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最炎熱的那日,南國最有權勢的中堂,輕裝便行的離開了鳳城。
他一身月牙白的長衫,策著雪白如銀的駿馬,俊逸得有如仙人,僅在四位鐵騎護衛的保護下,翩然來到臨海別院。
中堂的行蹤,向來不對外透露,就連奴僕們,壓根兒也沒收到消息,更想不到少爺竟會在今日到來,個個都戰戰兢兢,比平日更慎重萬分。
駿馬揚蹄,在主人的示意下,嘶鳴停在門外,俊美無情的男人,俐落的翻身下馬。
他裝束極簡,僅以黑底金線如意紋的繡帶束發,這一路迅疾如風的奔馳,對他竟沒有絲毫影響,俊臉上非但未見疲態,長衫未染塵埃,就連他的發絲,也是一絲未亂。
臨海別院的總管,匆匆奔上前來,誠惶誠恐的請安。
「少爺,您辛苦了。」總管低著頭,抹著額上的汗,語調謹慎。「香茗已經備妥,請少爺到廳堂歇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幽蘭呢?」
「在閣樓里。」
用過午膳了?」
「是。」
「吃了些什麼?」他問得鉅細靡遺。
總管不敢輕忽,如實答道︰「清蒸鮮魚、紅菱雞絲、芙蓉豆腐、清炒鮮蔬,還有一盅人參雞湯。」
「食欲如何?」
「回少爺的話,蘭姑娘近來胃口不錯,雖然菜肴仍有剩,卻剩得比往常少很多,五次里總有個兩、三次,能喝上兩碗雞湯。」
俊美的容顏,浮現淡淡笑意。
「很好。」男人點頭,腳步卻未停,又問︰「燕窩還有多少?」
「還有一斤九兩。」
「夏日難免氣燥,從今日起,一旬里替她熬五次燕窩,要是不夠了,就再讓人從鳳城拿來。」
「是。」總管低著頭,用心記著,連一個字都不敢忘。
交代妥當後,男人白袖一揮,不需多加吩咐,隨身的護衛們以及總管,已紛紛停下腳步,行禮後離開。
花香濃濃的庭院里,只听得到啁啾鳥鳴,格外悅耳。
男人獨身一人,沿著青石小徑,走到庭院深處,那處嬌養著他心中最惦念人兒的清雅樓閣。
樓閣之內,寂靜無聲。
他推開門,拾階而上,來到花廳之外,腳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棒著細密的珊瑚枝,隱約可見,內室的窗下,坐著一個嬌小人兒。她低著頭,藉著薄紗篩過的柔和日光,正捻著繡針,在一塊暗色布料上,專心繡著精巧的圖樣。
瞧她繡得用心,男人也不開口,腳步更輕,旋身幾步就己進了內室。
幽蘭沒有察覺,房里多了個人,仍低著頭,一心三思的繡著,那精致的花樣,逐漸有了雛形。
他站在幾步外,凝視著窗前的人兒。
只有看著她的時候,他的心才能感到平靜,才能忘卻那些爾虞我詐、機關盤算,以及他的滿手血腥。
看著窗前的人兒,他的眼里,滲入了暖意。
她繡的花樣,是婉約的蘭草,爾葉細而長,惹人憐愛的蘭花,彷佛含羞般,半掩在爾葉之間。一葉又一葉的蘭葉,尾端輕卷,細密的花樣連結,繡在布料的邊緣。
這麼細致的花樣,就算是最熟練的師傅,也要花費一個月以上才能夠完成。這麼繁多得繡紋,是她耗了多少時間、多少精神繡的?
