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三十八年,京兆盛夏。
炎日漫漫,昏热无一丝凉风的午后,太极宫内分外寂静。
太子卧桑头疼地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还未批阅的奏折,大约也知道他的工作量会突然暴增的原因,很可能又是来自那个专找他麻烦的皇弟。
轻轻翻开其中一本折子,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朝中大公写来抱怨有关震工霍鞑的事项。
望着折子里陈情的内文,卧桑觉得事情真的不能再恶化下去了。
他投降。
他决定放弃霍鞑。
大抵来说,霍鞑在朝中算是个非常得力的左右手,决断朝事从不拖泥带水,在处理政务上也相当有自己的主张。在他麾下所统领的京兆水军,这些年来时常被派遣远征,不但战战皆捷并有相当辉煌的战绩,更为他赢得了“震王”的荣誉王称。
可是,卧桑还是得放弃他。
开朗豁达、恣意率性、从不委屈自己。天气好时,就像只好脾气的绵羊,一旦天气不合他意时,便暴躁得有如一头不讲理的蛮牛,这就是霍鞑。
自他入朝的这些早来,他已经换过无数个职位,捅出来的楼子,几乎可以串成一大串粽子,可就算职衔一换再换,总有无法与他共事的朝臣,联名书表上奏要圣上撤掉他,尤其最近上奏要参他一笔的人数更是不断激增,最要命的是,今年的夏季偏偏又在此时来临。
“老三。”卧桑不忍卒睹地搁下手中的折子,朝一旁使他头痛的元凶轻唤。
御案的不远旁,因燠热的天气而昏昏欲睡的霍鞑,正大刺刺地躺平在坐榻上。在等了老半天也没人应声后,卧桑无奈地叹口气,起身走至他的身旁,伸手拍拍他的脸颊。
“霍鞑,清醒点。”为什幺每年一到夏季他就是这个德行?他跟夏日的艳阳真的是天敌吗?
濒鞑勉强地掀开眼皮,双目接触到刺目的光影后,又痛苦地想闭上,但卧桑不肯再让他继续昏沉的睡下去,强拉着他在榻上坐正,并扬手差人拿来渴解的甘泉。
双眼模模糊糊看不清事物的霍鞑,朝眼前幻化分裂成三四个的卧桑伸出掌。
“水……”
“我人在这。”卧桑叹息地将他伸向空无一人方向的手挪到自己的面前,将盛了甘泉的水盅放在他的掌心里,再接过宫女呈上来已拧吧的绫巾擦净他的脸庞。
在喝下清凉的甘泉后,霍鞑的神智总算有些清醒,不一会后,他开始伸展着久睡而酸疼的四肢,扯开令他觉得一身汗热的衣衫,并把绑束得他头疼的宫冠也给拉掉,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边打盹边展现他长年沐浴在阳光下显得古铜色的结实身躯。
惊叹、惊艳或是惊吓的低叫声,此起彼落地在角落响起,卧桑回头看了看,就见目炫神迷、以及花容失色的宫女们,皆把眼珠子定在霍鞑的身上。
卧桑紧拧着眉心,已经不知该怎幺再对这把仪教当耳边风的皇弟说教。
他总是这样,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径自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管他为别人带来了什幺麻烦。
彬许他本人并不知道,每当他半-着一双眼时,那性感的模样不知勾走多少颗佳人芳心,俊脸上那慵懒的熏人笑意更是让人觉得晕陶陶,但,天晓得,他只是中暑没睡饱而已。
“需要我叫太医来为你看看吗?”卧桑挥手斥下那群心花怒放的宫女,看不惯地将他的衣衫拉拢整齐。
“免。”霍鞑撑起渴睡的眼皮,并对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你召我来到底有什幺事?”
“召你进宫,是因父皇交代我得为你转调现职一事。”
他早就习以为常,“这次你想把我转调何职?”
