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沒有甚麼可以計議的。千日做賊,哪能千日防賊?翻江鰲不可能召集昔日的弟兄,長期在家中日夜提防,早晚會一不小心,被殺手抓住機會行致命一擊。
一些大戶人家,長年請保鏢護院,數量也有限。一般的保鏢護院,也防範不了真正的殺手入侵。
翻江鰲采取消極的方法自保,田莊交由一些不涉及江湖行業的朋友主持,至別處避風頭。
通常,干殺手行業的人,如果失敗便退回花紅,放棄這筆買賣。假使沒有人損失,事後決不會派人尋仇報復,反而得提防事主前來興師問罪。
只要避一年半載風頭,天羅院不可能找得到他的。他也無力找天羅院興師問罪,要掘出天羅院的根底談何容易?即使他仍在江湖稱雄,也難以承擔興師問罪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逃災避禍,這是江湖朋友必須面對的現實人生,一入江湖,就掙月兌不了恩怨牽纏,想規規矩矩平平安安度日,千萬不要踏入江湖路。
曹世奇提前離開張家,但他是等翻江鰲攜帶家小離開後,才動身離去的,暗中掩護翻江鰲離去。他不能留下保護翻江鰲,他有他的生活圈子。而且他不可能長期逗留張家,也不可能旦夕提防殺手的入侵。
從此,名義上張家並沒易主,但主人卻不在了,鄉親們都知道,張大爺已到外地游歷去了。
半月的,張家的長工頭頭李三,帶了十余名長工,整理位于山南的下莊。下莊是安頓佃戶的小莊,秋收後須大加修繕準備過冬。
兩上中年村夫,在李三返回張家的中途攔住了他,表面上和和氣氣,長相老實,毫無暴徒的氣勢流露,外表確像附近的村民。
李三是獨自返回張家的,張家距下莊僅三里左右。
「李老三,你們家大爺,真的到外地游歷去了?」
那位留了兩撇小胡子的村夫,笑吟吟一團和氣。
「那是說給鄉里父老親朋听的。」李三樸實的面孔也涌起坦誠的笑意,「應該說是到外地逃災避禍去了,希望能躲過一場橫禍飛災。」
「呵呵!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逃得出一時,躲不了一世,是嗎?」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呀!逃一時算一時,以後,誰知道以後的事呢?一天也好,一世也好,活一天算一天,他總不能呆瓜似的在家等死呀!人早晚會死的,任何人都會死,但樂于死的人畢竟不多,絕大多數的人都希望多活幾天。」
「你一定不知道主人的去向了。」
「那是一定的,老兄。逃災避禍,知道的人愈少愈安全;大富大貴愈多愈神氣光彩。大爺的至親好友,恐怕也不知他的去向下落呢!」
「早幾天在你家作客,與張大爺一同到瑯琊山游玩的年輕人,你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下落?」
「知道一點。」李三坦然說。
「呵呵!有一點總比沒有好。」中年村夫笑得更親切了,像逮著老鼠的老貓。
「我知道他姓曹,曹爺。名叫甚麼,大爺沒說,下人們也不敢過問。他來自京都,見過皇城皇宮,是大爺的朋友,練了一身好功夫。游浪琊山的第四天,他就告辭走了,據說直下南京,他是南京應天府人。」
「是你家大爺早年的江上朋友?」
「老兄,我真的不知道。不瞞你說,我在張家不到六年,大爺過去的事,誰也不知道,也沒有人敢打听,這是最犯忌的事,下人打听主人的底細,會招禍的。」
「也好,至少知道他姓曹,南京人,從京師返回,總算有了些線索。呵呵!打擾啦!你好走。」
向長工佃戶打听主人的去向,所得的消息不一定可靠,尤其是主人有意逃災避禍,怎麼可能把去向說出?如果說出,那一定是亂人耳目的假消息。
練武人如果靠武功混口食,幾乎已注定了是下等人,出路有限,難見天日。
殺手就是靠武功混口食的人,這種人為數不少,組織成集團的也相當多,以各種名目在江湖稱雄,俗稱賺血腥錢,在江湖行業中,佔有相當地位。
他們是從古代的刺客、斗士、家臣演變而來,源遠流長,只不過一代不如一代,每況愈下,淪落成唯利是圖,殺人不講理性,成為世所不齒的血腥歹徒,地位日漸低下。
目下名氣不小的集團有四個。其實這只是抽象性的數字,各地區的排名也各有說法,莫衷一是。有些集團只做大買賣,向強權挑戰;有些集團只需三五兩銀子,就可派人替顧客刺仇敵一刀,或者砍斷一條腿。
