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河橋畔。
表差來來回回巡邏著,橋上緩緩走著幾只鬼,他們緩慢地往前移動著,橋的另一端便是孟婆擺攤的地方。
已經太久了,久得她都已經忘記自己到底在冥界待了多久?但她卻從來沒到過奈河橋,因為她從來都沒需要過來這里。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
她回頭望著鐘重。「來這里做什麼?」
鐘重不語,他的手指著橋上的鬼魂們。
那些鬼有什麼好看的?不過鐘重會帶她來必然有他的原因,長久以來她已經習慣鐘重的細心,他記得的事情遠遠比她多得多。
驀然,一個憔悴潦倒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珍珠錯愕地奔上前去大喊︰「紅鬼?!」
听到叫喚,紅鬼停下腳步,漠然回頭,無神的眼呆滯著,那是受盡折磨之後的紅鬼。
「真是-!」珍珠驚喜地嚷︰「真是-真是-!-時候到了?」
望著她,紅鬼似乎有些陌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似地微微蹙眉。
是了,紅鬼在冥界的數百年恐怕都是在刀山油鍋之間來回的。她模樣變了,原靈的色彩不如剛到冥界時的耀眼明亮,而是變得黯淡無光。
「幾百年前蒼木與-被抓的時候我在那里,後來-月兌逃的時候……還記得嗎?你抓了個人,那就是我。」
辦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微笑。「原來是-……」
珍珠用力點頭,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紅鬼的手欣喜道︰「真是太恭喜-了!你終于月兌離苦海,可以再世為人!」
辦鬼望著她,好半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
「怎麼?-不高興?」
這女子真是怪,好像他們已經相熟幾百年似的,但其實她們只見過一面而已。紅鬼默默地想著。這幾百年來她每每後悔不已,不該听這女子所言……但有時又有點感激,因著這女子所說的幾句話,她終于熬過幾百年,終于有機會重生。
按雜的心思沒表現在紅鬼臉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抽開手?她對這女子的感覺只能用「又愛又恨」來形容。
「蒼木,想必已經在人間等著。」
這是她唯一所期待的,若不是為了蒼木——若不是為了蒼木,狂傲的她怎甘心為了自己不認為該受罰的事情而蹲上幾百年苦牢。
「此去-要好好重新做人,別再令蒼木傷心。」珍珠語重心長地說著,真摯地握緊了紅鬼的雙手。
辦鬼望著珍珠的手,好半晌才幽幽嘆口氣苦笑道︰「多謝-的好意。」
「這麼多年了……-一定吃了許多苦。」珍珠心疼地望著紅鬼,露出一抹鼓勵的笑容。「雖然我都忘了多少年了,不過總算過去了,-苦盡笆來了。」
「五百年。」
她傻住了。
辦鬼慘笑,「閻羅竟判我受五百年的苦刑。」
原來……已經過了五百年了嗎?
「喂!時辰到了,-走不走?不走的話後面還有人等著!」守在奈河橋另一端的鬼差不耐煩地吼著問道。
辦鬼抽回了自己的手,臨走之前她深深、深深地望了珍珠一眼。「將來……如果有機會相遇……」她想了許久,卻只能微笑搖頭.「我都不知道自己究責是該報答-,還是回報-讓我受了這五百年的苦刑。」
珍珠再度楞住,只能怔怔地望著紅鬼的背影。
辦鬼走到了孟婆之前,端住了那碗苦澀湯汁。
珍珠終于回神了,她大喊著,不斷搖手嚷道︰「記得一定要好好做人啊!記住啊!我誠心誠意祝福-……」
辦鬼喝下了那碗湯,她沒有回頭。得以離開冥界的都不該再回頭,因為——他們總是還會回來。
五百年……原來這樣就已經過了五百年了麼?
眼前流水樓台清晰依舊;威武王府的小剝畔,威武王的身影依舊。
可是卻已經過了五百年了。
為何轉生使沒再來找她?他已經忘了她了嗎?
當初說好了五百年的,眼下五百年已經過去了,王爺是否已經投胎轉世?那自己呢?自己為何還在這里?
她突然心焦起來!萬一王爺已經轉世了呢?
萬一在她還在冥界過著悠游自在的生活時,王爺卻孤孤單單地一個人活在人世間呢?那該怎麼辦?
她不能讓王爺生生世世苦候她啊!
無識界……她該去無識界看看!
但……怎麼去?