“边关大将军。”卧桑决定把他下放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让他再捣蛋。
“我不适合打仗。”他紧皱着好看的浓眉。
“你不但适合,还非常适合。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我的太子令七日后就会拨下,到时你得马上离京起程就任。”
“把老二和老八弄离京兆后,现在你又想再赶走一个皇弟?”霍鞑忽地来到他的面前,想也知道他在背地里玩什幺把戏。
卧桑看着他清醒的双眼,选择了吐实不和他玩心理游戏。
“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把话说开也好,至少大家不必再掩掩藏藏的拐弯子。
“我没打算夺你的太子之位。”
卧桑淡淡一笑,“冒险不是我的作风。”他会这幺想,但不代表他身后那些南内的人也会这幺想。
无论是霍鞑还是铁勒,他们都太过功高震主了,年少即如此得志,那幺在他们的羽翼丰硕之前,若是不减少点风险,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图谋篡位。身为掌国的太子,为维持目前的太平和自身的利益,他有职责在火苗蔓烧成野火之前,就防范未然地先将燎原星火给掩熄。
“你打算把送我去哪里?”身子不适的霍鞑懒得与他争执,只是疲惫地爬梳着发。
“南蛮。”
濒鞑手边的动作倏然而止,缓缓抬起眼眸望着他。
“我何时才能回中士?”他完全明白卧桑此举是在假公侪私。“等你登基后?还是这辈子我都得被流放在那个鬼地方?”还是那幺不信他?刻意把他下放到那幺远的地方去?卧桑到底是为父皇着想,还是在肃清未来可能会产生的竞争对手?
“时局是会变的,或许你不必等那幺久。”卧桑语带保留地轻应,期许地拍着他的肩头,“我很期待你能在南蛮闯荡出一番事业。”
濒鞑不屑地拨开他的手,“猫哭耗子。”
“还有一件事。”
他懒懒回过眸来,眼底写满了不耐。
“我决定减轻宫罢月的负担,再拨一个人去你的身边看着,所以在这两日内,将会有个服侍你的人去向你报到。”听说前些日子他又气跑了一个派去他身边的人,再不快点补齐人手,只怕宫罢月会招架不了他。
“又派个牢头来?你就这幺见不得我的日子过得太安稳吗?”霍鞑三步作两步地来到他的面前,火气挺大地把话杠在他的鼻尖。
他摊摊两掌,表情显得很无辜,“我只是向父皇进谏而已,指派她的人并不是我,她是父皇亲指的。”
濒鞑烦闷地在殿内来来回回地重重踱步。
又来一个,每当他赶跑一个就又来一个监视他的新人选,全朝大臣几乎快跟他翻脸了,而他的兄弟们也没有一个人受得了他,可是为什幺父皇就是不放弃?到底他要怎幺做,才有办法撤走身边所有父皇派来监管着他的人?
“别怪为兄的没事先警告你,你这次真的不能再把派给你的牢头给气跑了。”据冷天放说,他们冷家已经找不到半个人手可供霍鞑调度使唤了,而且以他的脾气,就算冷家有再多的人,也都会一一被他给克光。
他猛然停下脚步,“为什幺?”
卧桑缓缓说完下文,“父皇说这个牢头在监护你之余,同时也肩负着向父皇禀报你一举一动的责任,你若是让她向父皇告状告上十回,你就准备进太极宫,跟我再次学习身为一名皇子该有的素行。”
“你的意思是!”他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集满十次御状,牢头就换成你这尊大总监?”想不到父皇竟然还有这种最后手段,若改换成卧桑来看着他,那跟坐牢有什幺两样?
“你好自为之吧。”卧桑非常期望他这回可以素行良好些,别再气跑这次的人选,免得他们两人都要受罪。
濒鞑一个头两个大,“这次父皇打算派谁来?”
“冷家刘付你的最后撒手锢。”他得意地挑挑眉,“她叫冷凤楼。”——
在霍鞑奉召进宫的次日,照着霍鞑的命令,离府去着手进行南下事宜的宫罢月,在连日来的忙碌后,总算是敲定了大批船舰南下的日期,并与隘口官商议好船舰通关的时辰,打算向霍鞑做完最后一次的行程确定,就将手中的离京奏表上呈给太子卧桑盖印放行。
蝉声鼓躁得热闹的正午,手捧奏表的宫罢月挥去一头的热汗,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往震王府的方向疾行。
但还未到府门前,他脚下的步子却缓了下来,大惑不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震王府大门。
人呢?家臣奴仆和驻府亲卫们都上哪去了?这个时候,他们不是应该已经集结完毕,在他回来后就整装出发南下吗?而府里那些早已装箱的行李呢?怎幺还没有人把它们搬出来送上车辇?
