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情況如何?’
筆別跨進藏書閣秘密書房時,屋公公已叩跪在內。他是在離宮途中接到屋公公的飛鴿通傳後,連夜冒雨踅返皇城,他的發絲甚至還滴著水。
‘奴才老了不中用,當時為救汝兒,所以不小心讓靈姑娘給抓了回來。’屋公公自責道。
‘母後既然要活祭靈兒,我想她暫時不會傷害她。’皇別一臉冷肅,已大致明了事情經過。
他是氣惱的!
除了針對母後的作為,也針對沃靈!
他惱她的‘不告而別’、惱她的‘毫不眷戀’,更惱她不顧自身安危,只為保全弟妹無恙……
萬一她有所閃失,他怕他會失心殺人!
‘其他人的狀況呢?’
‘據奴才所知,靈姑娘其他弟妹只是受到一些輕傷和驚嚇,並沒有完全失散,奴才已經暗中逮住小喜子,要他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隨時回報。’
‘小喜子?’
‘就是其中跟著他們一起逃亡的小太監。’屋公公忍不住嘀咕道︰‘說到這個小兔崽子,沒事淨愛瞎湊熱鬧,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次也多虧有他攪和其中,倒幫了大伙一把!’
‘隨時掌握他們的行蹤,務必確保他們的安全。’
‘奴才知道。’
微微頷首,皇別沉聲命令。‘將我的衣服拿來。’他打算換下一身濕衣裳。
屋公公熟練遞上早已備好的衣裳,問︰‘皇上……打算去向太後要人?!’
‘沒有人可以將靈兒從我身邊帶走,就算是母後也一樣。’皇別冷道。
迅速換裝完畢,他毫不猶豫邁步前往福寧宮,屋公公則提心吊膽地快步跟上。
豫皇太後和皇別的關系,多年以來,一直是恭敬順從的表象下,暗藏著疏離與冷淡。這一回,怕是要真正絕裂了!
一進福寧宮,豫皇太後一派悠閑喝茶的模樣立刻惹惱了皇別。他走上前,冷聲問安。
‘你果然來了。’她不疾不徐地道,擺明就是在等他前來。
筆別強按捺住怒氣,仍維持表面平和。‘請母後放人。’
‘嘖,宮里老是有人嘴巴不牢靠。’豫皇太後搖頭啐道,不表意見地繼續執杯喝茶。
‘請母後放人。’冷冷地又請求一次,這回皇別的語氣明顯加重許多。
豫皇太後瞧了兒子一眼,雖對他少見的強硬態度略感驚訝,但並不為所動。‘對一個私逃出宮的人而言,沒有當場處死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哪能說放人就放人。’
‘靈兒沒有私逃出宮,’皇別面無表情說道。‘是兒臣允她離開的。’
‘你允的?’豫皇太後提高聲量,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你當母後老了還是傻了?這樣的謊言也想拿出來哄騙人?’
‘兒臣無意哄騙任何人,只要母後放人。’對于忍耐請求,他已到達極限。
豫皇太後看了皇別一眼,口氣稍稍放柔道︰‘你真這麼在乎她?’
‘是的。’
听到兒子難得坦白,她的心反像是被人重重撞擊一般。‘甚至不惜反抗我?’
‘除非母後不傷害她……’
‘母後沒有傷害她,只是怕她傷害你。’豫皇太後忍住忿恨,企圖說服皇別。‘這個女人不是你能踫的。’
‘能不能踫,兒臣自會判斷。’皇別咬牙道。
從小到大,豫皇太後便限制他的一切,不準他游水、不準他練武、不準他和皇兄接近,只要他盡責當個養尊處優的皇太子,滿足她的期望。
她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起來確實處處為他著想,但她在乎的不過是自己在後宮的權位罷了!她努力為他鋪設一條她希望他走的路,卻從未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而他對她,陽奉陰違!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他不但會游水、會武功,還常常出宮。只要維持住表面的和睦相處,他不會忤逆母後的任何決定,他甚至可以強迫一部分的自己去成為她認定中的那個皇別。
但唯獨沃靈,他不會有任何退讓和妥協!
