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鐘走後,她干母女兩人又為宗鐘此行能否搶回甘泉的事爭辯了一番,然後就寢。
曉霧正濃,旭日將升,赫連蓉姑的房門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赫連蓉姑一驚而醒,起身開門,門啟處,赫然竟是本幫左護使謝望人叔叔站在門口,心中微感不妙,忙肅人房中。
謝望人乃是赫連表同門師弟,成就不在師兄之下,雖居順天幫的左護使重職,卻常年不住幫中,最近因順天幫多事,才聞風回來探看。赫連表一向奉為上賓,禮遇有加,赫連蓉姑自幼便尊稱謝叔叔。
獻茶畢,赫連蓉姑單刀直入,笑問凌晨駕臨之事。
謝望人沉著老練,淡淡說道︰「昨夜本幫弟兄回報,當今少林掌門塵玄禪師困為遍找宗鐘不著,傳出話來,約宗鐘在七月底以前趕去陝西紅花谷中,代宗如儀了結殺他師兄塵空禪師的深仇,逾期便要刨掘宗如儀的墳墓。」
赫連蓉姑聞說,頓時花容驟變,急急說道︰「宗鐘恰好昨夜有事下山去了,大概早晚就會回來。謝叔叔,我爹爹知小知道這事情?」
謝望人道︰「我已吩咐那兩名弟兄不要稟報你爹,想來他未必知道。不過這事總不能盡瞞著他,早晚間我便打算告訴他。」
赫連蓉姑急了,求道︰「我爹不喜歡宗如儀和宗鐘,您暫時別告訴他老人家吧!」
「總不能不說啊!」
「說當然是要說的。」赫連蓉姑以商請的口吻說道︰「且等宗鐘回來,咱們商量一下去不去的問題,又是怎生的去法之後,再告訴他老人家如何?」
謝望人不悅道︰「有道是父債子還,還有什麼去不去好商議的!何況宗如儀和宗鐘之間,近來有人傳說,兩人尚不僅是干父子的關系哩!」說時頻頻瞬注赫連蓉姑的臉色。
赫連蓉姑不便隱瞞,微帶羞澀地說道︰「不錯!他們是親父子,親骨肉,而且從昨日起,宗鐘已決定改姓歸宗,把原來的‘鐘宗’兩個字掉過來了。謝叔叔既這般說,等他回來,佷女兒便領他前去紅花谷一行好了。」
謝望人緩緩說道︰「你領他去,倒可不必,而且也未必可能!」
「不可能?!為什麼?」赫連蓉姑吃驚地問。
謝望人道︰「只怕他此刻已折往紅花谷中去了!因為本幫那兩名弟兄在北面山下遇到宗鐘,已將這傳言告訴他了。據說他十分純孝,約期既然迫在眉睫,還會回來再和你商議去不去麼?」
赫連蓉姑細想他父子果然骨肉情深,不禁十分憂心,斷然道︰「那塵玄和尚武功十分了得,我極端不放心,一定要去看看!」
謝望人沉吟半晌,說道︰「你若一定要去紅花谷,母子之情,我也不便阻攔你,暫且也不告訴你爹;不過宗鐘頭腦簡單,想法不同,也許會回來和你商議一番,你不妨等他一兩天,免得彼此錯過。」
赫連蓉姑想一下,堅決地道︰「我決心等他兩天,他明晚若不回來,我便趕去紅花谷。
哦!金光教派人前來送信,說是要在中秋節舉行開教大典,我爹爹他去不去?」
謝望人皺眉道︰「金光教的開教大典,早有所聞,不過最近听說是由‘卜二’夫婦親自主持,只怕你爹爹不能堅持原來的主意,要勉強去一趟了。」
赫連蓉姑總覺宗鐘此行不甚妥當,心中有著某種預感,因道︰「如此甚好。不知塵玄賊和尚會不會去呂梁山參加金光教的開教大典?」
謝望人道︰「只怕大有可能!皆因那‘卜二’夫婦的武功聲威太過震人了,憑他少林派尚不敢與其公然為敵。再看他約會宗鐘的期限,更可以看出他必去參加的跡象。」
赫漣蓉姑道︰「好!我後天一定趕去紅花谷,假若宗鐘萬一有什麼不幸,咱們血債血還,八月十五和賊和尚呂梁山見面。不過這事您眼下還莫向我爹說,待我走了之後,再告訴他老人家好了!」
謝望人沉吟半晌,勸道︰「你不能多考慮一番麼?」
「佷女兒就這麼決定了!」
謝望人面色凝重,鄭重說道︰「臨期我不送你,但願你能擇善固執,不要一味倔強,可行則行,不行則止!」言下大有教她見風轉舵的意思。
