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在日出時,終于稍緩。
但是,前幾天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清出的道路,又因為昨夜的降雪,再度被淹沒。
盤桓在天際,灰蒙蒙的雲層,依然厚得快壓到頭上來。
這簡直就像是,跟上蒼打一場無止盡的戰爭,軍隊里的每個人,無論南軍北奴,都又倦又累,但在無盡雪原的彼端,還有人在等待糧食。
她調配的新香,緩解了關靖的頭痛。
他的狀態一日比一日好轉,每夜都與她纏綿。然而,每當天還未亮,他就會起身梳洗,親自重新開始指揮調度,將昨日打頭陣的人,調到後方,原木在後方的人,則換到前頭。
每日由他訂出,鏟雪清道的流程,總能發揮最大效率。
他指揮調度的模樣,從容而利落,看不出半點疲態,整日的忙碌下來,別說是外衣未染塵埃,就連長發也一絲不亂,跟她初到時,那狼狽如垂死惡獸的模樣,截然不同。
在她趕到前,他對外表現得,就是這麼好整以暇。只有極少數的親信,知道他被劇痛煎熬。
他就連為痛癲狂,弄傷自己時,也下意識的選在,能被衣衫遮掩的地方。
如此嚴苛的自律,世上能有多少人?
愈是接近關靖,沉香卻愈是知道,自己不能了解,他的嚴以律己,是出自于本性,還是有著別的原因。
她不明白,卻也沒有詢問。
就像是此時此刻,她只是靜靜的,坐在簡陋卻保暖的車上,撫著他下車離去後,漸漸冰冷的座位。
車外,大批人馬再度拿起鏟子,開工鏟雪,經過幾個時辰,運糧的軍隊終于能夠再次開拔。
可是,每個人都累了。
前進的速度,太過緩慢,空氣里頭,除了刺骨的寒冷,也充塞著難以言喻的焦躁。頭頂上的灰雲,好像壓得更低了。
長長的大軍,在官道上綿延,但這麼多的人,卻少有聲息,每個人都彎著腰、低著頭,苦苦埋頭鏟雪、搬雪,清山一條能讓糧草前行的道路。
馬車外頭,傳來關靖的聲音。
沉香擱下燻爐,掀開車駕上的毛皮,刺骨的寒氣迎面襲來。
他正朝車駕這兒走來,韓良跟在後頭,一邊向他報告,一邊听著他的交代。他並沒有揚聲,只是太過安靜,他跟韓良說話的聲音,才會那麼清楚。
驀地,輕柔的白雪,緩緩飄下。
第一個人抬起了頭,跟著第二個、第三個。人們的臉上與眼里,一一浮現了茫然,跟著是理解,與絕望。
連關靖與韓良,都停止對話。
她可以看見人們臉上的絕望,該是輕如鴻毛的雪,對疲憊的人們來說,卻是重如千斤。
不,別下啊。
別再下了。
她仰望著,漫天的飛雪,雙手緊緊揪著,握在手中的皮毛。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隊伍,停了下來。
拉車的馬,噴著氤氳的白氣,嘶聲揚腿,伴隨著人們驚惶的喊叫。
沉香循聲看去,只見前方那輛棧糧的屯,因為多日的顛簸,終于不堪使用,竟在這時斷了車軸,往一邊傾斜。
「快!」
有人吶喊著。
在附近的人,無論南軍北奴,全數沖上前撐住。
好不容易,眾人才剛穩住糧車,卻沒想到,站在車尾,最先奔過來的北國奴,卻因雪地濕滑,腳下一個不穩,頓時失手,摔跌在地。
糧車失去平衡,猛地往那人倒去,就要狠狠壓碎——
驀地,有人閃電般沖上前。
他頂替了那個位置,用他的雙手與肩膀,在千鈞一發之際,扛住失衡的車尾,止住糧車的潰倒。
沉香緊張得站了起來,喘了口大氣,幾乎扯下了遮蔽車廂的毛皮。只是,當她看得更仔細時,卻陡然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頂替北國奴,扛住糧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人人畏懼、驚怕的中堂大人——關靖!
