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眼前情況迅快地轉著念頭。做豆腐必須半夜起身,所以天黑就該上床,現在已經是二更天,小泥鰍不在床上而伏著桌子睡,這情況便不正常,他在等醉蝦麼?
如果是,便證明醉蝦業已外出。
是暫時外出,還是就此溜之大吉?
小泥鰍抬起頭,望了上房門一眼,喘口大氣又趴回去,他沒有睡著,看他喘氣的神情,上房里有了蹊蹺。
什麼蹊蹺?
迸凌風直覺地判斷,要不是醉蝦在房里,便是另外藏了人,而小泥鰍是被迫在堂屋里伏桌的,醉蝦在房里很不可能,八成是藏有外人,藏身的外人目的在等醉蝦,照此推論醉蝦不在店里,而藏身的極可能便是方子平。
他現在不急了,多年來培養的冷靜和忍耐工夫,使他在對敵時佔了優勢,有時也會化險為夷,改變形勢。
不管判斷正確與否,必須守下去等結論。
迸廟。
廟後的和尚墳場,聳起的冢影在夜幕里像一群跌坐的怪人。
死寂,連空氣都是靜止的。跌坐的怪人中有一個開始動了,緩緩伸直,高過其他的怪影,他是真正的人,微駝的背,略彎的腰,赫然是醉蝦江無水。
奇怪,三更半夜,醉蝦來到這鬼地方做什麼?
「算了,每夜必來,三年沒斷,什麼結果也沒有,死了這條心吧!可是……唉!」喃喃自語,加上一聲長嘆。
三年,每夜必來,為什麼?
「江無水,你到底是在等誰?」
一個蒼勁的聲音冒了出來,冢影幢幢,不知聲音發自何處,但從語意來判斷,此人早已潛伏在此,當然也听到了醉蝦的感嘆。
「你是誰?」醉蝦顯然相當震驚,聲音是顫栗的。
「老夫是誰暫時別問,只是想跟你開誠布公的談談!」聲音穩練,在這荒寂的墓地里,顯得分外地有力。
「談什麼?」
「三年前內宮總管王公公府失竊的公案。」
醉蝦沉默了好一陣子。
「閣下是什麼身份?」
「剛說過要你別問,只談正事,先聲明一點,老夫對你不會采取激烈手段,但你也別打算開溜,逃避不是辦法。天下雖大,但路卻很窄。」
「閣下不表明身份,卻要老偷兒說實話,公平麼?」
「你一定要知道?」
「不錯,否則就免談!」
「好,提醒你一點,八年前一個大風雪的晚上,在洛陽周公廟老夫曾經放過你一馬,你應該還記得這檔事?」
「噢!綁下是……」醉蝦的身形晃了晃。
「知道就好,不必說出來,任何時候都不許提起。」
醉蝦又默爾了片刻。
「閣下想知道什麼就請明示,老偷兒知無不言。」
「很好,那東西落在誰的手上?」
「不知道?」三個字,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真的不知道?」
「如果有半字假,天誅地滅。」
現在輪到發話的人沉默,許久才又傳出話聲。
「好!老夫暫時相信你。」話風突轉道︰「你剛才自言自語,說是每晚必來,三年不斷,你究竟在等誰?」
「等他們之中的隨便一個。」
「他們……你是說你那三個同道?」
「是的!」
「你們約好了的?」
「沒有!」
「為何選在這里,而且一等就是三年?」
「這里是我們四個當年定期暫面的秘密地點,有事無事按期必到,三年前案發之後,他們三個下落不明,老偷兒雖然已宣誓洗手,但同道之義仍在,希望能見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奉勸他們物歸原主,不要再干犯王法之事。」