確認繡紋妥當後,幽蘭直起身子。
她揉了揉酸疼的肩,擱下繡針,仔細拆開繡架,然後站起身來,將暗色的布料抖開。
上好的布料,早已裁好,又縫妥。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他靜靜看著。
那件衣衫上,不論領口或袖口,都有她親手繡上的圖樣。她輕拂著布料,確認衣裳整潔,蘭草的圖樣也在布料上浮動著,細長的簡葉,像是一個纏綿的擁抱,將會圈繞著穿上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將她的發絲、面容,瓖了一圈淡淡的金邊。柔柔的小手,撫著衣衫、撫著繡樣,仔細檢查著,不肯有半絲馬虎。
她的臉上,還有著甜中帶羞的淺笑。
驀地,她察覺到角落的視線,匆匆抬起頭來,赫然瞧見,一個男人站在角落,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哥!」幽蘭訝異極了,連忙收起衣衫,藏在身後。「你怎麼來了?」她的表情有些慌。
必靖走上前來,微笑開口。
「怕下人放縱了你,才覦了個空,來這兒檢查,盯你是否按照吩咐,好好休養、進食。」他笑了笑。
「哥——」
「嗯?」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不久。」關靖神色未變。「我才剛到。」
幽蘭松了一口氣。
「怎麼,你在忙嗎?」關靖又問。「我打擾你了嗎?」
「不,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在做些東西……」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滿臉的羞,雙手在背後,把衣衫揉得更緊。
必靖順著她的意,不刻意揭穿,就當作什麼都沒瞧見,還體貼的換了個話題。
「我听總管說,你近來胃口不錯。」他走到桌邊,撩袍坐下。
「是廚娘的手藝精進,滋味更好,我才吃得比以往多。」她看著哥哥,把功勞推給廚娘。
扮哥性格嚴謹,待奴僕們無比嚴格,要是事情與她相關,奴僕們就得更小心謹慎。所以,只要有機會,她總會在哥哥面前,多說幾句好話,怕奴僕們因為她,被哥哥罰了或罵了。
必靖端詳著她,目光極柔。
「你的氣色,的確比我先前瞧見時,要好得多了。」他伸出手,拇指擦過她的頰,溫柔的目光里,像是藏著一個秘密。「多吃點,好好休養,別讓我擔心。」他吩咐著。
她淺淺一笑,如往昔般,笑得單純甜美。
「幽蘭知道。」
「那就好。」關靖點頭起身。「你忙吧,我不擾你了。」說完,他撩起長袍,逕自往外走去。
藏在眼里的溫柔,含在嘴角的笑意,在踏出樓閣時,就徹底消失。離開幽蘭之後,他又恢復成平日的那個他,那個冷淡、高傲,能在南國呼風喚雨,決定無數人生死,城府比海更深的關家長子。
必家兩代父子,都是南國重臣。南北兩國長年敵對,南國皇帝卻昏庸無能,若非有關家父子,竭盡心力,長年輔住朝政,不論內政或是外務,全一肩扛下,才能讓南國國力不衰,能與北國抗衡至今。
必家輔佐朝廷,當然,也左右著朝廷,勢力深植南國。
在南國境內,人人都知道,關家父子權勢驚人,卻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關家還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兒。
必靖跟父親,甚至願意用性命,來捍衛體弱多病的幽蘭。父子二人從不對她提起官場上的任何事,彷佛關于那些事、那些人,只要是提起,對她都是一種褻瀆。
幽蘭,是他跟父親,費心嬌養的一朵花。
她從小病弱,己數不清有幾次,險些就要踏進鬼門關,又被惶恐不已的大夫用盡全力,救回一命的經驗。
因為身體虛弱,再加上身分特別,春夏時居住在臨海別院,她還能偶爾出門走動,秋冬時回到鳳城,她就得留在家里,不得出門半步。
好在,除了博覽群書外,她也對針繡情有獨鐘,繡出來的圖樣精巧至極,連鳳城里最高明的刺繡師傅,都要自嘆不如。
必靖那條黑底金繡、從不離身的束發帶,就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離開了樓閣,他穿過回廊,來到大廳。
大廳里頭,已備著上好的鐵觀音,三件一套的青瓷里,飄出濃郁茶香,還有裊裊茶煙。
每一回,初到臨海別院,他總會先去樓閣,見過幽蘭之後,才會來到廳里歇息。奴僕們知道,關靖會在樓閣里,噓寒問暖上一陣子,卻算不準時間,所以只能備著茶,只要茶稍稍涼了,就立刻倒了,再換上熱茶。
所有人戰戰兢兢,全低著頭,乖乖等著,直到關靖坐下,端起茶碗,喝了第一口茶,神色依然不變時,大夥兒才松了一口氣。
「總管。」關靖以茶蓋,輕刮著碗里的茶葉。
總管連忙上前。
「少爺有何吩咐?」
「領黃金百兩,賞給廚娘。」
「是。」
「我來的路上,經過東南邊的哨口,第三崗的護衛怠忽職守,沒發現我們的行蹤。」他又喝了一口茶。「傳我的話,把那人流放西南疆界,終生不得返鄉。」
「屬下即刻去處理。」
總管答道,心里卻有些訝異。換做是以往,那失職的護衛,肯定今晚就要人頭落地!而這次,少爺竟只讓那護衛流放到西南疆界。
看來,少爺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呢!
