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魔舟在遠飄。
焚天一看,已不再猶疑什麼了,他驚聲一出,人已縱身而起。
他已用盡全力要躍向那已開始離去的魔舟。就在他剛跳起時,忽然听見一聲好陌生,又好熟悉,又好遙遠的叫聲。
「危險!」
然後他就看見一條長鞭,從他的身後不知是何處,飛卷了過來。
一卷過來,就纏住了他的腰。
長鞭一卷上他的腰,他的身于就落下,落在白玉階的盡頭。
他一落下,他的腦袋就突然「轟」的一聲,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黑暗。
一片黑暗。
黑暗中仿佛有聲音,又仿佛也有光亮。
這些聲音,這些光亮都仿佛很遙遠,也仿佛在耳邊。
聲音仿佛是女人的聲音,光亮仿佛是火焰的光亮。
聲音仿佛從天上傳來,虛無飄渺。
扁亮仿佛在閃爍,又仿佛在掙扎。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遙遠,又是那麼的清晰。
戴天用力甩了甩頭。
這一甩非但沒有甩掉那些虛無的痛苦,反而增加了真實。
聲音更大了,光亮也刺眼了。
戴天眼楮趕緊一閉,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睜開。
一張開眼楮,他又看到了火海。
這一片的火海沒有無際,它有盡頭。
盡頭是床的靠牆處。
火海就在床中。
床的中央已裂開,火焰就在床的裂開處。
戴夭的人就在床邊的跨腳板上。
他就站在床邊,面對床,面對床中央的那一片火海,他的腰上還系著一根長鞭。
戴天回頭。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奇濃嘉嘉普」。
牆壁上的「奇濃嘉嘉普」。
壁畫前有一張桌子,就是他未進入「魔域」時坐的那一張桌子。
桌上有酒,六瓶。有菜,六道。
桌旁有人,一位。
一位少女。
一位左邊赤果,右邊盛裝的少女。也就是剛剛向他講解「血鸚鵡」的少女。
她的人依然美麗,美得怪異,但她的臉卻仿佛有了恐懼。
她恐懼什麼?
她的目光不是在戴天,而是在門那兒。
戴天疑惑地望向門。
門口站著一個人。
一個手上拿著一根鞭子的人,這根鞭子的尾巴,就卷在戴天的腰上。
這個人在笑。
「黃少爺?」
戴天仿佛不信地叫著。
「好像是的。」黃少爺笑著說︰「我好像就是黃少爺。」
「你怎麼會來這里?」
「我本來應該舒舒服服地在家喝著陳年女兒紅。」黃少爺嘆了口氣。「可是有個人卻偏偏要跳入火堆中,你說我怎能安心喝酒?」
戴天望望床中的火焰,再望望腰上的長鞭,他忽然醒了。
那個要跳入火堆的人就是他。
他不是明明在「奇濃嘉嘉普」嗎?怎麼會忽然間又回到了「竹屋」?
戴天轉頭,注視著桌旁的少女,然後再望向桌上的六瓶酒。
「這是好酒。」黃少爺說︰「而且是一等一的竹葉青,只可惜里面摻了點別的東西。」
「罌粟?」戴天問。
「好像是的。」黃少爺說,「應該是這一類的東西。」
明白了。
戴天忽然都已明白了。
罷剛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腦中的幻想,都是由壁上那一幅「鬼」畫而產生的。
什麼魔王?什麼血鸚鵡?什麼血奴?什麼三個願望,什麼「奇濃嘉嘉普」?都是假的,都是幻想的。
都是由于他喝了那桌上的「好」酒。
床中的火焰真猛真烈。
如果不是黃少爺及時趕到,如果他已跳人,那後果已可想而知了。
死。
燒死。
「你是血奴?」戴夭問。
「是的。」少女居然還這麼回答。
「血鸚鵡的血奴?」
「不是。」
這個聲音居然又來自壁上那幅畫中。
「她是我的血奴。」
戴天驚疑地望著畫。
「她當然是你的血奴。」黃少爺笑著說︰「如果她是我的血奴,我一定吃不消,我一定會戴帽子,戴一種有顏色的帽子。」
「噗嗤」地一笑,少女居然听得忍不住笑了出來。
「好。」畫中之聲又響起。「你果然不愧為黃少爺。」
「還好我是黃少爺。」黃少爺說︰「換做別人,被你們這麼裝神弄鬼地一嚇,包準變成黃烏龜。」
黃少爺手一扯,長鞭「淋」的一聲,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戴天腰上一松,人也跟著走下跨腳板。
