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六娘疏淡得幾近無的雙眉驟然挑起,聲音尖銳得壓過了鐵算盤的響動︰
「你們瞧,牟長山這副德性,他這是在瞄人哪,老弟們,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炷香,咱們憑什麼無端的受這等糟蹋?」
靳百器道︰
「我們不會受糟蹋,崔大娘。」
牟長山把仰起的視線放平,沉緩地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管這檔子閑事?」
靳百器道︰
「只沖著你這份張狂,牟大戶,我們要管!」
敝笑一聲,牟長山道︰
「掂掂自己的份量再說話,老兄,只怕你管不了!」
靳百器臉色僵硬地道︰
「我們會試試,試過之後才知道管得了,管不了!」
牟長山突然粗暴地道︰
「這是你最後的決定?」
用力點頭,靳百器道︰
「不錯,這是我最後的決定!」
退回兩步,牟長山直著嗓門道︰
「雙月,我就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潑皮交給你了!」
猴頭猴腦的尹雙月露齒賊笑,說起話來竟也帶著嘰喳的雜音︰
「你寬心,大戶,看我活宰了這狗娘養的!」
這時,崔六娘附在靳百器耳邊道︰
「姓牟的是要尹雙月先出手試探你的深淺,這個潑猴相當厲害,一只亮銀套環棍使得神出鬼沒,尤其心狠手辣,棍下無情,你千萬要謹慎了……」
靳百器道︰
「我會注意。」
一邊的胡甲獨目生寒,他低聲道︰
「二當家,兵對兵、將對將,我們可以不給他們試探的機會——」
靳百器道︰
「不,我要給他們試探的機會,因為他們試探之後,必然後悔,後悔不曾並肩子上!」
嘴里說著話,他已慢步上前,插在腰側板帶中的大砍刀同時連鞘抽出,隔著尹雙月五步,他站定,雙目只盯著對方的眼楮,一瞬不瞬。
尹雙月驀地全身起了一陣痙攣,一陣細微得不易察覺的痙攣,就這一剎間,他已感觸到靳百器神韻中的那股殺氣,殺氣仿佛凝形,正像血霧般的籠罩過來。
斑手對決,往往不須在交刃之後才知道強弱,無論是形態、意念、舉止或者手法上的任何一點征兆,便有啟示功力火候的作用,由此印證,彼此間的高下約模就心中有底了。
現在,尹雙月也有底了,但他卻不能猶豫,遇上這種關節,當事人通常只有祈求一樣東西降臨——奇跡。
牟長山的表情也變得陰晦起來,他囑咐著︰
「要留意。」
尹雙月沒有作聲,此時此刻,這句話不等于放屁?他往前迎上,右手外翻,一只三尺長,粗若核桃的亮銀棍已現出手。
靳百器默默的望著尹雙月,深黑的瞳孔里,沒有一點七情六欲的反映,冰冷幽邃,仿佛兩口不見底的古井。
身形便在此際躍起,尹雙月在不足五步的間距中,連串的做了三次翻滾,胡如一團急速旋動的雲彩掠空而來,原本三尺的亮銀棍「嚓」「嚓」連響,陡然伸展為七尺的長棍,棍頭顫晃,灑出點點星芒,驟瀉靳百器頭面!
大砍刀「嗖」聲揮現,那是一條晶瑩凜森的匹練,刀鋒劃過空氣,像撕裂布帛,匹練卷揚的角度不是瀉來頭面的星芒,而是尹雙月執棍的那只右手!
因為刀出的勢子比棍到的速度更快。
尹雙月鬼叫一聲,猛的扭腰弓背,亮銀棍蕩起,人往側翻。
靳百器的大砍刀猝而自右肋中間倒穿,人向右走,雙腳尚未沾地的尹雙月已發出牙齒磨挫的怪聲,一跌了個四仰八叉!
刀已回鞘,靳百器沒有繼續追殺。
尹雙月腰脅上那道血槽朝外翻綻,赤顫顫的怕沒有半尺多長?
