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住进千里侯的天字一号房内已有十来日后,在这日,始终都在一号房内闲着做女红的如意,一早就告诉步青云,她要将他昨日批好的折子托人带回去给上官卿,再与婢女上街去买些针线,顺道逛逛这座她没机会逛过的吞月城见识见识。
未至晌午,原本一对兴高采烈出了客栈去逛街的主仆,一人低垂着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般,面带愁色。而另一人则是气成怒发冲冠的模样,提早结束了吞月城一日游,怒气冲冲地走回客栈。
“东翁。”身为门房的鞑靼,远远的见着她们时,即转首对里头的老板努了努下巴。
手拿着算盘的东翁,才走至客栈外头,便看见两名正要与她俩错身而过的路人,毫不避讳地摆出嫌恶的脸孔。
“啧,居然在这撞着千里侯的女人……”一身官家公子打扮的男子,在见着如意后,即拉着身旁的友人,“走,咱们绕路!”
“为何?”
“同她走在一块,岂不秽气?万一她也和千里侯一般,什么人都克,不小心被她给克着了怎办?”两脚停在客栈前的男子,用力将衣袖一拂,两个鼻孔直朝着如意用力噌出口气。
“你胡说些什么?”一路上饱受这类待遇,本就满月复火气的八月,听了再也忍不住地大声叫住他。
“八月。”如意只是轻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地示意不要闹事。
将他方才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得再清楚不过的八月,毛火地指着他的鼻尖大声开吼。
“小姐不过是奉老爷之命来这送折子的,什么千里侯的女人?你说话放尊重点!”
“送折子?”那名男子一脸不信地抬高了下颔,“只她一人去送?你可有跟你家小姐一道去见那尊千里侯?”
“我——”
“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下,谁晓得他们在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似要昭告天下般的音量,大到足以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看!”眼看身旁的如意红了双眼,气极的八月忍不住挽起了两袖。
“八月……”音调中隐隐带着哽咽的如意,站在客栈门口,在四面八方的人们围观下,手足无措地将头垂得更低,样子也益加显得可怜无依。
“我就是再说怎么样?全京城内外,有谁不知你家小姐日日与那尊瘟神粘在一块!”
“我撕烂你这张嘴——”生性冲动的八月,说着说着就抡起拳头,如意急忙挽住她的臂膀。
“八月!”
“大爷我怕你不成?”没想到区区一名下人气焰竟这般高,出身官家的公子哥也一把月兑去外衫,朝她挽起两袖。
“小姐,你走开!”自小就打架打习惯的八月,当下义愤填膺地一把推开身旁的如意。
“八月,不要打了……”眼看她还真的冲上去跟男人打起架,急得不知该如是好的如意,盈满眼眶的泪,登时月兑眶而出。
“鞑靼。”将一切都看在眼底的东翁,只是先将如意给扶进客栈,再朝外弹了弹指。
“八月姑娘。”适时介入战局的鞑靼,在那名公子哥去叫来更多人时,轻轻松松地将手中的母老虎给架住。
她火大地吼着,“不要拦我,我非打扁他不可!”
恰巧就在此时,一名身着一袭黑衣,背后还背了一支宝剑,面容似男也似女的年轻男子,在走至客栈大门前,见到一大群人包围了鞑靼和客栈门口,并碍住了他回家的路,任他左绕右闪,那群人就是挡住客栈大门不让他回家。
半晌,神色冷漠的他,只是转首看向里头的东翁。
“东翁,那些人是谁?”居然敢在他家门口闹事?
“吃饱撑着的。”东翁撇撇嘴。
他冷声哼了哼,自袖中抽出一迭黄符,动作飞快地来到那一大群人的面前,出手如闪电般地贴贴贴……下一刻,额上贴了一张黄符的人们,僵硬如石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鞑靼。”他拍拍两掌,“将那些碍眼的东西搬到一旁扔了。”
“是。”放下手中的八月后,鞑靼开始搬起那一尊尊杵在店门口妨碍生意的雕像。
“辛苦你了。”做生意的门口一下子被清得干干净净,东翁朝那名许久才回来一次的房客拍拍手示意。
摆衣男子才打算步入客栈时,忽地顿住了脚步,猛然抬首看向整间客栈,将一双好看的细眉拢得紧紧的不说,还自衣袍里翻出一面八卦盘直瞧。
“怎了?”看他就连吃饭的家伙都拿出来了,东翁不禁好奇地走至他的身旁一道左瞧右瞧。
“这间客栈的风水变了……”人称轩辕如相的男子,面情甚是意外地瞧着这间他才几个月没回来,风水就全然改观的老窝。
“哪变了?”
