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吵。
睡得不是很好的花咏,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总觉得身边似乎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一直不停歇的耳语,吵得她没法再继续睡下去,她侧过脸调整了姿势,试图再觅一回方才的梦境。
就在方才的梦中,她见着了一名男子,他似乎隔着什么仰首看着她,而后当她眼前某种透明的东西破裂后,他伸出双臂接住了她,不知为何,她觉得梦中的这名男子,面容看起来好清晰,一点也不像梦中人……
原本细细碎碎的低语声,在她一径地想在梦中再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脸庞时,再度自她的耳畔传来,且音量愈来愈大,迫不得已,她只好舍去那名她所追逐的梦中人,张开眼看看四下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不熟悉的大量烛光射进她方张开的双眼,她连忙合上眼避开那刺目的感觉,过了一会,她又张眼试了一阵,在好不容易能够捉住扁线的明暗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仍是惺惺忪忪的花咏,脑际一片空白地看着俯身低首看向她的众人,在意识逐渐清醒时,她豁地一骨碌跃起,而后因全身酸痛而敛紧了两眉。
像是身躯过久未动过般,她清楚地听见四肢关节正咯咯作响,一阵晕眩感直冲上她的脑门,令她眼前蓦地一片黑暗,她将两手撑按在床榻上努力地换息,试图平定下胸口过快的心跳与一身的不适,突然间,那一道道笼罩着她的人影,又再次向她靠拢,她一手抚着额,在回过神来时,飞快地伸出另一手探向身旁,但在空空如也的床榻上并没找着她惯用的随身武器。
措手不及的心慌顿时涌向她,她深深倒抽口气,下意识地往床里缩,直到退抵至角落再无处可退,她赶紧握紧双拳防卫性地搁在胸前,一双明亮的大眼,来来回回地看着眼前这些将她包围的陌生人。
结结实实守候了睡美人一日,却没料到,他们所期待的睡美人,在一清醒时就被他们给吓得白了一张秀颜,还缩躲到角落里,这让苦心等待她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都是你!”一室寂静中,奉命守在榻前的幽泉首先朝一旁的乾竺开火。
他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没事长得那么丑做什么?生成这副德行,你当然会吓到她!”幽泉说得振振有词。
“你还好意思说我?”乾竺也老大不爽快地同他杠上了。“明明就是你眼珠子太大,还一直瞪着她瞧,才会吓到她的好不好?”
转眼间,一室的寂静霎时远走,人声沸腾得有若菜市,每个男人都脸红脖子粗地责怪着彼此,互怪都是对方吓着了她,将还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的花咏晾在一旁,全心全意地吵得痛痛快快。
意识已全然清醒的花咏,愣眼看着眼前这票男人,吵着吵着,竟连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全都供上战场,这让她霎时忘了她先前想防备的是什么,专心地听起他们互相数落的内容。
“咳咳咳……”药王清了清喉咙,镇下一室吵杂的声浪后,抚着下巴严肃地开口,“基本上,长得离谱不是你们的错,但这样吓人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当下众人二话不说地将所有的火龙眼都集中瞪向他。
药王不痛不痒地推开身旁的一票男人,站在榻前弯,对这名他们好奇已久的神秘客祭出职业笑容。
“请问姑娘芳名?家住在哪?”既然马秋堂不在此,他这黄泉国的二当家,理所当然该代为招呼一下贵客。
瞧了半天,在这些男人身上并没察觉到半分敌意,原先犹有不安的花咏遂缓缓放下了警戒心。
“我是花咏。”她一脸好奇地看着四处,“你们是谁?我在何处?”