「他們做下了這樁滔天大案,當然是遠走高飛,說什麼也不會再照老規矩到此地來,你這不是明擺著白費麼?」
「不,事情並非如此!」
「那是什麼?」
「當年做這案子時出面慫恿的是‘鬼臉人’,幕後主使的是誰根本不知道,而做案之後,三人神秘失蹤,‘鬼臉人’在拼命追查他們的下落一陣之後也沒了影子,顯見這當中大有文章,是以老偷兒要查個水落石出。」
「這是你藏身南陽做豆腐的主要原因?」
「是的。」
「這麼說……你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是不知道!」
「目前你的蹤跡已經暴露,會有更多的黑道人物找上你,你怎麼應付?」
「走一步算一步,我不會離開南陽。」
「為什麼?」
「第一,正如閣下所說,逃避不是辦法,黑道人物無所不至,無孔不入,天下雖大,還找不到真正的安全窩,想逃也逃不了,一逃反而坐實了他們的想法。第二,我沒理由要躲藏,我沒有涉案。第三,也許經此一鬧,會翻出他三個失蹤的謎底。」
醉蝦現在是侃侃而談,他已經知道對方是誰,心理上已沒有顧忌。
「嗯!這個……你說的也是道理,江無水,希望你能與老夫合作,共同查究這樁公案,你願意麼?」
「願意!」
「太好,有事時老夫會找你。」
聲音寂然。
醉蝦仰天吐了口氣,彈身離開。
三更。
醉蝦的豆腐店。
迸凌風的確是有耐性,枯守在豆腐店的後門口,只是他換
了個位置,隱身到破爛雜物堆里,他不能老站在窗外,現在的
位置離窗口不到五尺,如果屋里有了動靜,逃不過他的耳朵。
四周靜得可以听到蚊子振翅的聲音。
人,一旦靜下來就會想,尤其是喜歡想的人,而古凌風正是喜歡用頭腦的人,所以他現在也在想,思想是沒有羈勒的,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不受任何限制——
自己的身份到底算是白道還是黑道?
平心而論,自己應該是白道,但江湖上鐵指自己是黑道,而且還是黑道中最黑的,當然,這無所謂,黑白我自為之。
介入這樁公案之中,只是基于「武道」與「人情」,沒有任何代價,如果有,那全是付出——說不定會送命。
眼前各路人馬,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貪。江湖人如果沒有貪念,糾紛殺伐就會減少許多,許多,然而這是人性的弱點,只要有人就會永遠存在。
「桃花女」華艷秋不珍惜天賦的姿色,卻把它拿來當武器,這種女人到底是何心態?將來的下場又是什麼?
「神鞭大少」方子平才藝都屬上乘,不思開創錦繡前程,甘心在華艷秋裙下稱臣,作她豢養的寵物,他的人生價值何在?
醉蝦深夜不歸,莫非已經溜了?
正在想得出神之際,突然感覺到似有東西飄落,沒任何聲息,只是靜止的空氣起了浮動,換了別人不可能感覺,尤其是在出神之際,但古凌風感覺到了,這便是一個超級殺手所具有的特殊反應能力。
抬眼從破爛堆的隙縫望去,一條人影直立在窗口,心弦登時震動了一下,從體型,一眼便可望出來者是醉蝦。
他回來了,為什麼要走後門?