「烏龜總是縮著頭,見不得人。」黃少爺說︰「閣下難道是烏龜?」
沒有回答。
但壁畫忽然從中間分開,一個人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他的臉中有笑容。
笑容中有一股做氣。
二
這個人一身穿著藏青色的長衫,連鞋子都是藏青色的,發上也系著一叫們藏青色的發帶。
他的右手撫議著自己頭上的發絲,左手是垂直的,是空蕩的,是虛無的。
他的左手沒有手。
他的左手是空的。
他是個獨臂人。
他笑望著戴天。
「你沒恕到是我,」「是的,」戴大嘆了口氣。「打死我,我都猜不到是你。」
「其實離別鉤一失,老蓋仙接著死,你就應該想到我了。」
他忽然咳了一聲,很用力地咳,等氣稍為順了一點,他才接著說︰「狄青膀想殺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死的?」
「你雖然沒有死,可是你付出的代價也不小。」戴天說︰「你的左手已不見了。」
「想做成一件大亨,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他昂然他說︰一只左手,又算得了什麼?」「是算不了什麼,可是又何苦呢?「黃少爺笑著說︰「應無物,你以為你犧牲得很值得?」
這個由畫中走出來的人,居然就是應無物。
「為了青龍,沒有什麼值不值得的。」應無物說。
「好。青龍會能有你這樣一個人,也不在狄青麟砍掉你一只手。」
這是一句什麼恬,這種話也只有黃少爺才說得出口。
這是一句有含意的活。
這句話也只有應無物這類的人才听得懂。
這是一句譏消話。
應無物听得懂,但他無所謂——
一個當奴才的人,大概都已習慣了這一類譏俏的話——
他們不能不習慣,一個習慣做走狗奴才的人,又怎能不習慣「人」的話,應無物在冷笑。
他只能也只有冷笑。
「如果你的武功,能像你的話那樣尖銳,」應無物說,「我就服了你。」
「我不要你服。」黃少爺笑嘻嘻他說︰「我只不過想把你綁在叉子上,然後放在火堆上烤一烤。」
他接著說︰「回為我很想看看走狗被烤是什麼樣子?是什麼味道?」
「一定不好看。」戴天說︰「一定不好聞。」
「我知道。」黃少爺說︰「可是我還是想看,更想听听走狗被烤的哀叫聲。」
「如果你晚一步來,我保證你一定可以听到。」應無物瞄了戴天一眼︰「一定可以看見那種情形。」
「不一樣︰那不一樣。」黃少爺說︰「走狗怎麼可以和人相並論?」
他接著說︰「人被烤,是殘忍。走狗被烤,就應該了。」
現在應該是白天了。
但在屋里卻感覺不出來,因為所有的門窗都是緊閉著,屋內燃有孔明燈。
燈火亮如白晝。
除了燈火之外,還有亮光。
劍光。
一柄窄窄長長的劍,劍刃上閃著銀藍色的光芒。
扁芒一旋,劍光一抖,應無物回劍直放面前。
劍光閃爍,應無物的目光也在發亮。
亮如劍光。
「這把劍,已有二十年未曾出鞘了。」應無物凝注劍。
「希望今日它吃到的是一頓‘佳餐’。」
「不可能是‘佳餐’。」黃少爺說︰「自古以來奴才走狗的肉都是酸的,血更是咸得不得了。」
「唉!」
應無物嘆了口氣,劍光又一旋。
「我雖然是獨臂,」應無物望著黃少爺,「但你們馬上就會知道獨臂也有獨臂的優點。」
斑手相爭,勝負往往在一招間就可決定,只不過這決定勝負的一招,並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是第幾十招,幾百招。
現在他們已交手五十招,應無物攻出三十七招,黃少爺只還了十三招。
因為他想看看「替目神劍」在劍招上到底有什麼奇特之處,他更想看獨臂有哪些「優點」。
應無物仿佛已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並沒有使出全力,也只是用些虛應的招而已。
戴天並沒有閑著,在應無物開始攻擊時,那個看起來很甜很美麗很怪異的少女也展開了身手。
她的人雖然縴縴柔柔的,可是她的攻擊,卻讓戴天有點受不了。
她只穿著右半邊的衣裳,不動還好,一動起來,右邊的衣裳隨著動作而扭動,一些不該被男人看到的「部位」,都露了出來。
只要是男人,就沒辦法不往那些「部位」看,一看就會閃神。
斑手生死斗,豈能閃神?
