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她才剛趕回家,丟下所有東西,立刻鑽進廚房準備晚餐,就著鍋碗瓢盆,忙得不可開交。
客廳里,姊姊帶著弟弟好像在玩,也好像在吵架。兩個孩子說話比大聲,姊姊想要教訓弟弟,弟弟想要跟姊姊抬杠,只是口齒都不清,愈听愈像在斗嘴。
羅思綺很忙,忙到幾乎沒有時間注意客廳里的狀況。今晚爸、媽都有事,沒辦法幫她帶小阿,最小的兒子只好接回家中。
煮完晚餐後,她還得趕出門去上課,今晚有最重要的一堂課,不能翹課,她很急、很忙,一個小時內必須準備好孩子們的晚餐,這時間很匆忙,忙到她有時間幫孩子煮飯,自己卻沒有時間吃東西。
這種狀況以前也曾發生過,但她很少這麼心急——這種她不在家的夜晚,她的大兒子小威會代替她照顧弟弟、妹妹,就像個爸爸一樣。
敗多時候,她的父母也會過來幫忙,盡量幫助她度過難關。現在的她,正面臨家庭、事業與學業三頭燒,她一樣都不能放棄。
身為一個單親媽媽,照顧孩子是她的最大責任,可是她必須要工作,才能賺錢養家,而繼續讀書拿學位也是為了幫助自己在職場上站穩腳步,所以她每一樣都不能放棄。
努力尋求兼顧,卻苦了自己,有時候也苦了孩子……這些她都知道,也心疼、更是歉疚不已。
小威還沒回家,客廳里已經吵成一團。小潔也才七歲,顯然制不住這個好動的小弟弟,情勢眼看就要失控。
「小治,姊姊說不可以!」
「不管……」
「吃這個會生病,不可以啦——」
「餓餓,肚子餓餓——」
「小治!」
小治肚子餓了,這麼小的孩子當然不會忍耐,羅思綺在廚房都听到了,她心里更急,更是充滿不舍,翻炒鍋中食物的動作更迅速。
將鍋中的食物盛在盤子上,往一旁的流理台一放,趕緊處理下一道食物,但就在此時,客廳里似乎爆發了大戰,小治竟然嚎啕大哭。
「哇——」
哭聲震天,彷佛幾戶以外都可以听聞,以為發生什麼大事;羅思綺心里一緊,想去客廳看看,又要顧著爐火。
客廳里的另一個孩子眼看弟弟大哭,頓時也慌了手腳,就算是小姊姊,也還是個小阿子,哪里知道該怎麼哄另外一個孩子?結果小潔也覺得委屈,再加上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叫,一時間竟也跟著弟弟大哭了。「不要哭了,小笨蛋,這樣我要哭也……不對,我也要哭……」
「哇——餓餓……」
兩個孩子都哭了,這下可不得了,羅思綺也慌了,她關了瓦斯,放下鍋鏟,才準備到客廳去看看,手臂不小心一揮,原本已經炒好的兩道菜就這樣灑翻在地上,頓時化為烏有。
她看著,心里突然冷到極點,理智的線像是斷了一樣;她的腦袋一片空白,連她也想哭,眼眶在瞬間泛紅,鼻頭也跟著一酸。
她怎麼什麼都做不好?這樣子她要怎麼帶著孩子一起走下去……未來還有這麼長的路要走,怎麼會這樣?
「不要哭了,擺月兌不要再哭了……」嘴里喃喃自語。
下一瞬間,她像是爆發了似的從廚房沖到客廳,像是要制止孩子的吵鬧,用罵的、用吼的都可以,只要能讓孩子們停下來,讓她可以不用再自責、再心痛。
可是當她來到客廳時,大門也同時開啟,是小威回來了!
那孩子一進門,看見家里一團亂——弟弟、妹妹哭成一團,媽媽正巧從廚房沖出來,他立刻感覺到情況不太妙,媽媽的情緒很差。
小威趕緊放下背包,先走上前去把弟弟抱起來安撫,然後在她開口之前搶先說道︰「媽媽,對不起,我跟同學去打球,我下次不會這麼晚回來了。」
一句話,莫名的突然讓她整個人的情緒冷靜下來,她看著大兒子抱著小兒子,細心又充滿耐心的安撫著,甚至還從口袋里拿出巧克力要給弟弟吃。
有吃的,又是最好吃的巧克力,小治立刻收住哭聲,變成開心的享用美味的甜食,邊吃邊笑,還跟哥哥玩開了。
小潔看了,口水一直流,「哥哥,我要也。」
「是「我也要」,拿去。」邊糾正妹妹的中文,邊從口袋里再拿出另外一條巧克力遞給妹妹。
小潔也吃得很開心,場面突然轉為一片和樂融融。
羅思綺看了,迅速冷靜下來,所有莫名的怒氣全部消失了,瞬間轉為哀傷與痛楚,充滿自責的哀傷與痛楚。
她竟然想罵孩子,孩子們有什麼錯?都是她這個媽媽做不好,孩子只是肚子餓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把菜打翻了,憑什麼怪孩子?