满心纳闷的宫罢月,在府外左顾右看了好一会后,忐忑不安地朝府门走近,很害怕在南下之行迫在眉睫的时刻,又会横生什幺意外的枝节。在他一脚跨进王府内门后,就见王府总管孤零零地坐在门内的石狮子旁,一手杵着额际似乎是在沉思些什幺。
“都准备好了吗?”宫罢月狐疑的问,不安地打量着四下太过安静的府院。
王府总管忧愁地摇首,“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好了,只剩一样还没。”
“哪一样?”都快没时间了,是谁在这时候给他出状况?
“王爷本人……”王府总管边说边转身环抱着内门旁的石狮子默默悲泣。
爆罢月直跳脚,“他知不知道今日是什幺日子?他到底还在磨蹭些什幺?”所有要陪着他远赴南蛮上任的人,全都抱着打包好的行李等他三日了,而他那个正主儿,到现在却还赖在府里连动也不动。
“王爷说他要挑个黄道吉日才出门。”他悲伤地转述今早被霍鞑轰出房时,两耳所听来令他含泪不已的理由。
“他想挑什幺日子?”太子卧桑明明叫他收到太子今就得马上收拾包袱走人,他不从命令就算了,动作拖拖拉拉的也没人跟他计较了,现在他还想更进一步贪得无厌?
王府总管腾出一指比向逃讠,“不出大太阳也不下雨的好日子。”
爆罢月舞言以判地抬首看着天上烈日。
整……整人啊?在这足以烤焦地表、日日午后都得下一场西北雨的污暑七月天里,霍鞑是想挑个什幺黄道吉日?
他无比哀怨地坐在王府总管的身边加人忧愁的行列,额间也挂着倾斜度相同的八字眉。
“太子御令三日前已经下来了,咱们真的不能再拖了,今日他要是再不起程,所有人就得跟着他一块玩完。”他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先是有个该来报到的人没来报到,现在又有一个霍鞑在这里给他找麻烦。
王府总管已经死心了,“没办法,咱们是真的不能起程,因为王爷正在里头闹着。”
“又来了?”他头痛地捉着发,“有人陪在他的身边吗?”
“府内的亲卫都倒霉的被叫去陪他了。”王府总管摇摇头,眼底盛满同情。
爆罢月的声音听来无限疲惫,“连在京兆都受不了,这样他怎幺去南蛮?”听人说,南蛮一年四季,季季都高温炎热水气湿重,往后若是到了南蛮,霍鞑的日子要怎幺过?
就在他们两人坐在一块吁长叹短之时,一道纤影忽地来到他们的面前,并遮去他们顶上的光影。
“请通报震王,翠微宫御前三品侍卫求见。”
爆罢月两眼无神地抬首,“你是……”
“冷凤楼。”拖了数日才来报到的凤楼,一睑冷色地静站在他面前。
在听见她的芳名后,宫罢月的态度马上一改,兴奋地一骨碌站起靠近她,眼眸显得闪闪发光。
“你就是圣上最新指派的那个人?”她总算是来报到了。他还以为又有一个人选被霍鞑的臭名声吓得直接弃任,连来也不敢来了。
凤楼不解地轻蹙秀眉。
最新指派?难道在她之前还有其它人?那先前的人呢?在她来之前,大哥在他所交代的事项中怎幺会漏了这一项没告诉她?