窗邊響起了幾聲輕微的「唧唧」蟲鳴,屋里立即傳出「吱吱」鼠叫,不用說,這是師徒倆在互通暗號,這暗號代表什麼當然只有師徒倆明白。
「什麼鬼?」屋里傳出一個耳熟的問話聲。
「老鼠偷豆吃!」小泥鰍的回答,聲調就像是剛從睡夢中被驚醒,有些像囈語。
迸凌風所料不差,房里藏得有人,從聲音可以听得出來藏著的是方子平,目的當然是在等醉蝦,無疑地他今晚是白等了,因為師徒倆已通了暗號。
「你那酒鬼師父怎沒回來?」
「誰知道!」
「他是不是溜了?」
「不知道!」
「他要是真的開溜,此刻已經趴在路上。」
「誰說!」小泥鰍還真有一手,毫無怯意。
「小表,要是他真溜了,可就有你的樂了。」
「莫不成把小泥鰍煮來吃?」
「差也不多!」
「唔!」
「小表,他到底去了哪里?」
「不知道,這是你問的第七遍。」他居然記住遍數。
以下沒了聲音。
醉蝦退離窗口,到了三步之外,目注破爛堆,低聲道︰「是哪位朋友?」
神偷,名不虛傳,古凌風沒有動,連呼吸都調勻得很好,他可能是用鼻子嗅出來的。
迸凌風意外地一震,但他的冷靜沉著是超人的,徐徐現出身形,沒開口,只用冷電般的目芒望著醉蝦。
「是你?」醉蝦的聲音極低,怕驚動了屋里人。
「唔!」這是古凌風的回應。
醉蝦打了個手勢。
迸凌風立即會意。
兩個人無聲無息地如魅影般從後巷消失。
三星在戶,北斗參橫。
郊溪柳林里,古凌風和醉蝦幽靈似對立著。
「古老弟,老夫一直不拿你當冷血殺手看待,老夫這雙老眼很會看人,古老弟絕非陰殘之輩,所以才約你來談談早晨沒談完的話!」不知是故意送高帽子還是真心話。
「江先生,我是道地的陰殘之輩。」古凌風似乎不領對方夸獎之情,道︰「江湖上人人這麼說,江先生不必例外,在下听了反而刺耳,現在談正經的,江先生準備如何回答在下早晨所提的問題?」眼神像刀,在黑暗中更加可怖。
「公案還是寶物?」醉蝦直截了當地問。
「兩樣都是!」
「公案老夫沒參與,無可奉告。」
「寶物呢?」
「既然沒參與做案,當然不知道下落。」
「江先生推得一干二淨?」古凌風的聲音冷得不能再冷,像他的眼神一洋,聲音中也仿佛帶著刀,而且是相當鋒利的刀,使人听在耳里就有被刺的感覺。
「古老弟,你听我一句話……」醉蝦似乎很誠懇。
「如果是真話,十句在下也听。」
「要是老夫有意回避你,你無法跟老夫面對面,這句話你相信麼?」
「相信!」古凌風很快地回答道︰「以江先生的身手和職業上的能耐,要躲人或是走人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
聲音慢了下來,但卻每一個字都非常有力道︰「如果是被在下踫上的人,就很少能走月兌,這一點江先生也相信麼?」他決不示弱。
「老夫相信,冷血殺手出手之快放眼當今江湖還沒有找到第二個!」這一點醉蝦說的可是實在話,任何人都不會否認「冷血殺手」的快劍快得使人連轉念的余地都沒有。
「那就好,請接下去?」
「老夫之所以約古老弟到這兒來,就是想誠意聲明這一點,老夫的確是不知情。」
「別人會相信麼?」
「那是沒辦法的事,但請古老弟務必相信。」
迸凌風沉吟了一下。
「江先生那三位同道的下落呢?」
「不知道!」
「哼,既然江先生什麼都不知道,談話豈非多余?」
「古老弟,請听老夫解釋,依情依理,為了避免株連,老
夫大可遠走高飛,之所以混跡在南陽,目的就是要追查他們三
蚌的生死下落。」喘口氣才又接下去道︰「案子的前後經過,古
老弟諒有耳聞,不必多費口舌……」
「老夫跟他們三個是同道而非同伙,大半輩子的交往,有
其道義上的責任,他們失蹤得離奇,老夫無法袖手不問。」
「江先生真要在下相信?」
「古老弟非相信不可,算是老夫相求。」
「可以!」古凌風居然答應了道︰「不過,話說在頭里,相