「另外,斗膽請問少爺。」總管硬著頭皮,想趁這機會,快快把問題問了。「明日是少爺生辰,是否該吩咐廚房,明日中午為您擺桌宴席?」
「免了,」關靖擱下茶碗。「菜肴就照著幽蘭習慣的口味,不得更改。」他口吻淡然,卻有著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他會選在生辰前一日,離開鳳城,來到臨海別院,就是為了避開鳳城里接連不斷的祝賀之人。
對那些人,他冷淡至極,而那些堆積如山、價值連城的禮物,他更是壓根兒連看都不看一眼。
對關靖來說,他最在意的人,只有一個。
每年生辰時,他只希望能看見她。
每年生辰時,他只期待她送上的禮物,不論她送上什麼,對他來說都是無價珍寶。
除了她之外,任何人的祝賀,都沒有意義。
他只在意她。
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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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星月都無光。
三更過後,萬籟俱寂,幽蘭才掀開被子,悄悄下了床。
她在黑暗中模索,從床榻下頭,拿出一個包袱,緊緊抱在懷里,這才躡手躡腳的,趁著夜色溜出樓閣。
一路上,她抱著包袱,頭也不回的往岩洞奔去。
海風在她耳邊呼嘯。
樹影在她身旁晃動。
她始終沒慢下速度,只是急切的跑著,直到翻過巨岩,來到岩洞前,才喘息著停下腳步。她緩下氣息,小嘴微張,開口正要輕喚——
驀地,黑暗里的陰影,無聲的襲擊了她。
幽蘭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低微的輕喊。下一瞬間,炙熱的薄唇壓下,吞咽了她的呼喊,健碩修長的男性身軀,將她圈抱在懷中,大掌握著她的頸,調整她的姿勢,讓他能吻得更深。
許久之後,當金凜退開時,幽蘭已經嬌喘吁吁,軟得幾乎無法動彈。
他抱著她,在柔軟的沙灘上坐下。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兒,黑眸宜視那雙朦朧水眸。
「我以為你今晚不來了。」
幽蘭撫著胸口,被吻得紅潤的唇,又喘了幾口氣,才能說話。「家里有些事情,所以耽擱了。」她說道。
她故意不提關于關靖到來的事。一來,她還沒準備好,該怎麼告訴哥哥,她已經跟金凜私定終身。二來,她更不知道,該怎麼告訴金凜,他們的婚事可能還得經過一番波折。
爹跟哥哥這麼疼她,要是知道,兩人私定終身,肯定會怪罪金凜,責問他為什麼不先登門提親。要是追究起來,輕則是為難金凜,不給好臉色,重則是足以論罪的!