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但是,那個人就是關靖。
他身穿保暖皮草,毛靴踩在泥水雪地里,與那些南軍北奴們,一起用兩手緊抓車尾,以肩扛車。
那輛糧車,仍是搖搖晃晃。
「發什麼傻?鎮定點!」
那冷靜的聲音,讓眾人回過神來。
必靖揚聲,喝令︰「听我號令,到三出力!」
扛車的眾人,精神一振,同聲應答。
「是!」
他吸氣,開口,聲音響徹雪原。「一、二、三,起——」
所有的人,齊力大喝出力。
「韓良!」關靖額冒青筋,在糧車抬高到車輪高度時,大聲喊著。
幾乎在同時,韓良抱著一只木箱,塞到了車尾下。
「成了!」
確定糧車已經穩固,關靖才喊道︰「松手!」
眾人都退開,跟沉香一樣,怔仲的看著他。
必靖站在骯髒的污雪里,肩頭的衣破了,還被糧車劃傷了眉角,鮮紅的血,從傷口滲出,他的口中,吐著白色蒸騰的熱氣。
片片的飛雪,飄落在他身上。
「把車子拉出道路,不要阻礙後方糧車前進。」他冷靜的發號施令,套著手套的雙手緊握成拳。
多數的北奴們,都比關靖還要高大,可是有些已經因為倦累與放松,跌坐在地,但即便有力氣站著的,表情也難掩驚懼。
要不是他當機立斷、挺身上前,不只那個跌倒的人,右側與車尾的人們,都會被壓在糧車之下,非死即傷。
必靖就站在北國奴之中,被他們包圍著,他應該是相對矮小的,即便有南軍在場,可只要他們想,伸出大掌就能扼死他。
但是,那一刻,那個男人,看起來卻無比巨大。
當他轉身時,驚愕的北國奴們,讓出了一條路,看著他大步離開。
必靖沒有看那個,被救了一命,仍跌坐在地上的北國奴,也沒有看其它人,只是朝韓良走去。
幾位在前後方壓陣的將軍,到這時才趕到。
「大人!」
「您沒事吧?」
「主公!
「主公,您受傷了!」
「嚷什麼,我又不是琉璃做的!」關靖抬起手,不讓熱淚含眶的兩位將軍靠近。「去,調派另一輛預備的糧車過來。」
淚汪汪的吳達一愣,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報告︰「主公,預備的糧車,兩日前也用上了。」
聞言,關靖濃眉緊擰,雙眼黝黯。
這兩個多月以來,已經有太多糧車損失了。這場雪災,百年難得一見,才會造成這麼大的災害。
深吸口氣,他改口說道︰「叫工匠過來修車。」
「是,屬下立刻就去!」
「韓良。」
「在。」
「那些能在雪上行走的北國雪橇,還要多久才會到?」
「屬下已派北地工匠,連夜趕制,第一批已在前方,需要再三天才能到達。屬下建議,不妨就地扎營,稍事歇息,等待雪橇運來。」
下車匆匆趕來的沉香,听得心口一痛。
三天。
短短三天,又要餓死多少人?
想起餓殍遍野的慘況,她才剛要抬手,想輕觸他的臂膀,為北地的百姓說情,卻听見他已經開口。
「三天太久,你帶所有騎兵過去,把雪橇運來。」
「主公,騎兵全部離開,要是有人乘機來攻擊……」
「那就給你一天一夜的時間。」他打斷韓良的疑慮,冷然睨著,微微揚起了嘴角。「還是你認為,我親自帶兵,連一天一夜都守不住?」
還想再爭辯的韓良,看著關靖堅毅的神情,知道多說無用,只能退讓。「就請主公再等一天一夜,韓良一定將雪橇運來。」
「去吧。」關靖擺了擺手。
韓良鞠躬,領命而去。
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沉香喉頭一緊,懸在半空的手,終于落了下去,輕輕的、輕輕的,擱到他的臂膀上。
必靖回頭低頭,瞧見了她,無語挑眉。
她仰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的帽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早遺落在雪地里,片片的雪花飛啊飛,白了他的眉、白了他的發。
只有那一雙,正凝睇著她的眼,還是那麼深邃烏黑。
她可以看見,他深藏在眼底,被隱匿得太好的疲憊痕跡,還有他眉角上,那道滲出熱血的傷。
「回車上休息吧。」不自覺的,她月兌口而出,小手已情不自禁,疼惜的撫上他眉角上的傷。「我替你上點藥。」她說。
這是第一回,她忘了該要用敬語;也是第一次,她真心誠意的想替他療傷。
不知為什麼,她知道,他知道了。
那雙凝望著她的黑瞳,微微發亮,亮得讓她心頭悸動。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大軍在雪地里,扎營完畢時,天色已經黑了。
冬季的夜,來得早,且快。
無情的風雪,在營帳外吹拂著,油燈則在營帳中,散發著光芒。軍僕送來了,擺滿熱炭的銅爐,暖著帳里的空氣。
必靖沒讓軍僕待著,一如往常,只讓沉香留下。
她陪著他一同用了晚膳,等到軍僕撤下食物,四下無人時,他才讓她解下,他手上的手套。
肩角上的傷,早在剛受傷時,她在車駕上,就替他處理好了,但是,那時他還沒能來得及喝一口茶,就又有人來打擾。
韓良不在,需要他處理的事,就更多了。
他一一交代著、指揮著,那些部眾,扎營、布陣、守糧。
人們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她注意到,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動手。偶爾,他會忘記,不小心踫著了,就再度收手握拳,握得更緊。
即使不用去看,她都能猜出,他包在皮手套下的手,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先處理他的雙手。但是,他沒有給她機會,一直到現在,事情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在她的催促下,伸出雙手來。
沉香必須拿著剪子,就著燈火,慢慢剪開手套。因為,他指尖的血,早已干涸了,牢牢黏住了手套,光是用月兌的,根本取不下。
真正的情況,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糟。
