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譽去上班了。他力邀跳跳一同到公司,她想了老半天,最後決定不去,剛回台灣,她有很多事情得安排,比如,看醫生。
從醫院出來,她的笑容不太自然,但她沒放棄微笑,笑得讓從她身邊走過的人以為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張著眼楮四下瞧。
他們都弄錯了,有趣的不是東西,是她的生命。
真的很有趣,有趣到不行。
台北的天空飄著毛毛雨。听說台風快掃進台灣,她沒撐傘,緩步慢行,還是笑,她的笑漬了蜜,甜得讓人以為現在是晴天,不是飄著細雨的秋季。
她仰頭,讓雨冰鎮她的臉,回想醫生的話。
「所有醫生都會做出同樣判讀,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安排開刀房,順利的話,只需要兩個月,你又可以活躍在舞台上。」
Ross介紹的姜醫生听說是台灣腦科權威,他好年輕哦,那麼年輕就可以變成權威,又是在這麼困難的行業,他的大腦組織一定與眾不同,要是她的大腦和他的一樣能干就好了。
「猶豫對你沒好處,建議你越早處理越好……」
知道啊,可她現在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去處理這些小事情,等忙過再說,說不定這一等,就讓她等出一個黑杰克,等出更高的手術成功率。
也說不定,她多吃東西多休息,養出健康的生活態度,病就會不藥而愈。很有道理對不?人體本來就有很高的自愈能力。
對,她相信商天雨,她對自己很有信心,自信讓她一路過關斬將,變成年度風雲舞星。
她又笑了,這次的笑容自然許多。
手機響,她打開包包接電話。啊!是阿譽,她親愛的阿譽。
「下雨了。」他說。
「嗯,是我的天氣。」
「笨!要教幾次你才學得會,你不是雨天,你是跳跳。」
「好吧,阿譽這麼說的話。」她點頭,想象電話那頭的臭臉。
阿譽不喜歡叫她雨天,他說雨天太蕭瑟,不適合開朗活潑的跳跳,對,她是開朗活潑美少女,阿譽愛她當什麼樣的女生,她就卯足力氣去扮演。
「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到我家露營,那天下大雨?」很久,他不提過去,他習慣將記憶埋著、藏著,但跳跳回來了,他有了老戰友,每說一次,便快樂一分。
他不知道,她的傾听,正是為他的心結解套。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那時,她驕傲自負,一心一意要獨立自主,可是十二歲、口袋沒錢的女生,只好靠阿譽大俠舍身相助。
「晴天急得到處找人,只差沒報警,還記不計得你為什麼蹺家?
我被爸爸打。」
「商伯父為什麼打你?」這是樁無頭公案,當時任晴天問破嘴,跳跳都不肯說出原因。
「我和老師作對,考試不寫答案,還在考卷背後畫山水。」
「那麼有個性?」
「是老師不好,她不能罵我沒家教。」
「你做了什麼沒家教的事?」
「扁人。」
「扁誰?」
「一個叫做陳奕承的男生。」
「為什麼扁他?」
「他午休時間偷親我。」
「哦,原來如此。」哦哦,無頭公案終于水落石出。
「你應該告訴我的,我會站在你這邊,把那個男生痛毆一頓。」
「阿譽收留我了呀。」他本來就站在她這邊。
那時她去找他,他要帶她進家門,但她說要靠自己,不要大人幫助,被她磨得沒辦法,他只好找一頂帳篷在花園里搭起來,讓她「獨立自主」。
「帳篷很好,阿譽又給我很多漫畫和武俠小說。」那時候她覺得,其實離家出走也不錯。
「那些書是阿的。後來晴天來帶你回家,你打死不要,還說要你回去只有一個條件,記不記得是什麼?」
「商天雨大小笑。十二歲的嬌嬌女猖狂得很,完全不顧大人的自尊。
「我要爸爸讓我打三下。」
「什麼爛條件嘛。」他記得,晴逃謐在帳篷門口勸了老半天,然後苦笑在他耳邊低語︰如果我們真的生出一個跳跳,記得提醒我,在醫院里,直接把她捏死。
「我爸寧可讓我流落在外,也不肯讓我打三下,真是不懂認錯的老人。」她皺皺鼻子接話。
說到底,錯的還是商伯父。蔣譽好笑的搖頭。
「那天入夜開始下雨,晴天打電話要我去看看,說你會趁機淋雨。」
