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顧心洛活到現在二十五歲,最難堪的一刻;也是她嫁進龐家,成為龐家媳婦、龐家夫人這兩年來,最難堪的一刻。
偌大的龐家正廳,四周站滿著人,她的丈夫──龐氏企業的領袖、龐氏家族的族長──龐政雄,就這麼高高坐在廳堂上。
一旁坐著他的母親,她的婆婆,然後左右兩邊各坐著龐政雄已故父親生前娶進的小妾,以及龐家的長老。
不過所有的閑雜人等都進不了她的眼,因為她自始至終都凝視著坐在上位的夫婿,那個曾伴著她走過兩年婚姻的男人,那個曾經對她疼寵有加、對她百般呵護,為她遮風避雨,擋去一切傷害,今天卻對她冷淡到彷如不曾相識的人。
他那英俊的臉龐如同罩上一層冰霜,緊抿的唇瓣曾為她點燃無限恩愛,現在卻只能微微勾著嘴角,仿佛嘲弄、仿佛不屑。
彼心洛感到全身一抖,卻勉強自己挺起胸膛,她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一場硬仗,四周所有的人都打算拿她開刀,她很怕,但她骨子里卻有著一股不服輸的個性,她不想退縮,更不想示弱。
一旁有人朝著主位的年輕男子問道︰「族長,要開始了嗎?」
那男人沒有說話,只是一揚手,臉上的表情始終沒有變,依舊淡漠;顧心洛的心于是持續往更深的地方下沉。
「我是龐家律師團的首席律師,今天召集所有龐家的長老前來宣布一項重要消息,那就是現任夫人顧心洛與族長龐政雄仳離一事。」
卑語一出,現場所有人一片騷動,各有各的反應。
獨自一人站在大廳中央的顧心洛,垂落著及腰的長頭發,看起來楚楚可憐,可是她依舊勉強維持自己的毫無表情,心卻異常扯痛。
她想得沒錯……他真的要跟她離婚……
「經查顧心洛無法勝任龐家夫人一職,不論是在相貌、品行、出身上,均非上上之選,更甚的是顧心洛無法履行身為顧家媳婦之責,兩年來未能育有一子半女延續香火,引發長老們的不滿,今天經過族長與老夫人的同意,宣布族長與顧心洛離婚。」
她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清楚,眨眨眼楮,原來自己的眼眶已濕……可笑,她為何要哭?男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但是族長同意支付顧心洛一百萬美金,外加洛杉磯郊區比佛利山莊豪宅一棟作為贍養費。除此之外,顧心洛不得再提出任何要求,更不得對龐家的家產有任何非分之想。」
聲音冷靜到冷淡,冷淡到仿佛在嚴厲的提醒,顧心洛全都听進去了。
一旁的佣人端過來一個盤子,里面有一枝筆,還有一個印泥,律師拿著離婚協議書來到顧心洛面前。
「顧小姐,」律師連龐夫人的稱呼都換了,「請妳簽字。容我提醒妳,這是我處理過最寬厚的離婚協議。」
言下之意,她不該再有任何不滿……
「我非簽不可嗎?難道你們要抓著我的手逼我簽字?」顧心洛淡淡說著,卻在言談間展露出她身為龐家夫人的氣勢。
一名長老出聲喝叱,「顧心洛,妳非簽不可,妳應該知道龐家都是怎麼對待不听話的人。」
沒看向說話的人,眼神從那份離婚協議書瞟向坐在主位上的龐政雄,「我當然知道,龐家就算從群義幫轉型為龐氏企業,還是掩蓋不了它曾經身為黑幫的特質,不是嗎?」
「妳……」
彼心洛攤開協議書看著,卻也笑著,然而淚水同時也從眼角滑落,她沒有去擦,因為擦了就真的代表她承認自己哭了,承認自己心痛。
「一百萬美金,一棟豪宅,擔任兩年龐夫人的代價還真是優渥……」
「所以妳應該滿足了,還不趕快簽字。」一名龐政雄父親的小老婆譏誚說著,「我早說這個女人根本沒資格擔任龐夫人的資格,還是趕緊離婚,再幫族長找新的對象……」
「就是、就是……」
「我告訴妳,妳以為族長很喜歡妳,等妳一滾,族長馬上就會再娶,想嫁給族長的女人可以從這里排到紐約……」
這些女人像是嫉妒顧心洛這種出身的女人竟然可以成為龐家族長的元配,逮到這個機會便大加羞辱她,言語尖酸刻薄,句句帶刺。
現場嘈嘈雜雜,眾聲喧嘩,終于惹來主人龐政雄的一聲冰冷的言語,「都閉嘴!」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是嫌太吵,還是舍不得顧心洛被羞辱。
彼心洛的拗脾氣也上來了,她受不了這樣不明不白就叫她走人,于是憤而撕毀協議書,登時紙花四落。
「妳干什麼?妳這瘋女人,果然妳的端莊賢淑都是裝的。」
「簡直是個瘋子……」
「我就知道妳會這樣做,嫌贍養費太少了嗎?妳果然是為了錢才嫁進龐家……」
