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回到房内,李沐霏知晓他们今晚将彻夜饮酒,不醉不休。
她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冷风吹进寒意,仿佛也吹透她空荡荡的心。
天际,皎月被乌云包围,看来又要变天了。
她疲惫的靠上窗栏,苍白的脸贴着冰冷的窗扉,冷风再次吹来,发丝拂过她的颊。
这样的天气,让她不由得又想起他们仇恨被揭开的那一夜,也是这样阴冷风狂的夜里。
他要杀她……他要杀她。
李沐霏轻轻抿住泛白的唇,心灰意冷地面对她将面临的危机,不知为何,她并不怕,顶多只是……悲痛得几乎窒息。
他护着她,竟然是为了要亲手了结她?
这件事,每想一次,她的心就痛一次。
她曾以为,他们俩的情深璀璨,与星月共明……可笑的是,今晚乌云罩月,她却认清了一切。
那句话,在她心口上凿了一个洞。
那空荡荡的寂寞开始啃噬着她,靠不到岸的无助开始侵蚀着她。
于是,她慢慢懂得了,那无边无际、空虚的、渴望的滋味——那永远也得不到的爱啊。
她的心死了,因为她的爱没了。
这样的折磨何时才会结束?是不是要到心跳停止的那一天,她对他的眷恋才能止息?
她垂眼,看着腕间银白的偿情链,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偿情链啊偿情链!那传说中美丽的爱情,究竟牵扯的是怎样的情缘?
仙人赋予你的,是甜蜜的爱情,还是苦痛的酸涩?
系上偿情链的同时,她的心也被烙了锁,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她系的究竟是月老的红线,还是阎王手中的断命索?
情缘不再,是否……是神妒之过?
☆☆☆☆☆☆
一直到夜深,东方御才回到房前,见房内一片漆黑,以为她已入睡,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门才打开,东方御就发现她不在床上,转个头,看见她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失了魂魄般地,在窗栏边垂脸站着。
她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衣,纤细柔弱的身形,仿佛柔软得要渗出水来。
“怎么还不睡?”东方御轻声开口,连他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语调温柔了,他的眸光也柔软了。
他的声音慢慢渗入她的耳里,她抬起头,看着他,笑了。
“等你。”她缓步来到他的面前,仰望他,像是要望进他心坎深处。
“傻瓜。”东方御满足的笑,揉揉她的小脑袋。“都几更了还不休息,你看来累坏了。”
闻着他的浓浓酒气,她觉得自己也要醉了,连心都没那么痛了。
她伺候着他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替他宽衣。
“别忙,我来就好。”东方御原要拉着她坐下,她却摇头拒绝。
李沐霏对她笑了笑,大眼因为他而灿亮,十分坚持地说:“我喜欢做。”
她喜欢解开他身上的衣结,渴望在某一天,也能解去他心里的结;她喜欢替他梳发,喜欢他的发纠结着自己的黑发时,那种分不开的亲呢。
东方御笑了笑,索性由着她。
他偏头看她,看着她白皙的颊,那长长的睫,以及噙着浅笑的红唇……
他喜欢这样看着她,无论在她睡着的时候,还是现在清醒的当下,他都喜欢这样看她。
突地,他想到了阎焰方才说过的字眼——爱。
这样的感觉……算得上是爱吗?
