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映紅凶歸凶、惡歸惡,當地願意輕聲細語說話時,那嗓音真的很悅耳,如果她竹收起鞭子,改到茶館哼哼小曲兒肯定會日進斗金的,齊——忍不住要這麼想。
「方才听茶館的人說起,-是齊壇國的二公主?」
見她點頭花映紅哼了哼。
「那麼,對于錦衣玉食、要啥得啥的公主而言,該是很難明了咱們這些自小便得靠自己求成功、求顯達的市井小民的想法了?」
報映紅睇著外頭正在喝水的胭脂紅馬,似乎感受到主子的目視,胭脂輕嘶了聲,還在泥地上踏了踏蹄子。
「自小,我就喜歡紅色,紅色的衣服、紅色的發飾、紅色的器皿、家當,乃至,紅色的馬,不為啥,只因我的世界里盡是一片灰暗,我喜歡紅,喜歡亮眼,喜歡得到所有人的注視與羨慕,我爹娘只生我一個女兒,沒錯,他們是很疼寵我,但因著家境清寒,所謂的疼寵,也只能是在言行上多加親昵罷了,至于實際的物資,則匱乏得很。」
「他們是做什麼營生的?」齊——發問。
「挑糞。」花映紅淡然的像在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挑糞?」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表示驚訝的,只是,只是真沒想過這世上竟還有人得依此業為生的。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花映紅挑眉斜睇著她,「誰不吃飯?誰不如廁?既然有人上茅廁,既然田里需要堆肥,自然,就會有人挑糞水,-不知道,是因為身為公主,這類-髒的低下瑣事輪不到-來費神。」
「對不住!」齊——真心誠意的道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只是沒想到有人要靠這種活兒過日子?」花映紅無所謂地幫她接了了話,
「我爹大字不識一個,既瘦且弱,而我娘,她是個啞巴,逃難時遇上了我爹,兩個苦命人相依為命啥都不會,不當乞丐還有個挑糞的活兒干已算是不錯了。
「我爹娘深覺慶幸,可我卻不這麼認為,很小的時候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沒有玩伴願意到我家玩?還有一些平日肯跟我玩在一塊兒的伴,為什麼只要一見著了我爹娘便要掩鼻遠離?大了一點,我才明白那種眼光,我爹娘以挑糞維生,我是挑糞人的女兒,他們肯跟我玩是種施舍、是種憐憫,我是沒有權利要求和他們平起平坐的。
「不過,很快地,我就不再在乎了!」
報映紅肅冷著嗓,「我告訴我自己,終將有一日會輪到他們來仰視欽羨我的,貧苦人家的孩子比別人更懂得如何運用自己的天賦去贏得想要的東西,身為女人,我沒有家世背景,沒有寒窗苦讀求顯達的機會,但上天賜了我另一個本錢──美麗,我知道自己很漂亮,而這就將是我的工具。
「十二歲那年我設法擠入鄉中選秀的行列,進了皇宮,在別的女孩兒都還陷在愁雲慘霧思念家人時,我已全心投入了學習,三年下來,詩詞歌賦、輕歌曼舞無一不成,還有,我學會了如何讓男人愛我愛得神魂顛倒,我知道我將面臨的是個擁有後宮佳麗三干的男人,我要握住他的心,讓他除我之外看不見別的女人,我要的不只是一時寵幸,而是真實的權力,在後宮中生存,握住實權比擁有人緣更重要。」
是這樣子的嗎?
