什麼?」
「沒有想什麼啊。」咧開笑容,她重新舉筷,還替他挾了塊鎮江排骨。「多吃一點。」
看她連笑都笑得那麼僵,跟平常時候真正的開朗完全不一樣,他不由得擔心起來。
「我覺得你怪怪的。」他直言道。
「亂講,哪里怪?」她故作輕松的睞他一眼。
「有隻,有心事可以跟我說,悶在心里是沒辦法解決的。」他直勾勾的凝著她,正色誘勸,不接受敷衍。
安有隻看著最親密的丈夫。他一嚴肅,氣氛就變得凝結起來,她不敢再嘻嘻哈哈。
要說嗎?她還在考慮要自己去治療呢!
在心緒百轉間,她啟唇欲言,但停頓三秒鐘,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真的沒什麼,只是構思客人的婚宴風格。」更努力的漾開自然笑容,拿工作上的事情來搪塞。
「真的嗎?」他感覺到她透露著一股憂郁,理由沒有那麼單純,但她堅持不說,他也沒有辦法。
「真的啦,我要是真的遇到什麼困難,一定會跟你說的。」
這是善意的謊言,因為她還沒有消化那個壞消息的沖擊,更沒有心理準備把事情攤開來面對。
「那就等你願意說的時候再說吧。」此話無疑是壓根兒不相信她因為工作而煩惱,但他給了她一記關切鼓勵的目光。
安有隻沒再多說什麼,否則只會顯得欲蓋彌彰,藉著替他盛湯的舉動,掩飾紛亂的心情,也避開他探究的關心目光。
畢竟在心情尚未平穩的現在,任何的關切對她來說都是壓力。
幾天後,安有隻在替江啟昂整理書房時,不期然在桌上發現了一本書下壓了一份關于他的檢查報告。
這是檢查什麼?
他身體不舒服嗎?
背著忐忑擔憂的心情,她顧不得隱私問題,打開來仔細閱覽,但還沒看出一個所以然,洗完澡出來找不到老婆的江啟昂就找到書房里來了。
「有隻,我洗面乳用完了,儲物櫃里找不到……」
安有隻看向他,沒有偷瞧文件的心虛無措,反而一臉的擔憂緊張。
「啟昂,這是什麼檢查?你身體怎麼了嗎?」她急急追問,怕他有恙。
「哦,這個啊。」他拿過報告,口吻輕松。「沒事的,你不用擔心。」
「到底是什麼?」她不放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安撫的對她微笑。
安有隻愕然地說不出話來。
他應該是真的很想要有個孩子,才會自己跑去做檢查吧?
可是,他卻沒有先懷疑是她的問題,反而自己先去做檢查……
她能明白他體貼她、顧慮她感受的心意,也因而更加慚愧。
「不正常的是我。」她垂眸撇唇,道出幾日來一直困擾著她,也令他擔憂的答案。
江啟昂眉心一擰,擱下報告,疑惑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她重重吐氣,抬眸迎視他關心的目光,心情凝重。
「我們那麼努力卻一直沒能懷孕,是因為我的問題,是我輸卵管沾黏,所以造成不孕。」
她說出來了,可心情卻沒有變得輕松,因為她擔心看到他有任何對她感到失望的表情,而她怕自己會承受不了。
「你怎麼知道?從哪兒听來的?」他納悶,又還沒替她做檢查。
「我去大醫院做檢查了。」
「怎麼不跟我說?我可以幫你檢查……」他很訝異她舍近求遠,自己丈夫就是婦產科醫生,何必去別處檢查?