埃寧宮里,風雨欲來。
面對著皇別的反抗態度,豫皇太後不但不能接受他的請求,反而更加忿恨沃靈。
就算她是萬民仰賴的天女又如何?!她不但殺了跟隨她身邊多年的巫公公,還讓她培養多年的皇帝兒子著魔似地公然挑戰她的權威。
如果天徽王朝注定只能有一個至高無上的萬民之後,那個人也一定是她──豫皇太後!而不是這個平白冒出、冀望成為皇後之選的騙世天女。
她可以蒙騙皇別的眼、皇別的心,但卻蒙騙不了她的。
‘如果我堅持不放人呢?’她冷言問。
‘那麼你會失去一個兒子。’
‘你這是在威脅我?!’
‘只是在表明我的決心。’
點點頭,豫皇太後也強硬道︰‘那麼我也告訴你我的「決心」──明天,我將舉行一場祭神大典,咱們天徽王朝的「護國天女」,為了你、為了你的所有子民,自然是要獻祭自己以退河神之怒,這是天命,皇上不該逆逃邙行。’
筆別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如果我命中注定為皇,我就可以!’
‘你想做什麼?’他的話語讓豫皇太後背脊一涼。
‘母後自己保重,兒臣告退。’不再多言,皇別毅然轉身離去。
當他高大的身影終于消失在門外的同時,那股他會就此‘遠去’的錯覺再度襲上豫皇太後的心頭。
不,她的兒子不會‘遠去’,也不可能‘遠去’……
他會是個英明的君王,一輩子統御著屬于他的子民和領地!
而她,絕不容許任何人從中破壞──
才剛跨出福寧宮,皇別即遇上正欲向太後請安的胞兄皇泓。
‘怎麼了?一臉不開心?’皇泓微笑道,和善的臉龐宛如一道和煦的春風,令人感覺十分溫和舒服。
‘來向母後問安?’皇別問道,心里確實欣賞皇泓。
他這位皇兄不但性情溫和、待人謙遜,更難得的是他‘事親至孝’──至少相對于他這個親生兒子而言,皇泓比他更誠心地對待豫皇太後。
盡避太後一直對皇泓有所忌憚,甚至還用盡心思將他遠放西疆,但皇泓不但沒有任何怨懟之情,仍然如孝順親生母親般孝敬豫皇太後,回宮期間,根本就是天天來探望問安。
如此心胸寬大之人,或許比他更適合成為一國之君吧!
‘我打算明日動身回去西疆,所以今天特地來向太後拜別。’皇泓說道,忍不住對這位皇帝弟弟投注歉疚的關懷。‘對不起,越天河水患未除,為兄又無能為你做些什麼……’
‘留下來吧!’皇別望著皇泓純厚的雙眼,堅定道。‘就算不為我,也為母後留下吧!’
筆泓尷尬笑著。‘為……母後?’
‘你的用心,母後會明白的。’皇別由衷說道。這是他私心的盼望,他信得過皇泓,也深信他會真誠孝順太後。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皇泓發現皇別的態度有些古怪,忍不住問。
筆別微微一笑。‘明天有祭神大典,請皇兄務必留下觀看,到時你再決定回西疆也不遲。’
筆帝親口邀約,皇泓只好點頭答應。‘既然如此,再多留一日也無妨。’
筆別滿意頷首,拍拍皇泓的肩膀,道︰‘進去向母後問安吧!不過母後現正在氣頭上,你多注意點。’
‘謝謝提醒。’皇泓溫和一笑,隨即步入福寧宮。
‘屋公公。’皇別轉身朝屋公公勾勾手指,嘴角露出一抹難以捉模的笑。
‘皇上……’屋公公趨上前。
‘看來──明天祭神大典有得你忙了。’
屋公公一怔,實在一頭霧水。‘皇上……不打算救靈姑娘了?!’
‘明天倒是個不錯的日子。’皇別回身望向福寧宮,喃喃自語。‘不但救她,也救我自己……’
‘什麼意思?’屋公公迷惑至極。
為什麼之前怒氣沖沖的皇別,會在出了福寧宮之後,反而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不懂!實在不懂!
‘跟我來,我有個「順水推舟」的計劃要你幫忙執行。’皇別舉步走回藏書閣。
屋公公雙眉糾葛,更加茫然,不過現下他也只能跟隨皇別的腳步前進了。
天徽山有山神,越天河有河神。
山神震,大火。
壩神怒,洪水。
倉皇驚恐的人們只能相信──護國天女是唯一能代他們平復神之怒的使者。
也許有很多人不願見到如此殘忍的活祭大典,但地勢至高之處,仍然擠滿了觀看的人潮。
沃靈身著一身素白,雙手反綁,被架在高台上。
等待死亡的滋味,好受嗎?