齊——听得恍神,憶起了父王後宮中的諸多佳麗,是身為公主的優勢吧,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必須為了生存,付出這麼多努力。
「十五歲那年我成功地贏得了皇帝的寵愛,他果真迷戀上我,他喜歡我美麗的容貌、喜歡我略帶傲然的倔氣,更喜歡我絕妙而惑人的舞姿,很快地,皇帝策封我為貴妃,賜了座彤彩宮,還讓我將爹娘給接進宮里。
「那兩年正是我人生的頂峰時期,爹娘不用再挑糞,我特意派了綿延數里的鑾駕將他兩位老人家迎進宮里,那一回,听說鄉里的人莫不爭相夾道看熱鬧,個個都羨慕地說挑糞的命好,生了個當上貴妃的女兒,我汲汲營營了前半生的目標似乎已然完成,然後,我十七,然後……」花映紅眼中出現了復雜的情緒。
「然後耿樂出現了。」
似是在咀嚼口中的人的名字,花映紅稍停了片刻。
「我愛舞喜樂,皇帝為我組了個宮廷樂師班,日夜笙歌不絕,後來,樂音才子耿樂被皇帝收攬,欽點為殿前樂師總典守,由于前位典守是教了我三年的七旬師傅,對他的樂音技巧我素來欣賞,這會兒見個年輕人來取代他,心底總是不服,老想著一個年方二十二的年輕人能有多大本事?所以當時我是帶著挑釁的心態去見他的。」
「然後?」
「然後?」花映紅冷哼,「你也知道耿樂那手能化腐朽為神奇、引雜音為天籟的本事,是的,剛開始時,我服氣的是他的本事,可到後來,當我不斷尋著各種借口去找他研究曲目,去請他幫我編寫新舞曲時,我才慢慢體會出,他吸引我的已不再是單純的才氣橫溢,而是,而是那個叫耿樂的男人。
「耿樂這男人,皮相還是其次,他最容易讓女人著迷而沉淪的,該是他的溫柔吧……」
齊——不自覺地點了頭。
「我對他的情意他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他那總是對人溫柔、似有情卻又無意的舉止真會將人給逼瘋的,相處了三年,我活得忐忑,總在他究竟愛不愛我的迷思中渡日,連原先被視為最重要的寵幸于君王都沒放在心上,我總認為他是喜歡我的,只是忌憚于皇帝,只是忌憚于我的身份……
「多才遭妒,在他下頭多得是想取代他位置的人,一樁宮廷命案竟誣上了他,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皇上看我和他走得太近,瞧他不順眼而任由別人布局害他的,我在皇上跟前哭鬧咒誓才救回他的命,就是這樣,他不情願地欠了我一條命。」
「而-……」
齊——皺皺眉出了聲音。
「想要他用後半生來還?」
報映紅冷覦了她一眼沒理會她的話,繼續說下去。
「事情發展至此,我知道皇帝對我已起了疑心,所以做了潛離皇城的準備,那些年里,我同皇城的侍衛統領學了不少武功,這事我是瞞著皇上的,沒想到還真用上了,所以,離開皇城對我並不是難事,我潛至耿樂房里將他喚醒,告訴他三日後在皇城百哩外的颯秋崖見面,他曾告訴過我那兒的楓葉最美最艷紅,像血般,我愛紅色,也早想過只要重新獲得自由,那兒就是我第一個要去的地方,當然,也是最想和他一塊兒享受自由的地方。」
「結果……」結果不難猜想,齊——出了聲音,「他並沒有出現?」
「是的!」
報映紅沒有表情,一徑冷著嗓。
「他沒有出現,我等了三天、五天、七天甚至一個月,但他始終沒有出現,事隔一個半月後我潛回皇城,才知道我走的那天晚上他也離開了,所以,外界對于此事的揣測都是無行樂師拐帶貴妃為愛私奔,只有我自個兒清楚,他是走了沒錯,卻是自個兒走的,他深覺欠了我人情,不忍當面回絕,就由著我在颯秋崖苦等他一個月。」
說到這兒,她的眸子黯了黯。
「可笑的是就在我等他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皇帝已派人貼出告示,限我一個月內返宮,否則就要將我父母斬首示眾,所以,在我苦候他出現的時候,在我臥在那堆鮮血似的楓葉上時並不知曉,我爹娘的血已如楓葉般紅艷血淋淋地灑落在眾人的眼前,干涸殆盡了。
「現在回想起,當初我根本不該接他們進宮享福的,挑糞挑一輩子總好過被人砍去了腦袋,伴君如伴虎,權力予人的反噬力量是很可怕的,愛一個人和恨一個人僅有一線之隔,離開皇城前我總還以為皇帝會顧念舊情不會去為難他們,可畢竟我真是太天真了,對耿樂的期待太天真,對皇帝的希冀也太天真了!」
報映紅發出狂笑。
「可笑的是,我向來學習的便是如何操控男人,如何擄-他們的心,這會兒看來,我根本無法左右他們,而那真正被命運擺弄的人,只有我自己!」
齊——閉了閉眼楮沒有聲音,這一切,還真是亂哪!
她原想告訴眼前女子,一個人若老想著算計別人,遲早也是要遭人算計的。
半天後她還是將話給吞回肚里,這女人,防心太重,難以用言語溝通,此外,她也因此想起了自己,她起始時接近耿樂不也是懷著算計的心嗎?換言之,聞笙的那句白骨精,倒還真沒誣了她呢!
