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间,有一处红叶森林,地处隐密,每至立秋时节,总是红叶片片,深的红、浅的红,不规律中自有一番韵味,每每,当向晚的轻风吹过,总能洒落一地艳红。
今日,晚风依旧,红叶依旧,但气氛却少了一分平和,多了一抹无言的肃杀。
风起了,吹落的不只是红叶,也拂起那立在红叶树前,雪般飘扬的纯白纱衣,扬起几绺乌黑柔润的长发,露出一张灵秀的小脸。
李沐霏站著,仅只是挺直著腰杆站著,任轻风随著日落转强,一阵一阵拂起她的发,吹著她的裙角如打浪般。
日,沉了;月,升了。
她还在等。
等著一个男人。
等著一个……即将取她生命的男人。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那是有人飞纵而来,轻踩在干枯树叶上的声音。
他说,她不是练武的料,但是,她的耳力惊人。
只是,她心知肚明,会听到他到来的声音,不是她厉害,而是他根本懒得去掩饰他的出现,因为她的功夫比不上他,就算她想逃,她还没飞窜过这片红叶树林,就会被长刀拦腰砍断。
收紧了手心,闭紧了双眼,她听到长刀出鞘的滑刀声。
就这么了断吧。
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她的唇抿了起来,以往红润的血色褪去,下颚紧紧的绷著。
说不怕,是骗人的。
但是,有更多的感觉是解月兑。
如果能这样断了他们两人的联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想躲到哪里去?”还是一样那般浑厚低沉的嗓音,不同的是,那浓浓的杀气穿过温柔的迷雾,刺进她的心。
那是她的男人——她朝思暮想,意欲托付一生的男人,可笑的是,事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得尽快从这场美梦中醒过来。
于是,李沐霏缓慢地转过身,美丽的眼睛凝视著他,像两把锋利的刀般清亮,映照著初升的银白光芒,那不是月光,而是那把刀。
她著迷般的看著那把刀,清亮的眸微微眯了起来。
那把斩魄刀,真亮,尖锐的刺著她的眼,戳著她的心。
她在心里思忖,藉著她的鲜血,不知是否能让无情的斩魄刀,褪去一丝残酷?
想来,是很难的。
凝眸再次看著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乱发披肩,手握狂刀,一身墨黑的长袍,被狂风吹得飞扬,更衬出他身形的健硕,彰显他一身的狂妄……
这么好看的男人,竟是来要她的命?!
藉著月光能反射出她脸上的苍白,还有他脸上的杀气——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该晓得,我没有躲藏的意思……”她深深的注视著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向他。“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
当然。
这一切,东方御全知道。
这一片红叶森林,是他们初识的地方;这一片红叶森林,也是他教她习武练剑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朝夕相处,在这里由陌生到熟识,甚至分享最亲密的一切……
拜狠的截断那翻飞的记忆,东方御告诉自己,那只是手段、只是过程,所有一切的记忆,都只是复仇的手段而已。
她也同样了解这样的心态,于是,她的意思是,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这也是她来到红叶森林的原因。
她走著,一步一步走著,每一步虽轻,却恍若踩在他的心口上,沉沉的,教他几乎喘不过气。
日落后的风愈狂,吹得她的发丝乱舞,将她苍白的脸衬得似雪一般,有著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在他的面前停住。
“杀了我吧。”她直视著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希望他了结他们之间一切。
他凝眸,有一刹那失了神。
杀了她?
这本来是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是在她开口的那一刻,他却迟疑了。
斩魄刀握在手中,只要一扬起臂,横刀划下,他的心就再也没有怨,那无辜被灭门的十六口人,那疼爱自己的双亲,所有的仇恨都可以完结……
风,还在狂乱的吹著。
她那极长的发,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脸上,仿佛代表她有如蝼蚁般无力的抗议。
东方御的大手,收紧掌心里的斩魄刀……
砍了她!