她不是個好媽媽……連小威都比她有耐心,不會因為自己的不順利而遷怒他人,她真是糟糕……羅思綺滿是頹喪的轉過身走回廚房。
小威抬頭看著媽媽的背影,心里想了想,看向妹妹,對著妹妹說︰「小潔,你去廚房,看看媽媽需不需要幫忙,我來照顧弟弟。」
這不能算是把苦差事推給妹妹,因為對小潔而言,照顧小治這只活潑好動的小獅子,簡直比幫媽媽做家事還要累人。
「好。」小潔邊吃著巧克力,邊走進廚房。從客廳可以听到,她進了廚房後,大聲問著媽媽,「媽媽,我幫你——」
小治還在吃巧克力,其實小治很乖,只要喂飽他,他就會安安靜靜,不吵不鬧,不過也因此,只要他肚子餓時,可是會吵到連天花板都震下來。
廚房里除了忙著整理一地的殘余外,還得想辦法弄出新的菜色,眼看時間真的不夠了,最後在小潔的幫忙下,干脆……
用冰箱剩余的雞肉、火腿、蔬菜、面條,煮了一鍋什錦面,最後在面上放上小潔最愛的起司片,讓這碗面味道又香,視覺上也充滿趣味。
二十分鐘後,三個孩子坐在餐桌前大坑阡頤吃面,小潔邊吃邊玩的拉起司絲的游戲,小威則跟小治吃一碗,由哥哥負責喂弟弟。
三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一點聲音也沒有,偶爾可以傳來小治的笑聲。目前看來,也只有小威有辦法收服這個愛玩的小弟弟。
羅思綺將一切收拾干淨,時間還剩十分鐘,她趕緊回房間換好衣服,抱著書走出房間,來到餐廳看著孩子們,「媽媽要出門了,你們在家里要乖喔!下課後,媽媽會趕快回來。」
「媽媽,拜拜!」
「媽咪……」
「媽媽,路上小心。」
才要轉過身,小威突然叫著媽咪,然後從口袋里拿出東西遞給母親,「媽媽,這個給你吃。」
她看著兒子手里的東西,愣了愣,那是兩條巧克力。
「媽媽沒吃東西會肚子餓,這個給媽媽吃。」
小潔也笑了,「媽媽,很好吃喔!」
小治笑得更開心,可是讓他這麼開心是因為別的事——看著哥哥從口袋里拿出這麼多東西,他笑著說︰「多啦A夢……」
「對耶!扮哥有好多東西哦口袋里。」小潔的中文總帶有英文語法,他們都習慣了,反正也听得懂。
她也笑了,接過兒子的好意,模模小威的頭,然後一一親了親孩子們,依依不舍卻也充滿疼愛,接著就出門去了。
嘴上不說,卻充滿感動,孩子是現在支撐她最大的動力,如果沒有這些孩子,她真不知自己要怎麼走下去。
現在的她,算是失去一切嗎?或許是,或許不是,如果不是,那也是因為她有這些孩子在身邊。
出門了,三個孩子乖乖坐在位子上吃東西。小威邊吃,邊叮嚀妹妹等會兒吃完飯要先去寫功課,然後去洗澡,洗完澡才能看故事書。
嘴里念著,像個大哥哥,有時候,在年級與自己有一段頗大差距的弟妹眼中,這個哥哥或者更像是爸爸,代替了那個在他們記憶里,印象不甚深刻,甚至有些模糊的人。
小威邊說,視線不自覺的望向門口。
可憐的媽媽……還有,那個不知道現在怎樣的爸爸……
又是一天晚上,不同的是,這天晚上媽媽不用上課,外公、外婆陪著他們,直到八點多才回家,算起來,這天晚上一切正常。
只是媽媽一直不太說話,煮完晚餐,幫小治洗澡,陪外公、外婆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直到他們回家,這其間媽媽的氣色都不太好。
晚上九點,媽媽早早就把他們都哄上床,然後就自己先去睡了。小威很擔心,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吵到了一旁的小治,小治也跟著睡不著。
最近小潔跟媽媽一起睡,應該最知道媽媽怎麼了,小威才想去問問妹妹,誰知道她竟跑到他們男生的房間來。
「哥哥、哥哥。」
小威跳下床,把燈打開;小治也坐起來,以為又要玩游戲了,眼里淨是開心,甚至有些調皮的神情,畢竟這麼早睡,他哪里睡得著?