名氣大的集團,沒有門路,是很搭上線的。
天羅院名列四大殺手集團,名氣當然夠大,而且人數最少,沒有閑人負責應酬,如果沒有相關的人引介,必定無門可入。為了保持聲譽,他們也不會隨隨便便接受買賣,小買賣不會找他們。
只要與人接觸,就等于天了門路,自然有精于找門路的人找上門來,絕對無法保持無門可入的絕對秘密。
九月秋風涼,江北已是枯葉漫天飛,冬的腳步已近,楊柳早已光禿禿迎接嚴冬。
這天未牌時分,兩男一女到城南運河旁的茱萸灣,直趨塔灣鎮南碼頭的一座宅院,毫不遲疑上前叩門。
茱萸灣也叫塔灣,鎮就叫塔灣鎮,是運河的大碼頭,餃接三汊河。那時,漕河正在發軔期,大量物資糧米往京師運,碼頭一天比一天繁榮。河西岸的高文寺規模宏大,本鎮就是以那座天中塔命名的。
碼頭分為三區,南碼頭是民船的停泊處,泊了百十艘大小船只,甚麼人都有,龍蛇混雜,也是過往江湖朋友歇腳站。
大院門拉開,一個老蒼頭當門而立,用那雙不帶感情的老眼,瞪著這三個衣著華麗,氣概不凡,而且佩刀帶劍的不速之客。
「你們找誰呀?」老蒼頭沒有肅客入內的意思,堵住門不讓來客亂闖。
「這里是羅家吧?」來客冷冷地反問。
「是的,你們是……」
「那就找對了。」來客大手一伸,要撥開老蒼頭。
老蒼頭茫然的老眼中冷電乍現,金絲纏腕要扣來客的手腕脈門。
「大膽!」來客巨掌一翻,反扣住老蒼頭鳥爪似的老手,一沉肘,左手已扣住老蒼頭的咽喉,「余院主最好是在家,帶路。」
老蒼頭駭然變色,一照面便被制住要害,可知相差太遠了,來者不善,無法阻止暴客進門。來客手一松,大踏步往里闖。
「跟我來。」老蒼頭只好緊走幾步在前帶路,以免來客大搖大擺亂闖。
宅院佔地甚廣,有數進院落,卻很少有人走動,顯得陰森森寂靜。
天羅院人手不多,宅院又太大了。一陣騷動,隱約可以看到倏忽出沒的人影。
五個人在大廳接見來客,綠衣使者余含芳是主人。穿了一身綠緞滾白花邊衫裙,大家閨秀的風華艷光四射,怎麼看也像一個女殺手。
皮膚白淨的女人,穿綠實在不宜。她的面龐肌膚白女敕如凝脂,卻缺乏健康少女的嫣紅色,卻又不施胭脂,與綠衣裙一襯托,大廳的光線本來就不足,臉色也就顯得有點蒼白,雖則五官秀美,明眸皓齒艷光四射,卻缺乏吸引人的熱力。
「你們像是打上門來的?」她向昂然入廳三位氣概不凡的來客含笑問,「我,是這座羅家大院的主人,姓余。」
「在下知道,你是余院主,綠衣使者余含芳。」為首來客目光灼灼打量著她,目光頗為懾人,「久仰久仰。在下姓彭,匪號叫召魂使者。貴院八年前初建山門,在下恰好遷至山東。不過,你應該知道我召魂使者彭忠是何人物。你我的綽號都稱使者,你不會忽略的,是嗎?」
綠衣使者臉色一變,明眸中涌起現極端警戒的神情。
「漢府天策十八將之一,神龍密諜的中軍干員。」她連聲音都有點變了,「你為何找我?」
當年在南京,漢王的三護衛中,最先得到的一衛尊稱天策衛,衛名是永樂大帝頒賜的,因此漢王自稱天策上將軍。
唐朝李世民領兵打天下時,就是天策上將,所以漢王自比李世民。他和李世民同是老二,李世民宰掉老哥老弟建成元吉,他也想宰掉老哥太子和老弟高燧(趙王)做天子。
當年漢王在南京無惡不作,把京師(京師尚未北遷)搞得烏煙瘴氣,三千名驕橫的勇士和密諜,比強盜土匪還要無法無天。
天羅院在揚州建秘密山門,怎能不知道神龍密諜的惡跡?漢府至山東安樂州就藩,神龍密諜仍留下一部分人在南京活動。天羅院天膽,也不敢招惹神龍密諜。
「無事不登三寶殿,找貴院辦事。」召魂使者接過女隨從奉交的招文袋,取出一個封袋往案桌一丟,「希望院主合作,定有重賞。」
「你是說……」
「資料袋內,有頗為完整的資料,我要里面所列的兩個人,要活的。」
「這……」綠衣使者伸手取封袋。
「以後再看,我另有要事待辦。」召魂使者阻止她取封袋,「給你三個月時間,最遲不能拖至年底。連絡處在中山王府東花園,日夜都有接待貴院的人,一有消息,盡速呈報。」
「我得先了解是甚麼人,是否可以勝任……」
「沒有什麼大不了,你們一定有能力辦得到。你們消息靈通,調查小人物的能力,比我們靈活廣泛,我們反而無用武之地。我得走了,在南京等你的消息。」
三人立即告辭,去意匆匆。
綠衣使者完全失去拒絕的勇氣,不敢不在強權下低頭。她一點也懷疑召魂使者的身分,而且深信不疑。
信息送到中山王府的東花園,她還能懷疑?
