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趕到母親臥房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母親不斷咳血的畫面。
小野櫻嚇得只是一直哭,內田抱著她不住安慰,小野峰則是急忙沖到病床前,緊緊抓住母親的手,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懊在母親咳了一陣後,終于慢慢停下來,但咳出的血跡已經將她潔白的衣衫前染成觸目驚心的血紅。
「媽、媽?你沒事吧?」小野櫻撲上去,擔心地不住問著︰「媽?你要不要緊?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了,來不及了。」小野夫人很虛弱地笑了笑,
沒過多久,像是回光返照一樣,她的臉頰突然有了些血色,張開的眼楮也比從前有神。
她望著房間里的三個人,每個人都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像是想要把他們的面貌永遠記在心里一樣。
「剛和桔呢?他們去哪里了?」看完後,她淡淡地問。
「大哥他……出去了。」
小野剛自從家里破產,不言不語好一陣子之後,突然天逃詡出去喝酒,不喝到爛醉不會回家,此時自然也不在家里。
「那桔呢?我好像很久都沒看到他了。」
「三哥他……」小野櫻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母親實話?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三哥的下落了……
可是她要怎麼告訴病重的母親,她最疼、最掛在心上的小兒子,如今生死不明呢?
「他……還好吧?」
小野櫻只能茫然地點點頭,然後回頭對著內田露出求救的眼神。
然而知道詳情的內田此時也不敢將事實說出口,只怕會給老人家帶來更大的刺激。
「你是……內田對不對?你和櫻來醫院看過我,對嗎?」小野夫人看了內田好一陣子。「我這個女兒,從小就笨手笨腳的,養在家里難免嬌生慣養,以後要麻煩你多多照顧她了。」
「媽!你在說些什麼啊!我哪有笨手笨腳的?而且……而且……」說完她臉一紅,看了內田一眼,便低下頭了。
而且內田也還沒向她求婚哪……
听見老婦的臨終言語,內田馬上會意,他立刻跪在病床前,拉起小野櫻的一只手,深情地看著她。「櫻,嫁給我好嗎?」
「咦?」小野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內田真的向她求婚了?
「我不是有錢人,也許不能給你像從前一樣衣食無缺的日子,可是我會好好照顧你、愛你,用我的一輩子去陪伴你,直到你嫌棄我為止……」
「不不不,我不會嫌棄你。」話才說完,小野櫻的臉就紅透了。
從小就被教導女孩子要矜持的她,還是第一次這麼坦白地說出自己心里想說的話呢。
病床上的小野夫人微笑了。
「峰,將來你妹妹結婚的時候,你可要當主婚人哪……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請你把穿著結婚禮服的櫻帶到我墳前,讓我也好好欣賞一下吧……」
「媽!你說什麼?你不會死的!你會一直健健康康的,然後參加我的婚禮的,對不對?」小野櫻的眼淚又落下來,像小時候一樣撲在母親瘦弱無比的懷中,不敢相信從小就一直陪伴自己的母親,就要永遠離開自己了。
「傻孩子,人都會死的啊……媽只是早點走而已,只是媽好希望能再看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尤其是桔,他和你一樣,愛上一個人就死心塌地,完全不顧自己……我只希望他也能像你這樣幸運,找到一個像內田這樣愛你的人去愛他……」枯瘦的手指從棉被里緩緩伸出來,她拉過內田的手輕輕放在小野櫻的手上。「內田,既然你現在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我就也告訴你這個秘密吧。」
小野夫人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來。
「櫻……櫻和桔的父親,並不是小野圭一郎。」
「什麼?」
「怎麼可能?」
內田和小野櫻同時喊了出來。
不會吧!難道母親在外面還有情人?