信只是暫時,因為在下不會罷手,以後得看情況!」
「當然,事情尚未了,老夫不求古老弟永遠相信。」
「在下還有個要求!」
「如果江先生有了三位同道中任何一位的消息,希望能讓在下知道。」
「可以,老夫答應!」醉蝦爽快地應承,抬頭望了望夜空道︰「古老弟,老夫必須先走一步,否則的話小泥鰍的苦頭可大了,沒別的問題了吧?」
「江先生請便,有問題在下隨時拜訪。」
「那老夫就走了!」
他不循來時原路,朝側方逡游而去,神偷,連身法都與眾不同,雖然是在地面上,但動作與方式卻仿佛水中的游魚,輕靈滑溜得令人嘆為觀止,只幾個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
迸凌風完全相信醉蝦的說辭了麼?並不然,他是姑妄信之,因為目前他還沒打算采取強硬手段,他要繼續搜證,穩扎穩打,避免打草驚蛇,增加行動上的困難。這就像整理一捆虯結的繩子,在找到繩頭之後不能猛拉猛扯,必須依頭尋緒,順勢紓解,否則會愈結愈緊。同時,他是替人辦事,得依委托人之意行事。
兩條人影從不遠處的暗影中冒出,沿溪緩緩行來,漸行漸近,慢慢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的身著儒衫,女的身披風氅,兩個人靠得很緊,那份情調就像是踏青郊游的有情男女,可惜現在是晚上,而且沒有月亮,但星光還算明亮,在高手眼中,這光度足可看清一切。
快要接近了。
迸凌風本已隱身在柳蔭暗影中,他挪到了樹身之後。
一雙男女在柳蔭邊停住,距離凌風約莫丈許。
「可惜今夜無月!」男的開了口,聲調很平和。
「不能踏月,步星也不錯!」女的說,聲音之柔媚婉轉,使人心弦為之連綿振顫,如果用「仙音」二字形容,相當地貼切。
但這仙音進入古凌風的耳鼓,引發的不是心弦的「振顫」
而是「震顫」,女的,竟然是在客棧房間酒桌上分手不久的「桃花女」華艷秋,她怎麼會到這郊野來?跟她作伴的男人是誰?俯首在她裙下的男人究竟有多少?
「艷秋,我很慚愧!」
「慚愧什麼?」
「連一個醉蝦都看不住,竟然被他走月兌而不自知。」
迸凌風如果能豎耳朵,現在他的耳朵一定已經豎了起來,但他只能做到凝神傾耳,原來這男的是受命監視醉蝦的。
「人龍,這沒什麼,對方是神偷,不是真的醉蝦!」
人龍,人龍是何許人物?古凌風急在記憶里搜索。
「會不會……他已經落入別人手里?」
「卜芸娘?」
迸凌風心中一動,他認識這風月場中的玉面狐,這倒是意外的消息,這只狐狸幾年前放棄了群芳閣下落成謎,想不到她也插了一腿。
「不,她的能耐還不夠。」
「那是誰?」
「冷血殺手古凌風!」
迸凌風再冷靜也不由感到一震,對方竟然提出了他的名號,這叫人龍的到底是誰?
「很有可能!」華艷秋似乎同意這看法,道︰「我絆住他的目的是好讓方子平得手,想不到他中途堅持離開,我跟了出來,豆腐店沒他的影子,醉蝦也連帶失了蹤,看來這當中是有了蹊蹺。現在問題不光是‘冷血殺手’本身,還有他的身後人,我們得設法查出他到底在替誰辦事,這點非常重要,知己知彼,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
迸凌風在心里暗笑。
「這恐怕是多余。」
「為什麼?」
「我闖關數千里,找了他三年,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了他的下落,-旦跟我毛人龍踫面,他就得倒下,所以查他的背景會成為多余。」
迸凌風心里起了極大的震撼,想不到這書生打扮的竟然是關外武林盟主「羈刀」毛開泰的兒子,鼎鼎大名的「-滴血」
毛人龍。
彼此之間並無過節,他為什麼找上自己,而且找了三年?