她心思單純,從未遇上這般棘手的事,不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辦法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金凜微微挑眉,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對,卻也沒有點明。
「那吵人的小丫鬟呢?今晚沒跟來?」他問。
幽蘭點頭。
「她忙壞了。」別院內外,因為哥哥的到來,人人如臨大敵。「大概是累得睡著了,才沒有跟來。」
小珠再小心翼翼,卻也只是個丫鬟,除了夜里「監視」,白天還有一堆事情得做。總有幾次,她累得沒能跟來,讓幽蘭與金凜有了獨處的機會。
那是幽蘭最幸福的美好時光。
雖然,金凜跟她不能走遠,但他會牽著她的手,在沙灘上散步。起風時,他會將她抱在懷中,用肌膚溫熱她,不讓夜風侵襲她。
悶熱的夜里,他會解開她的發,寬厚的大掌握著木梳,仔細的、小心的,像是捧著珍寶一般,捧著她的發絲,輕輕的為她梳發。
有星光的夜晚,他為她在沙灘上撿拾最美麗的貝殼,教她靠在耳邊,听著貝殼里頭,如海潮般的呼呼風聲,還告訴她,那是貝殼的魂魄,還懷念著海洋。
月圓的時候,他們在岩洞里,他擁抱著她,告訴她許許多多,她不曾听過、見過,甚至想象過的奇風異俗。
他還許諾,總有一天,他會議她親眼印證,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然後,他會吻她、愛她。
岩洞里,藏著太多,關于他與她之間,熱烈歡愛的記憶。
這是一個秘密,在這個世上,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這個秘密,知道在這個岩洞里,他們對彼此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幽蘭的臉兒,泛起羞怯的嫣紅。
金凜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先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才又開口。
「你呢?」
「嗯?」
她茫然的輕眨眼兒。
「這些日子以來,我是不是也讓你累著了?」他輕聲問著,注視著她,嗓音低沈而沙啞。
她羞紅了臉,搖了搖頭。
他故意又逗問。
「真的嗎?」
她急了。
「你不信我?」
「信你,當然信你。我怎會不信你?」金凜哄著,雙臂環抱著她,將她貼放在心口。「原諒我,我急著想寵你、疼你,有時卻又不知節制,總怕會再傷著你,或因此讓你累著。」
低沈的嗓音,震動了他的胸膛,也震動了她的耳膜。緊靠在他胸前,听著他一字一句說著這些話,就像是听見他的心聲,她的胸口暖暖的,感動得無法言語。
她貼著這強壯的男人,臉色嬌紅,依偎了好一會兒,才又想起,自個兒的手里,還揣了個包袱。
「我險些要忘了。」她低語。
「什麼?」
她笑而不答,反倒離開他的懷抱,退後幾步,在他的注視下解開包袱,抖開一件男用的衣衫。
「我替你做了件衣裳。」她輕聲說道,神情有些羞澀。遲疑了好一會兒,她才鼓起勇氣,抬頭望著他。「讓我替你穿上吧!」
金凜站起身來,看著她走來,替他套入雙袖,披上衣衫。他的高大,讓嬌小的她伺候穿衣時,格外的吃力。
她不肯放棄,動作雖然笨拙生疏,卻是那麼專心而堅定。
「先前的衣裳,都是小珠偷偷張羅來的舊衣,只能暫時將就,但總沒有一件合身。」她輕聲說道,柔軟的雙手,替他翻好領子,在領口的繡紋上,輕劃了一圈,像是一個最柔軟的圈套。
「這件衣裳,是你親手做的?」他看著那合身的剪裁、精細的繡紋,詫異不已。
幽蘭點了點頭,再取來衣帶,替他仔細系妥,接著翻好袖口,精致的繡紋,彷佛圍繞了他的手腕。
「我知道你的身形。」她說著,臉兒微紅。「而且,我不要你穿著別人裁縫的衣裳……」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到最後已幾不可聞。
金凜伸出手,捏著她小巧的下顎,抬起她的頭來,灼亮的黑眸深深的望著她。
「那麼,往後,我就只穿你做的衣裳。」他許諾著,洞悉了她的細膩心思。只有妻子,才有為丈夫裁制衣裳的權利。
幽蘭羞怯的低下頭,正好看見金凜月兌下食指上,一枚色澤黝暗的戒指,慎重的擱進她的掌心。
戒指比她想像中還要沈重。觸手冰涼,像是某種金屬。