她已沒有任何感覺!因為她的心,早在看見利劍砍向汝兒的剎那便已死去。
彬許,連求湛和求涯也在當晚遭到殺害……
思及此,沃靈木然的臉上緩緩滑下兩行熱淚。那滾燙的溫度,提醒了她仍活著的事實。
反正一切已不重要,如果上天安排他們一家只在黃泉路上相見,她相信弟妹們會等她的。
獻祭大典鳴鼓揭幕,沃靈緩緩移轉視線,在皇座上看到了豫皇太後和其他皇族成員,但卻獨缺她最熟悉的身影。
早已死去的心,此刻竟微微抽痛了下。
他終究沒有來救她,甚至──也狠心的沒來‘送’她一程!
今日,她就要獻與河神為妻,永遠與他分別了……也好,反正她本來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啊!
咚咚鼓聲漸漸抽離,沃靈抱著必死的決心,等待落水的一刻──
汝兒夢到阿姊被水沖走了,好多好多的水……
汝兒的話語冷不防地竄進沃靈的腦海中。此時、此刻,回想過往種種,一切似乎都變得清晰起來,原來……汝兒是確確實實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這麼重要的事,她竟然從未注意過……
也許──汝兒才是真正的天女啊!
咚咚鼓聲催促死亡的進逼,盡避沃靈想通一些事情,但似乎為時已晚……
‘斷高台──’
伴隨主祭者的一聲吶喊,沃靈隱約听到一陣急促馬蹄和皇別喊她的聲音──可還來不及細想,下一刻,她已兩腳一輕,全身沒入水中──
載浮載沈之間,岸上好像同時也起了某種騷動,眾人的驚呼幾乎響徹雲霄。
但這一切……都已經和她無關了,不是嗎?
賓滾河水,湍急劇促,冰冷的河水不斷從她的口鼻、她的眼耳猛烈灌入,意圖奪取她最後僅存的意識。
如此接近死亡的滋味,她第一次嘗到,以後大概也不會有機會了吧!
就在沃靈全心將自己交付給死神的掌握時,皇別略帶焦急的俊容倏地出現在她眼前,並且緊擁住她,吻入他的生命氣息──
這算是……神給她死前的最後恩賜嗎?
‘阿姊──阿姊──’
小沃汝天真稚甜的嗓音回蕩飄懸。
‘汝兒,你別將那只刀疤笨龜放在阿姊旁邊。’
扒,涯的說話方式仍然沒變。
‘別吵!讓阿姊好好休息。’
咦?湛的聲音怎麼如此真實?
‘你們看,阿姊的眼楮在動——’
小沃汝大聲叫喊,接著,一道刺眼光亮射入她的意識之中,跟著迎接她的是一陣更大的歡呼。
‘醒了!醒了!阿姊醒了!’
眨眨干澀的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汝兒紅潤的小臉蛋。
‘我……還活著?’沃靈啞聲問。
‘還活著!憊活著!’汝兒開心撲進沃靈懷中,又磨又蹭。
‘你……還活著?!’她不可置信地又問。
‘還活著!憊活著!’汝兒拚命重復。
‘你的臉……紅女敕女敕的?’沃靈伸手捏了捏汝兒柔軟的雙頰,十分驚訝。
‘不黑了!不黑了!’汝兒再三強調。
‘自從那天晚上遇襲之後,汝兒昏迷了好幾天,醒來後竟然全好了。’沃求湛說明道,看到一家再度團圓,他也難掩興奮之情。
沃靈熱淚盈眶,緊緊摟住汝兒,吸取她身上熟悉的淡淡乳香。
她知道,汝兒是徹底代皇別受了這一劫!
而殘忍至極的禍水咒之所以沒有對汝兒起致命作用,全是因為汝兒本身就天賦異稟,擁有常人所沒有的特殊靈力。如果──汝兒真如她所料,是真正的天女降世,那麼這一劫禍水劫,便是真真正正的化掉了。
‘阿姊,你壓到小標了。’汝兒掙扎抽出卡在兩人中間的小烏龜,道︰‘阿姊你看,小標好可憐哦!’