華艷秋說找自己的對頭當中有一個高手從未落空,指的應該就是他。
「人龍,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華艷秋的手攀上了毛人龍的肩頭,因為毛人龍比她高了許多,所以她必須微仰起面,但這動作已表示了雙方的關系非常密切。
「別用求字,你說?」
「暫時別對古凌風采取行動。」
「這恐怕辦不到。」
「你不答應?」
「不是不答應,而是我在見到他的時候恐怕忍不住要出手。」
「你就為我忍吧,你答應過助我到底的。」
「這是兩回事。」
「不,絕對有干連,對方也同樣在做這件事,如果你殺了古凌風,他的身後人必然會全力對你,而你和我是一道的,彼此爭斗的結果,第三者就會撿便宜,要是維持目前的態勢不正面沖突,我們成功的機會便很大。」
「艷秋,古凌風的快劍在有利情況下,其威力並不遜于我的飛刀,如果我不爭取先機,便是給對方機會。」
這一點古凌風心里承認,雖然他對毛人龍的飛刀絕技只是耳聞,沒正式領教過,但對自己的劍卻有相當的信心,而毛人龍所說的「有利情況」、「先機」,給他-個極佳的提示,如果雙方動上了手,他會把握住這兩點。
「話是不錯,但他並不知道你在找他,你們沒見過面,你也沒放出過風,對不對?」這女人夠厲害,分析任何情況都有條不紊,而且計算得很絕。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做夢也估不到古凌風就在身旁。
「嗯,事實是如此。」
「你答應了?」
「好吧!」毛人龍點頭。
華艷秋的手從毛人龍的肩頭滑過,臉埋進他的胸膛,毛人龍伸臂環住她的嬌軀,兩個人緊緊地貼在一起。
這情景古凌風視若無睹。
現在對古凌風而言是有利的情況,也可以搶佔先機,如果他現身出手,毛人龍躲不過他的快劍,但他不準備利用這機會,這有三個原因——
第一,他還不明白「一滴血」毛人龍找自己的原因,他不能隨便下殺手,畢竟毛人龍出身 赫的武林世家,並非等閑的江湖人物,如果用劍不當,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第二,既然對方認為並不知道毛人龍在找他,大可將計就計,故作不知,這對他是絕對地有利無弊。
第三,他有任務在身,不能因個人恩怨而亂了大局。
基于以上三個原因,他沉住了氣。
一陣雜亂的蹄聲踏破了靜寂的夜空。
緊貼著的兩個霍地分開,華艷秋迅快地取出面巾蒙上,風氅加上蒙面,完全改變了形象,除非她開口說話,否則絕沒人能認出她就是一代江湖尤物「桃花女」。
人馬涌現,旋風般卷近,散開,現在可以看出一共是五騎,從馬背上的身影,顯示全都是驃悍的大漢。
只眨眼工夫,便把毛人龍和華艷秋包在半圓圈里。
毛人龍和華艷秋並肩而立面對來人。
迸凌風在暗中作壁上觀。
五個人翻身下馬,各拍了-下馬屁,動作相當利落。
五匹坐騎似經過嚴格訓練,各自轉頭跑開,但並不走遠,到了草地邊緣的柳林下又聚在一起,停住不動了。
五人之中四個是黑色的勁裝疾服大漢,居中的一個著的是長衫,光線不明,看不清是什麼顏色,腰間佩著長劍,隱約中可以看出是個四十許中年人,從穿著打扮,可以判定他是此行之首,至于來路則無法臆測。
「朋友!報上名號來路?」中年人一開口便氣勢凌人,一派雄羈作風。
「閣下何不先道來意?」毛人龍仍是溫雅平和。
「先要朋友你報名!」中年人的聲音有些震耳。
「在下偕同女友夜游散心,並沒干犯到別人!」
「朋友到底是什麼來路?」中年人追問。
「外地人,到南陽作客的。」
「哼!作客。」頭一揚,夜貓子似的眼楮在夜色中放光,顯示他的修為不賴,道︰「朋友,坦白回答一句話,醉蝦人呢?」
迸凌風心中一動,對方竟然也是找醉蝦來的。
華艷秋始終不吭聲。
「醉蝦,什麼醉蝦?」
「少裝蒜,有人親眼看到你們在此地約會。」
「約會,這……從何說起?」
「就從這里說起,你們談了些什麼?」
「根本沒這回事,閣下可能是誤會了。」
「誤會?嘿嘿嘿嘿,朋友,看不出你倒是挺斯文的,就算是誤會吧,現在就跟本人走,去向一個人當面解釋朋友所謂的誤會。」
「去向何人解釋?」
「到了地頭就知道!」
「可是在下現在沒空,也沒這個興趣!」毛人龍的聲音轉冷,同時也失去了溫雅。如果對方知道他便是稱雄關外,江湖人聞名喪膽的「一滴血」毛人龍時,不知會作何感想?