永樂大帝的皇後,是中山王徐達的長女。徐皇後生了三個兒子。太子肥胖、體弱、仁厚;次子漢王,凶悍、殘暴、身高八尺,兩肋生龍鱗;老三趙王,奸詐、陰險、獐頭鼠目、胸有成府,卻又志大才疏。
漢王的子女,都是中山王府的姑表親。
目下中山王府的主人,是徐達的曾孫,徐顯宗徐承宗兄弟倆。兄弟倆的父親老中山王徐欽,則襲封中山王,目下在京師,健康不佳,可能活不了幾天。
按輩分,三郡主是徐家兄弟的表姑。
中山王府在莫愁湖,在城內的秦淮河涉橋南,建了一座東花園,園中的世恩樓極為壯觀。表姑要借住東花園,徐家兄弟怎敢拒絕?
中山王府的東花園,可不是等閑人物可以居留的,所以綠衣使者毫不懷疑召魂使者的身分,甚至懷疑東花園,已經是神龍密諜的活動中樞呢!
神龍密諜找上她辦事,她又驚又喜也不知所措。
要請人搜尋某一個,必須有基本的線索可循。
曹世奇曾經被羅百戶的人搜查、盤問,他的路引上記載得一清二楚,路引便是發自南京應天府衙。
之後,又落到三郡主手中,所受到的檢查、盤詰,更為嚴厲徹底,吃足了苦頭。
而且,三郡主已經知道,他就是十年前在南京燕子磯,打了八家將,打了她幾耳光,打掉她六哥五顆牙齒的少年。
這就是線索,證據指出曹世奇是南京人。
召魂使者交給綠衣使者余院主的封袋中,就有曹世奇的基本資料。
當然,不曾記載他在燕子磯,打了龍子龍女的事。也沒記有他在真定府附近,殲滅神龍密諜不少人的事跡;丟人現眼有損士氣的事怎能記?
基本資料記載的姓名是曹世奇,特別證明是化名。因為根據應天府衙查證的結果,並沒有發給一個叫曹世奇的人,上京尋親的路引底案。曹世奇所使用的路引,是偽造專家所制可亂真偽證件。姓名是真是假,須進一步查證。
這一份資料,南京附近的蛇神牛鬼,可能都接到一份。漢府在南京,仍具有強大的潛勢力,仍是神龍密諜活動的重點。
反正能往進中山王府東花園的人,來頭必定大得驚人。
太子已到達京師即位,南京的活動已經不重要了,因此神龍密諜的要員,事實上已經不在南京了。
風雨欲來,謠言滿天飛。
天羅院傾巢而至,揚州的山門暫時關閉。
南京,仍是最重要的都城。五年前京師北遷,錦衣衛便在南京建立南鎮撫司,嚴加注意王公大臣的活動,調查他們的忠誠,嚴防他們涉及叛逆活動。與鳳陽方面的中都城,連成一條重要的安全帶。江對面的滁州與碼頭浦子口,就各有一衛兵馬防變。
但再多的兵馬,也防止不了不肖江湖人的活動。
這天,罡風凜洌,豐山張家的長工頭李老三,帶領著一些長工,整理房舍準備過冬,房舍的防寒設備必須在月底完成,雖則主人不在,例行的工作必須按期進行。天快黑了,這一天的工作他感到相當滿意。
主人全家已離開將近三個月,似乎查無音訊,不知歸期。他並不擔心主人的安危,只擔心留在張家的人,是否可以平安愉快過年度歲,距所關愈近,他愈感不安。
按常理,主人應該回家過年。
討債的人,小年夜之後就不能再催債了,所以臘月天,是討債的旺季。債主也算定債務人必定回家團聚,必定抓住機會把債討清。
主人離去後,他從下莊返回時,所踫到的三個人,迄今他仍然無法忘懷那些人的偽善面孔。
他有預感,那些人一定會再來,而且再來時,一定把偽善面孔撕掉了。之後,他把大多數長工、僕婦、小廝,先後加以遣走。下莊的佃戶,也一一打發他們回家,不許再住在下莊,僅留了三兩個人照料房舍。
張家目下只有十三四個人照料,他就是名義上的田莊管事,偌大的張宅,天一黑就燈火全無,冷冷清清,沒有人在外走動。
十余頭猛犬,是僅有在走動的物體。
晚膳後不久,他獨自在房中品茗,住處是南房的主居室,整座南房以往有四十余名長工僕從住宿,目下僅有十三個老弱,主宅天一黑鬼影俱無了,所有的廳堂居室皆加了鎖,撤除所有的照明燈籠。