说不上、也看不出此地究竟是哪变了的轩辕如相,在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后,他屈指算了算,不一会儿,他倏地抬起头,朝客栈里头,正坐在桌边接受所有客栈老主顾安慰着的如意,微微眯细了两眼。
半晌,在他的面上,露出一抹愉快的笑意。
“东翁。”他将两眼朝旁一瞥,“你说,我的招牌砸在一号房那家伙的身上多少回了?”
“数之不尽。”就算他懂得什么术法,还会捉妖除魔,但这些在步青云的身上,从没一回管用过。
他信誓旦旦地握紧了一拳,“这一回,我的招牌绝不会又被他给砸了。”
“此话何解?”
轩辕如相一手指向里头,那个泪眼涟涟,正被一群人包围着的如意。
东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不过是个官家小姐,她能有什么本事?”刚刚不是还在外头给人欺负着?
“她的本事可大了。”相当看好她的轩辕如相缓缓摇首。
“她之所以会来此,全都因她爹是这回的生死签抽中者,可她爹怕死,所以才会送羊入虎口。”
岂料轩辕如相却留下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谁是羊,谁是虎,这还很难说呢。”
东翁听了,忍不住也把两眼移到如意的身上,只是,心底仍是有着怀疑。
他一掌拍拍东翁的肩头,“总之,她的命够硬,一号房的克不了她的。”
“当真?”
“我若算不准,你可来拆我招牌!”他挥挥手,边说边走进本馆内。
被一大堆善良的老主顾给挤出来,占不到好位置安慰如意的八月,在手中拿着八卦盘的轩辕如相走进本馆时,好奇地凑至东翁的身边问。
“东翁,他是谁?”
他搔搔发,“也是这儿的住抱。”
“他是个术士?”瞧他一身的打扮和那行头,应该是个术士没错……不过这几十年来,做这一行生意的人不是已经不多了吗?
“嗯。”东翁感慨地应着,“听说,他祖上也都是干术士的。”
八月忍不住皱眉,“这间客栈里究竟还住了多少怪人?”怎么这里的住抱每个人都有个听说?
说到这个就备感头疼的东翁,只是认命地仰天长叹。
“多得超乎你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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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呆子在搞些什么?
打从前些天她上街买完针线,红着一双像是哭过的眼回来后,她就一反常态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连着几日不出来。今儿个一早,她人虽是踏出房门了,可她却没来他的跟前报到,也没对他打声招呼,一声不响的就去了客栈的外馆。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她面上那种日日都可见到的呆子似傻笑后,那日见她愁容不展,由她的婢女一路扶着哄着回到他宅里时,他总觉得心头……哪儿怪怪的,再加上他向来就讨厌女人的眼泪,虽说她只是与他错身而过,但她面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看了,就觉得着实刺眼。
她究竟是怎么了?
倚站在厅旁,将里头的千里侯大人略显急躁,又像是在担心的模样全看进眼底后,手上端着一盅药汤的东翁,懒洋洋地开口。
“哟,等人呀?”真难得他也会有这一号表情,这小子是终于学会了把人放在眼里,或是懂得了关心别人那一套吗?
跋上手中根本就没在看的折子后,步青云不语地瞧着此时应当在客栈中忙里忙外,却溜班跑来这的大忙人。
将手中的药盅往小桌上一搁,送药来此的东翁不但没走,反而还在他面前的客位上一坐下,再拿过小桌上的锦盒,取出一小碟瓜子,并为自己顺道倒了碗茶。
“可惜了。”在步青云的注视下,东翁边嗑瓜子边优闲地跷起二郎腿。
“可惜什么?”