“来。”李沐霏轻声开口,要他伸腿。
“为什么这么做?”东方御微眯起眼,看着她笑容未停,替他月兑去鞋袜。
曾为千金之躯的她,为何要纡尊降贵的替他做这些下人的工作,他不曾这样要求过。
李沐霏扬眼,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只是笑得更甜。
“我喜欢做。”说出口的,还是同一个答案。
只因为,在她的心里,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
纵使,他或许并不想成为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她还是愿意这样做。
“我帮你擦擦脸吧。”她拧了布巾,温柔的覆住他的脸,拭着他宽阔的额头,顺着太阳穴往下移,来到他挺直的鼻尖,再往下到她极为迷恋的薄唇……
这些事,她不嫌烦,因为她是真心喜欢这样做的。这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一刻,只因为他在她的掌心下闭上双眼,衷心的信任她。
东方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小小的手心,软软的手掌,轻轻抚模着他的脸,让他的心仿佛也变得柔软了。
他拿下布巾,拉住她的手,让她的脸靠在他的大腿上,长指顺着她的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
“你看起来很累,早点休息,不要忙了。”他心疼的抚着她的小脑袋,在与她独处的时候,总是会不由得心软。
李沐霏只是摇头,靠着他,她觉得很满足……
“我不累,我想多陪你一会儿,怕是……再没有太多时时间……”最后一句,她是咕哝在嘴里的。并没有被他听见,想到他们之间的未来,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东方御看着她,长指滑过她眼下的黑眼圈,觉得她眸里的光采,像是被吹熄了。
李沐霏只是摇头,微笑着望向他正俯视的眼,四目相触,顾盼间缓缓传递着隐隐的情意。
那一眼,教她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缠绵,深入骨髓的记忆又在她心海翻腾。
她终于失去勇气,无法继续看着这样的一双眼。
她转身离开他,回到床上缓慢的坐下来,双手优雅的交放在膝前,低着头,丝缎般长长的黑发垂落,只露出月儿般皎白的一边脸。
东方御微微眯眼侧看着她,发现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是累了吗?
为何他感觉不到她的生气?像是她的魂魄,早被勾魂使者取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他突然想起阎焰的提醒,想起那是他即将要做的事——取走她的生命,了结这一切。
突地,雷声大作,大雨倾盆。
他转眸看着未关上的窗,银雨飞入窗内,点点濡湿桌面。
在这一场滂沱大雨中,东方御的心沉重起来,那疾来的雨,仿佛也将他的心一并给淋湿。
腥风追,血雨骤,火舞白莲……
霓裳,将落。
五更天,远处鸡鸣断续,坐在案前的东方御整晚没有入眠。
烟雨、春晓、飞石、啼鸟。
这几个似曾相识的字,东方御看入眼里,却始终没有放进心里,只因为偿情链背后的财富,一直不是他专注之处。
一直到阎焰出现,提醒了师父的交代之后,他才整个冷静下来思考这几个字。
大雨终歇,天明之前,他终于想起这几个字的关连。
磁峡烟雨、云路春晓、幽窟飞石,断崖啼鸟……答案昭然若揭,只因这些都是北岳恒山著名的十八景。
偿情链的秘密,就在恒山。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没有下手杀了李沐霏的原因,只因尚未探得秘密所在,绝不是因为师父说的心软——那是师父最鄙夷的情绪。
武狂之所以被称之为武狂,只因为他是个以武至上的人,整日沉迷于练武,绝情冷心,一心只想称霸江湖。他打遍江南无敌手,俨然成为一方霸主,却在十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世人不知原因,但几个入门弟子却知晓,那是因为武狂求好心切,不意间在练功时走火人魔,内力反噬,再也不能运功行气。
但武狂对武功的迷恋仍旧无法压抑,遂将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遍寻身负血海深仇,且身具异骨的练武奇才,一心想栽培出比他更强的弟子。
而他,就是第一个被师父纳入门下的弟子,学得威力惊人的斩魄刀法,最被师父寄予厚望。
他曾经自信满满、目空一切,但此时,他的心却被牵绊住……
“怎么还不睡?”李沐霏装睡,沉默了一夜,终于还是开了口。
东方御回头一觑,讶异的看见她黑眸清净,没有初醒的迷蒙,倒像是……注视了他许久。
“吵到你了?”东方御起身,来到榻缘落坐,大掌轻抚过她的颊。
李沐霏摇摇头,伸手将他的掌轻贴在颊上。
“你没来,好冷,我睡不下,但见你沉思,像是有事情困扰着,所以也没敢吵你。”她知道阎焰前来,必定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才会让他如此不安,甚至没有察觉她整夜凝视着他。
“所以你也一夜没睡?”东方御心疼的看着她眼下的黑影,不待她点头,起身月兑去黑袍,掀被睡下,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动作,让李沐霏备感讶异。
她以为阎焰的出现,会让他改变对自己的态度,毕竟阎焰的不友善,她能明显感受出来。
“你知道天快亮了吗?”她温顺的偎进他的怀里,轻声提醒他。
东方御只是摇头。
“我只知道你看来像是累坏了,再多话,我打算直接劈昏你,让你可以好好休息。”他打趣着捏捏她的小鼻尖。
李沐霏轻笑,不再多话,乖乖的偎进他怀里。
他们眷恋着这样的夜、这样的拥抱,这样美丽且自以为是的爱情……
狂风呼啸,云在湛蓝的天空飘移。
两人收拾好行李时,阎焰早已不在客栈内,他们打算继续行程。
“恒山?”李沐霏的裙袂被风吹得翩翩飞舞,就像是山林中的仙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恒山去?”