所以戴天已遇著十幾個險招,他在心里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再看。
敝了,眼楮仿佛不是他的,偏偏往那些「部位」鑽。
越打,戴天的冷汗直流,少女臉上的笑容越婬。
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這是一場很奇特的決斗。
一邊是想看,卻偏偏看不著。一邊是不想看,但都全部看到了。
一方是急得不得了,一方是悠閑得很。
雙方已交手幾百招了,還是沒有什麼勝負,就在黃少爺覺得已沒什麼意思時,應無物的招忽然變了。
他的劍本來是平淡毫無變化,卻忽然間,劍尖起了一種很奇異的震動。
他的劍勢本來很快,就在這時,忽然間慢了下來。
很慢。
雖然慢,卻還是在變。
一劍輕飄飄地刺出,輕得就像是流水那麼輕。
這一劍刺出後,黃少爺的眼楮里立刻有了光。
應無物這一劍使得很輕描淡寫,就仿佛隨手揮出的,黃少爺卻知道,只要自己稍為不留心,這一劍就會將他的胸部弄出一個窟窿來。
轉眼間,應無物已刺出了七劍,一劍比一劍慢,但黃少爺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亮。
當第七劍刺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時,黃少爺利用這個空檔調順月,氣,準備迎接那更慢的第八劍時,應無物的左邊袖子,突然橫掃了過來。
黃少爺只注意應無物手中的劍,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利用回劍扭身的力量,而將左邊的衣袖甩向黃少爺。
「啪噠」的一響,黃少爺的右邊臉已紅了起來,紅得就仿佛某種動物的。
獨臂果然有獨臂的好處。
對敵時,對方只會注意握劍的手,而疏忽了那空蕩的衣袖。
黃少爺發誓下次再和獨臂人交手時,絕對不再犯第二次惜。
衣袖擊中黃少爺時,應無物的第八劍也已刺出。
黃少爺雖然閃過了第八劍,但胸口已被刺出了一道口。
血緩緩沁出。
應無物在冷笑。「你現在總算知道獨臂的優點了吧!」
「也只有你這種殘廢的人,才會想出這種不要臉的招式。」
戴夭雖然沒有被擊中,但他已苦不堪言。有時明明三招內就可以敢勝,他卻下不了手,並不是他憐香借玉,而是無法下豐。
因為凡是他要下手的地方,都是很要命的「部位」,他怎能向女人這種地方攻擊呢?
可以攻擊的地方,少女全部防著,不該讓男人看到的地方,她全展露出來。
如果戴天是個小人,這場決斗早已結束了。
如果戴天是個,不用說這場決斗在=開始就結束,「然後換上另一種」決戰「,可惜戴天不是小人,更不是,所以他只有昔苦地打著。」後來你是用什麼方法制伏那個少女的?「這句話是楊錚听了這段故事後問戴夭的。」我被那個少女逼得沒辦法了,所以只有解下自己的腰帶。」「受不了?」「當時那位少女也是這麼想。「戴天笑了笑。」我一解下腰帶,她的臉就紅了。」「不紅才怪。」「她的臉一紅,動作也忽然別扭起來,雙腿本來叉得很開,也變得夾得很緊,雙手也往胸部一把。」「女人就是這樣,你越怕她,她就越大膽。「楊錚笑著說︰「等你有所行動時,她卻逃得遠遠的。」
「我不能用手打,只好用腰帶了。」戴天得意他說︰「袖下腰帶,凌空一抖,然後朝她月復部的‘玄口穴’打了過去。」
「她一定退右腳,左手化掌,擋在‘玄口穴’前。」楊錚說。
「我就是要她這樣。」戴天說︰「她手一擋,我將腰帶一提,點向她的‘玉乳穴’。」
「你真的點了她的‘玉乳穴’?」
「真的。」戴天說︰「我又不是用手,老兄。」
楊錚嘆息。
「有則哦也弄不明白,為什麼每次你都能在最後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用最絕的法子化險為夷。」楊錚望著他。
「這究竟是你的本事,還是你的運氣?」
三
戴天制伏了少女後,轉頭望向黃少爺,這時應無物已刺出了第十一劍。
「我來了。」
戴天靠近黃少爺。
「小心他的左袖。」
「好。」應無物大笑。「兩個一起上,省得我再費一次力氣。」光芒再現,劍鋒回轉,劍尖如幻,第十二劍比前面的十一劍多了一份詭異。
鱉異在閃動,黃少爺覺得這份詭異仿佛就在自己眉睫問,又仿佛在虛無飄渺間。
戴天看見應無物刺出第十二劍,他的眉頭忽然皺了皺,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他覺得這一劍仿佛很熟悉,又仿佛很陌生。
鱉異閃動未定,卻忽然問不見了。
黃少爺眉睫一輕,第十三劍已悄悄地來到。這一劍一出,他忽然傻了。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一劍還「笨」的劍。就仿佛「呀呀學語」的小孩,剛會走路一樣,又宛如一個美人泥像忽然被人一坐上後的結果一樣。
黃少爺實在想不通,應無物為什麼會刺出這麼的一劍?