“我说——”东翁先是拉长了话尾,再一副惋惜无比的模样朝他摇首,“可惜哪!难得有个不会被你克死的女人出现,她却老早就被人给订走了,啧,真是可惜。”
步青云顿了顿,将手中的折子往旁一扔,两手环着胸问。
“你来这就是想同我说这个?”
“昨儿个我听她婢女说,那位福星高照的姑娘,早有婚配了。”见他不痛不痒,东翁在嗑了颗瓜子后,继续再以酸溜溜的口气向他报八卦。
面无表情的步青云,愈听愈是觉得不痛快。
“与我何关?”
“当然有关,你这灾星可把她给害惨了!”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东翁,逮到机会就开始滔滔不绝,“就拿前些天来说吧,那日她才踏出本店大门,拜你所赐,一路上,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可多了,更别说那些逮着机会就欺负她的人有多少了。若不是那个你老拆他招牌的家伙及时回栈的话,说不定那日她恐怕就没法那么容易月兑身。”
这会儿才明白那日本是高高兴兴出门的如意,为何却是哭着回来的步青云,大略想了想,随即对于她为何会遭到欺负的原因,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你究竟想说什么?”懒得同他拐弯抹角的步青云,满面寒意地瞪向他。
“也没什么。”东翁耸耸肩,“我只是想说,你等的人不在一号房内,眼下她正在客栈里又遭人给欺负着。”
又?
“谁来这找她?”虽说她只是个女人,但好歹她也是出自名门,放眼朝中,谁有那胆量去惹上右中丞?再加上,他这名千里侯也住在这,到底是哪个嫌命太长的家伙,僧面佛面都不看的就敢来这间客栈闹事?
东翁跷着的二郎腿摇呀摇的,“眼下京城内外,众人皆知她在你府中住下,于是今儿个大清早的,那个太子侍读就带人来闹了。”
步青云不悦地皱着眉,“太子侍读?”这又是打哪冒出来的野葱野蒜?
“就那位上官姑娘的未婚夫婿。”东翁心情不错地再嗑一颗瓜子。
步青云冷眼朝他一瞪,“既是来砸店的,你不去打发他?”
“为何我要?”东翁反而觉得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种因之人非我,我又何须去收拾那个后果?更何况,他可是个官哪!我不过只是个小老百姓而已,我怎么跟他斗?”
“你没亮出本侯的名号?”他的名声不是已经臭到,光只听到他的名字就足以吓跑一票人了吗?
东翁愈想就愈没好气,“就是因为亮了,所以场面才闹得更难看和更加不可收拾。”不为什么,因为他就是那位太子侍读来这闹场的主因。
他的音调愈显低沉,“你说什么?”不过是个太子侍读,竟敢没把他给看在眼里?
“总之,你的面子不够大啦!那个太子侍读仗着后头有尊太子撑腰,没被你千里侯的名号给吓倒。”专程跑来这避风头兼报讯的东翁,喝了口茶后,刻意瞄向他,“而你口中的那个小呆子,也因此当众被她丝毫不给情面的未来夫婿给狠狠刮了一顿。”
记忆中,那张总是笑得像是天下无大事的笑脸,在一室嗑瓜子的清脆声中,悄悄地跃至步青云的面前,而那具哼着小曲,在阳光下心情愉快地以药浇花的倩影,此时此刻也仿佛就在他的跟前向他指控着……
步青云侧首瞧了瞧窗边那几株她总是日日以药浇灌,如今生长得异常美好的花草一眼,面容有些阴恻地握紧了拳心。
像是深怕步青云仍不会为此感到自责般,东翁更是落力再推一把。
他哀声叹气地抚着面颊,“啧啧,你就不知道她那时的模样,看上去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两眼都哭红了不说,那个太子侍读在当众破口大骂她一顿后,还扬言要上她府上退婚去。”
两道冷箭般的目光,当下朝他狠狠扫去。
“你够了没有?”这家伙以为他会看不出来他在演什么吗?