謝望人去後,赫連蓉姑惦念宗鐘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趕去紅花谷見他一面,卻又怕他萬一回來,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情縈懷心底,使她無限地惆悵、煩惱。
便在這時,陳菡英忽然姍姍行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面相刁憨,十三四歲的垂髫小鬟。
陳菡英這麼早過赫連蓉姑這邊來,尚是首次,赫連蓉姑心中疑慮,忙問垂髫小鬟是何許人陳菡英笑道︰「便是英兒時常向您說的小慧。從華山來,今天天沒亮就進山來了。」回臉喝命小慧︰「還不叩見干女乃女乃!」
小慧緊走幾步,雙膝跪倒,笑著叩頭道︰「婢子小慧叩見干女乃女乃金安!」
赫連蓉姑揮手命起,隨意問了她幾句話,只覺這小鬟甚是伶俐,猛然想起江湖上塵玄禪師的傳言,因問︰「最近江湖中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
小慧笑回道︰「听說少林寺的塵玄和尚要宗少爺在七月底以前趕到紅花谷去,不然就要……就要……」皆因她已從陳菡英處知道這方面的密切關系,所以吞吞吐吐,不即說出來。
陳菡英見赫連蓉姑听來,了無驚惶形色,正覺怪異,只見赫連蓉姑淡淡接道︰「就要刨宗如儀的墳墓,對不對?」
小慧還沒答話,陳菡英已忍不住急問道︰「怎麼?您都知道了?!」
赫連蓉姑把剛才從謝望人口里听來各節說了,並回問陳菡英,宗鐘會不會回來一趟?陳菡英立刻斷然回答道︰「他絕不會回來!」
「為什麼?」
「你請想,他如沒法去搶甘泉回來,會獨自回來麼?」陳菡英含有深意地反問著。
赫連蓉姑見她話中有話,因問︰「你是听到了什麼?!」
陳菡英眼圈一紅,無限傷心地道︰「有人親眼看見宗鐘與甘泉親熱地偎在一起!」
赫連蓉姑一時百念叢生,尋思道︰「鐘兒有求偶之念,原是人情之常,看英兒滿懷醋意,定是屬于鐘兒了。鐘兒能得她為妻,固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他們有干兄妹名義,干兄妹能結全麼?甘泉雖是仇家的妹妹,人兒卻是不差,他既和她偎在一起,定然也是愛她無疑。我以前不能和鐘克揚結合,便是爹爹從中作梗,兒和女都是一樣,我自己已經抱憾終身了,豈可讓鐘兒蹈我覆轍?再說男女之間的事,具有一種非常復雜而微妙的感情,阻力愈大,可能更迫他走上極端,我如今只有放任不管,听其自然。」
她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沒有反應,陳菡英見了,既失望,更傷心,不禁「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赫連蓉姑如夢初醒,定了定神,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有人……」
小慧十分知趣,接口笑道︰「是婢子親眼看見鐘少爺和一個帶鐐銬的年輕姑娘有說有笑地在一起,鐘少爺還一定要替那姑娘震斷腳鐐和手銬哩!」
赫連蓉姑為了慰藉陳菡英,佯怒道︰「居然有這等事!你沒撒謊吧?」
「婢子怎敢!」小慧立刻跪下回答。
赫連蓉姑喝命起身,對陳菡英道︰「只怕他真的不會回來了,咱們娘兒倆立刻趕去紅花谷去吧!」
口口口干母子倆晝夜兼程,幾天之中,連遇兩場風雨,都沒稍微避歇,俱見母子之情,出白天性,確非余事可比。
這天日薄崦嵫的傍晚時分,途經湖北武當山以南的馬良坪小鎮,這兒是房荊山脈的高原地帶,雖無崇山峻嶺,卻多起伏丘陵。
赫連蓉姑看了一下天色,說道︰「咱們寧可多辛苦點,能在宗鐘和塵玄賊和尚動手之前趕到紅花谷,宗鐘縱然不敵,我也要親眼看到他死!」詞意淒愴,大有與其俱死之意。