晴天說跳跳是怪物,很喜歡淋雨,老把自己搞成落湯雞,就算會因此咳上半個月,感冒轉肺炎也沒關系。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有個妹妹挺麻煩。
麻煩歸麻煩,為了女朋友,當然要不辭辛勞,他拍胸脯保證,然後很巴結地煮了一鍋泡面,加菜、加蛋、加餃類,冒著風雨跑到跳跳的帳篷敲門。
聞到香噴噴的泡面,她迫不及待「開門」迎客。
「接著他們吃泡面、聊天,晚上兩人縮在睡袋里面,那是人生初經驗,她窩在他懷里入睡。
「阿譽,我真想念那鍋泡面……」
「回家我煮給你吃。」
「說定了,我去超市買材料。」
「好,可是不能淋雨。」雨水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雨下大了吧。
跳跳抬頭,雨真的變大,她的頭發濕了、臉濕了、衣服濕了,冰冰涼涼的感覺貼在身上,好舒服。
深吸一口帶著濃濃濕意的空氣,商天雨只覺肺壁清新。多久沒淋雨?很久了,她總是忙,忙家里、忙舞團、忙生活、忙上進,她忙得忘記停下腳步,好好欣賞雨且樂。
「跳跳!」蔣譽的聲音帶了點警告。
「啥?」她回過神。
「你在淋雨?」
「她直覺反駁。「沒有。」
「說謊,我听見雨水滴在手機上面。」
「好吧,小淋一下。」和听力太強的男人在一起,很累。
「附近有沒有騎樓?」他的口氣緊張。
「有。」緊張什麼,不過是接受大自然的洗禮,雨水滋養了大地與生命呢。
「跑過去。」
她無奈看天空一眼。再見,親愛的雨水。
「快跑啊,還愣在那里做什麼?」他催促。
真神,連她愣在原地都猜得到。好吧,跑,她故意邊跑邊喘,賣力演出。
跑進騎樓,商天雨卻心有不甘,伸出沒拿手機的那只手去接從逃邙降的雨水,標準型的陽奉陰違。
「我到了。」她說。
「早上給你的錢有帶在身上嗎?」
早上出門前,他堅持給她錢,她說她有,這幾年的工作,讓她有一筆不錯的積蓄,他卻說︰別裝闊,你才剛損失一百三十億美金。
如果,她損失的「只是」一百三十億而已,不知多好。商天雨苦苦笑了。
「你又停電了,為什麼不說話?」
「不是停電,‘雨天’剛剛在打雷,動作當然會慢一點點。」她笑著對他說瘋話。
「我要講幾次,你不是雨天,你是跳跳。」蔣譽的口氣警告意味更濃,至于為什麼,他也不清楚,就是不喜歡雨天這個名字。
「好吧,我是跳跳。」
「看看附近,有沒有賣衣服的店?」
「有,一整排呢。」
「找一間走進去,挑一身衣服,換掉身上的濕衣服。」
他命令下得很習慣嘛,以為自己是君臨天下的帝王級人物哦?不過商天雨還是照做,她很清楚,晚上他會查看她買的新衣服,說不定還要對照發票。
對于「妹妹」,阿譽真的很有控制欲。
他的手機還不斷線,他不僅懷疑難道他上班不忙嗎?可她沒問,因為心情很Down的雨天,需要阿譽開心爽朗的聲音來調味。
她買衣服、換衣服,直到她走出服飾店,電話那頭的蔣譽又問︰「看看附近,有沒有喝茶的地方或可以坐一下的餐廳?」
她張望了一下。「有,在我右手邊,大約五十步遠。」
「會淋到雨嗎?」
「不會。」
「很好,走過去,在里面待著,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去接你。」
她疑惑。「你不加班?」
「排開了。」蔣譽輕輕松松解決她的疑惑。
「不應酬?」
「我的秘書和二哥配合良好,他們可以代替我參加不少活動。」
「知道了,我走過去。」
「注意安全。」
「是,長官。」
幣掉電話同時,蔣譽也關掉電腦。今天他沒有工作情緒,拿筆在紙上畫畫,突然想念起雨水打在帳篷上面的聲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嘆口氣,真的沒有工作動力,去接愛淋雨的女生倒是興致勃勃,拿起外套和車鑰匙,他走出辦公室。
辦公室外,杜絹有一絲訝異,接在請假、遲到之後,他又要早退?對于機器人而言,他的行動不在設計的程式內。
「總經理晚上有一個私人聚會。」她先先贏,那是他的大學同學聚餐,她可不能代替他去。
「我知道。」
「總經理要直接過去?」
「我臨時有事,你打電話去取消。」
「是,那明天早上的財報會議……」
「我會出席。」
「我知道了。」她低下頭繼續工作。
蔣譽離開後,杜絹手肘靠在桌面,手背支撐下巴,若有所思。
所有的不對勁似乎是從他們簽下結婚契約那天開始……她不習慣這樣的蔣譽,如果他後悔的話,她不介意取消婚約。
他居然為這種小事快樂,真是夠了!