是否還敢這麼氣焰囂張?可惜對方想不到,因為毛人龍活動成名的圈子是在關外,在關內只傳他的名,沒幾個知道他的人。
「朋友恐怕非有興趣不可!」中年人的神態不可一世,眼底下根本就沒有人。
「噢!這倒稀奇,為什麼?」
「因為要你去的人他的命令在此地無人敢違抗。」
「地方官?」
「差也不多!」
「那在下知道了,地頭蛇,對不對?」
四名勁裝大漢齊齊哼了一聲,顯然地頭蛇三個字對他們所听命的人是一種極大的輕蔑,對他們也是夠重的侮辱。
中年人怒極反笑。
「朋友,找死不是這等找法!」
「彼此!」
「如果你知道下令的人是誰,就會後悔你剛剛說的這句話。」
「哦!這麼一說,在下倒是想知道是誰了?」
「祥雲堡主!」四個字是一字一字說的。
暗中的古凌風又是意外地一震,原來這五個人是祥雲堡的弟子,怪不得氣焰如此之盛。祥雲堡名震江湖,堡主霍祥雲是一方霸主,也是北方六省的巨富之一,財多勢大,據說他積聚的珠寶可以用斗量,他的命令在此地,無人敢違抗這倒是事實,想不到這江湖巨擘居然也插上一手。
毛人龍似乎並不怎麼在乎,他是關外武林盟主的兒子,來頭之大絕不亞于祥雲堡,如果是在關外,不是霸主二字可以代表,簡直的就是土皇帝了。
「祥雲堡主!」他淡淡地重復了一句。
「不錯,本人是堡里管事,姓侯名申。」說這話時昂頭挺胸,不可一世的樣子。
「哦,侯管事。」毛人龍的聲音更淡。
「現在可以上路了?」
「在下說過沒空!」
「你……很好!」侯申氣得連聲音都變了調,他亮出了祥雲堡的招牌對方居然不買賬,這是他從來沒踫到過的事,揮了揮手,暴喝道︰「抓回去!」
四名大漢同時欺身上步。
「慢著!」毛人龍抬了下手。
四大漢不期然地停住腳步。
「怎麼,朋友想通了?」侯申聲音中仍然帶怒。
「在下今晚不想殺人!」毛人龍的聲音變成了冰,跟他原先的腔調完全兩樣。
「你……殺人?」侯申以為是听錯了,因為從來沒有人敢對祥雲堡的人如此說話,所以他的耳朵非常不習慣。
「對,趁在下還沒改變主意,快請吧!」
「好小子,你以為你是誰?」侯申一字一句,從牙縫里逼了出來,縮頸曲背,那樣子簡直就像是想要把毛人龍生吞活剝。
四大漢再欠舉步前進……
「關外‘一滴血’毛人龍!」他亮了字號。
侯申像突然遭毒蜂螫了一口,全身一震,連退三步,栗聲喝道︰「你們退下!」
四大漢手已揚起,忙不迭地收掌彈退。
侯申抱拳拱手。
「想不到會是毛少主,失禮之處,還請海涵!」
「好說!」
「區區告辭!」
「記住一句話,在下並未與醉蝦約會。」
「是!」再一次抱拳,轉身。
五個人走向坐騎,上馬疾馳而去。
「人龍,我剛才真擔心你會殺人?」
「小腳色還值不得我動刀!」
「祥雲堡也插上腿,這回可熱鬧了!」華艷秋摘下了蒙面巾,又道︰「真正的地頭蛇,人多勢眾,是最難對付的一路。」
「怎麼,你怕了?」
「笑話,我‘桃花女’出道以來還沒怕過。」
「艷秋,你約我到這荒郊野地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暫時不要對古凌風采取行動?」
「可以這麼說,但也是為了想跟你一道散散心。」話鋒頓了頓,挨近毛人龍身邊又道︰「真掃興,被這幾個小角色一攪,興致全沒了。」
「他們哪來的消息說我們跟醉蝦約會?」
「很明顯是第三者搗的鬼,想制造鷸蚌相爭的局面,好于中取利。」
「對了,艷秋,我有句話想說……」
「人龍,我們之間只差沒行花燭之禮,有什麼話想說就說,還有什麼好顧忌的,你想說什麼?」身形又連在一起。
「把方子平那小子打發走!」
「怎麼?人龍,你……吃他的醋?」
「這種事是男人所無法忍受的。」
迸凌風暗笑,堂堂關外武盟的少主,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一滴血」毛人龍,竟然也逃不過「桃花女」這一關,豈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麼?