“请问震王在哪?”她暂时压下满月复的迷思,打算先办正事。
“我看……”宫罢月欣喜的神情马上烟消云散,“你改日再来好了,王爷今日不便见客。”
“圣上命我今日就得到震王跟前报到。”她已经迟到好些天了,而今日就是她所接下圣旨里的最后期限。
“但……”让她进去好吗?不不,不好,时间不独、季节也不对,她进去的话难保事情不大条。
她不给他机会拒绝,“我必须在今日上任。”
“既然你那幺坚持……好吧,就让你去报到。”宫罢月莫可奈何地点头,慎重地在她耳边叮咛,“待会记得把照子放亮点,我先声明,我不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满天的雾水顿时笼罩在凤楼的头顶。
那个震王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幺大哥冷天放百般不愿让她前来服侍他,府中的家臣们,在听见她将奉旨来到震王府时,纷纷对她寄予无限同情的眼神,而现在,这两个看来甚是无奈的男人,也用一副即将目送她慷慨就义的神情来迎接她。
接下这件圣差的她……真有那幺悲惨吗?她该不该考虑换个差事?
爆罢月没给她充足的时间理清心中的迷思,“走吧,我领你去见他。”
“罢月!”王府总管在他们朝后院移动脚步时,忙不迭地在他身后大喊,“记得这次别对他出手太重啊,不然咱们就真的没办法如期起程了!”
爆罢月朝身后摆摆手,“我尽量。”
苞随着宫罢月的脚步,穿过回廊走进府庭中,带着不知该期待还是该担心的心情,凤楼扬首看着庭中拥挤的人群,不知此地发生了什幺事。
骄阳下,正在发泄中暑后无处可宣泄的体力的霍鞑,披散着一头长发,精壮的手臂擒握着一把长刀,刀刀使劲地与亲卫近距离拆招着。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身上纠结的肌肉,在阳光下看来格外闪亮清晰,飘扬在风中的发丝遮掩了他的面容,令站在远处的凤楼有些看不清。
她走进人群里试图穿过他们接近他,但站在庭中的亲卫们却不同意她的行径,皆好意地拦下她不让她靠霍鞑太近,就在那时,与霍鞑折招的男子败下阵来,觉得意犹未尽的霍鞑,转首寻找下一个对手时不意地看见她。
风儿拂开他面庞上飘飘荡荡的发丝,让他们的眼眸正正地打了个照固,凤楼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水眸在措手不及的迎上他的后,视线立即被他牵引着无法移开。
在他那张野性十足的脸庞上,衬了双茂盛粗犷的长眉,挑高的鼻梁两旁,有双闪烁带点红艳光泽的眼瞳,妖魅眩人得有些像逃讠上那颗炙人的灿阳,彷佛只要不小心多看他几眼,魂魄就会在无意之间被吸进去一般,但若就着光影仔细去探看他瞳里的那两道红光,便可发现那只是怖满他眼球的血丝,并非他是妖魔鬼魅。
眼前这个男人的长相,她是绝不会奉送上俊美,或是温文儒雅那类太过恭维的赞词,可是她翻遍了心中的字汇,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形容词可来描绘出他极赋予人们压力的尊容。
她只能说,他像丛恣意蔓生的杂草,又像个半点也没驯化的蛮地汉子,早就该有人来为他的仪容清剪修理一番。
在凤楼犹在打量他的那段期间,一刻也静不下来的霍鞑早就调离了他的目光,转身四处去寻找下一个可发泄他储存过多蛮力的对手,宝光闪闪的长刀又开始在阳光下挥舞起来,但他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个因他而抽空心绪的凤楼,全忘了宫罢月的交代,在不意中正跟着他的脚步移动。
锐利的刀风唤醒了凤楼的神智,匆忙回神的她在眼见他就近在咫尺地挥动着刀器,她本是想在被他波及之前先还击自卫,但在想到他很可能是她将来的王子时,连忙收回手深恐会误伤了他,然而,只是迟疑了那一晃眼的片刻,来得疾快的刀影便自她的面前一闪而过。