“嗯,是演够了。”东翁满意地点点头,一手指向窗外,“喏,她来了,我这就下台一鞠躬。”
步青云侧首看向窗外,走在九曲桥上的如意,此时正以绣帕努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以两掌拍拍面颊要自己振作起精神,可眼尖的步青云仍是瞧见了,她那哭过的眼眶与鼻尖都还红着,并没有因她的掩饰而销声匿迹。
“小呆子。”当她刻意绕过厅前,想直接走回她的客房时,他出声叫住她。
被他一叫,不得不僵站在原地的如意,在进厅前,先转身把头上的一根簪子拔下,并把身后的发拨至前头掩住她半边脸。
“侯爷有事?”踏进厅里的她,一反往常,只是站得远远的。
“过来。”他不满地朝她勾勾指。
面带难色的如意,在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时,只好乖乖听命走至他的面前。
他扬起一指,“把发拨开。”
这回她却是动也不动,没耐性的步青云一手拾起摆放在身旁的纸扇,以扇抬起她的下颔,再将她刻意掩住面颊的发给拨到一旁去,登时,一道热辣辣的鲜红五指印,就清清楚楚地映在她面颊上。
他的两眉开始往眉心靠拢,“我听说,你未来夫家的人,今日来这找你兴师?”闹事不够,还打人?
“侯爷消息真是灵通……”她勉强地扯动嘴角,很想一如往常般地给他一朵微笑,可犹在作疼的面颊一遭牵动,就让她疼得直皱眉。
“-已有婚配?”都还没过门就动手,若是过了门呢?且那个太子侍读还是因他而动手……很好,天底下竟有人敢冲着他来?这帐,他记下了。
她垂下螓首,“嗯,去年家父已为我许了婚配……”
不想再多问什么的步青云,就此收口不再追问,只是一径地瞧着她颊上的五指印,而本就什么都不想对他说的如意,也只是沉着声不再说半句话。
就在他俩一个沉默地看着对方,一个无言地看着地板时,身为管家的丹心站在厅外朝里头大声地唤。
“上官姑娘,上官大人派人请你回府一趟!”
整个人的脸色当下变得更加沉重的如意,皱了皱眉,转身朝她应着。
“我知道了,谢谢。”
“上官姑娘,轿子就在外头候着!”负责来催人的丹心,在她仍没移动脚步时,再次扬高了嗓。
如意回首看向步青云,“侯爷,我得回府一趟。”
“随你。”看样子,那个太子侍读,还当真去了上官府与上官卿商议退婚之事。
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后,如意即拉起裙-小跑步地跑出去,步青云在负责传话的丹心也要跟着走人时,适时地叫住她。
“丹心。”
丹心走至他的面前,见他抄来一张纸,飞快地在上头写了几行字,将信装至信封里后,再将那封信交给她。
“命人将这封信送至乐王府上。”
“乐王?”丹心狐疑地扬高了柳眉,看向专长就是专门伤天害理的他,“侯爷,你又想陷害谁?”这个乐王不就是近来跟太子抢位子抢得正凶的皇二子吗?
生性十分记仇的他微微一哂,“只是打声招呼。”
那个太子侍读爱闹是可以,打人当然也行,毕竟再说怎么说,如意都是那个太子侍读的未婚妻,而他,也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那个太子侍读爱怎么待她,他无地置喙些什么。只是,若是没将他看在眼底犯着了他,那就不成。
而乐王,若他没记错的话,近来乐王正愁没把柄可扯太子后腿,既是如此,那他就顺水推舟,让乐王借题发挥一下好了。
“噢。”丹心愈看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得天候似乎又变冷了些。
“另外,派人去一扇门,叫那个没用的捕头来这一趟。”在她走前,他又顺道留了一句话在她身后。
丹心想也不想地就问:“你又想骗他?”