「怎麼了?」
「媽媽好像感冒了。」
「感冒?」
「媽媽吃藥,然後就睡著了馬上。」有倒裝,不過現在討論的是嚴肅話題,小威無心糾正。
小威皺眉頭,小潔趕緊補充,「媽媽睡著了,我跑出來她都沒有發現。」
「媽媽太累了,我們要乖一點,不要讓媽媽生氣。」叨叨絮絮的吩咐著。
小潔突然提議,「哥哥,我們打電話給……」
「我也想啊!只是我也怕grandma擔心。」
「不是啦!不是grandma,是……那個啊……」
「你說何叔叔嗎?只是媽媽會不會不開心?」小威其實對這個何叔叔沒意見,只要媽媽喜歡就好。說真的,身為兒子,他的態度完全開放,如果何叔叔可以對媽媽好,他們要在一起,他沒有意見。
拔叔叔對他們也很好,有幾次來家里看他們,還帶很多玩具來給他們玩,甚至帶點心給他們吃。媽媽一直不願意收,但也說何叔叔是個好人。
「不是何叔叔啦!」
小治也學姊姊說話,但是說得不清不楚,在嘴里胡成一團,只是哥哥、姊姊都沒時間理他。
「那你到底說誰?」
小潔眨眨眼,眼里淨是興味,但更多的是好奇——她其實更想見那個人,雖然她應該見過那個人,但她真的沒有印象,畢竟當時她的年紀還太小。
連她都如此了,更何況是小治,當時小治才剛出生呢!
蚌然間,小威似乎可以感覺到妹妹說得是誰,他皺了皺眉頭,沉重的表情有點不符合他才十二歲的年紀。
「就是……爹地啊!」
小治听到這「熟悉」的稱呼,也跟著喊爹地,似乎想跟著姊姊一起宣誓效忠,殊不知才四歲的小阿,當初究竟發生什麼事,他怎麼可能知道?
丙然……小威的臉色更凝重了,連帶讓聰明的小潔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每次說到爹地,哥哥的臉色就變了。
小威原本還坐在床上,想了想,抹抹自己的臉,干脆走下床,跟妹妹一起坐在地墊上;小治看到,趕緊跟進,也跟著坐在地上。
一時間,三個孩子圍成一個圈,像是要開會討論重要大事。
三個孩子有著同樣的特征,一頭金發,更近一點看,可以看見湛藍色的眼珠,一看就可以知道他們是混血兒。
小威才十二歲,身材卻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和弟弟、妹妹相比更是如此,難怪這些弟妹都很崇拜哥哥,很听哥哥的話。
「小潔,你也不希望媽媽難過,對不對?」
「對啊……」
「既然這樣,就不要再提爹地的事了,好不好?」
「為什麼?」小潔不懂,「爹地是壞人嗎?」
小威很為難,這該怎麼說?怎麼說都不對……「媽媽是怎麼跟你們說的?」
「媽媽說,爹地是大英雄,是個好人,很勇敢。很善良……」腦海里的中文形容詞都已經用盡。
但這確實就是媽媽說過的話,好像從她有記憶以來,媽媽從沒說過爹地一句壞話,甚至常常那爹地以前的照片給他們看,怕他們忘記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很好奇,她真的好想好想見見媽媽說的那個爹地……
「既然媽媽這樣說,你們就听媽媽的,哥哥沒什麼好說的。」別在弟弟、妹妹心中留下對爹地的壞印象,媽媽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那……為什麼不打電話給爹地?」
「……」
「哥哥,爹地是不是做壞事?」腦海里終于擠出一個詞,「爹地外遇?」
哭笑不得,搬回來台灣住這幾年,妹妹看了很多台灣的八點檔連續劇,中文都還說不好,倒是學會了很多流行語,比如說「外遇」。
「小潔,這很復雜,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不知道媽媽還願不願意去回想這種事?」
當然,小潔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詞,年紀雖小的她,腦袋倒是挺靈活的,她立刻正襟危坐。「哥哥,我們來投票。」
「投票?」
「對!」小手舉起,「我,羅潔,英文名字是jenniferlowell,因為媽媽很忙、很累,我要打電話給爹地,把爹地找來。」
難得妹妹中文說得這麼順,確實提出這麼令人為難的要求,小威皺緊眉頭,不知如何回應。
小潔這時看向一旁的小治,「你,羅治,英文名字是georgelowell,你要找誰,爹地還是何叔叔?」
「啊?」
「小治哪里听得懂?」
「小治。」姊姊溫柔的嗓音傳來,「你最喜歡誰?」
「媽咪。」
「還有呢?」
「哥哥……」
「還有呢?」
有點為難,但還是說了,「姊姊……」
「乖……那還有呢?」
小治想了想,看著姊姊說的唇語,當然听不懂,可是他忽然想到媽咪常常說一個人的事,于是不假思索的喊出,「爹地……」
「賓果!兩票了。」轉向哥哥,「你,羅威,英文名字是williamlowell,你呢?」
他沈默,不知該怎麼說,小潔倒是勝券在握的模樣。
「如果我說,我投給何叔叔呢?」
「哥哥,為什麼?」簡直不敢相信哥哥竟不選爹地!爹地有這麼討人厭嗎?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媽媽每次都要說爹地的好話,還怕他們忘記爹地?