陳菡英也是柔腸寸斷,但她仍極力鎮靜,強笑道︰「宗鐘他潛力極大,而且搏斗經驗也大有長進,諒來不會敗給賊和尚的,您何必老往不好的地方想。」由于事實證明,宗鐘多非塵玄禪師的對手,故而嘴里盡避這般說法,芳心中卻不免憂心如焚,較赫連蓉姑更有過之,說到末了,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
赫連蓉姑何嘗不知道陳菡英是在作違心之論,但難得她肯這般勸慰自己,足見她對宗鐘熱愛之殷,不願再說徒亂人意,因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只能盡人事了。看楮空萬里,今夜該是月明星朗,你若力能支持,咱們就盡力趕吧!」
陳菡英滿口應承,遂又雙雙兼程不提。
不過初更時分,圓圓的月亮已經升起,灑滿遍地清輝,如同白晝。
吧母女倆正奔馳間,赫連蓉姑忽現倦容,腳程已漸趨緩慢,好在她跑在前面,陳菡英只是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
陳菡英初時還不大覺得,五七里一過,她已覺出她干媽舉步吃力,面紅氣喘。她深諳醫理,這是有病的征象,連忙趕上前去,扶住她力難支持的身軀,柔聲道︰「干媽,我有點兒累了,咱們休息一會再走吧!」她不說干媽吃力而詭稱自己勞累,皆因知道干媽好強,不願見她自尊心受損。
赫連蓉姑停來,看了陳菡英一眼,見她花容依舊,無什麼倦色,情知是為了自己,不覺由衷感動,苦笑道︰「孩子,你處處為干媽著想,真難為你了!干媽有些兒頭痛,四肢也軟綿綿的,天要憐見,要不病才好哩!」
陳菡英見她面色通紅,目光少神,正是急病的象征。這等急病不發則已,發將起來,猶如暴風雨來臨,其勢莫可遏止,絕非三五天可以痊愈。但表面卻強自笑道︰「您忘了干女兒是醫道能手了,縱然有小恙,還不是手到春回!咱們先找戶人家休息吧!」縱目四望,卻無半戶人家,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沒奈何,含笑說道︰「干媽,我先背你去找戶人家休息一下,等會好省下力氣趕路。」
當真病來如山倒,赫連蓉姑就這片刻時光只覺遍體酸軟,渾身發熱,喉間更是渴得須臾難挨,喘著氣說道︰「先弄點水我喝!」
陳菡英陪著笑,婉轉說道︰「我背你找水喝了,再找戶人家休息一會。」她純是一片孝心,見赫連蓉姑病勢不輕,打算先找戶人家,水自然也就有了。
不料赫連蓉姑燥熱得難當,肝火高旺,登時氣咻咻喝道︰「你放心!我不到八月中秋,死不了的!」
陳菡英逆來順受,仍然陪笑道︰「您想到哪里去了,一點點芥末小恙,休息一會不就好了。」
赫連蓉姑惡聲相向,已有悔意,見她委屈忍讓,不由大是感動,柔聲道︰「好,你背著我吧!」
赫連蓉姑自知病勢不輕,伏在陳菡英背上問道︰「英兒,咱們娘兒倆萬一這次不能在紅花谷趕上你干哥哥,八月十五日以前,可以趕得到呂梁山,會到塵玄那賊和尚麼?」
陳菡英已知她要在八月十五日趕到呂梁山會見塵玄,純是要為宗鐘報仇,因為在她想像中,紅花谷一戰,宗鐘絕非塵玄禪師的對手!听了也不覺柔腸百結,強笑道︰「您心里想開點,煎了藥吃吃,一兩天也就好了。」
赫連蓉姑輕嘆了一聲,苦笑道︰「唉!你雖然是歧黃妙手,怎奈我不是病癥,我只希望……」
陳菡英听說不是病癥,而且她言詞之間,似已先知,不禁十分驚異,登時停下步來,急問道︰「你不是病?是什麼?」
赫連蓉姑說過頗為後悔,黯然道︰「這個……嗯,你就別管了!」
陳菡英情知事態嚴重,哪肯就此不理?怎奈一再央告,赫連蓉姑只是不肯。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重重哼了一聲,佯裝賭氣道︰「誰教我不是你肚子里滾出來的呢!要是宗鐘麼,母子連心肝,這般要緊的事情,會有不肯說的麼!」
