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蓉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門,只好邊嘆息邊把門打開。
門一開,嚴士揚立刻沖進來,頓時門內、門外尷尬成一團。
「學姊,妳先出去。」
李嘉蓉無奈,論職位,眼前一個法官、一個檢察官,她哪有地位說話?更何況這兩人間絕對不只是為了工作上的事而僵持不下,感情的因素一定也佔了很大一部分。
李嘉蓉趕緊出去,帶著幾個法警離開,順道幫他們把門關上──不管如何,阿揚應該不會打人吧!應該不會吧?是她耶……是小璇耶……
嚴士揚一臉狼狽,臉上滿是汗水,身上的白襯衫都皺了,袖子卷到手肘處,他高大的身軀就站在她面前。「為什麼?」
沈佩璇嘆息,「理由我在法庭上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她是小君啊……」
一句話讓沈佩璇頓時紅了眼眶──她知道啊!知道那是小君,她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天晚上看到小君那驚惶失措的眼神,听到小君那近乎絕望的淒厲吶喊!
她知道小君受了委屈,她知道啊……
嚴士揚突然落下了水,用手背去擦卻擦不盡,「那畜生強暴了小君,還拿刀在小君身上刻字,妳知道嗎?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共有一百多處,妳知道嗎?」
沈佩璇也紅了眼眶,「……到底要我怎麼說?就算如比,要羈押嫌疑人,檢察官必須負擔舉證責任,這點你一定很清楚……」
「媽的!現在誰管那個!」他憤怒出拳,重重捶了她的辦公桌,桌上的文件頓時掉落在地,水杯動了一下,灑了幾滴水出來。
他只知道小君被那畜生傷害了,那該死的畜生簡直是拿凌虐小君為樂;甚至……甚至當年,小君都是因為被那畜生強暴,才會離開他的!
沈佩璇心里一痛,「說這樣的話,你還是執法人員嗎?」
「那妳呢?妳以為妳這麼做就是正義嗎?媽的!這就是妳所謂的正義?」嚴士揚幾乎要瘋了。
尤其是剛剛,親眼看著唐榮那畜生大搖大擺走出地檢署,還在記者面前嗆聲說,檢方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他唐董事長願意原諒檢方……
媽的!媽的──
沈佩璇閉了閉眼楮,再張開,「你用三張紙就要我同意押人?我不想批評你,但你太離譜了!為了小君,你連檢察官都不知道怎麼當了……」
「對!」嚴士揚怒聲承認,「我看到小君,我都快要發瘋了……我心疼得快要發瘋了──」
沈佩璇發現自己似乎快要站不穩了──他就在她面前承認他見到他當年的女朋友,看到小君那可憐的模樣,他心疼得快要發瘋了?!
她沈佩璇可真能忍,竟然還站得這麼穩!但就算雙腳還在發抖,她也得站穩……站穩啊……
嚴士揚痛心的看著她,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話,更沒想到自己會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那話里彷佛承認了他忘不了小君,一直都沒忘記小君!
心疼得快要發瘋了?!撇開頭,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老天,那一晚的告白是笑話嗎?還是懲罰?懲罰她的動心,懲罰她貪婪到不願只當朋友,竟然奢望感情?
嚴士揚抱著頭,淚水竟然失控,他痛哭著,為了小君這麼多年來所受的苦,他還怪她,他還曾經那麼怪她……「小君這麼好,是個好女孩,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就算分手了,我也不希望她變成這樣……」
沈佩璇鼻頭一酸,眼眶也濕了──她又何嘗希望?她從沒想過要趁此機會介入……
介入……可笑啊!她在介入他們……
「我當什麼檢察官?我幫不了小君……伸張正義、追求真相、發現真理,我呸!都是狗屁!」
她看著他,一雙淚眼與他相對。
嚴士揚也回望,在他的眼楮里似乎沒有她了──他怪她、怨她,不能接受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好啊!就讓他怪吧、怨吧!她無所謂,頂多就是退回去,退到那一晚之前,退到兩人還是朋友的時候,甚或退到十多年前,兩人不相識的時候。
其實嚴士揚自己很清楚,對著沈佩璇發這頓脾氣一點意義都沒有──高院已經將抗告駁回,他知道自己站不住腳!
