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才剛泛起魚肚白之際,各據房中一角的三個鬧鐘便同時齊鳴,讓整個清晨顯得驚逃詔地。
冷情起了個大早,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虐待自己了,抑或該說是款待自己。自從一年前發生那段不堪的事之後,她整個人都失衡了,常常夜里睡不著,那夜深人靜的孤寂,成了她空蕩生命中的唯一伴侶,她品味著孤獨,品味著令自己吶喊的痛苦,直到天空刷白方能人睡。
她想,白天的光亮成了刺目的存在,太過耀眼,令人無所遁形,仿佛一切都成不住,難堪被照亮,張牙舞爪向她襲來。所以在這樣的白晝里,她寧願沉睡不醒。
就是從那時候起,她的生活秩序大亂,日夜顛倒,她成了夜貓子,盡避在翼劇團訓練期間,她勉強自己在中午之前起床,但這已是極限。沒想到今天竟會因被激起的挑戰心強烈到讓她克服了曾經以為不可能克服的難關。
她希望在合作之初,便能有個漂亮的出擊,畢竟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被上一身精致的華服,她對著鏡子,精心描繪細致的彩妝,也不知道是否因心理作祟,打從她決心摒棄安絕顏這個身分時,她便徹頭徹尾地將自己改造。
越是特意,越是不能忍受一丁點從前的影子。像是聲音,她褪去昔日溫柔悅耳的嗓音,不再將情緒注人聲音之中,將它拉平成沒有溫度與高低的頻率。再來是笑容,她扯直曾經上揚像是隨時有待發笑意的嘴角,罩上一臉的寒霜。還有她的裝扮,她褪去她的學生氣息,以俗艷之姿融入亂世紅塵中。
她對鏡中的自己作了個鬼臉,留下深深的嘲諷後,她邁開步伐,準備迎向第一回合的挑戰。
踏進片場,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奪得第一名寶座,諶無竟比她更早到。她看著正在調弄攝影機的諶無,心頭莫名起了一陣波動,隨即她更因不解自己的心為何會產生震蕩而竄升起一股怒氣。
難道他想的跟自己一樣?一想到這種可能,她的眉頭便不自覺地緊皺。
他一看見在灰蒙天色中走來的身影,便揚起他一貫充滿興味的笑容,似乎不想打破一天中寧靜的清晨時刻,輕聲說著;「嗨!」
怒氣又一股腦地竄升,她真想打掉那張笑容,偏偏那笑容又該死的具有吸引力,害她只能倏地低下頭生自己和他的悶氣。
莫名又踫了一鼻子的灰,看她如冰霜的容顏,他偏偏要逗弄一番,務必使寒冰融化不可!
他長腳一伸,一個箭步貼近她面前,近到只要他一開口,冷情便能感受到他的鼻息。「你沒听見我在跟你打招呼嗎?對別人的招呼听而不聞是件很無禮的事。」
冷情因他的靠近而不安,她趕緊往後跳了一大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在確定安全之後,才放心開口。她挑高眉,一臉不以為然地冷哼出聲。「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諶無不禁撇嘴重復她的話。「這似乎已成了你的口頭禪。」
冷情才待說︰「關你什麼……」話還來不及由嘴中逸出,就見諶無一步步向前。冷情也只好不停地後退,直到她的背部抵住一堵硬物,才發現原來她已退到牆角,再也無路可退了,而且她已被雙手抵在牆上的諶無環繞在其中,形成了一個曖昧姿勢。
屬于男性的氣息緩緩在她的耳邊吹拂,回憶的快轉畫面令冷情怒不可抑,她舉起手奮力往諶無身上一推,卻被諶無牢牢抓住,他的口吻轉為嚴肅。「我必須先跟你申明片場的規矩,不可以任意發脾氣,因為這是一個團隊,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旁人,知道嗎?」
冷情並未因他的話而停止掙扎,她仍是用力掙月兌他的手,冷漠的美顏上多了憤恨的表情。「規矩不是只有你能定的,注意听好我的規矩——不要任意招惹我,不然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撂下話後,冷清轉身走到另一角,對峙的僵局直到片場人聲喧嘩仍未消散。
魚貫而入的眾人,並未察覺彌漫在他們兩人之間那股暗潮洶涌的氣氛,仍熱絡道︰「諶導和冷小姐都這麼早到啊?」