門窗皆封閉得緊密,寒氣仍然襲人。
罷替茶壺添水,一陣急劇的犬吠傳來,他提水壺的手,幾乎失手落壺。
吹熄了菜油燈,他挾了一棍齊眉棍啟門外出。
武林人稱練武為練內外功。練拳掌。一般的村鄉壯丁,稱練力,練拳棒。槍、棒、刀、叉,是壯丁們保家的武器,石膽石鎖是練力的基本器械。
所以每一座村鎮的壯丁們,都組織成勇壯,經常練拳棒,六十歲才能退休,不再受官府的調遣。一旦有事,他們就是所謂民壯或丁勇,防火防盜自衛之外,還得接受官府調派。要說當時鄉村的人都會武,決非夸張,問題是練得勤不勤,是否敷衍了事。
他的棒術並不差,一棒在手,撂倒三五個大漢勝任愉快,兩膀真有三兩百斤蠻力。
跨出大院子,傳來幾聲猛犬的慘號。
「家犬完了」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全身毛發森立,他知道大難臨頭。
大院廣闊,四周載了花木。罡風一吹,枯葉漫天飛舞,寒氣甚濃。
黑影一閃,再閃。朦朧的人影一現,再現,屋頂有人飄降,屋內也有人影掠出。
先後幻現六個人影,有男有女,從青灰色的勁裝察看,身材矮有曲線的,一定是女人。
所有的男女,皆戴了鬼面具,黑夜中顯得更為猙獰,更為恐怖,膽小的人,真會被嚇昏。
他橫棍屹立,居然有勇氣面對鬼怪似的人。
「把你們的主人下落說出換你的命。」
對面那人說話了,是女人的嗓音,此時此地,這種發性聲音尤其令人毛骨悚然。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他強定心神,逐漸鎮定,「大爺存心逃災避禍,不可能把去向告訴我們這些僕從長工。」
「那麼,把那個姓曹的下落說出。」
「大爺的朋友,不可能讓我們知道,大爺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身上有案的人,他們即使通了名,也必定是假的,只有大爺心中明白。」
「可惡!你在找死!」
「拿下他!」女人舉手一揮。
一個黑影大踏步走近,伸手便抓。
一聲大吼,他一棍急掃。
手上一震,棍被抓住了,噗一聲耳門挨了一掌,跌入黑影的大手中。
南房的小廳燈光明亮,十三個人全被抓來了,有些已被打得面孔走了樣,並排坐在壁根下發抖、申吟、哀叫饒命,淒淒慘慘。
廳內有四個戴了鬼面具的男女,女的權充審訊官。
「喂他一口真情散。」審問官向同伴說,「三爺,你問,一定要問出姓曹的底細下落。」
「遵命。」身材高大的三爺欠喏,一把揪起氣息奄奄的李老大發結,從一只小葫蘆中,倒一些藥撒入李老三的咽喉。
李老三完全失去反抗的力量,片刻,手腳一伸,無神的雙目茫然地張開了,口中喃喃自語。
三爺先詢問一些有關田莊的事務,再問及主人的去向下落。李老三知無不言,有問必答,但對主人的去向下落,無法回答表示不知情。
最後問及客人曹世奇的事,一步步引向下題。
「姓曹的來時沒投名帖,主人只稱他為兄弟。」李老三用木無表情的聲調作答,「住在這里的幾天中,我沒听到主人用兄弟的稱呼叫這個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是甚麼。」
「他住在何處?」
「听說要回南京,猜想可能住在南京。」
「他真的從京都來?」三爺問不出所以然,有點急燥冒火了。
「是的,從京都來,大爺替他弄到十幾份豐樂亭和醉翁亭拓本真跡帶回去。」
「哦,他要那麼多份干甚麼?」
「據說是回去賣的,有人出高價買。」
「賣的?」三爺欣然追問,「他賣這種東西?」
「不知道,他說賣的。」
再追問也是枉然,李老三只知道這麼多。
其他十二個人,也用真情散使他們吐露真情,但白費工夫,他們比李老三知道得更少。