牟長山的臉色十分難看,似乎剛在醬菜缸里浸漬過一樣。
一聲喝彩出自崔六娘口中,她異常興奮地叫嚷︰
「好刀法,老弟台,假如我沒有走眼,這該是業已絕傳武林六十余年的‘大滅七刀’?」
靳百器平淡地道︰
「大娘好見識,不錯,這是‘大滅七刀’。」
猛一聲叱喝,牟長山厲烈的道︰
「我不管你是大滅幾刀,我只問你,你是什麼人?」
靳百器道︰
「如果我說出我是什麼人,牟大戶,我就不容你們生出此地了!」
牟長山怒極而笑︰
「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是誰?你又把我看成哪一等人物?藏頭露尾的東西,我牟爺豈受你這個唬?!」
崔六娘格格笑道︰
「牟長山,別在那里窮 呼了,就算你孤陋寡聞,以前不曾听過‘大滅七刀’的威名,現下卻也親眼目睹,我是打你不贏,但是你要想贏這‘大滅七刀’,恐怕還差著一肩,而一肩之差,就足以要命,想死想活,俱在一念之間,你多琢磨吧!」
牟長山大聲道︰
「老虔婆,傷了一個尹雙月,並不表示我們就栽了斤斗,現在論勝負,未免早著點,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人能夠袒護你,我們不惜任何犧牲,都要將你的腦袋帶回去!」
崔六娘瞟了靳百器一眼,皮笑肉不動地道︰
「帶我的腦袋回去?牟長山,即便我能答應,恐怕我這位老弟亦不答應哪,老弟台,你說是也不是?」
靳百器面無表情地道︰
「不錯,我不答應。」
牟長山吸一口氣,盡量抑壓著自己的沖動,右手緊緊握住精鐵算盤︰
「我不明白,崔老虔婆和你有什麼關系,值得你這樣替她賣命?」
靳百器道︰
「沒有關系,只是緣份。」
雙目鼓瞪,牟長山大吼︰
「什麼,沒有關系,只是緣份?」
崔六娘得意洋洋的笑了︰
「世間遇合,莫非因緣,緣分善緣惡緣,我與這位老弟台,乃是善緣,同你,則是惡緣了,緣份所在,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牟長山,你明白不明白?」
牟長山徐緩地道︰
「我不用明白你這些子虛之言,我只要明白如何摘取你的項上人頭就行——」
崔六娘認為有了靠山,語氣自然強硬︰
「我老弟說過了,他不答應。」
牟長山側臉望一眼正齜牙咧嘴、痛得直在噓噓吸氣的尹雙月,心中那股怨氣再怎麼也憋不下去,他沖著靳百器惡狠狠地道︰
「好,既然你待包攬這老幫子的事,我就成全你,不論有什麼後果,可都是你自找,怨不得人!」
靳百器道︰
「江湖恩怨,皆是如此,生死存亡之余,又能怨得了誰?」
牟長山手中的精鐵算盤慢慢舉起,隨著手式的轉變,算盤也在移動著角度,于是,一粒粒黑亮的算盤珠子便沿著串柱依序滑游,發出一聲聲清脆細微的撞響——「叮」「叮」「叮」。
清脆的鐵珠子在滑動間所發出的聲音,仿佛有幾分作眠的作用,聲音是那麼不徐不緩又有節律的傳人人耳,似乎把當前劍拔弩張的緊窒氣氛都沖淡了……
靳百器的大砍刀側舉胸前,這一次,他不看牟長山的眼楮,只靜靜聆听著算盤珠子一聲聲清脆的撞擊。
像是聲音還在持續,牟長山的精鐵算盤已到了靳百器的耳邊,速度很快,非常快。
大砍刀便突兀抖出一朵刀花,一朵盆大的,辦蕊燦亮的刀花,牟長山身形凌空打橫,算盤珠子響似驟雨,瞬息里算盤的影像重疊串飛,有如漫空散落了千百塊鐵板!
匹練般的寒光繞著靳百器的全身回旋,當那水銀似的流華甫始浸漫成一個整體,一刀猝閃,恍若魔鬼的詛咒,不可思議的直取牟長山。
姓牟的在黑道里素有「大戶」之稱,這個稱呼,不但是指他的潛勢與聲望,尤其是恭維他的一身武功了得;靳百器這突如其來的一刀,有個名堂,叫做「肘里紅」,許多成名揚萬的好手都沒躲過他這一刀,可是,牟長山卻在驀起的倒豎動作下以算盤中間的橫柱絞月兌了刺來的鋒刃!
糙厲的金鐵刮擦聲像是刮在人心上,兩條身影倏而分開,牟長山斷叱半聲,明明躍出丈外的身子又暴彈而回,照面下,十粒算盤珠子飛射靳百器,當刀鋒將那十粒珠子同時磕落的須臾,這位「大戶」的算盤框套中驀的閃出一抹冷焰,靳百器橫刀架截,業已慢了一分,只見他軀體猛向後挫,肩頭上,已顫巍巍地插著一只小指寬窄,長僅兩寸的三菱鋼鏢!