可他真的快樂,就因為早餐,跳跳喝掉牛女乃又吃掉半份三明治。
她一面吃,一面憂心忡忡的問他。「你有沒有覺得我胖了?」
他大笑。「你要是胖的話,我就拿紅包去犒賞這家早餐店老板!」
她還是吃得少,職業病深入她的骨頭里,一直嚷嚷說︰「我是易胖體質耶!」
他笑答。「易胖個鬼,你和骷髏人沒差別。」
然後,他不理她的抗議,逕自決定晚上帶她上法國餐廳。
就見跳跳哭喪著臉,把沙發、桌椅通通移開,挪出大空間,說她今天要練十二個小時的舞,消耗多出的脂肪。
他聳肩,不管她,拿公事色出門,但法國餐廳的約定卻在中午之後出現變數。父母親知道他和杜絹要結婚了,馬上聯絡各路人馬,決定晚上在飯店家聚,討論婚禮的諸多事宜。
二哥蔣昊是一定出席的,這不用說了,連遠在上海拍片的小弟阿一接到電話,也馬上買機票趕回來。然後是在台灣作客的大姊蔣欣和姊夫、異母大哥蔣擎及他的小未婚妻通通到齊。
他是男主角,好象沒道理缺席,所以他通知跳跳,她也很能理解,順便告知他下午的約會。
「今天打算做什麼?」
「哈哈,阿譽知道剛誰打電話給我嗎?」她的口氣驕傲得咧。
她在台灣有親戚嗎?「誰?」
「陳奕承。」
他皺眉。「誰?」
「就是前兩天說到,害我第一次演出離家出走的可惡家伙啊。」
「哦,那個始作俑者。」
「就是他。」
「他怎麼有你的電話?」
「前幾天我在咖啡廳里等你的時候,他也在,他一眼就認出我。」
「然後呢?」
「他剛剛約我去喝下午茶嘍。」
「你吃的不多,不要出去喝下午茶,下午睡個覺,想喝茶的話,我回去泡給你喝。」听見有人約她,他直覺不爽。
「我已經答應他了。」
「為什麼答應?」
他的聲音低沉,再笨,商天雨都猜得出他正在擺臭臉,臭臉譽不是叫假的,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要不是他,我哪知道雨水打在帳篷上面那麼好听,要不是他,我怎麼能夠累積經驗,儲備以後的離家事宜?」她笑嘻嘻說。
他又想巴她的後腦了,這是哪國的鬼道理?
「我不會去太久,只是吃點東西,兩個鐘頭就回家。」
「最好是,現在的男生很亂,你不要糊里糊涂被騙。」
「哪那麼嚴重,不過就吃飯,他不要糊里糊涂被我騙就好。」
「你有本事騙人?」他把濃眉往上挑。
她似真似假的說︰「阿譽太不了解我,我的演技一流、騙術上乘,阿譽被騙都不知道。」
「你能怎麼騙我?把我拐去賣,再讓我數鈔票?」
「阿譽不要小看我哦,不然會悔不當初。」她笑得咯咯響。好象她真的是天下天敵女騙子。
「跳跳,中午一起吃飯吧。」
「不好,中午阿譽有午餐約會。」
「我可以推掉它。」
「為什麼要推掉?阿譽不是說,運氣好的話,可以拿到一張漂亮的合約書?」
「又不是沒有別人可以搞定。」這是間大公司,不會因為誰怠惰,就推動運轉能力。
「我不喜歡這樣,阿譽去做阿譽該做的事,跳跳也有重要的事要完成。」
「除了玩,你有什麼重要的事?」他始終把她的身份定位在「台灣觀光客」。
「多咧,比方去買房子。」她隨手一舉就舉出好例子,雖然舉得有點扯。
蔣譽的笑聲很不客氣的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笑什麼,我不能買房子?」
這年頭,有錢的人誰不東買一棟,西買一棟,最好全世界走到哪里都有自己的房地產。
「買房子不是買衣服,要我提醒你嗎?你才剛失去財產繼承權。」意思是,你很窮,買房子這種大事,沾不起啦。
「喂,我是‘知名’舞星。」
比賽獎金、演出費和從小到大老爸給的生活費,她還真的累積不少財富,當然不能跟阿譽這種A級富翁比啦,可好歹也是富婆小姐啊。
「好啦,富婆小姐,你真的決定去買房子,不和我一起吃午餐?」
「和你在一起的話,才不叫做吃午餐。」
「不然叫什麼?」
「叫做灌蟋蟀。」
他又笑了,蔣譽發現,這些天他的笑聲比過去一整年加起來還多。
「好吧,你去買房子,需要幫忙殺價的話,別客氣,盡量找我。」他的聲音很沒誠意。
「沒問題。我買房子的話,一不定期留個房間給你。」
「我喜歡有太陽的房間。」她愛扯,他就跟她胡扯,反正幻想又不犯法。
「給你蓋個溫室,怎樣?」
「等你搬新家,我送你帳篷,讓你想要蹺家的時候有地方去。」
商天雨立即嘟嘴埋怨。「不要把我說成三不五時蹺家的不良少女。」
「你不是嗎?哦,對不起,是你的紀錄太輝煌,讓我有了眾多聯想。」
「哼哼!」她哼兩聲,不說再見,直接掛掉電話。
「喂,記得給我電話……」話來不及說完先被人掛電話,他把她惹毛了?