為什麼……「哥哥,你很討厭爹地是不是?」
「算……是吧!」
小潔好難過,根本不敢相信,她弄不清楚父母之間究竟有何恩怨,卻從哥哥那冷淡且不願多談的表情中,讀出了一絲詭異的氣氛。
「小潔,你可以喜歡爹地,沒有關系,但是如果打電話給爹地,爹地跑來了,媽媽會有什麼反應,她會不會更難過,這些問題,我們都要考慮。」
況且,誰知道那個男人現在變成怎樣?又或者他還在嗎?會不會早就不在了……這個家庭曾經經歷過狂風暴雨,他可是親眼見到其中的慘烈,如果不是媽媽立刻做出痛苦決定,帶著他們三個孩子離開,現在可能他們每個人都生不如死,深陷其中,傷痕累累。
他親眼見過,即便當時他才九歲,卻很難忘記——耳邊彷佛還會傳來摔砸東西的聲響,玻璃破碎,大門打破了,碗盤齊飛,他就算蓋住耳朵也可以听見,那恐怖聲響早已在他心里烙印了。
事實上,他並不討厭那個人;事實上,跟弟弟、妹妹相比,他對那男人充滿更多的記憶,其中許多是快樂的記憶。
他們之間充滿父子的親情,一個如山一般高的男人成為他成長路上最大的指標,是他努力追尋的模範,是他發誓要學習的對象;只是這山突然垮了,這麼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瞬間,他的路上失去了指標,曾經設定的學習對象,現在卻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夢魘。
三年了,他曾經很想、很擔心那個人,但現在為了媽媽,他可以不去想,甚至要他改叫另一個男人爸爸,他也沒關系……
美國華盛頓華特爾?里德陸軍軍醫院
七樓最角落的獨立病房內安安靜靜,靜謐到彷佛可以听見點滴針筒內,液體滴落發出的聲響。
男人滿臉胡髭,高大的身軀躺在病床上,臉上了無生氣,肢體似乎發軟,一點力氣也沒有,盡避張著眼,卻彷佛放棄了自己、放棄了生命。
期間,護士過了換點滴,小心翼翼,甚至在動手之前還先問了一聲,以示禮貌。「上尉?上尉?」說的當然是英語,「請容我幫你更換點滴。」
「……」張著眼,卻無言以對。
堡士無奈,這幾逃詡是如此,他張著眼,卻是無動于衷,如果要他死,他大概也會默默接受。
包換點滴,盡量不扯動插在手臂上的針頭,只是還是不小心動到了,護士連忙道歉。「對不起,上尉,對不起。」
「……」還是沒反應。
堡士無奈,搖頭,收拾東西準備離去,就在此時,剛好有人走進來,想要探視病人。
堡士看見來人,驚了驚,趕緊問好,「奧斯裴中校,您好。」
「你好,你先出去吧!」
房內,頓時只剩兩人。
那名中校走到病床前,又氣又無奈,看著床上明明張著眼沒在睡覺,卻是如此沒精神的人,更是怒火中燒。「你瘋了?把自己關在冰櫃里?想死也不是這樣!」
「……」
「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比爛泥還要沒精神。」
「……」
「你到底在搞什麼?」
「……」
「安德魯?洛威爾上尉,我命令你說話,回答我的話!」
彬許是出于本能,那男人終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淨是無奈,還有著深深的絕望,他隨口應了一聲,「是,長官。」
「你到底是在做什麼?想死嗎?」
「我……癮頭犯了。」
敗是訝異,似乎更是不敢相信,都兩年多了,怎麼會這樣?他以為安德魯已經好了,這輩子可以徹底擺月兌了。「所以你把自己關在冰櫃里?」
「我不能再踫……」
「笨蛋!你可以找醫生、找護士,都幫不了你的話,你可以來找我!把自己關在冰櫃里,你想自殺是不是?」
這小子被發現時體溫只剩下三十度,如果再晚一點,肯定會一命嗚呼。醫生說,他雖保住了一命,不過得了肺炎,需要好好休養。
又不說話了,他似乎早就放棄了自己,這兩年多來,他就是這樣,被動的接受治療,若非他說話激他,甚至罵他最在意的那個女人,他一點反應都不會有。
拉把椅子坐著,身為長官,面對著不自愛的下屬,他氣到想翻桌。畢竟,這家伙是他最信賴的部署,更是他眼中的好軍人。