“不,我只是想求证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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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如意奉父命回府后,时隔不过两日,全京城便因一事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即是……
右中丞之女,惨遭太子侍读退婚。
太子侍读退婚的借口是,未婚妻竟寄住于千里侯府上,与千里侯之间不清不白,再加上上官如意竟能与以克死人出名的千里侯处在一块,若非臭味相投,即是同是命中带克之人,太子侍读并不愿拿命去赌娶她过门。
无端端遭退婚的如意,在气怒无比的上官卿的数落下,一脸惨淡地被关回阁中不许她再出门,府中的夫人们,则因教女不当,日日在房里为她垂泪……
只是事实与表相,看在八月的眼里,有着一段很大的差距就是了。
八月僵硬地扯动嘴角,“真亏你还笑得出来……”
接连着几日待在阁楼上看着如意的笑脸,被府中夫人们哭声给吵到有点受不了的八月,实在是不能理解,她在闺誉全毁、往后恐无人敢娶她过门的这等景况下,她还照样笑得很开心……又或者该说,笑得比以往更加灿烂?
春暖花月夜,如意两手捧着茶碗,非常享受地站在窗边聆听每一院夫人们,和听到消息赶回府中的姊姊们的哭声。
她低首轻啜口香茗,“为何不能?”
也站在窗边的八月,两眼直盯着她,不禁回想起方才三名小姐联袂回府探视她时,她在三个姊姊面前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模样,可现下,在她那张干净的脸庞上,却半滴眼泪也无,相反地,她还笑得惬意无比……
她人前人后两种模样的性格,似乎……愈来愈严重了?
八月以指指向窗外,“小姐不觉得外头都已乱成一团了?”那日三位夫人在见着了她脸上的巴掌印时,还差点哭昏了过去呢。
“不,还不够乱。”这与她的目标,距离还差了那么一点。
“小姐遭退婚一事,定是传遍整座京城了,相信不久,很快就会传遍京外。”八月不忘提醒她,还有另一个更坏的下场。
“唉……”她一手抚着颊,好不烦恼,“我还挺担心这事没法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多亏有了八月那日刻意在街上为她大打出手,她住在千里侯府上的消息,这才能如她所愿地火速传至京中。
“你还嫌不够多人知道?”八月两眉攒得紧紧的。
如意笑笑地将手中的茶碗交给她,自顾自地离开窗畔来到书案后坐下,拿出上回她命八月去上官卿书房里所偷出的名单直瞧。
“小姐,你很开心?”八月整个人趴在案旁,两眼注意到她的嘴角始终微微往上扬。
“是呀。”这段日子,恐怕是她这辈子心情最好的几天。
八月在她把名单还给她时,注意到她又拿出自己另外誊写的一份名单,并提笔在上头一一删掉许多人,最后圈起了两三人时,忍不住问。
“小姐,这些人是……”
“咱们未来的财源。”在考虑了所有因素与朝中地位,并加以调查个人财富状况后,眼下这些人的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步青云要找的那些来路不明官银的主人。
“财源?”八月大大叹了口气,心灰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还谈什么财源?说不定,往后咱们主仆二人都得被老爷给关在府里了……”
“那我岂不就没戏唱了?”如意以掌拍拍她的头顶,“你放心,我想那个步青云应当还没笨到那种程度才是。”
“这与千里侯有关?”怎么会扯到他?
如意理所当然地颔首,“当然有,因害我被退婚的人就是他啊!”
“听人说……在小姐被退婚后,千里侯已成了众矢之的。”八月这才想起昨日府里与她通风报讯的婢女所说的这件事。
“甭替他操心,他禁得起这等小风小浪的,说不定,他还压根就没放在眼底。”她相当看好步青云的本事,“况且,以他的身分和诡异的命格,我想放眼全朝,也绝不可能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去与他兴师,要是有人不信邪嫌命太长的话,我不会拦他的。”
“说的也是……”就像她家老爷,明明恨步青云恨得半死,可偏偏又没那个胆量去找步青云为如意被退婚之事负起全责。
“对了,叫你偷的东西到手了没?”