赫連蓉姑明知她這是激將法,卻不由心里軟了,當下緩緩說道︰「你也不要激我了,等休息的時候,我再詳細告訴你好了!」
陳菡英大喜,笑道︰「到底是我贏了吧!」心喜腳快,如飛向北面奔去。
越過一道山坡,兩人坐下休息,赫連蓉姑又嘆了口氣。
陳菡莢不敢答腔。過了一會兒,赫連蓉姑從容說道︰
「這話應該從陰魂客吳常劫了我去華山交換說起。當華山派的人接過我之後,登時發現我已氣絕,你定然是知道了!」
陳菡英急急辯道︰「我當時急于搭救身上無半點武力的宗鐘,只道您是暫時昏厥,所以……」
「你干哥哥會身無半點武功?!病了?」
「是英兒廢了他的武功。」陳菡英尷尬地說道。「為什麼?」赫連蓉姑駭然驚問。
陳菡英微帶愧疚的臉上,頓時又飛上紅暈,笑道︰「他眼下不已復原了麼,等會再告訴您,您還是先說你的事吧!」
赫連蓉姑見狀心說︰「大概必是鐘兒觸別的女人了!看鐘兒笨如豬牛,卻不道對此道頂有手段!唉!」便不再追問,繼續說道︰「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一個絕色的女子對我說,說是宗鐘要見我,但等我母子見了面,不過略略說了幾句話,忽听那絕子又叫我出去說話。
回頭想要再見鐘兒時,那絕子便說︰鐘宗回轉九連山去了,你也回去吧!」
「我听了大喜,即時便要動身,不料她忽然咯咯地笑了,她說︰‘你此番回去,請轉告令尊,金光教八月中旬的開教大典務必參加,除此之外,還得勞駕勸說令尊,加盟本教!’
我佯裝地應承著,她卻笑說道︰‘說不說都在你,盡不盡力也在你,不過我先告訴你,你已服下本教特制的‘百日丹’,到八月中秋正好百日左右。那時你父女同來,只要令尊肯加盟本教,我即刻給你解藥,否則我也不必說了。你不妨打听打听本教吳掌刑那個‘陰魂客’
的外號由何得來她點了我的穴道,離開呂梁山,一直到湖北才讓我恢復知覺,事後向人一打听,才知吳常本名叫吳暢,武功高強尚在其次,不知他更從哪里弄來的兩個藥方,一個叫‘還魂丸’,一個叫‘百日丹’。服用了前者要以假死後復活,日期則看服用的多寡而定;若是服了後者,百日之內不服他獨門解藥,便全身潰爛,毒發而死!不幸我前後兩種都服過了,‘還魂丸’
既然那般靈驗,想來‘百靈丹’也非虛言欺人,所以我說我這不是病狀,而是毒發的征象!」
陳菡英自命精通醫術,不信百日丹的毒素滲出人體會查不出毒的出處來。于是拿過赫連蓉姑的左臂,仔細把起脈來。
但見她三指搭上「關寸」不久,秀眉便自微微皺起,換過右手亦復如是。
良久良久,才見她盈盈笑道︰「干媽,恭喜您,據你的脈息看來急而不亂,渾而不濁,只是受了點風寒,加上心中憂急,別無半點任何疑亂雜癥!您放心!三兩貼藥,保管您康復如常!」
赫連蓉姑半信信疑,茫然問道︰「是我沒服百日丹呢?還是你沒查出來?」
英兒道︰「普天下的病沒有英兒查不出,治不好的。」
赫連蓉姑接口說道︰「然則你干哥哥身上的熱毒呢?怎麼老治不好?」
陳菡英一听,不覺粉臉通紅,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但終于理直氣狀地道︰「那不是英兒不能醫,而是找不到藥材嘛!」
「焉知這百日丹就不跟‘三目螭蛙’一般?」赫連蓉姑嘆了口氣,幽幽說道︰「沒有服用百日丹最好,縱然服了,也等到八月中秋才會死去!死馬當做活馬醫,你明天開個方兒,煎貼藥吃著瞧吧!」
日出日落,轉眼過了七天。
赫連蓉姑一連服了三劑藥,病況已漸好轉,並能扶杖閑步了。
這日午後,陳菡英向赫蓉連姑說,要親去秭歸縣采購補藥,好早日康復趕路,並連夜趕回。赫連蓉姑一來惦念宗鐘的安危,二來不忍辜負她一片孝心,便應允了。
七月下旬的華中氣候,日落後仍然暑氣侵人。