彼心洛情緒激動,胸口因喘息而不停起伏,隔著飄落的紙花,她死死盯著那個悶不作聲,表情高深莫測的男人看。
律師從公事包里又抽出一份資料,「當初為了預防妳來這招,協議書已經準備了很多份,妳可以盡量撕,但是要記得,這個字妳是非簽不可!」
「我不會簽,我不要這樣不明不白的被休掉。」
這時,一名年輕男人接過協議書走向顧心洛,同時也有兩男一女走過來──這四名年輕人都是龐政雄的左右手,是從小陪著龐政雄長大的同伴,與他情同兄弟姊妹,他們的名字分別叫作汪奇、盧勛、李奎,與唯一的女生沈敏。
他們四人親眼看著龐政雄與顧心洛之間這麼多年來的感情,也只有他們才知道個中原委。
「夫人,」他們仍然恭恭敬敬的喊著顧心洛,「簽字吧!不要讓場面太難看了,這樣子老大會很為難……」
彼心洛看著這四個這麼多年來相當照顧她的兄姊,心里一陣淒楚,她知道她一人難以回天,難以力挽狂瀾。
她接過協議書,還是難以壓抑自己的顫抖;眼前四人往一旁退去,顧心洛看向龐政雄。「是你要我嫁給你的,你說你會讓我幸福、讓我不用再流浪,所以我才嫁給你的。龐政雄,你的話是放屁嗎?」
一名長老立刻怒罵,「妳這個沒禮貌的女人,果真家教不嚴……」
彼心洛怒吼,「你才沒禮貌,給我閉嘴,我在跟族長說話,你敢插嘴?」
「妳敢叫我閉嘴,妳這個棄婦……」
龐政雄開口,「誰準你說話的?再敢插嘴,家法伺候。」
所有人瞬間噤聲,只剩下顧心洛的喘息聲。
「龐政雄,我只要你一句話,告訴我,你怎麼想?你要我簽字嗎?」她還想賭什麼呢?賭那個在夜里抱著她、安撫她的龐政雄?賭那個將她從地獄里救起來的龐政雄?賭那個讓她重新活過來的龐政雄還願不願意擁有她的陪伴、還記不記得當初的那句話?
所有人看向龐政雄,只見他依然安穩的坐在主位上,沒有一絲的坐立難安、沒有一絲的為難、沒有一絲的焦躁,仿佛眼前的戲碼、眼里的人兒都與他無關,仿佛他是這整件事情的局外人。
餅了一分多鐘,只見他淡淡說了一句,「我覺得妳應該離開這里。」
確定了,他不希望她留下了……
彼心洛不搭嘎的笑出聲,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喜還是悲!
她的出身讓她感到自卑,她也無法適應這樣的大家族,那是因為愛她才選擇嫁給他,可是現在他已經開口說他不要她了……
她該松一口氣,不如歸去,可是心痛是真,淚水也是真,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她看了看四周,看向熟悉的汪奇、盧勛、李奎與沈敏,看向那些象征龐家奢華浮夸的鶯鶯燕燕,看向龐政雄,多停留了兩秒,又看向他的母親,看向許許多多的長老……
眼里與腦里仿佛演出這兩年來在龐家的點點滴滴,而這一切都要在這里畫下句點。
她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在社會最底層打滾過的她,怎麼還會被所謂的情啊愛的給騙了?怎麼還會像個小女生一樣存著幻想,以為真有那一片充滿愛的天堂?
拿起筆,還是免不了顫抖,她費力的在協議書上簽字,寫完最後一筆,一切定案,他與她,從此各自走向自己的路。
她一抬頭,再看一次所有人,包括他,此後這些人就不屬于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彼心洛轉過身打算離開,這時,始終不曾開口的龐母說了話──
「等一下。」
彼心洛听見婆婆開口,轉過身,她當然不會以為龐母是想挽留她。在這個家里向來都是龐政雄說了算,他已經做成決定,就連他的母親也無法讓他有絲毫改變。
雍容高雅的龐母也是面無表情說著,「把妳手腕上的鐲子月兌下來,那個是要留給未來的龐家媳婦。」
「沒錯,還差點讓妳混過去……」
「還不趕快月兌下來……」
彼心洛的心早已麻痹,只想趕緊離開,她用力月兌拉著手鐲,只想把這一切都拋下,徹底離開。
她將手鐲拔下,就近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就這麼離開了大廳,結束了這一場讓她永生難忘的聚會。
她沒再回頭,一切徹底的拋在腦後,也因此,她沒再去看大廳內所有人的表情,也沒看到龐政雄眼中逐漸顯露出的復雜情緒,很淡,一如他以往處理每一道情緒一樣,淡到幾不可尋。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放手的苦,知道哪有分別是不傷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