總算得到些少線索,有些經驗的人,可從一言半語的小事故中,找到有用的線索。
「把他們處理掉,要干淨利落。」審訊的女人最後下令,結束了這次追查線索行動。
次日,本地的人發現張家留下的十三個人全部失蹤,不久之後,由當地的人派人接管張家,派有幾個人照料,等候主人返回處理。
此後的一個月期間,南京城幾乎所有的字畫店,都有人查詢豐樂亭與醉翁亭拓本真跡,詳細查核來源與時間。有幾家店號的伙計被打傷,被逼說出真正的時間與來源,幸好都是早年存留下來的舊品。
沒有人想到去外地調查,目標皆放在南京城內外。
棲霞鎮遠在四十余里外,已經不是南京的範圍,而且該鎮也沒有真正的書畫坊,那只是一處佛門弟子拜佛的勝地,門攤式的小店以販賣香燭經文為主。
不久之後,有人指名找曹世奇的消息,愈傳愈廣,而且有不少人找他。
這消息最先是從江湖龍蛇口中傳出的,有不少爺字號的人物要找他。
十一月下旬,天羅院的探索觸手,終于伸至棲霞鎮,那已是嚴冬屆臨,大風雪將至的歲末時節了。棲霞山的紅葉已經落盡,上山賞風景的人已經絕跡,棲霞鎮已經很少有游客光臨了。
不文齋已經關門大吉,換了東主,據說準備明年新春,開張販賣禮佛用品。
輩來了兩男兩女,穿皮襖戴皮風帽,僅露出一雙眼楮,向人打听不文齋的底細和東主曹不文的下落,所得的消息幾乎千篇一律︰不知道。
不文齋設肆僅三年多一點。棲霞鎮的人,真正與曹不文東主接觸的並不多,事實上曹東主很少在家,店務不需他照料,他只是名義上的東主而已,以他的名義繳交捐攤稅,連繳稅也不需他親自出面。
四個人不死心,在鎮上的客棧投宿,一連三天,不但向鎮民打听,也向棲霞寺的僧人打听。有一個女人,甚至向人打听鎮上有沒有玄門道士。
可想而知必定一無所獲,棲霞山是佛門勝地,根本沒有玄門人士建宮觀,與棲霞寺搶香火信徒。遍數天下名山,真正佛道可以和平並存,寺院宮觀能建在一起,不互相排斥的地方,可能只有平涼的崆峒山而已。
第三天一早,四男女迎著撲面的刺骨罡風,踏上返回南京的大道,失望地離去。
將近五十里,要走半天。
四人本來是分開走的,一個時辰後接近堯化門,便走在一起了。
當初朱元璋定都南京,本來打算把京師建成天下第一大城,因此在修建舊城之外,外圍加建了周圍一百八十里的外牆,先建十六座城門。
後來,外城實在太大了,僅築了一些土牆,工程太浩大經費無著。後來他建了鳳陽的中都,中都四四方方,他愈看南京愈不順眼,這個不圓不方像甕一樣的城,實在沒有帝王的氣勢。
他派太子朱標至關中,看看西安古皇都是否合意。可惜太子回來後就歸了天,遷都西安計劃成空。
堯化門,就是外城東北角的一座城門,兩層,有門樓,兩側有一段三五十丈長的丈余高土城牆。至棲霞鎮的大道,旅客必須經過這座門。
四周小山圍繞,附近沒有村莊,城門也沒有人把守,城門四季常開,附近還沒形成村落市集,幾家農舍,陪襯著這座孤零零,即將廢棄的城門。京師北邊,永遠沒有修築外城的機會了。
四人走在一起,以平常的腳程,冒著寒風向百步外的城門走去,大道上只有他們四個行客。
遠遠地,看到城門洞有一個人影來回走動。
「真霉啊!晚來了半個月。」走在中間那位男士大聲說,壓下了風聲,「咱們追查的腳步,真該放勤快些。今後,真不知該另由何處著手追查了。」
「恐怕風聲已經走漏了。」左著的女人說,「姓曹的一定是听到風聲,才關門大吉走掉的。」
「咱們並不能證實這個曹不文,就是翻江鰲那位姓曹的朋友。也無法證明他是漢府的,要捉拿的曹世奇,你不要預下定論好不好?」
男士可能是個實事求是的人,調查講求證據,不胡亂認定。