「這是我從不離身的戒指。」他握起她的掌心,吻了吻她的發,語氣之中,有著親昵的氛團。「那個雨夜里,我就該給你了。」
粉女敕的雙顛,因他的話,變得又燙又紅。她咬了咬唇,羞窘得全身不自在,笨拙的想轉移話題。
幽蘭攤開掌心,端詳著那枚戒指。
戒指看來很古老,戒面上有著奇異的圖樣。
「這是什麼?」她伸出手,好奇的摩擦著戒面上的圖樣,感覺到冰涼的金屬,被刻割出的線條。
「鷹眼。」
她眨了眨眼,再仔細看著,這才看出,戒面上所刻的,是一只眼。她直覺的猜想,這並不是普通的戒指,甚至還有著某種超乎尋常的意義。
「瞳眼,代表我所統領的部族。」金凜輕聲解釋。
那枚戒指,是族長代代相傳,代表身分的信物。成為族長後,就得隨身攜帶,不得離身,除非——
除非族長決定,某個女子將成為他的妻子,才會月兌下戒指,交給對方,代表著分享權利與義務。
金凜明白,他們之間還有著不少難題。
從幽蘭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他早已猜出,她該是南國富豪的掌上明珠。而南北兩國,相互仇恨已久,通婚的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而他,卻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要達到目的的男人。
在他心中,幽蘭已是他未過門的妻,這一生一世,他是非她不娶了。即便是南北兩國的隔閡,也不能阻擋他的決心,不論用什麼辦法,他都要迎娶幽蘭,跨過沈星江,回到北國、回到他所統領的領地。
「蘭兒,為我收下這枚戒指。」他捧著她的臉兒,無比慎重的說道。「收下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她深吸一口氣,雖然震撼,卻沒轉開視線。
「告訴我,蘭兒。你願意嗎?」
黑眸里的專注、炙熱,深深撼動了她,而他的問話,更讓她心頭大亂。愕然、驚喜、膽怯,紛紛亂亂的情緒,讓她喘息著,更讓她眼眶發熱,幾乎要流下淚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她的神魂,正用盡全力在呼喊著,那個答案明確得像是要刻印進她的魂魄了。
四周有半晌寂靜。
金凜望著她,無聲的等待著。只有他緊繃的身軀跟黑眸里的火焰,透露出他的真實情緒。
他生來就是個戰士,最優秀的戰士。即使面對無數敵軍、最血腥的追殺、最絕望的困境,他也能保持冷靜,從未有過絲毫的不安或恐懼。
然而,眼前這個小女人,卻能讓他忐忑不己。
她對他的力量,是那麼的強大,強大到他幾乎無法置信。他注視著她、等待著她開口,心跳劇烈得幾乎要撞疼他的胸膛。
在最漫長的短暫之後,幽爾終于開口。
「我願意。」她啞聲說道,眼里淚花閃爍。
瞬間,他像是贏得了整個世界。
金凜伸出手,用強健的雙管,將她深深的、緊緊的抱入懷中。而後,他慎重的、虔誠的、無比溫柔的,在她的唇上烙下一吻。
一個如同誓言的吻。
黑暗環伺,而他們的眼中卻只有彼此。他們緊擁著對方,低語著、親吻著、共同希冀著往後的美好。
就連金凜也沒有察覺,在黑暗的最深處,有一雙眼楮,迸射出駭人的恨意,靜靜的凝望著他們。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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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日,是關靖的生辰。
廚房里照著指示,沒有大肆鋪張,端進樓閣的,仍是清爽可口的清淡菜肴,跟往日相比,只是桌上多了雙筷子、多個碗。
幽蘭醒得較遲,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接近晌午時分。
她掀開垂簾,走下床來,卻瞧見推開門、端著水盆預備伺候她梳洗的,並不是小珠,而是另一個丫鬟。
「小珠呢?」她問道。近十年來,都是小珠伺候她,今天這情形,可還是第一次。
丫鬟捧著水盆,恭敬的上前,替她擰好毛巾。「一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總管還說,等她回來時,要好好罰她呢!」
「等她回來,先帶她來我這兒。」听見情同姊妹的丫鬟,待會兒就要挨罵了,幽蘭趕忙「搶救」。
總管雖然賞罰分明,但看在她的面子上,就算要罰小珠,也應該不會罰得太重吧?