搬竖,他已经砍了他的杀父仇人,也就是她的父亲,接下来,他只要砍了她,所有的仇恨,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当那张脸,坚定且决绝的仰望著他时,那股跟了他一辈子的信念,却仿佛动摇了起来。
“闭上眼。”东方御冷冷的开口。
他不要看著这样的一双眼,他害怕心底那种……好像就要被融化般的感觉。
“我闭上眼,你就杀了我?”李沐霏轻轻地问。
他没有回答,表情一样平静,可是那视线像刀,锐利地、冷冷地划进她的心窝里。
李沐霏咬紧唇瓣,用力之猛,甚至还咬破了唇,将那苍白的红唇,染了一抹红艳,一如身后落得急狂的红叶。
焙缓的,她像是认清了什么,浅浅地勾起了笑痕,水漾般的眼眸,先是盈盈的注视著他,然后,听话的闭上了眼。
那艳红的唇,教他有短暂的失神与迷惘,灿亮的笑颜,瞬间沸腾了他的血液,而她那认命的表情,更让他一怔,心坎蓦地像是被什么烫著。
她已经准备好……为她父亲所种下的仇恨献祭了吗?
斩魄刀扬起,落在她的颈上,那冰凉的温度,让李沐霏蓦地一颤,下意识的还是睁开了眼睛。
扁亮的刀面映著银白的月光,绽放炫目的光芒,她晕眩地看著他的面无表情,像是能在下一秒结束她的生命。
李沐霏的眼睛眨呀眨的。
银光在眼前闪烁,刺著她的眼,黑影在眼前闪著,她看不清他的脸。
真是自己糊涂了?还是被吓傻了?
为什么看著他握著刀,抵著她的脖子,一张脸冷漠得像是未曾相识,她却仍旧一点儿也不怕。
一如当初见到他的第一眼,看来如此骄傲狂妄、目中无人……死在他的手里,她也该满足了。
如果,他的刀锋上有著她的血,那她的魂,会不会就跟在他的身边?
一思及此,她的笑容更甜了,伸手,她握住了大刀,往自己的脖子使力一按,鲜红的血,由她白皙的颈项,与她的掌心里渗出。
见著她的颈项开出血口,东方御的心猛地一疼,甚至有了抽刀的想法,但是料想到他的大刀一抽,一定马上断了她的掌,他才顿住了力道。
李沐霏蠕动红唇,眼眸漾著水雾,渴望而贪婪地望上他狂妄的脸。
是不是……他也有那么一点不舍?
假使是有的,那她真的心甘情愿了。
“我帮你……了结我的命,好吗?”她的心口酸酸的。
东方御一脸平静,将内心的汹涌隐藏得很好。
“我,不需要你帮。”他淡淡的开口,声音还是一样缓慢、沉稳、有力。
“好,那就来吧……”李沐霏的声音很温柔,面对他的冷漠,她并不却步,朝著他走去。
东方御的大刀没动,但是下意识的,他的脚步却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只因为,如果他没有这么做,那把大刀,会截断她不堪一击的颈子。
她得寸进尺的,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直到她的脚尖几乎抵著他的,然后扬眸,看著他的眼——那里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她几乎就要沉进去。
他不自觉地握紧刀,心底讶异著,渴望将她拥进怀中的,强烈到让他几乎要忘了,他早该一刀砍了她。
“是不是……你也有点喜欢我?”李沐霏无神的眼睛,揉进一抹希望的光采,小手忍不住哀上他的脸,感受属于他的温度……
她的话,让他的手微颤,不但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大掌还差点儿握不住斩魄刀,刀锋在她的颈项上,划下更深的血痕。
砍不下手!竟然……砍不下手!
此时此刻的他,收手也不行,不收手……却也对不起他自己。
正当矛盾的心绪,撞得他挣扎不已时,他眯起了眼,看著月光下,她的水袖里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
偿情炼!对,她还有偿情炼!