“都在这了。”向晚时,偷偷溜出阁楼潜进老爷书房的八月,走去一旁拿出十几卷地图。
“办得好。”如意边说边将它们一一在桌上摊开,并开始研究起路径。
满心不安的八月,在她整副心思又要走远前,忙不迭地提醒她。
“小姐,老爷很快就会知道这些图不在他书房内了……”
“别紧张。”她移来烛火,打算在这一夜将这十几卷图上所载的路径全都强记背下来,“我今晚就将它们看完,你在天明之前将它们放回原处就不会有事。”
八月怀疑地看向她,“小姐……对图也能过目不忘?”她是知道她家小姐对书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一大堆纵横错杂、有山有水的路径图?
“不试试怎知道?”她向来就是很乐于接受挑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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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不会是……被利用了?
手中拿着左刚派人暗地里四下去打听、甚至是偷偷去上官府搜集来的详细报告,步青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他对如意总是感到不对劲之处。
“侯爷,人请来了。”站在厅外的丹心,在他将手中的纸张收妥时,轻声在外头提醒。
“叫她进来。”他将一头老是不肯乖乖扎上整理的长发甩至身后,端坐在椅里等着那个他派人上府对上官卿威胁,非见她一面不可的女人。
几乎可说是硬被人绑来的如意,一进厅,就察觉向来总是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的步青云,此刻面上正挂着百年难得一见的微笑。
“侯爷?”据她的猜想,眼下他的这号表情,若不是代表他心情很好,就是他可能已经气炸了。
“坐。”他以扇指向他正对面的客椅。
“侯爷找我有事?”她顺意坐下,一脸纳闷地瞧着这个比她原先预估快了几天,就将她自阁楼里救出来的男人。
说话不拐弯抹角的步青云,劈头就直接问。
“你算计本侯?”他万万没想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头一例,居然会是个女人。
如意顿了顿,随即漾出一朵笑。
“嗯,打从一开始。”看样子,他八成已经将她给调查清楚了。
步青云怀疑地绕高了两眉,“你这么老实?”他还以为她会一如以往的在他面前装呆呢。
她摊了摊两手,“因为在你面前说谎也没啥用处啊!”底细都被模透了,她又何须费劲去想一些没用的谎言?
“我欣赏你的直接。”他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谢侯爷。”
静看着眼前笑意再也不似以往呆傻,眼神也不再空洞的女人,步青云发现,在她撕去了伪相之后,她的眼眸比起以往更加明亮,而挂在唇边志得意满的笑意,也显得更加吸引人……他已经开始觉得派人去上官府硬将她架来,并且得罪了上官卿,是件很划算的事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瞒天过海大法,练得实在是很成功,只是,若她的刺绣工夫也能勤加练习些的话,那她也不会露出破绽了。
“你在暗地里做了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着。
“目前只做了一桩。”自行为自己倒了碗茶,也替他倒了一碗的如意,在将茶水捧至他身旁的小桌时,也不隐瞒地告诉他。
“只?”
“侯爷,你忘啦?”她朝后退了两步,笑笑地指着自己的额际,“民女曾说过,我一次只能记一件事,一回只能想一件事。”
他顺着她的诂意推敲,“意思就是,接下来你还想继续兴风作浪?”
“只是几件小事而已,兴风作浪还谈不上。”她朝他睐睐眼,拎起裙-走回原位坐下。
大抵已经将她的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全数推敲过一遍,并且得到了几种答案的步青云,很是欣赏她过人的勇气。
“从到头尾,你所想的,就是该如何对付我?”之前朝中是有不少人曾经试着想对付他,也有人想要利用他,只是,目前没有任何一人像她这么成功过。
她徐徐摇首,“不全是。”这只是附带的乐趣而已。
“-有何目的?”猛然将扇面一合,步青云双目炯炯地瞪向她。
“嗯……为民除害算不算目的?”她一手轻托着下颔,“或者,为百官除害?”
他警告性地压低了音调,“我再问一次,你想达成什么目的?”
“我怎会有什么目的呢?”她笑了笑,挥挥小手,推得一乾二净。
既然她不肯直说,步青云索性拐了个弯自行钓出答案。
“听说,你闺誉已毁?”为了败毁她的闺誉,这方面,她可说是下足了工夫和本钱,甚至还不惜去挨一记巴掌。
“是啊,这下可糟了。”如意一手抚着面颊,大大方方歌颂起他的功绩。
“那正是-的目的之一?”