「每條線索皆點出他就是同一個人,錯不了的。」女人堅持已見,「每一征候,皆不是巧合。回去之後,派一群城狐社鼠來。務必把那些店伙徒弟的去向查膽,再一個個弄來盤問,一定可以查出他的一些根底。如果另起爐灶再找線索,肯定是浪費工夫,而且失去緊迫追索的時候,曠時費事。我反對放棄這條主線索,而且要進一步緊抓住不放,窮追。」
「當然不會放棄這條主線索,問題是找那些店伙徒弟,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時間?成名人物巨豪調查不難,這些平民窮漢還真不容易找到呢!咱們的時間不多了,那個甚麼召魂使者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那混蛋給了江寧鎮八方土地三千兩銀子活動費,只給咱們天羅院兩千,可惡!八方土地哪能和咱們相比?憑咱們的聲威……」
「算了吧!這不是比聲威身價的問題,不能怪召魂使者偏心。」另一位男士說,「八方土地出動了五六百狐鼠,你知道開銷有多大?像養一群螞蝗,八方土地已經叫苦連天,聲稱血都被這些螞蝗吸光了,這個月撐不下去,過年沒有米下鍋啦!」
談談說說,接近了沒有城門的城門口。
城門口那個人,堵在路中央向他們眺望,掀起風帽的掩耳露出面孔,雙手叉腰似有所待。
天氣奇寒,天宇中彤雲密布,罡風凜冽,這人卻穿了青布夾衣燈籠褲,腰帶上僅帶了一只荷包,沒有任何兵丸,衣內顯然也不可能藏有短匕小刀一類玩意兒。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夫,相當年輕,臉色紅潤,健康壯況相當良好,至少不怕冷。
四人毫無戒心,但接近至十余步內,四雙怪眼神色漸變,出現警戒的神情。
年輕人竟然沒有讓路的意思,雙手叉腰堵在路中央,臉上有怪怪的笑意,目迎漸來漸近的四男女。
四男女的皮襖下端,露出刀劍的鞘尖,如果是普通的村夫,早就避在一旁免生是非了。
大踏步向前闖,年輕人竟然毫無讓開的意思。大道相當寬闊,前後里外不見有人行走,因此四男女是並排趕路的,年輕人竟然不怕他們人多,竟然堵在路中無意讓路,而且臉上有不懷好意的怪笑。
四個人都火往上沖,雙手本能地暗中運勁,腳下不停,作勢沖撞。
十步、五步……
「你們才來呀?」年輕人突然主動打招呼,仍然沒有讓路的打算。
口氣不對,四人左右一分,反應迅疾,有一男一女已閃電似的撒劍在手。
「咦!你們膽氣不夠,怎麼能做殺手刺客?」年輕人似感意外,「四比一,你們怎麼如此緊張?你們該是身經百戰,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呀!」
「你認識我們?」為首的男士沉聲問。
「不認識,憑猜想而已。」
「你知道我們是殺手刺客?」
「猜中了吧?」年輕人不直接答復。
「你憑甚麼猜中?」
「憑你們在棲霞鎮調查的行動猜中的,因為只有你們才會查不文齋的事。」這次年輕人坦然回答。
「咦!與你有關?」
「所以我才在你們的歸途等候呀!」
「你是不文齋的人?」
「對。」
「你是……」
「曹不文。」
四人臉色一變,中獎啦!
「也是曹世奇?」
這次,年輕人曹不文臉色也一變了。
「狗娘養的雜種!」他破口大罵,「原來你們搭上了神龍密諜,難怪敢冒大不韙,任意屠殺無辜。你們的心肝已經被狗吃掉了,我要你們償命。」
一聲暗號,四人同時發射各式各樣暗器,撒出滿天流光,猝然群起而攻,志在必得。
曹世奇身形疾退,眨眼間已遠出側方三丈外,所有的暗器皆慢了一剎那,全部落空。
又一聲暗號,四人幻化逸電,向路右電射而出,竄入山坡的凋林形影俱消。
天羅院的院主,也被曹世奇輕易地摔例嚇跑。這些殺手當然知道曹世奇了得,他們的主要工作是調查,沒有與曹世奇拼搏的打算,踫上了不得不動手而已,暗器齊襲失敗,只好見機開溜啦!