說起來他不能算是真英雄,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桃花女」是大美人沒錯,但她的為人並不美,嚴格地說近于污穢。
「人龍!」華艷秋的臉在毛人龍的胸前挨了一下,聲音甜得發膩道︰「我說過只拿他當小弟看待,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他只是個大孩子!」
「大孩子!是嗎?十九歲應該是大男人了。」
「但是在我眼里他還是孩子!」
「你舍不得?」
「人龍,目前我需要這麼一個人替我做事。」
就在此刻,一條人影幽靈般從一株幾乎垂拂及地的柳樹暗影中出現,雖然隔得遠,但古凌風一眼便看出現身的赫然是「神鞭大少」方子平,因為他手里有盤鞭子是最明顯的標志,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哼!」方子平重重地哼了一聲。
華艷秋驚覺,立即離開毛人龍的身體。
迸凌風下意識地心頭一緊,好戲馬上就要登場,他要看看華艷秋如何處理這尷尬的場面,同時兩個情敵踫在一道,會是什麼結果?
「小平,你怎麼來了?」華艷秋居然若無其事,連聲音都沒變,的確是高手,要是換了別人,怎麼說也辦不到。
「來得不是時候?」
「小平,不要這樣對姐姐我說話。」
「原來我……只是被利用替你做事的。」
「小平,你說話可要模模良心!」這句話大有文章,意思是你已經吃到了別人連夢都夢不到的甜頭,難道還不滿足?略略一停,轉了話風道︰「豆腐店那邊怎麼了?」
「醉蝦沒影子!」
「可是……你不該離開呀!」
「我听說你在這里跟人幽會!」這句話相當難听。
「听誰說的?」華艷秋依然不在意。
「好心人傳的話!」方子平的聲音充滿激動。
迸凌風心中又是一動,從先後發生的情況看來,是有第三者故意制造糾紛,使局面混亂,不然不會這麼巧。
先是祥雲堡得到風聲,有人跟醉蝦約會,現在方子平又得人傳話華艷秋在此地跟人幽會,這攪和的是誰?