蔣譽啞然失笑。這丫頭和小時候一樣,有個性得很。
看看手表,早上十點鐘,離開家不過短短兩個鐘頭,他已經開始想家。不,調整,他想念的不是家,而是待在家里的跳跳。
放下電話,她一定馬上出門了,被他這樣一說,刀子肯定沖進房屋仲介處,去買一間擺得下帳篷的房子了吧。
門敲兩下,杜絹進來。「總經理,開會時間到了。」
她把資料放在他面前,然後發現,他居然……恍神中。
冗長的會議,台上的人不停比劃手里的棒子,指著幻燈片上面的資料,一筆一筆驗證自己所言不假。
「當游戲軟體發展到……突破變成大勢所趨……」
他口水直噴,蔣譽卻越來越不耐煩,第一次,他對這種會議有意見。
懊不容易,那人結束演講下台,他立即拿起資料準備離開,沒想到老爸對這個梳西裝頭組長的提議有高度興趣,硬要大家說出想法。
他哪有想法?整場貶議他心不在焉的情況居多,唯一的想法是——為什麼這家伙不要長話短說?
終于,會議結束,老爸灼灼的眼光盯住他,問一句︰「老三,你怎麼了,魂不守舍?」
「要結婚的人都是這樣吧。」二哥跳出來幫他解圍。說話時,眼光掃過外面的杜絹。
二哥救了他,他總算順利走出會議室,迫不及待打電話給跳跳,但手機呼了,她沒拉,再打回家里,一樣沒人接。
你在哪里?打個電話告訴我。他發出一則簡訊,然後進辦公室,還沒坐穩,又打一次電話。
沒人接。
一面看手邊的公文,他眼光不停地掃過桌面上的手機。
它動也沒動,壞掉了嗎?拿起手機听一听,並沒有,那為什麼不響?拿起室內電話撥自己手機號碼,不多久,手機響了。唉,他怎麼可以這麼無聊?
再發簡訊。
笨跳跳,你跑到哪里去,為什麼不給我電話?記住,陌生人給的飲料不能亂喝,會懷孕的。快打電話給我!
他拿她當笨蛋誆。
為什麼不打電話?沒收簡訊嗎?是剛好離開座位,沒听見手機響?
不,她肯定玩瘋了。
是玩什麼玩到不接電話?房仲那里肯定沒那麼有趣,那麼……哦,那個小時候就會偷香的家伙……
有可能小時候偷摘瓜長大偷牽牛,荷爾蒙還沒開始分泌就想追女人,現在各部器官發育成熟了,還不伺機而動?跳跳危險!
你在哪里?快打電話給我。他緊急發出第一通簡訊,闔上公文。
不對,他們約的是下午茶,現在才中午十一點半。
他不停分析所有跳跳不接手機的狀況,想象那個陳奕承會不會在她的飲料里面下藥,象家有未成年少女的老爸,急得坐立不安。
「總經理,該出發了。」
杜絹一臉審視,跟在蔣譽身邊那麼久,他從沒象今天這樣過,要不是她確定他有嚴重潔癖,否則她真的會猜是不是跳蚤在他身上寄生了。
「去哪里?」
「和周董的約會。」
想起來了,可以讓他拿到漂亮合約的男人,下意識地,他又看了一眼手機。
「總經理在待誰的電話?」
「沒有,走吧。」他的口氣有點煩,臭臉濃度破百。
杜絹先步出辦公室,蔣譽又打一次電話,沒人接,再連續發五六通簡訊。
笨跳跳,你到底在哪里?為什麼不接電話?
跳跳,你的手機是辦來好看的嗎?
跳跳,打開手機,我要馬上听到你的聲音。
跳跳,你踫到麻煩了嗎?你打電話過來,我過去。
跳跳,不方便接電話的話,就給我發簡訊,讓我知道你沒事。
他把手機放在腰間,吐氣,準備去和周攻見面。不過他最想見的還是那個把手機當裝飾品的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