四野皆是山林,月兌身該無困難。
鑽入凋林時扭頭回顧,沒有人跟來,城門口鬼影俱無,曹世奇的身影消失無蹤。
「盡快月兌身回雲報訊,咱們查對了門路。」為首的人興奮地說,「你們先走,我掩護你們。必須有一個人能回雲報訊,因此必須避免和他交手。走!」
曹世奇坐在一株大樹的橫枝上,以做工具用的小刀,削制幾把尺二長的木刀,外形與柳葉刀相似,一頭重一頭輕,可以旋轉,也可以直線飛行。
接著,他用一段麻繩,編制了一個怪異的雙繩兜袋,長有八寸,有點像彈袋,也像北方人士所使用的彈弓弓袋,只是具小而微相像而已,不同是兜袋有一個洞孔。
北方武林朋友,由于官府禁止民間帶弓箭外出,卻不禁止帶刀劍防身,弓箭與匣弩,皆是違禁品。獵弓也只許有案的獵戶可以攜帶進入山林,不許帶在城市走動,因此改用彈弓。
杯與傳統的弓相同,但弦另附有彈袋,可發射鐵丸與泥丸,甚至可發射可爆炸的青磷彈縱火,功能比箭更多,用途更廣。可是使用的技巧相當困難,很難練至華境,不易學,也難精,流傳不廣。
南方武林人也有用彈子的,但用竹簧片發射,距離不能及遠,簡單方便,易學難精,也不易準確擊中目標,除非用功夠勤。
他跳下地,開始試射。手握住兜袋的把手,兜袋套住木刀輕的一端刀尖伸出底洞外,目光落在百步外的一根橫枝分岔處。一聲低叱,扭身扔袋,尺二長的木刀破空而飛,快得肉難辨,前面傳來得一聲響,枝葉搖搖。
沒錯,木刀鍥入分岔處,露出五寸木尖,木刀居然不曾折斷。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冷濕的木刀固然份量不輕,長僅二尺,像一把梭子,用手投擲,決難甩出三十步外,要想百步穿楊,有如痴人說夢。
他居然辦到了,速度比用手投快十倍,飛行距離遠二十倍,勁道強三十倍。
秘密出在兜袋上,技巧在于扭身一扔。說穿了平平無奇,這只是力學上必然現象。
兜袋的繩帶(左右兩根)愈長,增加的勁道愈大。如果用兩尺長的兜袋,投擲有兜閂的六尺標槍,勁道一定比用手投擲的力能多三十倍以上,三百步內予取予求。
這種增力,與弩不同,但理論是相同的。兜袋的兩根繩,與弩的兩臂相差不遠。弩是張彈,臂扔是直甩而已。
箭的速度達到某種極限,沒石而箭不毀,也是力學的常理,不足為奇。
「天殺的!我要用這玩意來對付你們。」他喃喃咒罵,「我要訂制鐵尖刀,用來對付刀槍不入的混蛋。你們太過分,惹火我了。」
將幾把木刀插要腰帶上,袋兜仍握在右手,向東北角略一眺望,飛掠而走。
這一帶山區,是他日夜練功的場所。他在這里土生土長,幾乎一草一木他都熟悉。
從這里向西北超越叢山,三十余里外便是燕子磯。向西南,三十余里可繞鐘山入城。
這一帶山區與陌生人捉迷藏,他幾乎可以料中哪些地方是陌生人必經之地,所以他毫不急燥,這一帶山荀他的天下。
天羅院的殺手,在這一帶就是陌生人。
獵人布網張羅,就算定獵物的習慣走向,妥為安置等候獵物入網進羅。他,就是最好的獵人。
四個殺手遁入山林,以為已經月兌離險境,大有龍入滄海,虎返雲山的感覺,可以自由自在地任意所之,暗器在山林威力也倍增,想追及他們談何容易?追上了也奈何不了他們。
沒有人追來,他們不再分開,認準方向往西南急走,但由于有些地方不能通行,有些地方草木太過濃密,必須繞來繞去,不久便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南京附近的山,都是禁伐區,只有少數地方可以有限度采樵,因此草木農豐,能供人行走的山林少之又少。
人畢竟不是野獸,怎能在林深草茂,荊棘叢生的地方爬行竄走?所以必須找到林疏草淺的地方通過,有小徑當然更好。
他們運氣不錯,找到一條蜿蜒西面行的小徑,究竟身在何處,他們一無所知。