輸卵管攝影的過程並不是很舒服,如果由他來做,他會盡可能的避免讓她感到疼痛不適。
「讓你檢查的話,我如果有什麼問題,你肯定不會坦白跟我說。」她了解他,知道他對她的體貼疼愛,不舍得她難過。
江啟昂語塞。她的揣度倒是沒錯……
他將她按進辦公椅落坐,自己則靠坐著桌沿。
「那……醫生看了你的狀況之後,怎麼說?」既然檢查都已經做了,那就問結果吧,他也好先評估狀況。
安有隻娓娓轉述那醫生所告訴她的話。
在最疼惜自己的丈夫面前,終究難掩脆弱,她說著說著,積壓在內心多日的茫然惶恐終于再也壓抑不住,化成淚水,一顆顆滾落頰畔。
「別哭,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這麼糟,做過輸卵管手術後懷孕的例子很多。」他心疼的替她拭去眼淚,溫柔安撫她。
「真的嗎?」她不太相信的哽咽問道,吸吸鼻子,眼里還是蓄著兩泡淚,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在哄她安心。「那為什麼那個醫生會說動了手術也不能保證可以懷孕?」
「一般來說,醫生不會把話講得太篤定,免得讓病奔期望愈高,跌得愈重,所以通常會說得比較保守。」他拍拍她臉頰,耐心解釋。「你想想,他要是跟你說,做完手術一定能懷孕,可是後來你卻沒能懷孕,到時候你去追究的話,那他要怎麼交代?」
對耶,還滿有道理的……安有隻止住眼淚,明白的點點頭,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所以是為了明哲保身,才采取保守說法?」眨眨眼,她向他確認。「那我還是很有可能懷孕的,對不對?」
「對。」江啟昂揚起微笑,決定親自負責,不假手他人。「明天我們再去一趟那家醫院,把片子調出來看,我會再跟你門診的醫生討論。」
倘若不是必要的話,他不想再讓她經歷那種不舒服的過程,所以看現成的片子就好。
她再點頭,總算稍稍松口氣。
既然他這麼說,那表示情況真的不嚴重對吧?
可是即使如此,還是有不孕的可能性啊!
「啟昂,如果……我沒辦法生你的孩子的話……」她不安的絞著手,支支吾吾的囁嚅。
「那就表示我命中注定,我們就不要強求了。」他洞悉她想講什麼,搶白表達想法。
雖然難免失望,但他看得很開,畢竟孩子不見得會一直待在自己身邊,老婆才是陪伴自己走到最後的人。
「可是……會不會等我們老了以後,你才埋怨我啊?」平常的開朗樂觀派不上用場了,她有好多顧慮煩惱。
「不會,如果真的不能生,你又真的很想要孩子,那就去領養一個回來。」他繼續安慰她,自然坦率的態度拂去她的不安。
「可是……爸媽那邊要怎麼交代?」想到他們失望的神情,她不禁覺得無地自容。
「他們會理解的。」他相信自己仁慈厚道的父母。
「可是……傳宗接代是我們的責任……」她很清楚這觀念是根深蒂固存在著的。
「還有啟宏啊!以後他有了孩子就可以延續香火了。」只要是江家的子孫就算,不一定要只限于他。
「可是……」她還沒說完。
「哪來那麼多可是?」江啟昂沒轍的打斷她的話。「事情還沒有結果,不要自尋煩惱想太多。」
「這不叫自尋煩惱,這叫未雨綢繆。」她噘唇辯道。
面臨這種問題,誰不會多想啊!
「不管是哪一種,我只希望你記住一件事。」他兩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彎身下來與她平視。
「什麼?」那專注深刻的眼神令她心跳快了快,即便已是夫妻,她對他的迷戀崇拜還是沒有改變啊。
「不管有什麼問題,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的。」他抿起一彎俊笑,眸里蘊含對她的深濃情意。
她動容的感覺到一股熱氣涌上眼眶,揚起嘴角,對他深深微笑,她伸臂摟住他的頸項,緊緊擁抱。
他的承諾,讓她有了面對風雨的勇氣,雖然不安還是徘徊不去,但心里是真的踏實多了。
確定了造成不孕的原因,在江啟昂的支持下,安有隻決定要做月復腔鏡手術,由江啟昂親自負責。
為了不讓安有隻感到有壓力,他們沒讓長輩們知曉,如果一舉解決了問題,就壓根兒不需讓長輩們煩惱。