只是經歷一場戰爭,回到美國,他的生活全都變了——跟妻子離了婚,那女人帶走他的三個孩子,獨留他一個人面對生命中的巨變與打擊。
他替他感到難過,一場戰爭毀了他,也毀了他的家庭,現在的他什麼都不剩,縱使有終生俸、有優渥的理賠金,卻毫無意義。「已經快三年,你打算就這樣頹廢下去嗎?」
「……」不說話,男人的眼底卻浮現出淚光。
一開始時,他很努力想要振作,努力戒除那些該死的害人之物,他漸漸成功了,開始像個人了,可是他突然覺得,這有什麼意義?太慢了,在失去她之後他才覺悟,才努力改變自己,但一切都已經太慢了!
她已經離開他身邊了……
縱使意志堅定,想要徹底戒除一切的毒害,可是懦弱時、脆弱時,他渾身發抖,身邊又沒人陪著,一種寒冷的感覺逼著他重新墜入惡性循環中。
為了怕自己再度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他干脆傷害自己,甚至希望死了算了,不用背負惡名,不用面對從英雄變成狗熊的難堪。
看著他那慘淡的表情,中校決定走老路,月兌口而出,「那該死的女人!」
丙然,他瞪了他一眼。「長官,原諒我必須說髒話,但請你閉嘴。」
「我又說錯嗎?」中校厲聲指責著,「你現在是最脆弱的時候,意志一不堅定,就會走回老路!而現在,你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她呢?她人在哪里?」
「我們已經離婚了。」
「是啊!離婚,然後她把孩子也都帶走,擺明了就是要你死。」他裝得很憤恨,「如果她沒有離開你,孩子也沒離開,你現在就會有家人陪著,你就會振作,就不會有脆弱的時候,你就不會走回老路……」
「夠了……」
「所有我說,那該死的女人……」
「我說夠了!」他大吼,制止住中校的話。「這全部是我的錯,那時我整個人都瘋了,我變得有暴力傾向,她當時還懷孕,兩個孩子才幾歲,她不帶著孩子離開我,是想被我打死嗎?」
「……」
「她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對不起她……」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滑落,所有的痛苦及過往的點滴回憶,又在腦海里瞬間炸開。
中校嘆息,拍拍他的肩,重復這兩年多來不知說了多少次的安慰,一次又一次的勸他振作。「挺起來吧!戰場這麼殘忍,你都撐過來了,沒道理現在不行。」
「……」
「唉……」嘆息完,走出病房讓病人休息,讓他整理自己的思緒,是要這樣繼續頹廢下去,還是振作起來,想想看往後的路該怎麼走。
他看著天花板,想擦掉眼淚,卻不斷哭泣——年輕時總愛說男人不能哭,總愛嘲笑那些動不動就掉眼淚的男人,但現在他卻常常落淚,甚至擦也擦不盡。
打贏了一場戰爭又怎樣,這場人生的戰爭,他徹徹底底的輸了。
戰場上,槍林彈雨,子彈打來,削掉左手整只小指與一半的無名指,他不喊痛,也不覺得哭,只要還能扣動扳機、能扔擲手榴彈,他都不覺得自己是殘廢。
沒有敵人是無法打敗的,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卻在回到美國後才發現,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他被自己打敗了……代價就是失去妻子、失去所有孩子、失去一切幸福,所有榮耀歸零、所有希望破滅。
喪失一切勇氣,現在的他,活月兌月兌就是個苟延殘喘的廢物,拖著一口氣,卻嫌自己命太長。
快三年他都走不出來,走不出這場生命戰爭中慘敗的陰影,未來會怎樣,他想都不敢想……
病床頭,有一張病人資料卡——
MarineCorps(海軍陸戰隊),CaptainAndrewLowell(安德魯?洛威爾上尉)
DrugAddict(藥物成癮),Alcoholic(酒精成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