她根本不知道無識界——她周遭的景象驀然轉變了,這空間她似曾相識……眼前的老人她更是熟悉,那是數百年前她來過的地方,這是無識界。
她竟然已經可以靠著自己的能力在冥府各地穿梭了,這是她從來未曾想過的能力。
老人微微-起眼打量著她。無識界從來都不會有訪客,而她呢,在短短的幾百年內來了兩次。
是的,短短的。
對一個永恆守護著無識界的使者來說,「幾百年」跟「幾天」是一樣的意思,時間在這里從來不曾存在。
「-又來做什麼?」老者四下張望了一下,「金蟲蟲這次沒跟著-了?」
「我……」
「嗯?」
珍珠凝視著自己的手。「我想知道威武王的下落。」
「-自己看吧。」老者不耐煩地望著她。真是個痴心痴情的傻女!「都多少年了還是這麼放不下,真是個傻子。」
她手上什麼也沒顯現,當年曾經看過的紅線消失了……是她跟王爺的情緣已盡嗎?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
「紅線只有兩個人在同樣的地方時才會顯現出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又怎能用紅線綁住?」
「王爺成仙了?!」
老者厭煩地翻翻白眼。「老夫怎麼會知道他是成仙了還是投胎了?總之是不在這里了。」
「他不在這里了……」珍珠喃喃自語地望著自己那毫無血色的手。
「快滾吧!這里不是-來亂走的地方,要找去其他地方找!」
就連這守護著無識界幾千年的老頭都還有喜怒哀樂,偏偏鐘重就沒有。他的喜怒哀樂那麼那麼不容易,偶爾靈光一現,隨即消逝,像是從來沒笑過沒哭過沒愛過沒恨過……
不過鐘重既然毫無喜怒哀樂,那他也不會在乎她到底去了哪里吧?這多少年來她始終都只是鐘重的累贅,雖然他從來不會如此感覺,但那只是因為他對任何事情都毫無感覺而已。
鐘重不會在乎她存在或者離開,他不會在乎的……
珍珠默默地想著,就在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無識界,離開了冥界。
她來到了人世。
眼前人間紅塵繁華萬千,她卻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想要這能力。她可以隨自己心意到任何地方了,但她卻寧願這一切不是這麼簡單。
她還需要想想……可是她還要想什麼?到底還要想什麼呢?
那一瞬間他已經立刻感應到了。
珍珠已經不在身邊,她走了,消失了,離開了冥界。
鐘重微微愣住了,他沒想到她會就這麼離開。他已經習慣了珍珠的存在;當年他在她額際所種下的護靈印已經成為他們之間的一部份;透過護靈印,他可以知曉她的行蹤,只是他從來都不需要這麼做,因為他一直都守護在珍珠身邊。
原來已經五百年了嗎?
無意間他知曉了紅鬼即將投胎轉世的事情,這件事若讓珍珠知道,她一定會很高興的,于是他帶著珍珠去見紅鬼。珍珠果然很高興,但也因此知道了時間已經過了五百年的消息。
當年珍珠想轉世為樹木的心願被他毀掉之後,因著陽壽未盡的關系,她得在枉死城多住上五百年,而今期限即將到來。
珍珠沒耐心等到期限到來,已經先一步到人世去尋找她的王爺了。
失落的情緒深深地籠罩了他,他說不出自己心底那濃濃的惆悵到底從何而來。當初菩薩讓他與珍珠在一起五百年,而今五百年的期限已經到了,也就是說他們之間緣分已盡……
鐘重無言地將斗蓬帽子再度翻起來蓋住了自己的頭臉,重新回到他那無憂無喜無悲無恨的世界。
他與珍珠的緣分已盡了。珍珠將會轉世投胎,而他則永生永世待在冥界。
原本理所當然的事實,此刻卻顯得多麼令人心痛、多麼令人難以忍受。
不過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很確信這一點。他是鐘重,一條蟲,曾經被翻攪而起的終將會平復。
貶的,一定會的。
表魂是沒有日子的,時間對他們面百沒有意義。他們存在于一個虛無的世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前後之分,既不會長大,也不會年老,更不會「死亡」,那麼時光的洪流在哪里呢?
但是當她看到眼前陌生的閃爍霓虹、滿街四處呼嘯的鋼鐵機器,她才終于知道原來「時光洪流」是真的存在的。
她已經死了幾百年,但詳細的數字她早已無法估計。這世界早就變了,盡避她總是跟著鐘重在人間與冥界之間穿梭來回,但她從來沒仔細看過人間的變化;鬼魂的模樣幾百年來沒有變過,而人的模樣卻變了很多很多。
眼前無數的燈光閃爍著,這世界如此之大!