“只是去走走。”东方御心虚地别过脸去,回避她的凝视。
从来,他都不会闪避她的眼,就连要杀了她的父亲,都那样理所当然,但是,此时的他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李沐霏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她的眼泪埋得太深,早已流不出来了。
“好,我们就到恒山去。”李沐霏没再追究原因,主动牵起他的手,对他甜甜一笑。
晴光无限延伸,她愿执着他的手,走过千山百岳,直到他松手的那一天。
她望着前方的路,看着身旁的男人,再低头看着腕间的偿情链……
只是,还能走多久呢?
到了恒山,难不成,他们还能到另一岳去吗?
千里迢迢,银河暗渡,那红色的姻缘线啊,真能绑住他们?他们真的不会再分开了吗?
风扬起,叶缓落,她的叹息破碎其间,成为风中唯一的无声静默。
风狂雨骤的晚上,一把银白的刀,刺入父亲的胸口,血溅当场,划开的不只是父亲的生命,还有她一颗破碎的心.
她看着他握着斩魄刀往她走来,面色冷静残酷,下刀毫不犹豫,直接将她劈成两段。
梦。
那是梦,一场虚伪且不实际的梦。
但为何,每每她总是冷汗涔涔,总是感觉心又被划开一次,疼痛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像是死过一次。
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虚弱,而她无法解释原因,或许是她的心已经死过太多次,她再也承受不了了。
她知道,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而他也是。
阎焰飞鸽来过几次消息,每来一次,东方御的脸色就更难看,仿佛那一封封的传书,是一道又一道的索命符。
李沐霏知道,那索命符,索的是她的命,阎焰正在逼迫东方御,要他尽早了结这一切。
她不明白他与阎焰之间的关系,只知道他的挣扎不下于自己,情绪像是绷紧的琴弦,随时有可能绷断。
而她确切的感受到自己非死不可,是因为阎焰昨天传来的飞鸽传书。
东方御揉了纸团,以为她没看刭。
只是,趁着他购买干粮时,她拾起那纸团,小心翼翼的拆开,
只见到一个再简洁不过的命令——杀。
杀谁?
当然是她。
她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甚至隐约知道,为了东方御好,她是该了结自己,结束这一切。
但,她还是不够勇敢。
她只想更加偎进他的怀里,汲取他的体温,暖和她再也暖不起来的心。
☆☆☆☆☆☆
天边悬着一枚晶莹圆月,月光柔柔,引人遐思。
愈往恒山走,山势愈高,人烟愈加稀少,密密林木,沙沙叶响,她却格外的好睡。
到了恒山下,他们入住客栈的时间更少,大多是以天地为床,以他为被,一如现在,李沐霏贴着他结实的身子,睡得相当沉,气息均匀却微弱。
天气愈凉,每每到夜里寒意沁入骨髓,扑来的寒风,导致她冰雪似的体温,凉得像是不具生命。
起初,他以为她受了寒,直到某天夜里,沉睡中的她,在他的怀里惊叫一一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东方御很清楚,她口中的他,是她的父亲,而动手的那个人,当然就是自己。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刀。
一如他始终没有忘记,她是仇人之女。
但,忘不了,又如何?
师父的耐性已然用尽,接连的飞鸽传书已能嗅出让人不安的气息,他甚至可以大胆的猜测,阎焰正在不远处,等着要夺去李沐霏的生命。
只是,她已经如此虚弱,苍白得让人深怕一碰就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云间。
辫昏沉沉中,李沐霏被他给摇醒,望进他的眼,第一次察觉他如此外露的情感。
一直以来,他就像一只谁都不能掌控驯服的兽,浑身充满狂野不羁的气息,但是如今……他却紧紧的抱着自己,像是不想离开,不愿让她走。
她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这样的意识,让她的身体又暖和了些。
“偿情链上又浮现了新的字……”李沐霏现宝似的举起手上的银链,到了东方御面前,让他藉着月光好好的端详。
紫峪云花,仙府醉月。
当这几个字浮现时,李沐霏其实就知道东方御前来恒山的原因,因为这些字的意义,明确的指出恒山知名的景色。
“你早就知道偿情链的秘密在恒山了?”李沐霏噙着笑淡问,虚弱地用一种和缓的语气说着。
东方御没有否认。
“你知道我的诡计了,怎么办?该不该夺走偿情链,一刀杀了你?”东方御握着她的下颚,似假似真的开口。
“你不会杀我……”李沐霏声柔,笑容甜美。
她的笑容,搭着她的话,听进东方御的耳里,带着浓浓的挑衅。
“你很得意我接连两次没杀你?你以为我动了情?”连她都以为他心软,下不了手?