那一雙手,因為白天時救人的行為,再次皮開肉綻。沒有了指甲的保護,他的十指,因此舊傷迸裂,還增添了新痕,幾乎能看見皮肉下的指骨。
即便她萬分小心的,用剪子剪開皮套,用溫熱的水,化去干掉的血水,但是要把他的手指,跟皮套分開,還是不得不弄疼了他。
當時,他一定很疼,疼得止不住手抖,所以才會緊握成拳頭,掩飾雙手的顫抖。他強撐著,一路撐到現在,不讓外人看見他的脆弱。
她不應該在乎,他疼不疼的。
但是,偏偏還是在乎。
每當他因為痛楚而屏息,每當他的肌肉,無法自主的因劇痛而緊縮,都會讓她心頭擰扭。
「為什麼?」
這三個字,泄漏出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問出口。
「什麼為什麼?」他問。
沉香略略遲疑著,抿著唇瓣不語,小心的替他的十指上藥,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他大可以不管的,不是嗎?
對殺人無數的他來說,壓死一個北國奴,算得上什麼呢?他犯得著,險些賠上雙手,也要上前去救人?
他垂著眼,凝望看著她,淡淡的回答︰「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她又問。
他點頭,嘴角微揚,似笑非笑。
「就這麼簡單。」
她看著關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為什麼會出手相救?為什麼要為了北國的百姓,在雪地里來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南國鳳城里鑼鼓喧天,沒有半點節制,吃的吃,喝的喝,誰管得著,北國人正捱餓受凍?說不得,他們還會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笑著罵北國人活該呢!
可是,關靖卻在這里。在這片冰凍的大地上,為北國人運糧。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鳳城里那些奢華浪費,大肆慶祝的南國人一般,不管北地人們的死活。
餓死就餓死了,這些年來,他不也親手殺過許多北國人?
那是她親眼看到的、不敢忘記的、至今歷歷在目的啊!
當年,殺人無數的是他。
可是,如今卻也是眼前,這一個男人,在風雪中救人無數。
兩個多月以來,他寧可忍著疼、挨著痛,也不回鳳城,固執的就是要親自留在北地指揮,救災。
營帳里,一燈如豆,漾著暖暖的火光。
沉香轉開視線,不敢再直視著,他那雙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雙眼。她再次低下頭,以輕紗包扎著他的手。
那曾經好看優雅的十指,此時慘不忍睹,讓人望之畏怖。
心,無端扭絞著。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處為什麼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處為什麼痛,只能替他將受盡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輕紗包起。
榻邊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了。
她端著水盆,走到營帳的帳幕旁,交給在外頭守候的軍僕。當她再回頭時,就看見關靖坐在榻上,眉宇緊擰的,雙眼合著,正以掌揉著太陽穴。
他的頭,又疼了。
這個男人,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任何弱點,更不會讓旁人知道他的不適。可是,他在她面前,卻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她記不起來,只覺得一陣慌亂。
剎那之間,她不敢靠近他,而是轉過身去,整理紗布、收拾藥罐,延遲靠近榻邊的時間。
「沉香。」
忍著痛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的手微抖,差點將藥撒了。
「別弄了。」他說。
「我必須……」那隱含倦累的聲音,揪著她的心。她不敢回頭,怕心會更慌、更痛,也更軟。「我必須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輕喚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輕,好低,像是他正以溫柔的大手,撫上她的後頸。
她忍不住囚眸,看見他曲著膝,半臥在榻上,隔著燈火凝望著她,左手仍是撫著腦袋,但是雙眼已經睜開。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一雙深黑的眼眸,盡是疲憊。他朝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開口要求。
「過來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氣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溫柔、懇求她的撫慰。
她應該過去。如果,是兩個多月前的她,一定會立刻過去的,,給他假意的柔順,哄騙他該要治療,然後她會在焚香里,不著痕跡的撒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雙腳卻像黏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