虛無縹緲的鬼界此時此刻顯得親切得多了,起碼她不用擔心迷路,不用擔心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
懊如何開始找王爺?
她只知道他已經轉世投胎,但是對他的下落卻毫無頭緒,這該如何是好呢?
珍珠嘆口氣地坐在城市某棟大樓的頂樓上,望著人世間的萬家燈火,她感到如此茫然。
然後她想起了無識界的老頭所說的話,為今之計也只有試試看了。
她舉起自己的手,用力-起眼楮瞪著手指看——紅線。
珍珠狂喜地大叫︰「紅線!真的出現了!」
她的手指上隱約系著一條紅色光暈,綿延地往夜色中牽連而去。
「太好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我也找到-了!孽魂站住!」
驀地,一聲爆吼從她身後傳來,珍珠嚇了一跳,回身一看,卻是兩名年輕人凶神惡煞般地瞪著她看。
「你們……看得到我?」
「當然看得到!-這女鬼偷偷模模在這里干什麼?又想抓替身嗎?本大師不會讓-得逞的!」
什麼?什麼替身?珍珠蹙起眉狐疑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他到底在說什麼?
他年紀很輕,頂多二十開外的年紀,身邊跟著的少年年紀更輕了,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為首的年輕人手持八卦,另一只手則拿著奇怪的大印——道士?不像,他沒穿道袍;和尚?那更不像了,他有頭發的。
「你是……道土?和尚?都不像,你到底是?」
「嘿嘿!-知道害怕了?本大師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可以稱我為「陰陽師」,也有人說我是「術士」,隨便-愛怎麼叫都可以,-只要記得見了閻羅可別忘記提起本大師的名字。這兩個月來-已經害死了兩條人命,本大師不會再讓-害人的。徒弟,縛魂索!」
「喔。」少年應聲,從手上提著的大箱子里掏出一條黃色繩索拋給他。「師父接住!」
「喂喂!你說什麼啊?什麼害人?妾身沒害過人!」
逼色繩索真的隱隱發出金光,那種神光只要是鬼魂見到都會害怕,但是,珍珠不同,她可是經過神光加持的鬼啊,連神光附身都不怕了,豈會害怕這繩索?
「不要再狡辯了,就是-!這棟大樓的人請來本大師收鬼,今日就是-的死期!」
那年輕人凶神惡煞地吼著,模樣真有些嚇人。
珍珠瑟縮了一下,他該不會……該不會真有什麼高深道行,像以前遇到的廣德洋那樣吧?這次沒有鐘重在身邊,萬一被他抓住——不不,她不能被抓住,她要去找王爺啊!
思及此,珍珠飛身往大樓外面猛力一躍!
「給我回來!」年輕人大吼一聲,拋出了縛魂索,那黃色鎖鏈登時纏住了珍珠的腳踝,珍珠大驚失色,連忙用力掙扎。
「嘿嘿,被縛魂索纏住-還想逃,給我回來!」年輕人扎好馬步,只見他用力一扯,珍珠的身影真的被硬生生扯了回來。
被繩子纏住了腳踝,珍珠又氣又怒!她回身怒視著那年輕人。「妾身已經說了,妾身沒害過人!」
「話是-說的,鬼說的話能听嗎?乖乖跟本大師走吧!」
「我才不要跟你走!」珍珠惱怒地用力一蹬,縛魂索立刻松了。
這下輪到年輕術士大吃一驚了。
這鬼好詭異,竟然連縛魂索也鎖不住綁不了。
年輕術士大喊一聲︰「別想逃!快拿鎮魔印傍我!」
「喔。」小徒弟應聲,從百寶箱里找出通體漆黑的鎮魔印拋了上去。「師父接住!」
「孽魂!看鎮魔印!」術士接過黑色大印,單手做出封印結界,另一只手持印往珍珠身上打去。
看他來勢洶洶,珍珠嚇得不住掙扎。那大印底部紅通通地泛著一股奇異紅光,她伸手想拍掉當面襲來的印記,手一踫到那黑色大印,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珍珠微微-起眼,手指點了點那大印……沒反應。
「……」術土傻了。
珍珠干脆把大印拿在手上拋著玩,拋來拋去,沒兩下就給拋得不見蹤影。
術土跟小徒弟兩人全張大了口成個O字形。