她拱手致谢,“多谢侯爷助我一臂之力。”要是没有他,说不定她还真的得嫁给那个往后可能会妻妾成群的太子侍读呢。
敛去面上的笑容后,步青云的面色又再次恢复了以往的阴沉。
“啧,别一副被坑了的模样,从头到尾,我可没逼过你哟。”如意不以为然地摇首,“当初我曾大力阻止过你了,是你硬要将我在此住下的,记得吗?”她打一开始就都没逼他入局,是他自己硬要跳进来的,这能怪她不妥善利用吗?
步青云不语地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习惯性地拉来她的一绺发,缓缓将她拉近他的面前。
“你,认为本侯会任你算计吗?”他低首逼近她的面前,一双黑眸直盯着她的。
“侯爷,民女说过,我一次只能专心于一事。”她慢条斯理地抢回自己的发,自信十足地朝他笑了笑,“只要我下足了工夫,我相信,即便是你,也无法阻拦我要做的任何事。”
他冷不防地问:“你并不想嫁给那个已连纳两房小妾的太子侍读是不?”
她怔了怔,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也老实承认。
“是不想。”那个在她颊上留下一个巴掌印的男人,他那两名新纳的小妾若要,那就夹去配吧,她可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可惜。
他修长的食指抚过她曾遭打过的面颊,在她要侧首避开时,迅即以两指握住她的下颔。
“你也不希望你爹再为你安排任何婚事?”
她沉默了半晌,而后,愉快地轻问。
“侯爷,在我伴在你身边那么久之后,你认为,世上可还有人敢娶我过门?”不要说是嫁人,眼下就连走在路上,他人也不愿同她走在一块,这等成果,那日她就已经亲自上街验收过了。
他微眯着眼,“你想逼我娶你?”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你,请别太自抬身价。”她挑高黛眉,敬谢不敏地挪动身子离开椅内。
“利用我?”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不可一世的问:“凭你?”
“侯爷,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老实话。”如意很乐意泼盆冷水让他清醒清醒,“我已经利用过你了,谢谢。”
站在她面前与她对峙的步青云,不语地瞧着这名能藏就藏的伪君子兼大家闺秀。
天底下,会玩手段之人,的确不只是他一个……而她也几乎骗过了他。伪君子这一职,她扮来还真的挺合适的,不似他,他天生就是个不掩其相的道地小人,他才不在乎杀人两手会不会沾血,也很少假手他人去达成目的,可她不同,她是事事由他人代劳,并且让他人来扛起责任。
某种跃跃欲试和热血沸腾的感觉,徐徐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扳扳十指,心情甚好地看向她。
“很好,咱们的梁子,结下了。”无聊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有人来让他的生活增添点乐趣了。
如意款款颔首,“这是民女的荣幸。”
“在我面前,你未必能有胜算的。”不是他太过自信,亦不是他太过高傲,而是,真要惹上了他,他保证,他绝不会轻易就让她月兑身,哪怕是她身上有着福神罩顶也一样。
“胜算?”她听了,忍不住掩嘴笑出声。
“你笑什么?”
“候爷,你知不知道世人是如何看待我俩的?”她很好心地向他分析,“在世人眼中,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在百官眼中,你则是个小人和灾星。而我呢,不过是个无辜遭到退婚的大家闺秀。”打从一开始,她就把哀兵这立场傍站得稳稳的,而他呢?
“这又如何?”
“侯爷,你在明,我在暗。”如意挑战性地朝他扬高了下颔,“你说,我俩胜算,谁较大?”
即将西下的夕日,刺眼的红霞,穿过窗棂,静映在如意的面颊上,凝视着她的步青云,只是不语地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底,而如意则是在他似无意再开口说话时,朝他欠了欠身。
“民女告辞了。”
侧首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厅堂的身影,步青云头一回觉得,在他的生命中,那人总是缺席的空位里,其实上天仍为他保留了个位置,可以将某个人放进里头,而那个人,并不会因他的噩运而离席,也不会因为恐惧而转首离去。
他并不想放过,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