“我不得意,我知道你做得到。”李沐霏摇头。“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现在不会杀我,在我还未帮你寻得偿情链背后的财富之前,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笑容很美。但是她的话却如利剑一般,直直刺入他的心,话说得冰冷而不带感情。
她说——她信他,相信他做得到,他下得了手。
败好,终于有个人知道他并不懦弱,他仍是冷漠无情的东方御,仍握着噬血的斩魄刀。
但为何,那个人是她?
东方御抚着她的颊轻问,伸手滑进她的发间,一头青丝在他指间滑过。
“所以,你帮不帮我找宝藏?”在她明明知道他会杀了她之后。
“当然。”李沐霏蓦地笑了,佣懒无辜的声线,软软地擦过他的心。“不帮你,还能帮谁?”
一句话,软了他的心,柔了他的眼。她的笑,教他迷惑。
东方御从不知道,看见一个女人对他笑,竟会感动得热血沸腾。
“就算是我得到财富之后,会一刀杀了你,你也不怕?”他收揽右臂,轻易地将她牢牢护在胸前,抱得又紧又密。
李沐霏闻言,又笑了。
“不怕。”答案再简单不过.
她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了,只有他。
纵使他是害她变成没有亲人的元凶,但她还是无法恨他,甚至爱恋愈深。
这让她瞧不起自己,更觉得愧对父亲,反反覆覆,停不下心里的自我折磨.
她曾想,或许是这样的心态,才影响她的生理,让她的身体愈来愈差,就算他不杀她,她想,过不了多久,她也会死的。
树影阴暗摇曳,在她绝色的脸上,遮不住她的美丽,却照不亮她的光采。
“如果你不杀我,阎焰会怎么做?”她好奇的开口。
“他会动手。”东方御不可能时时护着她,而他也愈来愈担心那一天的到来。
与阎焰正面冲突他不怕,他怕的是阎焰趁隙攻击。
虽然说明人不做暗事,但谁知阎焰是否会不择手段,除去他眼中的祸害——李沐霏。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身旁形状奇特的古松,伟岸挺拔,高达数丈,仿佛深入云霄,她知道他们已在恒山下,用不了一旬的时间,他们就能探出偿情链秘密所在。
“如果阎焰杀了我,你又会怎么做?”李沐霏伸手,环住他的腰,他的体温总伴着她,让她在夜里暖和入眠。
“我不会饶过他!”东方御咬牙,他不会让阎焰有机会这么做。
“他跟你情同手足。”李沐霏提醒道,她能看出东方御与阎焰私交甚笃。
“他不该逼我。”东方御咬牙道。
听着他的话,看出他的挣扎,李沐霏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生命存在与否,竟让他如此辗转、如此反侧,教她如何承受得起?
“你知道‘偿情链’的故事吗?”李沐霏突然转开了话题。
东方御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李沐霏整个人偎进他的怀里,除了眷恋,还有浓浓的依赖。
只是,她吐出一日长气,那萧索的姿势,倚在他怀里的模样,被他的身躯遮住扁线,在她身上形成一道暗影,仿佛那已是她最后剩下的一丁点儿力气。
然后,她悠悠的说了。
“偿情链总提醒着——我欠你,欠你很多很多。”她将他抱得更紧。
东方御咬着牙,没有回应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放心吧,我会一次还,一次把欠你的,都还给你……”李沐霏顿了一下,才又开口。
“下辈子,再也不要这样跟你在一起,再也……不要了。”她缓慢而坚定的摇头。
那句话,教东方御的心口一揪。
正值青春年华的她,为何会谈到下辈子?
像是她不想活了,再也没有求生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