可這是小君啊!小璇不是也認識小君,不是跟她很熟嗎?為什麼?為什麼小璇不肯幫忙?為什麼?
他氣她、怨她,認為她變了……變了……
嚴士揚握緊拳頭,狠狠的,完全只是為了發泄怒氣,住一旁的書櫃玻璃擊去;玻璃櫃門登時碎裂,里頭擺的正好就是這十年來他送給沈佩璇的六法全書。
這般沖擊讓櫃子里的六法全書掉了好幾本在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音嚇到了一直在外面等的人。
李嘉蓉沖了進來,正好看見兩人對峙──沈佩璇一漠然,嚴士揚垂著拳頭,上頭流著血。
他不再說話,轉身就走。
人一走,沈佩璇全身頓時氣力放盡,她就這樣順勢癱坐在地上;李嘉蓉上前急著想要看她,確認她的狀況。
沈佩璇搖搖頭,閉著眼,水突然涌出,嚇壞了旁人。但她不哭,沒有哭泣聲,只是默默流淚。
這時她又張開眼,用爬的爬到書櫃旁,不顧那可能刺傷她的碎玻璃,親手將那一本又一本的書撿起來,抱在懷里。
這是他送的,她萬般珍惜……就算他不在乎了,她還是視若珍寶,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還重要。
※※※※※※
那天晚上的事幸好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至少地方法院與地檢署的大頭都沒發現,沈佩璇也沒因為嚴士揚跑來鬧就向地檢署抗議,事情過了就算。
書櫃玻璃破了,找工友來修就好;卷宗散落一地,花點時間整理就好,李嘉蓉想,她這個法官助理本來就該做這些事。
只是沈佩璇從那天起更沉默了,每天都埋首工作,常常一天下來,除了開庭的時候外,一句話也不說。
甚至這幾天,她都住在法院不肯回家,不斷用工作來麻醉自己──累了就在位置上趴著睡一下,凌晨兩、三點醒過來繼續工作,效率大增,但健康狀況一定會受影響。
李嘉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不知該怎麼說──
汪映君的案子就卡在汪映君是嚴士揚的前女友,而小璇喜歡阿揚好多年了,本來以為小君已經離開,應該也已得到幸福了,小璇終于可以跟阿揚在一起,但現在看來,恐怕很難。
看嚴士揚一臉為了小君打抱不平,甚至為了小君沒有裁定羈押唐榮,跑來這里大鬧一場,讓人很難不聯想──阿揚還愛著小君!
難怪那天小璇會流淚,雖然沒哭出聲;在李嘉蓉的記憶里,好像也沒看過小璇哭,那天真的是第一次!
在這之後,沈佩璇好像恢復正常了──她正常工作、正常開庭;但李嘉蓉還是明顯感覺到,問題大條了!