赫連蓉姑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歇涼,陣陣晚風吹來,正感舒適,陡覺左面有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音傳來,入耳便知是武林健者。心中猛吃一驚,急忙偏頭展望,只見一人如飛馳來,凝目望時不禁巨震不已︰「怎麼她會在這時闖來?」
來人一眼瞧出是赫連蓉姑,更加快步伐,邊跑邊說道︰「果然是您,倒省我一場跋涉了!」
赫連蓉姑行動尚且吃力,哪堪和人交手,聞言沉聲喝道︰「正省了你一場跋涉!你動手吧賤人!」
她這一大聲叱喝,房主老夫婦倆和中年樵夫兒子都給驚動了,紛紛趕來爭瞧,正好來人也已跑到門前。中年樵夫見赫連蓉怒目瞪視來人,大聲喝道︰「你欺負她一個病……」
赫連蓉姑連忙揮手制止道︰「樵哥,請你莫管我們的事,我和她別有恩怨,極得了結!」
又轉向來人道︰「甘泉,你來得正是時候,別驚世駭俗,你我到嶺那邊了斷去吧!」
來人正是甘泉,她臉上滿浮暗怒之色,只瞬刻問,倏又收斂淨盡,沉聲道︰「我也能說句話兒麼?」
「豈止說話,動手也不在乎!」
笆泉听了,神情無限傷痛,淒然道︰「我不是動手來的,只勞駕轉告宗鐘一聲,就說我的諾言到底實踐了!」縴手一揚之後,忽然雙手掩面,轉身飛奔。
赫連蓉姑驚愕不已,眼望她身形消逝在幕色蒼茫之中。這才如夢初醒,拾起地上甘泉擲下的一個小小紙包,迎著夕陽余輝看時,只見上面赫然寫著︰「百日毒丹特制解藥」八個蠅頭小字。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自己競把恩人當作死敵,才覺深有愧悔,然而事過境遷,人家早巳走了,愧悔又何補于事!忽然又發奇想︰「她為何當時沒有說明,莫非更有什麼陰謀,這解藥我暫時保存的好!」她為此思前思後,一夜未曾合眼,奇的是陳菡英也未見回轉,直到中午時分,陳菡英仍是芳蹤杳然屈指月底只有五天了,說不得,一切權且放置腦後,于是向房主說明此去的地點,囑轉告陳菡英,又酬謝一些銀兩。
一路日夜兼程,正好三十這天早晨趕到陝西太白山腳,可是她已累得筋疲力盡了饒是如此,仍然支撐著奔向紅花谷中。
極目眺望,但見紅花盛開,當真是滿坑滿谷,然而,並不見宗鐘和塵玄蹤影忍著餓,熬著累,費了三個時辰的時光,尋遍了谷中的每一片土地,可就找不出一絲斗過的痕跡,自然,更是沒有敵對雙方的蹤影了赫連蓉姑已是累得寸步難移了,坐在一塊石板上遠眺近瞧,怔怔地想︰「莫非宗鐘沒來否則又到哪里去了呢?……」
然則宗鐘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作者不得不掉轉筆尖補述一番。
宗鐘自當夜離開赫連蓉姑和陳菡英兩人,從北面下得山來,已近三更時分。
初七八的月亮,再有個把更次便要西落,他想在月落以前追到甘泉,于是放足奔去。
正奔行間,忽然前面傳來兩人的對話聲由遠漸近,便放慢腳步,邊走邊听。
只听其中一人說道︰「……這消息大概不假,不管怎樣,咱兄弟打探消息的任務,真也罷,假也罷,咱們是有聞必報。張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姓張的那人道︰「自然啊!外面已經鬧得盡人皆知,咱們豈能不報!賊和尚過了七月底,便要刨墳了!」
先前那人道︰「賊和尚也想刁難人了,一處天南,一在地北,個把月的時間,便要那小子趕去‘紅花谷’去了結前債,這不是故意作難那小子麼?」
「賊和尚’、「刨墳」「紅花谷」、「那小子」,這一串名詞,宗鐘覺得與他都有關連,不覺心弦緊張,全神凝听起來。
姓張的說道︰「賊和尚雖和咱們幫主不對勁,為人卻也正直,他所以限期,大概只是為了要參加‘金光教’八月中秋夜開教大典,問題那小子武功已失,敢不敢去紅花谷?」