只是,善于算計的人往往結局都是跌入自己的陷阱里,像她,還能再否認她對耿樂的愛嗎?
「花映紅!殺千刀的壞女人!挑糞生的惡婆娘!貶跳舞的狐狸精……」
颯秋崖上,絕頂處生了株千年松柏,它的枝椏蔓生跨出了崖頭,底下是萬丈深谷,枝椏上,這會兒正懸掛著一個女人,一個雙手被縛在繩上,掛在樹梢上的女人,一個很會罵人的女人。
罵天罵地後,齊——對著無動于衷,坐在崖邊楓葉堆上閉眼假寐的女人繼續大吼。
「拿-的毒藥來,拿-的匕首來,不然,就請把-的麻繩綁低點兒,直接繞過我的脖子讓我死了吧,-自個兒來試試被掛在這兒看風景、蕩秋千是什麼滋味!拜托,本公主不怕耗子不怕野豬,不怕野豹不怕老虎,就是怕……高!」
「有本事就放我下來單挑,這麼掛著人等風干算什麼英雄好漢?算什麼英雌好女?」
「原來……」
報映紅懶洋洋出了聲,卻連眼皮都沒抬。
「-也是有怕的東西嘛!那正好,听說人在死前若被嚇得面色通紅,那可是最美的時候了,希望耿樂來得及看到。」
「那如果他不來呢?」她的身子被山風吹得突然晃了晃,嚇得她趕緊閉上了眼,腳不踏地心不踏實,這話半點沒說錯。
「不來?」
報映紅輕輕一哼。
「今日正是第七日,日落前他若當真不出現我就成全-,一刀割斷繩子讓-下去當坨爛泥巴。」
「沒得商量嗎?」齊——愁巴著小臉,
報映紅睜開了眼。「-不是不怕死的嗎?」
「是不怕死,可卻怕這段等死的過程,這樣吧,」齊——閉著眼楮想著主意,「紅姊姊,行行好,待會兒-要割斷繩子時別喊我,一刀飛過繩斷人落,讓我猝不及防到地府和閻王下棋,也省得嚇得屁滾尿流。」
報映紅喟然搖搖頭。
「瞧-模樣兒生得好,可那張嘴就是沒半點女孩兒樣,真沒想到那麼斯文的耿樂竟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子。」
「所以嘍,紅姊姊,這會兒連-也不相信了是吧?」眼楮雖是休息,齊——的嘴依舊沒歇。
「早跟-說什麼白骨精都只是聞笙的瘋話罷了,-硬是不信,非要掛著我等他來,可別真將我給掛成了一副白骨,-也等成了幽靈,而他,卻還是不見人影!」
「看來,-是來不及成為白骨了……」
報映紅緩緩站起身面向來人,那一頭,踩著血紅楓葉朝她緩緩踱來的,正是她念茲在茲掛在心頭多年的男人。
報映紅的話讓齊——睜開了眼,她掛在樹上傻傻瞧著耿樂朝這走了過來,他的眼先是淡淡掃了花映紅,之後便盯住她的眸。
他的眸里有些未知的眸采讓她臉上泛起了紅暈,自從那日听了花映紅的話後,她一直在想他,一直想問他問個清楚,要她走,究竟是為了下在乎她,還是,真如花映紅所言,是因為太在乎她了。
不過,當齊——身子再度被山風吹得晃了晃,她想,這會兒不是問這問題的時候。
「我來了,」耿樂將視線轉回花映紅,「-可以放人了吧?」
報映紅冷冷一哼。
「故人相見,你卻連招呼都沒打,盡彼著-的白骨精?耿樂,你最好看清楚點,這丫頭離我比離-近多了,我若想要射斷那條綁著她的繩子,可要比你飛身上前救人要來得容易。」
雹樂吞下悶氣,朝花映紅點了點頭,「花貴妃,別來無恙!」
「叫我河鄔!」花映紅自懷中拿出匕首在手上-了-,「我早已不是什麼貴妃了。」
「河鄔、河鄔、河鄔……」
像八哥般不斷出聲還帶來回音的是掛在樹枝上的齊——,只見她漫不在乎扯著嗓,「早說嘛,紅姊姊,原來-喜歡人家這麼喊是吧,想听就听個過癮!壩鄔、河鄔、河鄔……」
飛刀截斷了八哥似的聲音,那刀子捉捏得準,只是削過了她手掌上一層薄皮,勾出了血絲卻不會致命,也並未損及麻繩。
「丫頭,安靜點,大人說話小阿別插嘴!」
將視線轉回耿樂,花映紅自懷中掏出另一把飛刀,「耿樂,你這丫頭倒還真有些膽識,只是莽了點,希望你不要像她,」