冷情僵硬地輕扯嘴角,她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虛與委蛇。但她卻意外地瞧見諶無仍舊揚起他愉悅的神采,和眾人一陣喧鬧。
「虛偽!」冷情看到他這樣開懷,感到十分不悅,她低聲咒罵道。
雖然她已壓低聲音,但仍被一直震懾于她美貌的片場助理小張听見,他好奇地揚聲道︰「冷小姐,你說什麼?」
眾人被小張一陣嚷嚷,全都往冷情的方向瞧去,當然也包括諶無一臉玩味的眼光。冷情真的有殺人的沖動,她恨透了諶無置身事外的超然,分明是罪魁禍首,卻又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讓她落至可笑的境地。
「沒什麼。」冷情迅即壓下所有情緒,她可不想稱了旁人的意,他既然可以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然她也可以,因為她早已不再是昔日的軟腳蝦。
諶無並沒有深究下去的念頭,他收起嘻皮笑臉,換上一份肅冷,他揚起手,清脆的拍掌聲,成功攫獲住在場者的注意力。他清清喉嚨,以宏亮的聲音說道︰「既然大家都到齊了,我們馬上開始工作,希望大家對工作抱持著嚴肅的態度,這段時間雖是練習,但請認真地看待,發揮你們最大的潛力!」
他揚起聲調,漂亮地下了個結論,獲得一致的掌聲,但他並不眷戀這樣被眾人簇擁著,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停下動作,舉手投足間,儼然具備王者風範。
「開始吧!先從演員們的走位開始,整個舞台就是你們的天地,請自由決定自己的位置及動作表情。」諶無走到攝影機後面運起鏡頭下令著。
他即知即行,變換心情的速度驚人,在鏡頭後面的他,一臉的認真,與平常嬉皮似的他判若兩人。但冷情並未因震懾他認真的工作態度而停下自己的動作,她沒時間驚異他的種種,她要在工作上和他一較長短。
諶無透過鏡頭看著冷情,她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周身卻散發一股奇異的光輝,令前頭與正中央的顯要位置黯然失色。她只是站著,窈窕的身段給人臨風輕晃的感覺。仿佛脆弱得不堪一擊,似乎只要再一陣風吹來,就可將她的縴腰吹折的感覺。吸引人的不光是她的身段,重點是在她的表情,帶著一抹輕愁,淡淡的,卻深深撼動了旁觀者的心。
諶無握著鏡頭的手不禁一滑,這是很難得的情況,他一向在工作時專心一致,不易受外界干擾。但他卻破天荒地為她此刻的表情失了神,再也不想將鏡頭移開。
「冷情,這個表情不錯,繼續下去。」像是歷經亙古的輪轉,諶無努力拉回幾乎要隨她的哀愁而去的心智,低沉的嗓音緩緩回蕩在空氣中。
盡避因他的贊美而讓冷情心弦一震,但她並沒有改變臉上的表情與身體的動作,她在演戲,她是現在扮演的角色,原本的自己不該存在,當然也不能有自己的情緒。
諶無驚異地發現冷情不受外界干擾的優秀演員特質,演員在演戲過程中,多少會被對手影響,會受制于自己的情緒,而她能摒去困擾,幾乎已是踏進成功門檻。
冷情接下來的表現也真的沒讓諶無失望,但她主觀意識太強,總是竄改諶無的指導,令諶無氣得數度跳腳,但她卻依然故我,她擺明跟他挑戰的態度十分明顯,但她偏偏又表現得不離題,甚至更精彩,諶無也拿她沒轍。整個片場就听到諶無的咆哮與冷情的冷哼,讓每個工作人員免費觀賞一出不比台上遜色的現實戲碼。
直到諶無要求男女主角開始對戲,情況更形詭譎多變起來。「OK!前面的練習都暫停下來,我們接著要依一個腳本走,這樣練習起來會更具有臨場靶。在你們還沒讀劇本前,我先大概講解一下。這是一出著重在女主角內心掙扎的戲、所以女主角對人物的揣摩掌握就顯得十分重要。」說到這,諶無特意停頓了會兒,並轉而看著冷情。後者無謂地聳肩,充滿了挑釁。諶無不禁搖頭淺笑,他突然覺得冷情一定可以將這個充滿性格矛盾沖突的角色掌握得很好。
大家好奇地看向數度被挑釁的諶無,但諶無卻沒有再被激怒,他繼續說道︰「男主角對女主角一見鐘情,而女主角也受到強烈的吸引,但女主角基于已有婚約的身分而壓抑自己的感情。沒想到男主角運用權勢讓女主角的未婚夫犯下的弊案爆發,最後畏罪自殺。女主角得知真相後,悲憤難當,決心對男主角展開復仇,女主角雖然恨他卻又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兩相拉鋸下,終至走上毀滅一途,是一出充滿了無奈的悲劇……」