沃靈疑惑地看著小烏龜背殼上不知何時多出的一道刀疤。
‘那天晚上,就是汝兒背上的這只笨龜,替汝兒擋掉一刀的。’沃求涯補充說明道。
‘小標不是笨龜。’汝兒嘟嘴道。
‘對,它不是笨龜,它現在是刀疤龜。’沃求涯大聲取笑,再度惹來汝兒連聲抗議。
看著弟妹們如往常般打打鬧鬧的,沃靈充滿劫後余生的幸福感。
‘對了,這里是哪里?’她環顧身處的小茅屋。
‘這里是阿力的家。’沃求湛道。‘阿姊,你還記得阿力吧?那個曾經來找咱們收驚的阿力呀!’
‘西村古婆婆的孫子,阿力?’就是天徽山大火當晚前來求助的那對祖孫。
沃求湛點頭。‘古婆婆已經在這次水災中淹死了,現在只有阿力一個人住這兒。那天,侍衛抓住你之後,就沒有繼續追捕咱們了。本來,咱們是想回皇宮救你的,但汝兒昏迷不醒,所以只好放棄回宮,繼續模黑逃命;走了一天一夜之後,在大家又餓又累的情況下遇到了阿力,是他收留咱們的──’
‘原來如此。’沃靈心疼道,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滑落下來。‘那麼,我又是怎麼會在這兒的呢?’她突然想起這個重要的問題。
‘是屋公公送你來的。’這次換汝兒回答。‘他還要咱們保守秘密,不可以亂說話,因為外面的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死了?!’
沃靈想起她在被河水沖走的時候,確實清楚看到皇別在她身邊,那麼──他呢?
‘皇別呢?呃……我是說皇上呢?’她急問。
‘皇上……’突然,原本熱鬧搶答的三個人全都沉默了下來。
從他們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來,沃靈心里已有不祥預感。‘他……死了?’
‘听外頭的人說,現在朝廷方面還在越天河沿岸打撈皇上的尸體。’沃求湛小心翼翼說道,深怕會刺激到她。
‘打撈……尸體……’沃靈喃喃地道,不敢相信皇別會就此死去。
我在想……我這個皇太子,將來該有什麼樣的死法比較恰當?
驀地,皇別曾說過的話重回她的記憶,沃靈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地傷心哭了起來。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筆別為什麼會跳入水中?難道──他的帝王命短,真要就此應驗?
不是因為天災叛亂,也沒有奪權政變,全是為了救她!
她才是他‘遇水則敗’的禍首?!
死命搖頭,沃靈怎麼都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
‘我听阿力說,現在外面大家都在謠傳,皇上是因為深愛……’沃求湛停頓住,偷看沃靈一眼,才又緩緩說道︰‘因為深愛……「護國天女」,所以才會……才會舍身殉情……’
‘殉情?!’沃靈怔住,隨即又猛然搖頭。‘不會的,皇別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沃求涯走上前,按住沃靈的肩,道︰‘如果真像外面的人所說,皇上深愛著阿姊你,那麼……也許他就會這麼做!’
沃靈仍然堅定搖頭。‘皇別是個又驕傲又自負的人,他從來不會說沒有把握的話、做沒有把握的事……’
等等!沃靈打住卑,忽然發覺事有蹊蹺──
筆別根本就會游水,她早知道的!
所以沒道理她沒事,而他卻有事……皇別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況且,送她來此的是屋公公,他又是怎麼追上她、並且把她從水里撈上來的?
一定是皇別……一定是……
強烈認定皇別沒死的沃靈,心頭也因此燃起濃濃希望──
只是,如果皇別真的沒死,他為什麼不來見她?又為什麼要讓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呢?
一串接一串的疑惑接踵而來,沃靈越想越糊涂。
而就在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皺眉深思的當下,小雨和小喜子兩人怯生生地出現在門邊,輕輕問︰‘靈姊姊醒了嗎?’
‘醒了、醒了,你們快進來。’汝兒朝兩人招手。
小雨走進屋里,感傷地看著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沃靈,忍不住辦了眼眶。
‘喂,別又哭了。’沃求湛粗氣大喊,還真後悔當初拉了個愛哭鬼上馬車。
抹去歡喜的淚水,小雨微笑道︰‘對了,我是來告訴你們,屋公公來了,他現在人在外頭,要咱們收拾一下東西。’
‘收東西?要去哪兒?’
‘他說要帶咱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小喜子接話說道。
‘什麼地方這麼神秘?’眾人疑惑。
沃靈思索了下,仿佛想通什麼事似的,微笑說道︰‘不管什麼地方,咱們去了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