牟長山大笑如雷,旋身再上︰
「給你台階你不下,好朋友如今你就認命了吧!」
靳百器刀光連閃,招招對封,後面的孟君冠、胡甲,以及三十余名「鷹堡」兄弟立刻蜂涌而上,那「飛象」林妙也趕忙撲近,眼看著就是個混戰的局面,一聲焦惶的呼叫已忽然傳來︰
「住手,大家住手——」
靳百器目光斜睨,那一邊大叫一邊狂奔過來的人,不是別人,竟是範明堂,而牟長山循聲注視,亦不由神色微愣,收勢後撤。
範明堂氣喘吁吁地跑到面前,口里猶在大聲呼喊︰
「別打了,別打了,大水沖翻龍王廟不是?都是自己人呀!」
靳百器也怔了怔,冷冷問道︰
「誰是自己人,明堂?」
範明堂伸手一指牟長山,匆忙地道︰
「二當家,牟長山是我二姐夫,業已多年不見,卻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此地巧遇,更且是在這麼一個情況下踫上,二當家尚請稍待,容我上去圜轉圜轉——」
那邊的牟長山嘿嘿一笑,出聲招呼︰
「兀那不是小胡子麼?你他娘怎的會從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鑽出來?」
範明堂急步走上,神情復雜又迷惑地道︰
「二姐夫,你又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沒頭沒腦和我們二當家干上了?」
牟長山瞪了靳百器一眼,大聲道︰
「和我動手的這個就是你們‘鷹堡’的二當家?如此說來,他乃是‘封喉刀’靳百器了?」
範明堂忙道︰
「正是我們靳二當家……」
牟長山火爆地道︰
「久仰靳百器是條血性漢子,今日乍見,始知名不符實,不過莽夫一個,徒自逞強斗狠的囂狂之輩罷了!」
範明堂一听不是路數,頗為不安地道︰
「二姐夫,不知二姐夫何來此言?」
哼了一聲,牟長山道︰「你去問他!」
靳百器卻表現得十分有度量,聞言之下,毫無激憤或慍惱之狀,這時,胡甲走到範明堂身邊,要言不繁的把雙方沖突的因由始末點明,然後才帶著埋怨的口吻道︰
「剛剛你卻是窩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早在場,搞清楚彼此關系,形勢便不致糟到這步田地,如今業已見過血光啦!」
範明堂尷尬中不免甚感赧然︰
「我只是找了個僻靜地方睡上一覺,怎知道會有這等事情發生?要說巧,豈非巧得離了譜?」
胡甲壓著嗓門道︰
「你得趕緊想法子打圓場,範老五,我看這個爛攤子可不好收拾——」
等範明堂惶惶然來到靳百器旁邊,靳百器已淡淡的先開了口︰
「這牟長山,真是你的二姐夫?」
範明堂有些訕訕地道︰
「是表姐夫,不瞞二當家,我的一房表姐嫁給他做第三妾,算一算,也有十好幾年了……」
靳百器皺眉道︰
「怎麼從來沒听你提過?」
吧咳一聲,範明堂形色微窘地道︰
「自己表姐嫁給人家做三姨太,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況且我和這門親戚走動得也不勤,平時話題不朝這上頭轉,我自然少提……」
靳百器道︰
「雙方沖突的前因後果,胡甲全與你說清楚了?」
點點頭,範明堂道︰
「說清楚了。」
靳百器道︰
「你認為,眼前的事該怎麼辦才合適?」
視線掠過靳百器肩頭上插著的三菱鏢,範明堂額頭冒汗,吃力地道︰
「這,我不敢僭越,還得看二當家的意思……」
靳百器平靜地道︰
「事情既然伸手管了,就不能虎頭蛇尾、有始無終,至于其他的枝節,都可以不必計較,明堂,你明白我的意思?」
範明堂當然知道,靳百器在話中已經對他立場的困難有著相當程度的諒解及曲讓,就關系來說,業已算顧慮周全了,他感激由心地道︰
「我明白二當家的意思,我會去向二姐夫解釋——」
靳百器忽然笑了笑︰
「別失了格節。」
範明堂凜然道︰
「我省得。」
牟長山自以為小勝一場,勝算在握,不禁氣焰頓升,睥睨之間,竟有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態,範明堂快步走來,他也是微揚著一張臉孔相待。
微微躬身,範明堂以感慨的聲調道︰
「二姐夫,辰光真快,不見二姐夫,約模也有四五年了口巴?」
牟長山不耐煩地道︰
「長見不如懷念,沒什麼好羅嗦的;小胡子,這些年來,你好像是混得不大有出息,瞧你一副窩囊樣,真正不替我這個親戚露臉!」