听到這樣的劇情,大家的心情頓感沉重,畢竟因性格矛盾而導致的悲劇,怎麼都讓人輕松不起來,一時之間靜默無語。而冷情的心情更是復雜,她不禁要懷疑是否所有的一切諶無早已心知肚明呢?若真是如此,那她可要榮登天下第一號大笨蛋的寶座了。
冷情一開始和男主角對戲進行順暢,男主角是著名的性格小生,但冷情一點也沒因他的俊瞼而受到絲毫的影響,她將對男主角充滿怨恨的情緒掌握得很好,諶無有一剎那被她悲痛欲絕的表情給震住了,他的心一陣緊揪,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帶著強烈的不舍,希望她可以不要這麼痛苦。
冷情知道他在鏡頭後面看著自己,她大無畏地面向鏡頭,揚著惡意的笑容。「能請諶導演專心一點嗎?再這樣失神下去,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資格指導我們?」
眾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被冷情的不留情面給嚇著了,他們偷偷瞄著諶無,想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諶無其實也很火大,他已被冷情三番兩次的挑釁給弄得十分光火,但他可是出名的笑面虎,絕不會輕易讓臉上顯露情緒的波濤,因此他沒有讓笑容從臉上褪去,但卻仍令人感到毛骨驚然。「接下來男女主角對一場戲,男主角親吻女主角,女主角十分憎恨,卻又不自主地沉醉在吻中。」
冷情的心一沉,她知道他是刻意刁難,通常沒有導演會要求演員在情緒尚未醞釀、默契尚未培養之際,開拍這類戲碼,因為火候一定不到家。而今他不顧常理這樣要求,刁難的意圖顯而易見。
其實她很想演好,讓他刮目相看,可是自從被他玩弄的事件發生後,她幾乎患了男人恐懼癥。她害怕一切關于異性的踫觸,更遑論是接吻了。尚未克服心里恐懼,又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她恐怕會死得很難看。
諶無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開始,她深吸一口氣,有豁出一切的決心、當她被一股男性氣息籠罩,發自心底的厭惡,使她輕易表現出憎恨極了男主角的模樣,盡避他是演藝圈里出名的帥哥,她卻無法對他產生一丁點的好感。
諶無皺眉看著鏡頭中冷情憎惡的表情,心理涌上許多復雜的感受,他幾乎是怒吼地喊︰「卡!」
冷情被他的怒吼給嚇了一跳,她初嘗了一整天下來的第一次NG。
諶無邁開他的長腳,顯得有些怒氣沖沖。「你是怎麼搞的?只注意到憎恨,卻完全表現不出陶醉的模樣,這樣你根本沒掌握住這角色該有的表現。」
其實,冷情一點都不訝異自己的失敗,因此她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嘴,隨即又听見更令人悚然的話語。
諶無轉向那性格小生。「你也表現得不好,你的吻迷惑不了她。看來我只能來段技術指導,你在一旁看著。」
什麼?冷情倒抽一口氣,她不要陷人同樣的噩夢中,她害怕地後退,諶無卻將手放在她的背後,接著將臂彎一緊,她便被牢牢箝制在他的胸前,貼近的心跳,狂亂地和鳴,怒火與恨意點燃了冷情一直淡漠的臉龐。
諶元被這樣的怒顏給震住了,是的,就是這樣的恨意,她掌握得很好,但為什麼她在面對他時,能如此迅速地產生這樣的表情?諶無好想將之抹去,他不喜歡她用這樣的表情看他。
他彎,將唇貼在她的唇上輾轉輕吻,冷情的臉上顯現一絲絕望,在心底深處的欲之火,緩緩被點燃,似要將她燒得體無完膚。
諶無的本意是挑逗;不料卻抵擋不住冰涼薄唇帶給他的強烈吸引力,他急急地將舌探進,希望探索她幽深的私密。一種柔軟的觸感觸動他心靈深處的琴弦,熟悉的感覺讓他想要探進更深更遠的底端,發掘熟悉的來源。
冷情心里好恨,好恨他借工作之名,扯開她的面具,讓她赤果果的呈現在眾人面前。她更恨自己的身體不听使喚,她的身體怎能忘記現在這個貼近的身軀的主人,正是曾經將她打入痛苦深淵的始作俑者,它應該要自動對他產生排斥感才對啊!怎還恬不知恥的逕自沉醉?