她不想過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必靖的左手,仍懸在半空等待,一會兒之後就開始顫抖。她沒有上前來,讓他的黑眼更黑,透出些許苦澀。
最後,他將手慢慢的收回身側,垂下了雙眼,嘴角浮現一抹,自嘲的笑。跟著,他緩緩翻身,躺了下來。
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那抹泄漏他真正情緒的苦笑。
而那抹笑,狠狠的,扯疼了她的心。
來不及深想,沉香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邁開雙腿,匆匆走上前去,回到他的身旁,在床榻旁跪下。
必靖徐緩的睜眼,黑眸里興起一絲波瀾。
她抬起了雙手,輕輕的替他揉著,額上的穴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輕柔的,以指月復在他額際、發中,畫著圓、梳著發,替他舒緩頭疼——真心的,替他舒緩著,因她而產生的頑劣劇痛……
但是,她還是不敢瞧他的眼、不敢看他的臉。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
直到許久之後,她才怯怯抬頭,不得不看向他,果然看見他深深望著她,那神情、那模樣,教她心顫手抖。
瞬間,她本能的想收手,他的動作卻更快,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亂了一拍。
沒錯,她還是可以抽手的,但是這麼一來,就會弄痛他的手。
看著這個男人,她的喉頭莫名緊縮。她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不清楚為什麼要在意他會痛,但是,她就是無法抽回手。
而關靖,將她的手,拉到唇邊,溫柔的印下一吻。然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他閉上眼了,可是她無法動彈,深深被他撼動。
即使傷得那麼嚴重,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引起劇痛,他仍舊用著手,在她手背上來回摩挲輕撫著,像是不舍、像是眷戀。而他臉上的表情,更像是心安。
「陪我躺一下。」他說。
無法拒絕,也難以拒絕,所以她只能躺下,在他身畔躺著,讓他握著她的手,撫著他規律跳動的心。
「謝謝。」他說。
那句誠懇的道謝,如似穿心。
這世上,有多少人,曾听過他說出這兩個字?
輕顫的白女敕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她是要來報仇雪恨的!
她是要來折磨他至死的!
明明,她親眼見過,他殺害她的親人;明明,她恨他入骨,恨了這麼多年,可是為什麼,事到如今,她卻會為他感到心疼?
輕顫的白女敕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所有事情都亂了譜,跟她盤算的不同。她從來沒有想到,會被他迷惑;沒有想別,這亂世之魔,會有溫柔的一面;沒有想到,他也有血有肉。
她錯了嗎?
她無法分辨,關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她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行為舉止是好是壞。
殺人的是他,救人的也是他。
為什麼?
她與他枕在同一個枕上,看著他俊美的臉龐,心中掙扎著、猶疑著、動搖著,萬分迷惑。
為什麼?
她想問,很想問,卻無法開口。
他,究竟是人,抑或是魔?
必靖已經睡著了,她的所有感官,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體溫,都是那麼清楚而鮮明。
當他熟睡時,她悄悄收回手,起身來到香匣旁。
爐里的香,已經焚盡。
她該放更多的香料進去。可是……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所作所為,全部涌上心頭。
來到關靖身邊之前,她一心一意認為,他是萬惡不赦的殺人魔頭。這是舉世皆知的,任何人都以為,他是殘酷冷血的惡魔,連她也是。
如今,她卻再也不敢確定了。
她有沒有可能錯了?
是的,他殺了她的家人,但是同樣的,過去數個月來,他也救了無數的人。
雖說,現在的善行,不能彌補往昔的罪大惡極,但是她的所作所為,真的是對的嗎?她是不是應該再觀察一陣子?
看著匣里的香料,她緊咬著唇瓣,遲疑著、躊躇著,困惑且不安。
餅了半晌之後,她伸出手來,取了別種香料,擱進燻爐里頭,然後關上了香匣,再輕輕蓋上爐蓋。
煙霧透出燻爐,無聲飄散。
今夜的香料,依舊能為他止痛,卻不會讓他的病癥更重。
回到床榻上,她來到他身邊,俏無聲息的躺下,小心的沒有擾醒他,嬌小的身軀靜靜在暗夜之中,陪伴著他,依偎著他。
風雪仍在帳外呼嘯,像是北地的幽魂,在眾聲吟唱著。
你忘了嗎?
忘了嗎?
她沒有,真的沒有。
香氣還沒能發揮效果,當關靖因為頭痛,再次申吟時,她伸出了雙手,再一次輕輕的,揉撫著他的頭,提供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只是需要他,再繼續救人。
在心中,她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當夜更深時,沉香任由關靖抱著,靜靜看著他,在睡夢之中,無意識的側過身來,將她擁抱得更緊,像是抱著最心愛的珍寶。
是的。
她需要再觀察一下,需要再確定。
無數次的,她這麼告訴自己。
是的,只是這樣。
她閉上雙眼,不讓眼中的水霧持續蔓延。
是的,真的是這樣。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