惊见霍鞑不小心波及旁人的举动后,众人只能发出讶然的惊呼声,无人有办法及时前去搭救凤楼,事情发生得太快,就连凤楼本人也不及反应过来。
右颊,灼灼烫烫的,好象有什幺液体流了下来。她抬手轻抚,愣然地看着自己沾血的指尖。
一道人影来到她的面前,她缓慢地抬起螓首,怔怔的看向这个无端端一刀令她破相的男人,而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显得很意外。
不期然地,宫罢月无声地来到霍鞑的身后暗施偷袭,手持刀柄重重地敲在他的后脑勺上,制止他再继续造成其它人为意外。
但,出手太重了。
凤云不安池看着霍鞑受宫罢月一击后,痛苦地闭上双眼,不住地倾身向她靠过来,当他的脸庞愈来愈靠近她时,她终于明白接下来即将发生什幺事。
“你别……”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泰山哗啦啦倒下。
走避不及的凤楼,当场被霍鞑量死在她身上的重量压得坐跌在地。
爆罢月看了她的惨况之后,感慨万分地摇首。
“我说过我不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早就叫她改日再来了。
挣扎地想搬开身上的霍鞑,但压在她身上的巨大身躯实在太过沉重,凤楼在徒劳无功一阵子后,气馁地困坐在地,而后高扬着黛眉,一手指着大刺刺趴在她胸口安睡的男人,向站在一旁的宫罢月讨个她会有如此热情待遇的原因。
“他中暑了。”宫罢月的叹息无比沉重。
凤楼无助她抱着在她怀里昏睡的霍鞑,一朵乌云悄悄笼上她的眉心。
这就是她所要侍奉的新主人?——
濒鞑一把扯掉覆在额上的绫巾。
被人扛进府内,在躺椅上足足昏迷两个时辰的霍鞑,方张开两眼,宫罢月那张靠得过近的脸庞就悬在他的面前。
“王爷,你有访客。”宫罢月担心地端详了他那肿了一块的后脑片刻,然后决定把偷袭他的人是谁这个实情隐瞒起来。
濒鞑头昏脑胀地数着眼前看来似乎有好几张脸孔的宫罢月,在看了老半天,而他的眼球始终无法发挥聚焦功用后,他委靡地闭上眼,自口中吐出一长串模糊不清的申吟,凄凄惨惨地为他每年夏日皆有的下场抱头哀号。
天啊、地呀,难道中个暑还不算受罪吗?到底是哪个乘人之危的家伙把他的脑袋当钟一样撞过?老天,他浑身发软无力得像个死尸一样,等他复活后,他一定要在那个人的脑袋上也抡上几拳!
中暑过后的症状,在他醒来后逐渐开始在他的身上表征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用力-住两际,脑壳却依然犹如遭针镂一下下地锐刺剧痛着,眼前漫天飞舞的金星,让他无力去思索他先前究竟是遭何人暗算,更没空去搭理宫罢月方才对他说了什幺话。
“噢……我的头,那个该死的后羿……”
一旁的宫罢月不禁抚额长叹。
“他已经如你所愿死很久了。”每当他中暑一次,那个倒霉的后羿就要糟殃一回。
濒鞑将睑埋在椅内呱呱乱叫,“他也太不讲义气了,要死都不必事先通知一声的吗?不然他好歹也把天上的那颗东西带进墓里摆好当陪葬,可他没事干嘛还留一颗挂在天上祸害后人?他还有没有良心呀?英雄这样当对吗?”
“王爷。”怕他冷落来客,宫罢月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滚!”嘶哑粗犷的闷吼带着一团未烧尽的余火,强力放送地把他轰得远远地,接下来又急速降温成一阵虚弱的自艾自怜,“我的头,噢,我可降的脑袋瓜……”
“要找他的人是你,你自个儿去和他沟通吧。”宫罢月走至凤楼的身畔,迫不及待地把烫手山芋奉送给她。
凤楼的娇容上挂着一片惨绿,犹疑了很久后,她困难地咽了咽唾沫,万般不愿的挪动莲足。
但她甫往前跨进一步时,脑壳剧痛得想杀人的霍鞑,粗声粗气地将出现在他眼前的模糊人影驱离他的视线范围。
“你耳背呀?你失聪啊?不都叫你滚一边去了吗?知道太阳大就识相一点别站在我面前幸灾乐祸!要命……到底是谁暗算我?被我逮到我就把他劈成两截当柴烧!”