「我並不愛小野圭一郎,」小野夫人臉色異常平靜地說著。
從她直呼前夫的名字來看,也能知道她對這個男人似乎並沒有多少感情存在。
「我們的婚姻不過是商業界里常見的企業聯姻罷了,那時候他在法國另外有情人,我在大學里也有一個交往很久的學長,但是為了家族的利益,我們還是結婚了……」
老婦看著與自己年輕時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小野櫻,枯瘦的手指伸出去,萬般疼惜地撫模著女兒的臉蛋。
小野櫻的眼淚又掉下來,她反手握住母親的手,靜靜地等母親說完。
「可是學長一直沒有忘記我……他終生未娶,就是因為我……後來因為那個男人為了事業冷落我,我才和他又漸漸聯系上,沒多久就有了你和桔……」
小野櫻回頭望了二哥一眼,「這件事情,大哥和二哥都知道?」
小野峰露出歉疚的神情,然後點點頭。
「是的,那時候這件事情在家里吵得很凶,我把懷了學長孩子的事情說出來,目的就是希望小野圭一郎能和我離婚,重新還我自由之身,好讓我能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
「但是父親沒有答應。」小野峰見母親說得疲累,便接著說下去︰「為了集團的發展,為了小野家的顏面,父親寧願當作沒有這件事情發生,即使孩子都生下來,也堅決要我們承認櫻和桔是他的孩子。」
「難怪大哥那麼不喜歡我和哥哥……」小野櫻總算懂得這些年來大哥為什麼老給自己臉色看的原因。
「對不起……對不起……」
小野夫人聲音微弱地哭起來,她已經進入半彌留的狀態,听不見其他人的話語,只是一直不斷喃喃囈語。
「對不起……秀人……對不起……孩子……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也只是想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秀人……」
那個陌生男人的名字,在小野夫人唇際中不斷逸出,聲音越來越微弱,直到最後終于听不見為止。
「媽!媽……」小野櫻撲在母親的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
內田花了很久的工夫,才終于找到真條陌的下落。
真條陌消失的那一段期間,回到法國,暫時住在母親的老家。
內田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從嚴重的宿醉中醒過來,脾氣相當不好,要不是看見來打擾他的人是忠心跟了他許多年的內田,他大概早就把來人給轟出去了。
「真條,你每逃詡這樣過日子嗎?」內田小心地走進房里,盡量讓自己不要去踩到滿地的酒瓶。
真條陌嘴里咕噥一聲,又倒回床上去。
「你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頹廢放蕩?」
躺在床上的真條陌翻了翻白眼,不想理他。
在孤兒院里就習慣跟在真條陌後頭收拾的內田搖搖頭,實在看不下去,于是出去找一些掃除的用具,逕自幫真條陌打掃起房間。
真條陌也不理他,繼續躺在床上,無聊地瞪著天花板。
他怎麼了?
問得真好,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以前他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如何復仇,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盤算自己的復仇計畫,然後興奮地看著它一步一步地實現。
那時候的他,根本就是為了復仇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然而等到復仇的目的完成後,他卻失去了人生的目標,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才好?
他渾渾噩噩地在法國喝酒度日,也提不起勁來去做其他的事情。
偶爾,他心里會有一種罪惡感,因為那個叫作小野桔的男人。
每次一想到小野桔那絕望悲憤的蒼白臉頰、那不住發抖的身子……還有他在自己懷里哭泣掙扎的模樣……他的心就會泛疼,而這是他從來沒有的感覺。
從小到大,他從來不懂得什麼叫作「心疼」的感覺,他也不知道什麼是「愛」,他只知道去恨、去復仇、把自己所有的怨恨都怪罪在別人頭上,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生存下去一樣。
但是……在復仇的過程中,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掃地的內田,心里哼了一聲。
笨瓜,要他假裝去勾引人家,結果居然真的愛上那個女人,還寧願和那個已經變成窮光蛋的女人留在日本,真不知道他腦袋里在想些什麼?
殊不知當他這樣嘲笑別人的時候,他自己也是一樣。
內田一邊掃地,一邊偷偷觀察真條陌,只見他胡子好幾天沒刮,頭發亂得像稻草,身上的衣服更像是一個星期沒換洗過一樣,看起來就像一個失戀的流浪漢。
失戀?
是啊,這家伙看起來還真像失戀啊……
難道他之前的感覺是正確的?真條陌他真的愛上了小野桔?
應該是吧,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從小就和真條陌一起在日本的孤兒院長大,盡避很多事情真條陌都會罩著他,但只要一提到感情的事情,真條陌就會幼稚得此三歲小阿還不如,不知道怎麼應付。
比如說,以前他在孤兒院喜歡一個小女孩,卻不知道怎麼討好人家,只好一天到晚故意找借口欺負她,到最後小女孩只要一看到他走過來就嚇得大哭,哪里還談得上喜歡他?
又比如說,兩個人念初中的時候,有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站在一家高級和服衣料店的門口,顯然是在等著里頭的人。
小男孩長得非常清秀可愛,圓圓的杏眼,目不轉楮地盯著店門口一只慵懶的橘色貓咪。
當小男孩伸出手想要試著撫模貓咪的時候,那只貓卻跳了開來,真條陌見狀想也沒想,立刻走過去拎起那只極度不情願的橘色貓咪,也不管貓咪的利爪在自己手上劃下多少道傷口,一把將快氣瘋的貓咪塞在小男孩的懷里。
內田知道真條陌是因為小男孩喜歡貓咪,所以才特地把貓咪抓給他的,可是他難道不知道貓咪生氣的時候很可怕嗎?