身為學姊,為了幫小璇的忙,為了確定那個嚴士揚現在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真的重新對小君動心了?李嘉蓉決定親自出馬,把那家伙找出來問話。
那天下午,李嘉蓉趁沈佩璇開庭時,偷偷一個人從地方法院跑到隔壁的地檢署,把嚴士揚給找了出來。
老實說,法官助理跑來地檢署找人,這很平常,可是如果找的是檢察官,那就很奇怪了;更何況她李嘉蓉還是沈佩璇的助理,而沈佩璇正是前幾天才因裁定不羈押唐榮而聲名大噪的美女法官。
約在地檢署旁的小鮑園,嚴士揚一臉不爽──他正在研究案情,正在調查各項證據,正陷入僵局找不到出路,被別人打斷,當然不爽。
「學姊,干嘛?」語氣極不情願。
李嘉蓉也沒好氣,「還知道我是你學姊?你可真有禮貌啊!」
斑大的身軀一坐在公園的鐵椅上,「我現在正在忙,請問學姊到底有什麼事?」
李嘉蓉覺得這個嚴士揚還真是不討人喜歡,真不知為什麼小璇那個傻女孩會這樣傻傻的喜歡了他十年,難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對,西施是女的,嚴士揚可不是女的……「你現在到底打算怎樣?」
「什麼怎樣?」
「小君啊!」
說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嚴士揚的臉色一沉,內心的不舍與痛楚又回來了,「我還在調查,我就不相信那個唐榮逃得過;未婚夫妻?正常性行為?騙誰啊!表才信……」
「我不是問你案子,我是說你那天對小璇發了那麼大的脾氣,你現在到底想要怎樣?」
想起那天,嚴士揚也覺得很煩,「能怎麼樣?鬧都鬧了……」
「你一點都不覺得你自己有錯喔?」
「小璇應該把唐榮押起來……哦!吧嘛打我?」
李嘉蓉重重敲了嚴士揚的腦袋瓜,就像是教訓她家里那個五歲的兒子,「你檢察官都白當了!你司法特考是白考了!你法律都白念了!」
「……」
「回去把條文背清楚,小璇處理得沒有錯,高院駁回抗告,不就說明了一切?」
「……可是唐榮犯了加重強制罪,是最重本刑七年以上的罪……」
「笨蛋!你到底是怎麼當檢察官的?大法官都說了,單是重罪不能成為羈押理由。」她非得幫小璇說話不可,「小璇在法庭上已經很幫你了,像你這種動不動就開口罵被告的檢察官,在其他的庭上,一定會馬上就被轟出去,還讓你待在那邊口出狂言啊!」
「我看到唐榮那個畜生,我就不爽啦!」
「真的只是這樣嗎?」她突然一問。
「什麼意思?」
李嘉蓉看著他,說出了她心里的憂心──相信這也是小璇的憂心,只是小璇一直都不敢說。「你平常腦袋很清楚,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丟了三張紙就要法院押人的事情……你坦白說,是不是因為這個案子牽扯到小君,你才會變成這樣……你是不是還愛著小君?」
嚴士揚又爆發了,他站起來,奮力踹了鐵椅一腳,「媽的!你們每個人為什麼都要把事情想到那個地方去?為什麼!」
「……」
「每個人都這樣說,媽的……」
「因為你的表現,就是給人家這種感覺。」
嚴士揚喘息著,憤怒與訝異交加,「我是個檢察官,小君是受害者,我他媽的不應該幫她嗎?」
「你是檢察官?但你卻忘了該怎麼羈押嫌疑人?如果不是牽扯私人情感,你會把這麼重要的『基本常識』都給忘了嗎?你騙鬼!」一字一句清楚說著,非常強調基本常識那四個字。
「我……」
李嘉蓉不想再跟他多說,「嚴士揚,你還愛不愛小君,我其實一點都不在意,我也沒資格管你;可是你听清楚了,不要再拿這個來其負小璇!」
想起那天晚上小璇跪在地上收拾那些他送給她的六法全書,那個畫面、那個場景,李嘉蓉就跟著心痛到無以復加。
「我……我哪有?」
「我坦白說吧!小璇愛你這麼多年了,你如果不能響應她,就離她遠一點,不要再傷害她。」
「為什麼要把話扯到那邊去?我是在公事上跟小璇發生一點爭執……」
「公事?自己分得清楚嗎?」李嘉蓉站起來,「你不用回答我,回答你自己就好。」
邁開步伐,本來要走,但還有話不吐不快,「我听到你們那天的話了,你質疑小璇所謂的正義,我告訴你,我認識小璇很多年了,她沒有對不起誰,包括你、包括小君;小璇沒說,但我知道,你這樣質疑簡直比殺了她還狠!嚴士揚,我不想罵你,但你真的很可惡!」說完就走。
嚴士揚一個人坐在鐵椅上,眼神茫然,拳頭緊握;他抱著頭,彎下腰,雙手手肘就放在大腿上──此刻的他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痛苦。
他對小君到底是怎樣,現在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了;小璇,還有小璇,他到底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