敗快的,他們安排好日期時間,就在自家的幼馨婦產科動手術,手術過程需要全身麻醉,只有三個很小的傷口,歷時三十分鐘,為了小心起見,安有隻住院兩天,以便觀察照顧。
「……江醫生可真緊張你呢,全程都繃緊神經,絲毫不敢大意。」來察看狀況的護士Miss蔡一邊閑聊幾句。「連現在人在門診,都時不時打電話上來要我們來看看狀況。其實啊,這種手術,要當天出院都沒問題,呵呵……不過這也看出江醫生有多在意老婆了!」
安有隻但笑不語,內心暖甜。
他一直說只是小手術,叫她一點都不用擔心,好像壓根兒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想到他的異常表現連護士們都看出來了。
「你現在要注意護墊的血量,動作要放輕放慢,笑啦、咳嗽啦記得捂住肚子喔,目前基本上都很OK。」Miss蔡微笑交代。
「我知道了,謝謝你,辛苦了。」安有隻很客氣的道謝,縱使她算是這醫院的老板娘,依然沒有絲毫架子。
「那你休息吧,有什麼需要就按內線叫我們。」Miss蔡推著護理車離開,就在這同時,有人敲門走入,她打了招呼才出去。「吳醫生。」
是吳芬妮!安有隻有點訝異的看向她。
雖然在那次咖啡屋談話過後,這段時間里,她們踫了面會客氣的打招呼,甚至她帶點心飲料來醫院請客時,也會算上吳芬妮一份,但她們之間總是存在著一種尷尬,因而始終保持疏離的態度,所以此刻見吳芬妮來探視,安有隻著實有點受寵若驚。
「感覺怎麼樣?沒有什麼不舒服吧?」吳芬妮穿著醫生袍,雙手插在口袋里,好意關問。
「還好,月復腔鏡手術沒有輸卵管攝影恐怖。」她吐吐舌。思及那過程,她還是余悸猶存。
吳芬妮了然一笑。
「呃……你請坐啊。」安有隻招呼她,想熱絡,卻覺得有些不自在。
「不做了,只是听到你做手術,所以來看看你。」吳芬妮婉拒了,也有點不自在。
經過這些日子的沉澱,她發現安有隻的人真的很不錯,本來她惴惴不安的想,安有隻找上她是一種示威挑釁,過不了多久,事情一定會傳開來,讓她待不下去,但時間與事實都證明了並沒有。
她沒有得理不饒人給她難看,沒有把事情揭開,讓她保留了顏面,甚至踫了面,會對她釋出善意……
既然安有隻表現得這麼大方,那她也得更有氣度才行,趁著她這次手術住院,她也藉機會化解彼此間的尷尬。
「你待會兒還要忙嗎?」安有隻突然問。
「我今天晚上沒有門診,只是有位我負責的產婦來生產了,所以我又留下來,趁空擋來瞧瞧。」吳芬妮直言解釋。
所以是特別抽空過來的呢!安有隻欣然一笑。
靶覺得到她今天格外友善,這……應該是破冰時機吧?
「很高興看到你來看我。」她的坦白,換來吳芬妮的一愣,她怕她不信,隨即再說︰「我是說真的。」
吳芬妮還是怔然,但內心有了更明顯的變化。她真誠的笑容和澄澈的眼楮,吳芬妮即使再有一絲防備,也都被瓦解了……
她喜歡率真開朗的安有隻!那是她做不到,卻欣賞的性格。
「我還擔心你看到我覺得奇怪,會不歡迎我……」剛剛才拒絕,吳芬妮這會兒卻坐了下來。
「怎麼會?」安有隻提高嗓音,見她坐下,很開心,覺得這是手術後得到的第一個禮物。
吳芬妮看向她,露出了真心的微笑,不再說尷尬的話,轉移話題和她閑聊了起來。
「我听說你自己跑去別的地方做輸卵管攝影,才知道沾黏阻塞了?」
「對啊,我很笨吧?不給自己的老公檢查,還跑去找別人!」她有點窘的咧嘴干笑。
「是有點笨。」吳芬妮帶著開玩笑的意味回應。「再怎麼樣,來找趙醫生或找我也行。」
「我才不敢找你咧……」她一臉驚嚇,低聲囁嚅。
「為什麼?」
「誰知道你會不會記恨,本來沒塞,還順便幫我塞住……」她吐吐舌,煞有其事地說。
「哪有本來沒塞,還因為記恨把你塞住的這種事?」吳芬妮不可思議的瞠目嗤笑,佩服她的想像力。「拜托,公歸公,私歸私,我是專業的醫生好嗎?」
「呵呵……我開玩笑的啦!」
隨著玩笑,她的心結解開了,話匣子也打開了,她們兩人之間終于真的盡釋前嫌了……
一念之差,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呀。
安有隻不禁為自己當初選擇把事情壓下的決定感到慶幸。
這不就多一個朋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