「見……見鬼了……」小徒弟終于發出聲音。
「謝謝你,形容得真是貼切,咱們現在的確是見鬼了。」年輕術士爆出咆哮︰「還不快點找找還有什麼法寶!女鬼,看我的八卦!」
八卦是八卦,只不過對她也是無效的。八卦金光閃爍著照在她身上,珍珠索性照著八卦的鏡子左看右看!她很久沒照鏡子了,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會不會很嚇人?萬一把王爺給嚇著了,那可就不好了呀!幸好有這面八卦鏡,除了八卦鏡之外,一般的鏡子可是照不出鬼魂的。
「哇勒!」年輕術士又氣又怒地大叫︰「這真是豈有此理!」
珍珠嘆口氣搖搖頭。這是什麼術士啊?既不是和尚,又不是道士,使出來的法寶樣樣都這麼爛,她還以為這家伙跟以前見過的廣德洋一樣有高深的法術呢。
「妾身不想再跟你們玩下去了。」她嘟囔著揮揮手。
「-不想?!-不想?!」術士氣得七竅生煙。「氣死我也!小徒弟!」
「來了來了,師父接住!」
術士伸手接住一截繩子,想也不想便往珍珠身上拋去。「看我的——紅線?!」他驚愕得一腳踏空,差點摔下地面。
只見珍珠鬼影飄忽,愈去愈遠,而術士手上的紅線卻不斷地往前延伸。
辦……紅線?!
術上猛然回頭瞪著徒弟鬼叫︰「你扔給我什麼?!」
「箱子里就剩下這個啦!」
「哇勒***★&▲%$#@!」
他連忙甩手,想把手上的紅線甩掉,可惜來不及了,那一截紅線化為一股忽隱忽現的紅煙從他手脈之處滲入,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術士氣得想殺人了!他跳回地面,殺氣騰騰地沖到小徒弟面前咆哮︰「你——」
小徒弟連忙後退一步,理直氣壯地嚷︰「什麼啊?是你自己叫我找法寶的……」
「我叫你找法寶消滅她,不是叫你找一條紅線把我跟她綁在一起!你這笨死了的不良少年!」
小徒弟耙耙頭皮,一臉無辜地眨眨眼。「箱子里就只剩下這個嘛!」
「那也不能用紅線!你這白痴不良少年!」
「喂喂,你不要太過分喔!」小徒弟扁起嘴,一臉不高興。
「我過分?我過分?!」他已經快要氣到休克了,整個晚上他都在重復別人、別「鬼」所講的話,好像一只鸚鵡一樣。「你干出這種事情竟然還說我過分?!」
「夠了喔,你這白痴死老頭,一直罵我不良少年,我不良是誰害的?難道是我自己願意跟著你嗎?你這白痴不良中年!」
「不良中年?!你竟然敢罵我是不良中年!」術士開始尖叫,他又重復了別人的話,呃……大概從他六歲以後,他就再也不曾尖叫過了。
這是她的王爺。
望著手上紅線,那紅線纏綿地綿延到幽暗的窗內,一個小男孩靜靜地躺在床上沉睡著。
她穿透了窗戶來到床沿。
她手上的紅線蜿蜒地纏到了小男孩手上,顏色極淺極淺,但確實存在著。
珍珠俯子仔細望著眼前的小男孩,搜尋著王爺的痕跡。那眉目、五官,小男孩短短的發、縴巧的臉龐完全看不出有過去王爺的痕跡,她有點失望,但孩子還小啊,也許他長大了就會跟王爺一模一樣了。
只是,就算跟王爺一模一樣,到時候她也不會記得了吧?
要轉世為人的都要喝孟婆湯,她也不會例外。她會忘記過去的一切,忘記這五百年的一切。
忘記……
珍珠幽幽喟嘆一聲,她不知道自己該感到開心,還是感到難過?
經過數百年的等待,她終于等到她的良人轉世投胎了,她有什麼理由不開心呢?再過不久,轉生使就會來找她,然後他們又可以長廂廝守、白頭偕老。
這一直都是她期盼的,她已經等了那麼多年了,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小男孩嘟噥著翻個身,模樣好可愛。
珍珠望著他,溫柔地微笑著,她企盼著心底會有異樣的情愫,企盼著自己因為這重逢而狂喜,但是,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因為現在的王爺只是個小男孩,她這麼告訴自己。
一定是這樣的,除了這樣,已經沒有別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