宗鐘再也捺不住了,恰好這兩人相距有三丈遠近,霍地一躍而出,攔住去路,沉聲喝道︰
「剛才你兩人是說誰來著?」
兩人驀見來人竟是宗鐘,而且听見這些話了,登時嚇了一大跳,其中一人說道︰「原來是鐘……鐘相公?!」
宗鐘喝道︰「快說那賊和尚是誰?他要誰去紅花谷了結前帳?」
姓張的說道︰「當今少林掌門塵玄禪師傳出話來,說要您在七月底以前趕到陝西太白山紅花谷中結算總賬。若是逾期不去,便要刨墳!至于結算什麼總賬和刨誰的墳,小的就不知道了。」
宗鐘問道︰「這話可是真的?」
兩人齊聲答道︰「江湖上都這麼傳說。」
宗鐘揮手命兩人自去,心里可憤懣極了!塵玄禪師一派掌門,竟然出此卑劣手段!屈指默計,只有二十余天的工夫,即時趕去,時間尚頗從容,如要擒回甘泉,就在附近還可,若是遇不上或者在遠處,那就只好放棄,先赴紅花谷約會了一路尋思,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陣陣掌風劈空之聲夾著「嘩啦嘩啦」的金屬踫地聲音從道左傳來。
宗鐘不覺心頭一陣狂喜,這嘩嘩啦啦之聲,不就是甘泉身上的鐐銬聲響麼?連忙循著聲源所在飛步趕去。
穿過一座稀疏的樹林,淡月映照之下,果見甘泉帶著腳鐐手銬,正和一個五旬老者在艱苦搏斗。
那老者身材瘦長,頷下幾根山羊胡須,掌勢威猛,身法利落,足可躋列當今第一流的高手,而甘泉雖然鐐銬未解,仍是攻多守少,略居上風。
宗鐘心中大奇︰「她連那巴山虎也敵不過,前番被他制服一籌莫展,怎麼忽然一下子有那麼高的手段?只不知這老者又是如何人物?」于是隱在暗處,凝目注視。
游目望時,猛又發現斗場兩丈外的地上,橫了一具尸體,凝神注望,那是一具女人尸首,看那衣著,依稀像是愛玉。
「如果那尸首果是愛玉,則此人定是那個送信來九連山的郭至剛無疑了。他們同是金光教中人物,如何會鬧起窩里斗來?」宗鐘依舊十分狐疑,想不出個道理來。
這時甘泉攻勢更緊,大有將那老者一舉毀滅的心意,但見她進退之間,時而碎步連連,時而雙足齊躍,那截尺來長的的腳鐐,對她居然無甚牽制。尤其那副手銬,不僅無損于她,反而成了她的趁手兵器。別人用兵器,便不能雙手用拳或掌,她則不然,只見她或拳或掌,或指或抓,隨心所欲,了無牽制。而且每一出手,便是兩手齊出,有時更利用那截尺來長的手銬,砸、截、,攔、插,大都信手拈來,順理成章,顯得那麼熟練,一點不嫌勉強。
宗鐘看得心頭巨震︰「我在娘面前說下大話,說只要能遇上她,一定把她生擒回山。如今看來,卻未必一定辦得到……有了!我這刻且不現身,等她制服了老者我再出手,那時她已耗去不少精力,許能僥幸擒她!」這麼一想,仍然潛伏不動,只待她毀了那老者再行現身。
那老者也殊不弱,雖然已呈敗象,卻針對她只能疾進疾退,不便一躍多遠的弱點,老是與她作遠距離的暴退打法,使她疲于奔命。是以甘泉勝則勝矣,若想制他死命,尚不是五十招以內的事情。
一個積極進攻,一個則穩扎穩打,斗場之上,只見兩團黑影,在月下旋風似地進進退退,拳風掌力,把周遭的塵土,激得半空飛揚,本來就頗暗淡的月華,更發顯得昏黯無光了。
再斗十多回合,甘泉忽然搶到北首進攻,老者只好向南節節後退,但他後勁仍長,只和她作消耗的持久戰。
宗鐘心想︰「甘泉,你還往九連山回追不成?!」
笆泉奮力攻了十招,仍然無法得手,攻勢漸呈松馳,遠不如先前那等威凌逼人。顯然,她內力已無能為繼了。
老者屢次試探,覺出她並非使詐,霍地暴退兩丈,嘿嘿冷笑道︰「甘泉,你無端殺害本教教徒,無疑是背教逆主,背教逆主的人,縱然二先生肯為護持,只怕也難逃酷刑慘死!老夫敵是敵不過,逃走諒還可能,你等著,教主自然會派能人來收拾……」
笆泉不追不動,接口喝道︰「姑娘殺了愛玉,怎麼樣?我又不是金光教中人;金光教又沒正式開教,教主又能把我怎樣?郭至剛,你別作逃走的夢了,趕快認命了吧!」