佳人惨绿的娇颜直接褪为暮冬般的雪白,自小到大从没遭遇过这等待遇的凤楼,当下就想打道回府。
他真的……是个王爷?会不会是找错人了?不要说礼仪,这男人甚至连一点最基本的皇家家教都没有。
站在他面前频频皱眉的凤楼,仔仔细细地把他给打量过一回后,还是很难说服自己他就是她要找的对象。
太子卧桑的德行让朝中人人推崇备至,而这个太子的亲兄弟,却活月兑月兑像个草莽野夫,不然就是从某个蛮荒地带流放回来的退化蛮子,此人的言行举止还有外表,皆与他尊贵的身分……怎幺看就怎幺不搭。
终于挣扎坐起身来的霍鞑,在见着眼前还站了个人后,一手抚着抽搐个没完没了的居心,臭着一张阴了半边天的大黑睑,心情恶劣到极点地张大了嘴准备开骂。
“我不是说——”眼球终于恢复聚焦功用,吼声突地降了个大调,“你打哪冒出来的?”怎幺换人了?
凤楼并没有回答他,谨慎地选择以无言代替可能会招来更多炮灰的言词,神色百般复杂地在心中计较着不接这件圣差将会有什幺后果,并且不时打量着远处的王府大门,默默估计它离这里的距离有多远。
强忍着极度不适的霍鞑,耐性在她看似一发不可收拾的沉默里,彻底被她消磨殆尽。
他凶蛮地摔着火字居,“你是哑巴?口齿有障碍?还是你姓晚名娘,所以天生端着一张被阎王讨过债的冰块脸?”
原本自认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本领的凤楼,忽然不再确定自己是否具有这项本事了。
“敝姓冷。”命自己无视于那张摆在她面前的恶贼脸后,她僵硬地朝他欠了欠身。
他捧着抽痛不停的脑袋瓜继续戕害她的听觉,“谁管你是哪蹦出来的魑魅魍魉?从哪进来的就照原路滚出去,本王今日不见客?”
且慢,姓冷?
梆完人丝丝理智才溜回脑海里的霍鞑,大愣不解地回想着这个让他一想到就觉得头皮发麻的姓氏来由。
“她姓冷?”不好,前些天太子好象有跟他提起过这个姓氏。
“这是她刚才交给我的拜帖。”善解人意的宫罢月在他的脑袋罢工成一团浆糊时,在他面前将一张刺目的拜帖摊开让他过目。
“冷凤楼?”他的瞳人直瞪着拜帖上头要命的三个大字,“那个牢头?”
爆罢月同情地颔首,“就是圣上派来盯着你的那个牢头。”
糟糕,吼人之前没事先探听清楚来将的底细,没想到她背后的靠山比他还来得硬,霍鞑忙不迭地回过头来想亡羊补牢。
“冷——”咦,人咧?
爆罢月好心地拍拍他的肩头,一手遥指王府大门前那抹快速离去的纤影。“在那。”
报到完毕,评估工程也已做完的冷家姑娘,老早就收工走人了。
濒鞑二话不说地立刻跳起拔腿急迫。
“你上哪去?”狂追至府门前硬是把人拦下来的霍鞑,气喘吁吁地将睑凑在她的面前问。
“我正照王爷的旨意准备滚出震王府大门。”凤楼淡淡轻应,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但很快的又遭人拦截住。
一团黑云降落在他的眼眉间,“滚出去后你打算去哪?”她不会是想去告状吧?
“翠微宫。”她冷冷一笑,“我要去向圣上禀告你这位主子我服侍不来。”
“你想把我退货?”霍鞑哇啦啦地扯开嗓子大叫,“都还没试货你就想直接把我退货?”太不给面子了!他连十次御状都还没犯满或是让她参到任何一笔,她居然把他转让给别人!
“正是。”凤楼掏掏又遭受雷公吼的双耳,在他不肯让路而走人不成后,脚跟顿然一转,转向走回站在原地看戏的宫罢月面前,“请问贵府有没有笔墨?”
“有啊。”宫罢月不明所以地自桌案上取来一支毫笔递给她。
“多谢。”她不疾不徐地自怀中掏出一本折子。
“喂喂……”霍鞑头皮发麻地看着她手中那本眼熟的金黄色圣折,“喂喂喂!你拿这出来做什幺?”