已經出一身汗,衣褲有不少被勾裂,相當狼狽,一旦找到可供行走的小徑,他們狂喜欲狂,腳步可以加快了,最好能找到村落問路。
氣候奇寒,深山野嶺不可能再有人行走,問路一定要找到村落,運氣真不錯,前面山腳出現兩間茅舍。
「有歇息的地方了,去喝口水問清去向。」為首的殺手雀躍歡呼,「咱們是唯一查出曹小狽下落的一組,大功一件。今後,是神龍密諜的事了,要和曹小狽這種可怕的高手玩命,他們恐怕將付出重大的代價。本院幸好僅負責調查,不需咱們動手捉拿,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咱們……呃……」
最後所狂叫的一聲走了樣,扭身便倒。
身後是一個女殺手,相距約五六步,地勢高出甚多,突然看到腳前方一步左右,有物動了一下,低頭一看,看到一段五寸木尖貫入地中,木尖有血色。
利器破空聲隨即傳到,尖銳刺耳入耳驚心。
「哎呀!你怎麼了?」
女殺手還來不及分辨那一段帶血的木尖出現的原因,發現領隊倒了,本能地奔下伸手急扶。
扶起領隊的上身,她心中一涼。
領隊的胸口,有一個寸余大的血洞,靠近左側心房,前胸透後背,皮襖出現的洞孔,鮮血不住流出,身體仍在反射性的抽搐。
「有人暗算。」她狂叫,放下領隊閃入路旁的一株大樹後隱身。
後面兩男女急急搶近,驚恐向四周察看。
前面山腳的茅舍位于升坡中段,地勢與這一面的高度概略相等,相距遠在兩百步以上。
屋前面的小便場有一個人,右手旋動大圈,手中有一件不易看清的小物體,旋動的速度並不快。
是曹世奇,沒錯。
「你們還有三個人,我會逐一收拾你們。」曹世奇的震耳嗓音,壓下了罡風撼動山林聲浪,「留一個人問口供,看誰是幸運者。」
相距甚遠,三個殺手心中一定。
領隊已經無法搶救,大羅天仙也救不了胸月復被寸余粗寬物體洞穿,波及心坎鮮血迸流的傷者,而且顯然口中沒有空氣出入了。
凶器從地上拔出,三個暗器行家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幾乎無法承認事實。
「這怎麼可能?」女殺手尖叫,舉起凶器的手抖得像彈琵琶。
「飛劍,他……他會……會妖術……」男殺手嗓音大變臉無人色。
「是扔手箭。」另一女殺手有不同的看法,曹世奇的動作,的確與準備發射扔手箭差不多。
扔手箭,是用手發射的最大型的箭,臂力夠的人,使用的箭可以有兩尺長。尾端用幾乎長度相等的絲繩作力源與定向,抓住絲繩劃大圈使勁,取得最大速度才月兌手扔出,百步內可以擊中目標。
絲繩愈長,勁道愈大。與用兜袋不同的是,用兜袋不需旋大圈增加速度。
扔手箭如果手握箭桿扔出,勁道比抓住絲繩扔出的勁道少十倍以上。
絲繩與兜袋,都是增力的工具,僅靠手臂的力道丟擲物品,所發的功能有限得很。人能利用工具,知道運用工具殺人。
人類的祖先用工具殺野獸,後代的子孫則改進工具用來殺人。先是一個一個地殺。然後成千上萬地殺。
人類的繁殖力太強,殺不勝殺,殺的工具也就愈來愈精,總有一天,會殺盡天下蒼生而後已。
沾血的木刀丟在地下,任何人也可以看出,那不是劍仙御使的飛劍,飛劍可以在千里外取人首級。
三人如見鬼魅,轉身向上坡的凋林飛奔。
最慢的那位女殺手,僅奔出三步,嗯了一聲向前一載,骨碌碌向下滾。
背心有一個洞,後背貫前胸,在數者難逃,走在最後的人通常運氣不會好。
一男一女兩個殺手,逃入林中仍然驚得渾身發抖。他們精于用暗器殺人,殺人的距離愈遠愈安全,哪曾見過遠在兩百步外,用削制的木刀殺人的高手?
「又報銷了一個。」曹世奇震耳的嗓音傳來,如雷貫耳。
兩人驚怖地狂竄而走,跌跌撞撞像是發瘋——
天涯孤萍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