這老者果是來下書的郭至剛,聞言狂笑道︰「郭某要失陪了,看是誰認命吧?」說完,帶著得意狂笑,面對甘泉,倒退而走,每一退就是兩丈,不料他竟有如此妙的身法甘泉站在原地不動,突然高叫道︰「鐘少爺,勞駕截住這老賊,這老賊千萬放走不得!」
宗鐘猛吃一驚,不覺傻了。但听甘泉急急叫道︰「你再不截住他,你娘的性命便沒救了!」
這話打動了宗鐘的心思,聞言立即現身出來,攔在郭至剛前面三丈處大喝︰「你回去我就不幫她!」他說的是實話,郭至剛卻未必肯信,霍地掉轉身子,面對宗鐘,瞻前顧後地緩緩朝宗鐘走去。
宗鐘喝道︰「你若再走近一丈,我便動手打你了!」
冰至剛獰笑道︰「你嚇唬別人可以,嚇我郭至剛恐怕不行?!你還配談武事呀!」原來他還以為宗鐘沒恢復武功哩宗鐘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不聲不響,只等他走進一丈地區即行出手。
冰至剛見宗鐘不敢回話,益發證實自己所料不差,雙肩一晃,猛撲宗鐘,身在半途,便已劈出一掌宗鐘不慌不忙,雙手前後一錯,「車前馬後」已經出手。
只听一記悶哼,隨著響聲,郭至剛一個瘦長身子,宛如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六七尺以外,才拿樁站穩,驚魂未定,又听宗鐘大喝道︰「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還要打你!」
冰至剛又驚又怕,又羞又惱,瞥眼身後,甘泉正慢慢走了上來,兩害之間取其輕,回過身子反向甘泉挾怒撲到,去勢甚急。
笆泉早有提防,左腳一滑,嬌軀半轉,雙手帶銬,一奔對方左眼楮,一取右邊太陽大穴,手銬蕩成弧形,橫掃面門,一式三擊,威勢駭人郭至剛沖勢用老,一時收不住身子,慌忙兩手一抄,正好雙雙直襲甘泉的那對。甘泉粉臉登時飛紅,身子一側,盛怒之下,雙雙仍然原勢點去一聲「啊喲」聲中,郭至剛突然蒙著左眼,倉皇飛逃甘泉一見,驚惶萬狀,立時一蹦一蹦奮力追去宗鐘自見他剛才襲擊甘泉的雙乳以後,不知怎地,忽然對他十分痛恨起來,而且痛恨之中,還別有一種說不出地難過滋味聚在心頭。此刻一見他飛步逃走,霍地大步追去。
笆泉方自惶急,忽然身側人影一掠,抬眼見是宗鐘,心中大寬,索性就地坐下休息等待。
不過一盞熱茶時分,只見宗鐘如捉小雞般地提著郭至剛到來,忙站起身子迎上前去,只見宗鐘把郭至剛往地上一擲,冷冷說道︰「我給你弄回來了,你趕快發落吧!」
笆泉瞬注之下,郭至剛口鼻、左眼、俱都溢血不停。
冰至剛卻十分硬朗,掙扎著坐了起來,破口罵道︰「賤人,你吃里扒外,放著現成的夫人不當,卻去糾纏這傻小子,老子就這麼無聲無聞地死在你手里,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說畢,猛地一頭往地上一塊石頭尖上撞去但見他腦漿進裂,登時氣絕身死宗鐘見事已了,立刻說道︰「甘姑娘,你隨我回九連山去吧!」
笆泉向他瞧了一眼,道︰「好!等我弄妥這兩具尸體再說。」俯身提起郭至剛的尸體向北走去。
來到原先斗場敖近,又提起愛玉的尸體,找了隱蔽處所,宗鐘幫著她掘了個穴洞一齊埋了。
笆泉忽然瞧住宗鐘,幽幽地道︰「我不去九連山了,要麼,你帶我的尸首去。」
宗鐘狠起心腸,厲聲道︰「你要逼我動手?!」
「要死的,不勞你動手,要活的,動手也是枉然。」她雖然沒有落淚,然而那副幽怨的神情,卻夠令人同情的,醉心的。
宗鐘于心不忍,心中努力尋求對策,左思右想,忽然他想起一句話來了,因道︰「你自己說過要侍候我娘一生的,怎麼又不肯回九連山去了?」
「假如你不逼我即刻回九連山,我還是要侍候你娘一輩子啊!」
宗鐘面現疑容,大惑不解,甘泉輕輕嘆道︰「你是忠厚人難怪你猜不著。可是我說出來,又有誰會相……相信我呢?」