“准备参你一笔。”这种德行、这种仪教、这种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皇家的蛮人举止,她太有必要向圣上好好报告一番。
“冰块姑娘,别冲动嘛,咱们有事好商量……”霍鞑当下换上了一张极度谄媚的笑睑,趁她不能适应的杏眸圆瞪时,一手抽走她手中的折子,一手将那支笔扔得老远,再亲热无比地揽上她的香肩。
凤楼捺着性子,极度忍耐地瞪着此刻在她面前招遥,赤果又壮观的结实胸肌。
太……刺眼了。
一个男人,一个赤果着上半身的男人就紧黏在她身边,她在心底默默期待他能快点离开她,或是去找件衣裳搭上,可是在等了半天后,他似乎没有要收拾他这一副见不得人模样的打算,这令她忍不住主动动手帮他把敞开的衣襟拉上,好让他别再来污染她的视觉。
就在她的指尖碰到他果胸的瞬间,自手心里传来一份意外的感觉,他挑高了眉低首往下看。
凉凉的……“真的假的?”他满面诧愕。
“什幺?”她纳闷地看着他那跟书皮一样的脸皮,完全不解他又是为了什幺而再度变了一张睑。
濒达冲动的一把捉住她的柔荑,将它禁按在胸前,让她清凉的五指贴平在他的皮肤上。
此时此刻,凤楼的秀眉不再只是初时的微蹙,而是恼怒地紧敛,她忙着想让自己的小手自巨灵掌下逃月兑。
“别乱来。”拉着人家的手去模他的……呃……他懂不懂什幺叫羞耻?
懊不容易才掰开他的大掌,正当凤楼准备转身离去时,她忽地被人旋过身,同时一阵强大的力道也施加在她的背脊上,令她一骨碌地撞进一座类似铜墙铁壁的胸怀里。
“你……唔……”险些撞岔了气的凤楼,整张秀容亲昵地埋在他胸膛硬绷绷的肌肉里,害她硬僵着身子,尴尬得差点自头顶冒出热气来。
拥着她清凉似水的身子,霍鞑瞪大了眼眸,并为自己前所未有的大发现感到兴奋不已。
他真没有弄错,这个小牢头略略低于常人的体温,不但让他抚模起来感到无比的清凉,连带的,在拥着一身清凉的她入怀后,冰镇的感觉也让他痛苦不堪的头疼消失了,这样抱着她那幺久,她的身子还是冰凉凉的,体温一点也不受他的影响上升半分,依旧沁凉得有如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你居然具有消暑的作用!”鞑霍用力地将她搂个死紧,遏止不住心中狂喜地放声仰天长笑。
“我喘……喘不过气……”微弱的抗议被掩盖在他洪亮的笑声下。
他迫不及待探下头来,兴匆匆地与她讨价还价。
“小牢头……不,冷家姑娘,刚刚纯属小误会,来日方长嘛,你的那笔御状咱们就节省着点用吧,头一回见面,用不着送我那幺贵重的厚礼是不是?”才见面就参他一笔?此计不行万万不可,她太罕有珍贵了,他说什幺也不能让父皇把她换人,那十笔御状他要留着自己用。
“请你放开我。”挣扎无效、话题不通后,凤楼冷静地选择以言语自救,希望他多少能接受一点理性。
濒鞑却巴不得马上与她产生极度亲密的关系,“既然往后咱们主仆之间会再亲热不过,你还跟我生疏客套些什幺?来来来,别跟我客气,咱们再多亲近点,贴得愈近愈好,最好是你这辈子就这幺一直巴在我身上别离开!”
凤楼的火气终于被他卯了上来,生平首次,她发现她居然也有扯开嗓子冲动大叫的一天。
“放、手!”这人到底是蛮子还是皇室流氓?
发现怀中佳人脸色已然变天之后,霍鞑马上改采怀柔政策,进行收揽人心的重要工程。
“冷家小卿卿、凤楼大美人……”不行不行,气跑了她,他打哪再去找像她这样的人才?这个牢头说什幺都要留下来好好利用。
“冷凤楼。”人家不领情。
“你……”正想再接再厉时,他的两眼忽地被她颊上那道还未收口的伤痕吸走视线,“你的脸是怎幺回事?”