「河鄔。」耿樂听了命,語氣中卻滿是不情願。
「很好,這是第一步,凡事總該有個開始的。」
「我和-,卻不可能有開始。」耿樂神色依舊和緩,話卻說得絕。
「為什麼?」花映紅面上雖依舊強裝無所謂,可微起了輕顫的手還是掩不住心緒,齊——本想譏諷出聲,可看了看那在花映紅手上顫了顫的飛刀,決定還是閉著嘴好些。
「沒什麼為什麼的。」耿樂嘆了口氣︰「河鄔,這麼多年了,-始終不肯放棄,始終要逼我出來見-,為的就是讓我親口告訴-一聲──我不喜歡-?」
見對方臉色白了白,他不忍心地搖搖頭,「在我生命中樂音始終佔了大部份,不是你不夠好,只是,我的心沒有空位。」
報映紅僵直了腰桿,-緊了眸。
「這樣的理由以前或許可以說服我,現在卻不行了。」
她瞥了一眼那正掛在樹上的齊。
「這丫頭的出現似乎改變了你,否則,若在以往你應該是不會插手管閑人的事的。」
「閑人也是條活命,也是不容隨意戕害的生靈,如果,以前的我給了-寡情的印象,我很抱歉,只是,河鄔,就像我方才說的,-放了齊姑娘吧,我既已來到這兒,就代表我願意面對面和-把這麼多年來,介于-我之間的恩怨一次解決,她和我們的恩怨無涉,不該掛在那兒受罪的,」
「與我們的恩怨無涉就不該受罪?」花映紅冷了眸,「那麼,我的爹娘呢?他們又何罪之有?」
「關于-爹娘的事情我是後來才听說的,」耿樂一臉歉意。「對于這事我為-感到遺憾,可河鄔,-不能將這樁憾事也歸到我頭上,有些事,在-決定做之前,就該先想到後果的。」
「能有什麼後果!如果不是你不願現身,累得我天天傻在這兒等你來,那麼,我就不會錯過回去救他們的時機了。」
「救不了他們錯在-傻氣的痴等而不是耿樂!」
雹樂還沒出聲,齊——卻已忍不住發飄。
「花映紅,-錯在貪得無厭,錯在什麼東西都想要,-既已有了君王的寵愛,卻又奢想要擁有一個溫柔的情人,-既要富貴安逸,卻又舍不下對浪漫夢幻的向往,可這世上又哪能盡如人意?-
已比許多不幸的人幸福了,是-自己的貪念將你害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去-胸頓足反省自己,不去-爹娘墓前悔過哭墓,還在這兒將問題丟到別人身上,整日揮著鞭子打人、吹著悲哀的簫音騙人,-是不是小時候跌到糞坑里,讓糞屎給蒙眼蒙鼻蒙耳蒙心蒙肝肺了?」
如果不是隔得太遠,耿樂一定會想辦法將齊——的嘴給封住。
可這會兒他只能微帶著尷尬看著那被人綁蕩在樹枝上頭的她罵得迭迭不休,他知道花映紅讓人給順從慣了,是听不了勸的,這會兒她說的雖是實話,但覷著花映紅青白不定的臉色,他心頭起了暗禱,禱告笛音快點兒出現。
笛音?
齊——沒罵太久,三個人都听到一陣清亮的幽笛,耿樂听小,那正是由褰裳竹發出的清音,于是乎,他松了口氣,繼之一個低身,他自身上抽出把銀刀,銀影閃過,他趁花映紅猝不及防之際射出了短刀。
那把刀不是射向花映紅,竟是直直射向齊——!
飛刀至,斷了綁住她手腕的麻繩,也切斷了她和老樹間的聯系,她連想都還來不及想、連叫都還來不及叫,就這麼直直墜落。
這不可好,那一刀就同她方才對花映紅所做的要求,只是,她絕沒有想到,這一刀會是由耿樂射出。
見齊——落下,耿樂吁了口長氣,清淺淺地勾起了笑。
「我說過要和-好好解決事情就不會再逃避,這會兒,少了那愛罵人的丫頭,是不是安靜多了呢?」
安靜……多了?
報映紅尚未自震驚中清醒,沒法子回答他的問題,兩人之間只有呼呼掠過的山風回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