那传说中,能带来满城财富的偿情炼,正挂在她的手腕上。
深沉而带著挣扎的黑眸,蓦地闪过一抹光,无情的薄唇甚至还勾起一抹笑容,有著他没有发觉的轻松。
“我不杀你。”他像是施恩般的,缓慢而沉稳的开口,唰地一声收刀,大刀没入刀鞘,收敛所有杀气。
李沐霏好看的眸,微微的眯了起来。
为什么?这句话没让她的心渗入一丝喜悦,反倒揉进几许不安。
接著,她发现他的目光,正盯著她手腕间的偿情炼,随即猜到他的打算。
“你得不到偿情炼背后的财物。”她缓缓地摇头,柔声开口。
“为何?”他狂妄地问道。
“因为你不爱我。”李沐霏的答案很直接,眼前一片朦胧。“传说中,偿情炼需要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同心,它的秘密才有可能会显现。”
她的话,换来他的一声轻哼。
“传闻毕竟是传闻,没有人能证实传闻的真实性……”东方御半点也没把她的话听进去,长指掐住她的下颚,倾低他的脸,属于男人的灼热气息,吹拂在她的脸上。
“可是……”李沐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截断。
“我宁愿去相信,偿情炼戴在你的手上,只要你爱我,偿情炼上的秘密,就将无所遁形。”东方御目光温柔,但言语却冷酷。
“偿情炼,要的是两心相守,就算是我爱你,也无法改变什么。”李沐霏摇摇头,缓缓的勾起红唇,小脸上有著无奈的笑。
“你骗我。”他无情的指控著。
“我没有。”李沐霏想摇头,但是下颚被他用力的控制住,她无法用行动强调她的否认。
“还记得偿情炼上出现地名时,你说过什么吗?你说过,你信我的。”东方御提醒她,也曾经如此的信任他。
李沐霏直视他狂妄的黑眸,看著他好看的脸上,那种说不出的自负与霸气,像是没有什么事能月兑出他的掌握。
“我的确曾经那么相信。”一直到现在,还是那么相信。
“那代表什么?”东方御挑起了眉,长指轻滑过她沾了血的红唇,黑眸转深。
李沐霏沉默的看著他眼里的平静,心,有点痛,有某种预感,他想说的话,会刺伤她已经够脆弱的心。
“我想,那是因为你对我动了心。”东方御状似冷漠的分析著,那该属于她内心私密的情感。
她望著他深邃的黑眸,感觉自己的感情,全被葬送在那两汪深潭底。
原来,他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在乎他的……
但是,他还是利用了她的感情,甚至是藉由她取得父亲的信任,在她的面前,用那把斩魄刀,贯穿了父亲的胸膛……
眼泪冲出眼眶,淌落在她姣好的、精致的小脸上。
为什么?她该恨他的!她甚至该想尽办法报父仇的!
但是她没有,在知道父亲的罪恶之后,她只能选择以死来偿他一家的仇恨。
只是……再怎么说,他还是夺走了她父亲的生命,为什么……她对他提不起一丝的愤怒与怨恨。
天啊!
在这个时候,她讶然的发现,他说的话没错,她是对他动了心,甚至是……她有可能已经爱上了他。
哀著自己的颈项,鼻尖依稀是那沾了红、那带著血腥的味道,那微微的疼,仿佛提醒著她,那一场大雨的夜,他的大掌,纠结她的纤指,他的情狂,她的放荡,他们的交缠……那些教人痛心的记忆。
“动了心,又能如何呢?”李沐霏淡淡的开口说道:“不也就是,两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地名。”
“那只是因为你还不够爱我。”东方御狂妄的倾低,热气拂在她的脸上,黑眸里满是猖狂。“只要你够爱我,偿情炼上就会出现四个、六个地名,甚至是直达藏宝地点的所有路径……只要,你够爱我。”
他的话,让李沐霏的眸色更灰了。
惫不够吗?她已经为了他,无法去记恨所谓的杀父之仇,这样还不够爱吗?
“不是这样的……”她的目光湿润,声线沙哑。
她自己知道,对他的在乎,已经超过他的想像,但偿情炼上并没有多出第三个地名,看来,偿情炼要的是两颗互属的心,而他们……永远都不会有。
“我宁可相信我的猜测,也不愿去相信你的。”东方御冷哼一声,像是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
李沐霏抿紧了唇,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是,她仍不免无奈……
“这么狂妄的你,这么一个夺走我爹生命的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还会更加的爱你?”
夜阑静,银色月光闪烁,他们缄默的凝视彼此,仿佛置身梦境。
东方御半晌没答腔,仿佛是在思考她的话。
灿亮的星子在闪,而他的眼睛,也在闪。
之后,他凛容,眼眸沉敛,倾来,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望住她,随著他接近的动作,他因仇恨而发亮的眸子,缓慢地暗了……
在她还没意识到他意欲为何之前,她轻轻一喘,垂下漂亮的眼睫,看见他坚毅的唇,覆上她的。
动不了,完完全全的……动不了。
她该使劲推开他,但是她没有,她全然感觉著唇上的温暖。
四周一片岑寂,他们的心倦了,也累了。
为何……这么温柔呢?在他存心要毁了她世界的同时,为何还能如此温柔的眷恋著她呢?