戴大的反應卻不是這樣,第十三劍在將出未出時,他已安然縱身躍起,空中一腳將黃少爺踢開。
戴天的反應可以說是夠快了,但黃少爺的肩膀還是被劃了一道——
這麼「笨」的一劍,為什麼黃少爺偏偏躲不過,黃少爺也搞不清楚,這麼「笨」的一劍,他為什麼躲不過?
要不是戴天凌空的一腳,他的喉嚨就多出了一個呼氣孔。
一翻而起的黃少爺,驚訝地望著應無物。
「這是什麼劍法?」
應無物冷笑,劍尖上血珠緩緩滴下,就仿佛葉上的朝露般。
「奪命十三劍。」戴天說︰「這就是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
「奪命十三劍?」黃少爺站起。「真的嗎?」
「要不要再試一次?」應無物眼中的譏誚更濃了。
「好。」黃少爺臉上忽然一肅。「不過,我想看第十五劍。」
「第十三劍你已差點看不到,還想看第十五劍?」
「第十五劍真的天下無敵?」
「未必。」戴天說︰「天下沒有絕對的無敵。」
「縱然不能無故,殺你們卻已足夠了。」
說完了這十四個字,應無物的眼神中,竟然射出一脹懾人的殺氣。
一股只有像燕十三那樣殺人無算的高手才具有的殺氣。
一陣風吹過,也不知是從哪個地方吹進來的,「竹屋」內忽然變得很冷。
應無物的人與劍已開始有了動作,一種極緩慢,極優美為動作,就像是風那麼自然。
可是風吹來的時候,有誰能抵擋,又有誰知道風是從哪里吹來的、黃少爺的瞳孔在收縮。
應無物的劍已慢慢地,慢慢地刺了出來。
從最不可思議的部位刺了出來,刺山時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議的變化。
就在這時,戴天忽然一腳勾起張竹椅,右手接住椅腳,左手一劈,竹椅碎裂,只留下一段竹椅腳。
戴天以竹當劍,從下往上,竹光凝注,一劍刺出。
簡簡單單的一劍,簡單而生澀,刺的卻正是應無物這第十四劍唯一的破綻。
應無物真的吃驚了。
戴天用的這種手法,競和三少爺謝曉峰當時破燕十三的劍法一模一樣。
可是應無物的劍式已發動,連改變都已無法改變了,眼看著戴天手中的竹劍已刺入了。
應無物沒有死。
他的劍法中雖然有破綻,對方刺的明明也是這致命的一點,可是盛大這一劍刺人這一點後,應無物用的這一劍忽然又有了變化。
一種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變化,也絕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變化——
那是這一劍本身變化中的變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來時,你明明看見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過去時,流泉早已填滿了這空隙。
「叮」的一聲響。
竹劍斷了,斷成了千百片碎竹,戴天的人也已被震得飛了出去。
這種變化,連應無物也吃驚、愣住,竟忘了旁邊還有個黃少爺。
當黃少爺一掌切中他的咽喉時,他臉上沒有痛苦之色,也沒有恐懼,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冰冷。
一種沉入千年冰山頂不化的冰湖深處的冰冷。
然後在他的身于剛接觸到地面時,臉上忽然又有了新的表情。
一種突然想通的表情。
應無物臨死前,嘴角還殘留著這種笑意。
四
應無物到臨死前才明白,燕十三的奪命十二劍中的第十五劍,世上根本沒有人能破。
絕對沒有任何人。
連三少爺謝曉峰也不能。
誰想去破這一劍,就是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