丙然,生氣的貓咪把氣全都發在無辜的小男孩身上,尖尖的利爪在男孩幼女敕的臉頰上劃下長長的血痕,鮮血流出來的同時,小男孩也大哭起來、眼淚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讓人看了好不忍心。
真條陌臉色一變,正想上前去安慰小男孩,卻見一個美麗的婦人匆匆從衣料店門口現身,心疼萬分地抱起小男孩。「哎呀!你的臉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早告訴你不要隨便亂玩的嘛!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听話……」
熬人把小男孩抱了進去。
真條陌抓抓頭,有些沒趣地走了。
必想起那些往事,內田只有苦笑搖頭。
這個男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適當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喂!你怎麼搞的?一面打掃一面搖頭,還偷偷在笑,你瘋啦?」真條陌見他這副模樣,沒好氣地說。
「我瘋了?是啊!我是瘋了,因為愛情而瘋了。」
真條陌听出他嘴里的諷刺,啐了一聲,轉過頭去不理他。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內田問他。
「沒什麼。」
「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只是過一天算一天,一點人生的目標都沒有了。」
「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復仇,如今我的目標已經完成了,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真條陌哼了一聲,其實自己也知道現在這副頹廢樣和以前每天精神奕奕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可是他就是沒有辦法振作起來,尤其是一想到遠在千里的那個男人正怨恨著他的時候。
于是他只好藉酒澆愁,讓酒精麻痹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
「難道除了復仇外,你的人生就沒有其他值得努力的目標了?」
「喔?你倒說說看?」他投給內田饒有興味的一眼。
「愛情。」
「哈哈哈……」真條陌笑倒在床上,「你和我談愛情?你自己不是都被愛情給騙了,和那個女人愛得難分難舍嗎?」
「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起碼我的愛情有回應,我現在和我愛的人在一起,你呢?你的愛人呢?」
「我沒有愛人!」真條陌突然生氣地吼回去。
「那小野——」
「不要提他的名字!」真條陌更生氣了,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我不愛他,我一點都不愛他。」
內田無奈地看著眼前被刺到痛處而暴怒的男人,如果真的不愛小野桔,又何必惱羞成怒,這不是太明顯了嗎?
「真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愛他,而且你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後就愛上他。」
暴怒的真條陌沖過去,凶狠地一把掐住內田的脖子。「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我不愛他!他只是我復仇計畫中的棋子而已,我怎麼可能會愛上一顆用完就沒有價值的棋子,而且我不喜歡男人,我最討厭該死的同性戀。」
內田快透不過氣來了,但他還是決定冒著生命危險,繼續往下說︰「如、如果……你不愛他……你真的不喜歡……男人。為什麼當時你要我去追求小野櫻,而、而不是你自己去追她……你後來幾乎把全副的心神都放在小野桔身上……」內田呼吸困難地吐出這些話,「你、你當初一見到小野桔,你的眼神……你的眼神……」
不行了,他快要窒息了……
「如果你不愛——」
這最後一個「愛」突然音調升高,因為真條陌掐著他脖子的手勁突然狠狠加重,但隨即又松開來。
內田半個身子軟倒在地上,拼命呼吸新鮮空氣。
懊險、好險,剛剛真的是到鬼門關前走一回了。
真條陌頹喪地坐回床上,雙手痛苦地掩著臉。
懊死!原來他和內田一樣是笨蛋,同樣愛上他們根本不應該去愛的人。
可是內田他最後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了。
他呢?他怎麼可能和小野桔在一起?
先不說他們兩個都是男人,也不說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受到愛與仇恨交纏的無力,更重要的是,他是小野桔的親哥哥啊。
「真條,我來是順便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好不容易呼吸夠新鮮的空氣,內田站起來。
「什麼啦?」昨夜的宿醉讓真條陌的頭又疼起來。
「小野桔和小野櫻這對雙胞胎並不是小野圭一郎的親生子女。」
「你說什麼?」真條陌霍然站起來。
「我也是前幾天在小野夫人過世之前,才知道這個秘密的。他們兩人其實是小野夫人年輕時與情人生下來的孩子,但小野圭一郎當年為了顧全顏面,所以一直隱忍著沒有說出這個事實——喂!你要去哪里?」
內田話都沒說完,性急的真條陌已經沖出門了。
「回日本!」
他要回去找他。
既然他們不是親兄弟……天啊!那他更不應該把所有的仇恨都轉嫁在小野桔身上,他根本就不是小野家的人,他是無辜的。
他一定要找到他!
真條陌的心里只有這個念頭,也不顧後頭內田不斷喊著︰「真條!你的護照都沒帶,怎麼出國啊?還有你的錢包啊!沒錢你怎麼買機票?難道你要游泳回日本嗎?」
內田翻了一個白眼,習慣地開始在真條陌亂七八糟的房間里翻找著。
他知道真條陌總習慣把重要的東西放在書本里,所以他盡找那些散落四處的書本,一一打開來尋找,沒多久他就找到真條陌的護照,還在一本法文詩集里面發現一張小野桔當年在英國大學畢業時的畢業照,這張相片是真條陌去英國調查小野桔背景時所帶回來的。
「還說不愛人家,明明就是一見鐘情嘛!」
不然何必還特地把人家的相片收藏得這麼好?
憊放在詩集里?
內田把這些東西統統收好,也趕到機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