她的眼眶热了,怔怔地蒙眬了视线。
他不需要回答她的问题,光用一个动作,就解释一切,他的确有那个能耐——让她爱他。
“你很过分。”李沐霏眨眨眼,双瞳漾水,雾气湿润,开口指责著。
东方御没有多说话,只是别有深意地冷觑她,然后,笑了。
“你没有拒绝。”他淡淡地笑望她,语气里满是无情的轻蔑。
纵使,那只是一个轻吻,但是她……并没有拒绝他。
那句话,像闪电一样劈进她的心口,指出其实迷惑人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风愈狂,乱了她的发,遮掩了她的视线。
东方御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心底讶异著自己渴望那把乌丝的,竟如此之强烈……
他微眯起眼,看著苍白的她,嘴里还有著属于她唇上的血味……
难得的温柔,窜上他的胸口,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手段。
他伸手,拢起她一把乌丝,在她的身前,以指代梳的滑过,一次又一次,待拢顺之后,还不忘用他很男人的手,替她扎起一个简单的发辫。
接著,他用脚尖扬起黑袍下摆,俐落的用牙齿撕破衣角,变成一条长布带,一气呵成的将发辫固定住,还打了一个好看的结。
结是系上了,发丝也顺了,可是,李沐霏的心却更乱,乱得一塌糊涂……
看著胸前那一双总是握著斩魄刀的大手,正柔情似水的整理著她的发,束紧她的发辫……她始终沉默。
他该束紧的,是她的颈项,该截断的,是她的呼吸……但是他没有。
仅仅是一个动作,他绑住的,不仅只是她的发,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魂,在他温柔的动作里——灭顶、拒绝挣扎。
动作间,他始终看著她,清楚看见她眸底隐隐闪动的不安,他缓缓勾起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掠过。
“我说过你会爱我,会很爱、很爱我。”他一张脸笑得好自负,很理所当然似地。
沐霏看著他粗犷的脸,听著他用很温柔的声音,对著困惑的她说话。
她知道,这样的温柔是假,但是当他这样温柔的看著她时,她还是无法压抑胸口浮起,那一种很幸福的错觉……
她瞅著他,皱起眉头。
“如果说……我已经很爱你了呢?”她红著眼眶,可怜兮兮的开口。
听著她小小声,带著轻柔、带著无辜的声线,缓缓滑过他的耳,像是在偷偷抚模他的心那样,撩拨得他心上一阵酥麻轻颤。
如果……她已经很爱他了?
东方御看著那水般瞳眸底的温柔情绪,他退开来,隔著距离凝视她。
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从来没预料到,她真的会付出一切。
但,他不能心软。
她是仇人之女,她是所有仇恨的终点,他势必要她付出所有,包括她的心,都是他应得的。
于是,他转身迈开步伐,走了几步,然后停住,发现她并没有跟上。
他停下,回身冷淡地觑著她。
“你还没给我答案?”沐霏眼眸一黯,立在原地等著他,看著他一阵冷笑。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冷漠的眼神已经代表一切。
沐霏吐出一口气,他的表情显得那么骄傲自负,她还需要指望什么。
但,他开口了。
“如果爱我,那就跟我走……”他隔著一段距离看她。
那喑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淌过她的心田,仿佛他好需要她……
“因为你欠我。”这句话,像刀一样划破她的心。
沐霏立在原地看著他,月光在她的身后拉出一道暗影,她脸上的光芒不再,反倒像是在一瞬间憔悴了。
她好似盛开的花在那么一瞬间枯萎,只因为他的一句话。
“好,我跟你走……因为,我欠你。”她重复著他的话,身形愈显萧索。
东方御咬了咬牙,仿佛想说什么,却仍然闭上了口。
他迈开脚步,沐霏迟疑片刻之后,跟著莲步轻移,一步一步离开这美丽的红叶森林。
焙慢的,她回眸,看著这个他们相识的地方……
从她的眼里,看出去的世界,染了一层灰,一如从她受了伤的心,所望出去的世间,仿佛黯淡了颜色。
办色的叶,像血,染红了她的眼,不久,就会染红她的身。
那初识午后的情景,窜进她的记忆,那美丽的过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