她用殘存的意志與力氣,用力咬下他的唇,終于成功隔開即將扒光她意志的禍首。
刺痛的咸濕感,讓神智已然迷離的諶無驀地回神,驚見摻雜著恨與欲的徘紅絕顏,他又再度控制不了神智。他唇角的血絲,讓一旁原就看傻了眼的眾人更是驚愕不已了。諶無對自己的行徑亦無法理解,看著冷情的反應,心中涌上一抹歉疚,他抹去嘴角的血絲,緩緩開口。「對了,就是要這樣的表情,要記住這種感覺。今天就到這收工了吧。」
彼不得旁人的眼光與諶無可能的得意,冷情抓起皮包便往外沖,她能撐到他開口說收工已是最大極限了。
拖著一身疲憊回到住處,冷情發現門竟然沒鎖。她輕輕地推開門便被黑暗中的人影給嚇了一大跳。定楮一看才發現是武格濤。
「你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不開燈?」冷情一邊開口,一邊轉開燈的開關,在燈光的照射下,桌上放著的美而美早餐便直接映人她的眼簾。
「我給你送早餐,是你喜歡的鮑魚蛋三明治和咖啡牛女乃。」武格濤注意到她震驚的目光,佯裝不經意的話語,卻又顯得特別刻意。
「那你是從早上坐到現在?」冷情不敢相信地開口。
像是沒听見冷情的話,武格濤自顧自地接續著。「沒想到你竟然不在。」
質問的口氣讓冷情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話,她只有緘默著。
「听說你答應和諶無合作,而且是從今天開始。」武格濤見她不語,直接挑明問道。
「嗯。」冷情輕輕點頭,狐疑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你不想讓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還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你。」
「早上沒見到你讓我十分納悶,因為你多久沒這麼早起床了?我向經紀公司詢問才知道。」武格濤訴說的聲音听不出情緒,但冷情明白他真正的疑問是什麼。
「我只是希望出奇制勝,沒別的意思。」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想你思緒一定是混亂了,公開說不跟他合作,現在又自打嘴巴,人家會以為你在炒新聞。」武格濤以為冷情宣布不跟諶無合作,事情便暫告一段落;沒想到冷情的舉動越來越不在他能料想的範圍內。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你以為只要羞辱他一次便算結束了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徹底地毀掉他。」冷情寒著一張臉,不懂武格濤為何反應如此激烈?
「但願你是真的清楚。」武格濤語重心長地說道,此時突如其來的鎂光燈一閃,讓兩人都愣了下,他和冷情對望,心里已有了譜,知道事情不妙。「該死!應該是多事的記者,這下又要乘機炒作了。」
冷情看了一眼滿臉擔憂的武格濤,她不在乎地聳肩。「反正我們光明磊落,何必在乎別人怎麼說?」
武格濤搖搖頭,急切說道︰「你不懂媒體捕風捉影的功夫一流,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也會被他們炒得翻天覆地成為頭條。除非我們公開是青梅竹馬的關系。」
「不行!」冷情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她捂住嘴,愧疚地看著武格濤一臉的傷心,才又道︰「別多心,我的意思是若被人家知道這個背景,一定又會繼續往下挖,遲早會挖出我是安絕顏的事實,那就不好了!」
武格濤定定地看著她,復雜的表情令人難以捉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