範明堂怔了怔,依舊陪著笑道︰
「原來還好,只是最近幫口里出了事,吃人踹破老窯,處境上未免就稍稍艱苦一點……」
牟長山哼了哼︰
「這事我听說過,你們‘鷹堡’栽了大斤斗在‘大龍會’手里,光景業已是日幕途窮、支離破碎,只等著作鳥獸散了!」
範明堂忍著氣道︰
「情況是很糟,但還不至于糟到二姐夫所說的這個地步,我們仍有信心復仇雪恥,東山再起,向‘大龍會’討還公道——」
眼珠子一翻,牟長山道︰
「憑什麼?就靠目前這幾個毛人?」
範明堂努力克制著那一股怒火,嗓門發干地道︰
「二姐夫,我們雖然損失極重,但在二當家的領導之下,兄弟們仍然同心同德,團結無間,我們相信假以時日,必有匡復基業的希望……」
牟長山嘿嘿一笑,道︰
「這是你們的事,隨你們去講吧,小胡子,我的事,你們那位靳二當家卻待做何打算?」
咽了口唾沫,範明堂謹慎地道︰
「二姐夫,我們二當家方才交待過了,他說因為不知道有這麼層淵源在著,才鬧出了一場誤會,二當家頗覺遺憾,尚請二姐夫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惠予諒解,其間所有枝節,他願意一筆帶過,不再追究——」
牟長山懶洋洋地道︰
「追究?哼哼,也得有那個追究的本事才行,好,我們不談這些,崔老幫子呢?他把崔老幫子交出來,我就算了,尹雙月挨的兩刀,權用我那一鏢抵數,誰也不叫吃虧。」
搓著兩只手,範明堂苦笑道︰
「二姐夫,我們二當家做事向來都有擔當,從不虎頭蛇尾,有始無終,崔大娘這樁過節,他既然伸手管了,就不合半途而廢,這與原則有關,尚請二姐夫看在我的薄面上放人休兵,只要錯開此地,二姐夫和崔大娘之間任何糾葛,我們決不再加聞問……」
牟長山勃然色變︰
「這是什麼話?我與老虔婆的恩怨乃是我們雙方的事,根本就和靳百器風馬牛不相干,原本他就不該趟這混水,如今趟了,我抬手放過已叫恩盡義至,他居然還想攔著不交人?」
範明堂忙道︰
「二姐夫,這也是面子問題,如果現在交人,將來一旦傳言出去,豈不是顯得我們太沒有承當、太過窩囊了?」
牟長山瞪著眼道︰
「小胡子,我問你,你他娘到底是在幫誰?你們二當家,還是我?」
範明堂艱辛地道︰
「雙方和我都有淵源,二姐夫,我自則要為兩邊居間調合,化解怨隙……」
牟長山重重地道︰
「我看不大像,小胡子,你顯然還是靠著你們幫口近些!」
又咽了口唾沫,範明堂道︰
「二姐夫切莫誤會,我絕對無此存心,只希望二姐夫賞給我幾分臉面,好歹先將事情揭過,他日我再向二姐夫叩頭謝恩——」
牟長山從喉嚨里發出一陣怪異的咕嚕聲,臉上形色已轉為獰猛狠酷︰
「小胡子,你是在做夢!今日姓靳的若不將崔六娘交我帶走,我必然殺得你們遺尸遍野,半口不存!」
範明堂的表情也變了,他呼吸急促,額上青筋暴起︰
「這樣說來,二姐夫是一點情份不論、絲毫顏面也不賞了?」
牟長山粗著聲音道︰
「咎不在我,漏子是你們捅出來的,你們就得負責善後。小胡子,以我一向的為人為事,已經對你寬容有加了,再不識趣,休怪我六親不認,出手無情!」
範明堂氣得有點發抖︰
「二姐夫,你,你——」
一揮手,牟長山暴烈地道︰
「言僅至此,不必多說!」
這一邊,靳百器十分從容地出聲招呼︰
「明堂,你回來。」
範明堂扭頭奔回,一張臉孔漲得通紅,他握拳透掌,在靳百器面前挫著牙︰
「二當家,怪我無能,這檔子事,恐怕談不攏了!」
靳百器微微笑道︰
「不能怨你,明堂,以牟長山的個性而言,要是談得攏才叫奇怪,事到如今,你建議我們該做哪一種反應比較適當?」
範明堂激動地道︰
「任憑二當家作主,我沒有意見!」
靳百器看了看一旁站著的崔六娘,這時節,崔六娘才是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沖著靳百器連連福了幾福。
胡甲在背後小聲問︰
「二當家,要干麼?」
靳百器點點頭,朝前緩步走去,一邊走,他邊伸手拔掉肩頭上的三菱鏢,並隨勢反拋,「當」的一聲落到牟長山的腳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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