她一邊想著,一邊梳洗,又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妥了衣裳。
而後,幽蘭遣退丫鬟,從梳妝台上,取下一個精致的錦盒。她打開錦盒,拿出里頭的物件,仔細檢查了一遍,才放心的擱回去。
正午時分,丫鬟們捧著午膳,進了花廳,在桌上擺置妥當,接著又輕巧的退了出去。
沒一會兒,關靖到了。
「哥!」幽蘭喚著,盈盈起身。
必靖連忙阻止。
「坐下、坐下,自家人哪來這麼多禮數?」他換了件長袍,卻還是不染半點塵埃的白衫,看來跟昨日的裝扮,並沒有不同。
「今天是哥哥生辰,禮數當然不能少。」她笑著,還是福了一福。
「好,你這麼說,我也不客氣了。」關靖撩袍坐下,溫柔的望著她,表情似笑非笑。「禮數不能少,那禮物呢?你沒忘了吧?」
「當然不敢忘。」
幽蘭拿出錦盒,擱在桌上。
「祝賀哥哥生辰快樂,萬事如意。」她說道。
必靖微微一笑,掀開錦盒。
錦盒里頭,擱著一雙鞋,制作得比一般的鞋更精巧。鞋底納得厚實,一針一線縫得密密實實,牢靠極了,而鞋面上頭,繡著黑底金線如意紋。
必靖拿出鞋子,表情未變,輕聲問道︰「你做的?」
「是。」
他笑得更溫柔,手撫著鞋面的繡,不言不語。
「哥哥不喜歡嗎?」她眨了眨眼。
「喜歡。當然喜歡。你親手做的,我怎麼會不喜歡呢?」關靖抬起頭來,目光更柔。「肯定耗去你不少時日吧?」
「不會。」她淺笑。「這幾個月里,斷斷續續的做著!老早就做好了呢!」
「是嗎?」
必靖斂下眼,嘴角仍有笑意,指尖仍撫著鞋面的繡紋。金線如意繡,她為他縫制的,是金線如意繡……
嘴角的笑意,又無聲的加深了幾分。
驀地,關靖收起新鞋,拿著錦盒起身。「時候不早了,既然已經討得了禮物,我也該走了。」
「這麼快?」幽蘭有些訝異。
必靖點頭。
「我得趕回鳳城。」他說得輕描淡寫。「發生了一件事情,非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她站起身來,卻又被關靖制止。「別送了。你自個兒用膳,記著,千萬得養好身子。」
交代完畢後,關靖起身,走出花廳,如一陣風般的離去,桌上的菜肴,他連動都沒動一口。
爹爹與哥哥操勞國事,少有幾刻清閑,這是幽蘭早己習慣的事。只是,以往任何事情,他們都會擱下,把陪伴她當成是最重要的事,會為了一件事情,連午膳也不陪她共用,倒是從未有過的事。
她猜,那件事情,肯定非比尋常。
只是,哥哥走得匆忙,倒也讓她心頭暗喜。
匆匆用過午膳後,她吩咐奴僕們,要小憩一會兒,任何人都不得打擾。等到奴僕們退出去,又過了半晌之後,她才偷偷的溜了出去。
夏季的風,吹拂著她的衣衫;夏季的陽光,照著她嘴角的笑。
蒸騰的暑氣、耀眼的日光,讓她眼前有些發昏。但她仍奔跑著,像頭急切的小鹿,穿過小徑、跑過沙灘,往岩洞奔去。
難以置信,只是分離幾個時辰,她就已經開始想念金凜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見他,想擁抱他,更想告訴他,他送給她的那枚戒指,她尋了一條細細的金鏈,串起戒指,藏在衣衫下,那處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一輩子都不取下來。
小小的腳印,踏上平滑的沙灘,往岩洞內走去。
「凜?」她輕喚著,有些兒喘。
岩洞深處,黑暗又陰涼。
「凜?」
聲音在岩洞中迥蕩著,她模索著前進,看見每一個陰影,都以為是他,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最後,柔軟的雙手,終于踫觸到岩洞深處的岩壁。滿腔的希望,瞬間化為失望,搜尋岩洞深處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擺設,還是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她這才發覺,金凜並不在岩洞里。
轉過身,她看著洞口,有些兒茫然。
人呢?
他人呢?
他去了哪里?
她茫然的,眼睜睜看著紫棠花被海風吹入岩洞,在洞中飛舞著,然後一朵一朵、一瓣一瓣的落下。
空蕩蕩的岩洞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而他,就像是從來不曾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