「她不隨我回去還有道理?」鐘宗想了想,月兌口說道︰「那你說說看。」
「這也沒有什麼稀奇的。」甘泉道︰「愛玉那丫頭的話,大概你都听到了。」
宗鐘一驚,甘泉又道︰「愛玉走後,我本要對你去說明此事,恰巧被陳姑娘遇上了。為了追趕愛玉他們,便不得不潛行下山,以免……」
宗鐘插口道︰「你殺愛玉他們,又為了什麼呢?」
笆泉道︰「愛玉在山上看到我了。我想她一定會把我被鐐銬的情形告訴郭至剛,將來這事情定會傳到我姊姊耳里去。說不定因此嚴防我盜取解藥,我縱然回到了呂梁山,仍然無濟于事,何況時間迫促,在勢已不容多所耽延,所以我……」
宗鐘不明白為什麼要盜解藥?有什麼用處?忙著問道︰「替誰盜解藥這般急法?」
笆泉心說︰「唉!看你真笨得可以了!先前我不說過你再不截住冰至剛,你娘的性命便沒救麼?你連這也會想不到?」嘴里卻解說道︰「我在山上無意中听到了你們的談話,得知你娘是服了我姊姊的‘百日毒丹’。想那百日毒丹有名的毒惡無比,若是百日以內,不服用那特制獨門解藥,便會全身潰爛,毒發而死!」
「你是為我娘討解藥去的?」鐘宗大出意外地驚問。
笆泉微笑點頭,宗鐘登時感動不已,慨然道︰「我早料到你不會無端逃走的。」
「我也早料到你不會捉我回去的。」
「你怎麼料到的?」宗鐘疑慮地問。
「你的眼神早告訴我了。」甘泉嫣然笑道︰「你是被迫才來的。」
宗鐘怔怔不語,心中卻想︰「我原不想擒她回山是真,但我是被迫的麼?」因道︰「我不是被迫來的。」
「你沒後悔過麼?」
「我見了你之後十分後悔……」
笆泉甜甜地笑了,又听宗鐘繼續說道︰「我後悔我為什麼這麼低估你,把你的武功估得一文不值!」
笆泉的笑意收斂了,微有慍意地說道︰「我本不堪一擊麼!」她惱他後悔不是為了地,而是為了她的武功。
宗鐘哪能體會得到,笑道︰「我不懂你有這麼一身絕藝,怎會被巴山虎制倒的?」他口沒遮攔,想到就說,並不顧忌對方的難堪。
唯其如此,甘泉反認為他忠厚可愛,並不生氣,只是微帶羞愧地說道︰「巴山虎是自己人,我沒想到他會在茶水中做手腳。」
宗鐘恍然大悟。但一提自己人,猛地聯想到郭至剛嘴里的「放著現成的夫人不當」的話,又不覺煩躁難受起來,低聲道︰「你回去不怕麼?讓我替你把鐐銬震斷好了。」
便在這時,樹林中忽然微有動靜,鐘宗大喝「是誰」,人也隨聲縱去。
笆泉叫道︰「鐘……他明你暗,不要追了!」
宗鐘聞叫回來,要替她震斷鐐銬。
笆泉笑道︰「別費力氣了。若能震斷的話,你娘也不會替我銬上了。」
「你就這樣回去,方便麼?」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笆泉嫣然笑道︰「不要緊,我會設法弄斷了它才回去的。」忽又正色說道︰「你回去轉告你娘,中秋節開教大典,赫連幫主和她老人家不去也罷,解藥我無論如何在百日之內送到九連山來!」
鐘宗默默無言,半晌才道︰「我也沒法子回去!」
「是為了沒擒我回去?」
「不是的!」鐘宗默然道︰「塵玄老和尚要刨我爹爹的墳,我要趕到紅花谷去!」
「剛才我也听郭至剛說起過,卻忘了告訴你。」甘泉也頹然地說。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變得十分寂靜。
笆泉終于打破沉寂,首先說道︰「那我盡快趕回九連山便是。」
「你回去之後,還能月兌身麼?只怕……只怕……」鐘宗忽然為她要當現成的夫人不安起來。
笆泉經他提起最不遂心的事來,不覺垂首不語,好久好久,才淒然笑道︰「為了你娘的性命麼,必要時,我只好逆來順受。不過你放心,我說的話天日可表!解藥我是一定在百日內送往九連山的!」說完,驀地回轉身子,朝西北縱躍而去。
留下孤單的一個宗鐘,腦子里只覺一片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