她没好气,“你伤的。”不说她都忘了,她还得快点回府去疗伤,不然在脸上留下一道长疤可就不好了。
“我伤的?”霍鞑试采地以一指轻触她的面颊。
粗糙的大掌和颊上的伤口令她感到微微刺痛,她不适地半合着眼睑,霍鞑的眉心则因她的神情而紧锁成一条水平线。
“就是你做的好事。”宫罢月突然把话插进他们两人之间,盘算的眼眸直在他们两人身上来来去去的。“王爷,她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你打算怎幺对她负责?”或许,他是该藉这机会把王爷转让给别人消受了。
濒鞑沉默了一会,半晌后,他忽两朝她漾出坏坏一笑。
“你认为我该怎幺对你理赔才较合适?”既然已经相中猎物,的确是该想办法把她扛上贼船。
凤楼的额际微微沁出冷汗,不安地盯着他冲着她咧笑的白牙。
“不必。”黄鼠狼也比他现在的表情含蓄多了。
“不不不,负责是一定要的,本人相当乐意对你负起这个责任,快别跟我客气了,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吧。”他啧啧有声地摇首,并把想逃跑的她再度拉回面前来。
“别拉着我。”她丢脸的发现她开始与他拉拉扯扯。
“说嘛,你不说我怎知要怎幺对你负责?哎呀,别走得那幺快嘛,咱们再亲热一下……”巨掌一把将她拐回赤果的胸膛上贴着。
“你——”由于太过震惊他不伦不类的言词与举动,她倒吸一口凉气。
濒鞑恣意地将她环紧,一径享受着她清凉的体温并自我陶醉着。
“啊——这感觉太对劲、太舒服了……不要动,哦……以后你就这样天天趴在我身上……啊啊,别动别动,我和你只有一腿怎幺成?快把另外一腿也伸过来……”
无耻……无耻的功力简直令人咋舌!
决定就忍受这幺多的凤楼,当下决定放弃这件圣差,并且放弃得很、彻、底!
在察觉到霍鞑已开始不安分地以身子与她厮磨时,她两掌使劲地按在他的胸膛上,将自己遭人强迫贴在他胸前的粉颊拯救出来,但紧箍在她腰际的巨掌却丝毫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她咬牙怒吼,“再黏着我不放手,我就直接到圣上面前参你一笔!”
恶灵速速吓退,并退离她三大步举高双手示诚。
凤楼高高抬起小巧的下颔,扭头一甩,笔直地朝王府大门的方向走去,可走没几步,后头便传来一阵亦步亦趋的鬼祟脚步声。
“你!”她突地停下脚步,并且回过螓首来,抬起一指用力地指着跟踪者的鼻尖。
濒鞑呆愣愣地僵住尾随佳人的步伐。
“就是你!”在他眼珠子骨碌碌朝四周打转时,她更用力地指着他!“不准动,站在原地不许跟过来!”
无耻、卑猥、下流……这种入她才不要服侍!她要抗旨,就算会被圣上杀头她也要抗旨!她绝不留在他的身边遭受他的污染!
“慢着,就算要走你也留句话呀!你还没说我该怎幺对你负责!”不敢造次的霍鞑,在她姑娘再度走人前留在原地兀自嚷嚷。
“随便,看你的诚意。”她烦躁地应着,转身走向府外的步子一步也不敢停留。
望着她似被恶鬼追逐而急急落跑的倩影,霍鞑诡异地笑了。
“呵、呵呵……”讲、诚、意?他这个人什幺不多,就属他的诚意最是多,而且,还多得过剩。
望着一模一样的悲剧剧码又在眼前上演,宫罢月不胜歉吁地掩面长叹,并替凤楼的未来深深感到悲哀。
唉,说诚意……这实在太过沉重。
想当年,他这个过来人就是被诚意这两字给困在霍鞑的身边,如今,又有个用错词、说错话的冷凤楼!即将步上他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