「小平,你沒發覺這是一種詭計?」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方子平徐緩挪步,把他和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他的鞭長八尺,企圖不言而喻。
毛人龍這時才開口道︰「方小弟,你最好不要玩鞭子,因為它沒有我的飛刀快。」這是警告,但也是句實話。
華艷秋一旋身隔在兩人之間,她當然不願眼看兩人拼命。
「人龍,你先走,我們不要中了有心人的詭計!」她這句話說得真好,不提眼前事,把事情轉移到第三者身上,而且轉得情在理中。
毛人龍想了一想之後,二話不說,彈身疾掠而去,他是真的這麼听話,還是心中另有打算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平,你這樣喜歡吃醋會壞我們的大事。」這女人實在夠厲害,她不說我而說成我們,表示她與方子平是一體的,撇開了毛人龍,對方子平是最大的安撫。
「我是男人,我不是小孩……」他還是很激動。
「小平!」華艷秋上步靠近道︰「我們眼前不能失去這麼一個有力的幫手。」
「可是剛才我分明听見你對他說……」
「小平,你再這樣,我真要把你當孩子了。」一只手搭上了方子平的肩頭,道︰「我跟你說過不止一次,為了開基創業,我必須要與各種人物打交道,天下間只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而江湖上男人多于女人,所以接觸最多的是男人,這點你必須看清楚。」
「……」方子平默然。
「再說毛人龍!」華艷秋接下去道︰「他出身武林世家,他老子被關外武林推為盟主,聲名顯赫,會選我‘桃花女’進門當媳婦麼?我對這一點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說這番話听來合情又合理,不由人不信。
「家世,哼……並沒什麼了不起。」方子平揚了揚頭。
他說這句話完全是基于年輕人的傲氣,充分地表露了他的不成熟,但對毛人龍的敵意似乎減輕了。
「我並沒說了不起,只是就事論事!」華艷秋是盡量遷就他,應付男人,不管哪一種男人,她是經驗老道的。
方子平抬頭望了望天,想說什麼又忍住不說的樣子。
「小平,你想說什麼?」華艷秋的眼楮真厲害。
「毛人龍入關是為了找古凌風?」
「你來了很久,不然怎會听到……」
「唔!」
「小平,這可是個大秘密,你必須守口如瓶。」
「他們之間是何過節?」
「這我不知道,毛人龍不說我業不想問,這是他們個人之間的恩怨。」
「可是他們彼此好像沒正式見過面?」方子平似乎對這件事很感興趣,還要追問。這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誰不希望敵對的人出現更厲害的對手。
「我說過不知道。」
「毛人龍會是古凌風的對手麼?」方子平不死心。
「在沒正式交手之前誰也不知道。」華艷秋表現了她的滑,不正面答復問題,也不摻入自己的意見和看法。似乎她怕方子平一直嘮叨下去,急轉話題道︰「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走吧,醉蝦那邊不能就這麼擱著。」隨說隨挪動腳步。
方子平只好無言地跟著走。
迸凌風長長舒了口氣,雖然他欣賞了幾場精彩好戲,也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寶貴資料,但呆久了總是累人的。
他也跟著離開。
柳林恢復空寂,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迸廟附近不遠的一間獨立小屋。
原本沒有人住,是一間無主小屋,一椽三開間,四周殘留了幾根木樁,但看得出是支持籬笆的。雜草叢生,高與人齊,屋邊的果樹仍然開花結實,由于沒人修剪,變成了野果,結滿樹,但果實小得可憐。
五天前搬來了-對父女,老的半百,少的是個待嫁的大姑娘,沒人知道他們的來路,當然也沒人會來過問,只是廟里的和尚發現了這事實,但也沒有打理。
今天,第六天,小屋內外已經整理得像個樣子,雖然談不上煥然一新,最少不會再給人以荒蕪破敗的感覺。
這里極少人到,因為它不靠路。
現在,過午之後不久。
有人到了,是個衣著整潔光鮮,皮膚白皙,但面目很冷很冷的年輕人,他,正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冷血殺手」古凌風。
「歐大叔在麼?」他在新築的竹籬笆外叫了一聲。
「誰呀?」屋里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
「是我,小玉。」
「噢!迸大哥!」
一個青衣少女出現門邊,年紀在二十左近,人長得十分秀麗,樸素的打扮更顯出她的月兌俗,微向下彎的嘴角,表示了她是個有性格的女子。她笑了,笑得很自然,自然中流露著熱忱,似乎很歡迎古凌風的到來。
迸凌風進入竹籬門,先朝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後望向叫小玉的青衣女子,臉上浮起一個微笑,這太難得了,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印象中,「冷血殺手」是不笑的,不但不笑,而且冷酷得不帶人味,現在他居然面帶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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