药王先命人奉上款客的热茶,然后向她说明,“这里是黄泉国,我是黄泉国的宰相药王,同时也是黄泉国国王马秋堂的表兄,-会在这,是因我表弟将-自圣地底给抱了回来。”
“马秋堂?”她在接过茶碗时愣了一下,满心不解地蹙紧眉心,“黄泉国的国王不是马秋堂。”什么马秋堂?听都没听过。
“啊?”不在预料中的答案害药王呆了一下,脸上客套性的笑容也随之僵住。
她正色地继续补充,“黄泉国的国王应是马沃堂才是。”在她的记忆里,黄泉国马家的主人,不是才在最近生了个继承的子嗣吗?可那个小女圭女圭的名字也不叫马秋堂,这些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这下药王就连脸上的僵笑也维持不住了,在他身后,原本还兴匆匆等着她醒来与他们聊聊的众人,同样也不发一语地盯着语出惊人的她,而在远处的房门口,正欲走进客房里的马秋堂,也因她的这句话而止住脚步停站在门边。
“她……”幽泉压低音量问向乾竺,“在说什么?”
一脸呆滞的乾竺摇了摇头,与其它人一块无言地转首看向理解能力较强的药王。
药王深吸了口气,探出两掌要身旁的人先等等后,恢复镇定地开口再问。
“能不能向-请教几件事?”
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的花咏,在他正经的表情下,搁下手中的茶碗向他颔首。
药王首先朝她伸出一指,“试问,当今地藏由谁主政?”
她想也不想就月兑口而出,“当然是女娲殿下。”就算地藏有三国,三国又各有国王,但这三位国王仍属女娲麾下,千年下来不都是如此吗?
明显的抽气声整齐地在室内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心慌意乱地拉着站在最前头的药王,然而还没把话问完的药王只是抬手示意他们再缓一缓。
他又对她扔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现下全三道人皆知的大名。
“-可听过帝国的四域将军?那四位将军分别叫啥名字?”在三道神子被逐出中士后,四域将军即接手六器将军守卫帝国四方,而原先替皇帝打下江山的六器将军们,则改编到皇帝的麾下。
报咏一脸茫然,“四域将军?那是什么?”帝国不就只有六器将军吗?哪时起又有什么四域了?
绑头那一票拉着药王衣衫的人,在听了后,手上的动作不禁拉得更急了。
“那……”药王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对两界之战知道多少?”
“战事不是才方启?”她一头雾水,愈答愈觉得这人尽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众人干脆一鼓作气地把药王给拉过去。
药王慌慌张张地扯住裤头,“喂,再拉裤子就掉啦!”
脸上写满紧张的众人,将药王团团围住,闭上了嘴直瞪看着他。也不知该怎么办的药王很无奈地看了他们一会,自眼角余光中发现了站在远处门边的马秋堂后,他顿时将脸一转,以十万火急的目光向马秋堂求救,岂料马秋堂只是朝他努努下巴,根本没打算接手解决问题。
我去?药王火大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无言地问。
就是你。马秋堂两手环着胸,对他点点头。
只觉倒霉透顶的药王,烦躁地以指梳了梳发,半晌,他重新振作起精神,开始对身旁的人们分配起工作。
“你,去把长老们都给请过来。”他扬着手指点名并迅速分派,“你,去把地藏的族谱、还有关于女娲的书册全都搬来,动作快!”
安排好了待会准备求证的种种后,药王再次转首面对自家表弟带回来的烫手山芋。
“方才-称女娲为殿下,请问……”他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她一回,“-与女娲是何关系?”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在称女娲为殿下?女娲不过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而已吗?
报咏顿了顿,不动声色地隐瞒了部分的事实。
“我是殿下的婢女。”
药王笑咪咪地再问:“-能证明吗?”
她有些疑惑,“证明?”这种事还需要证明吗?全地藏的神子不都知道她的身分?就算没看过,也该听过她的名号吧?
“口说无凭嘛。”开什么玩笑,要他相信,那就把证据拿出来先。
报咏沉默了一会,朝他伸出两掌,将两只掌心并在一块给他瞧瞧手中的刺青。
“这够不够证明?”
“这是……”药王愣愣地看着两朵纹绘在她掌心中,色彩艳丽得有若货真价实的火焰。
“殿下亲自为我们纹上的。”她看着自己的掌心解释,“普天之下,仅四人有之。”
药王忙不迭地回首,看向身后那票正在努力翻找着女娲传说的众人,不一会,其中一人捧著书册在对照完她手中的纹焰,与书中记载早已失传的图形后,拚命向他点头。而当被请来的长老们踏入房内,听完、看完眼前的一切后,这群老得都快作古的长老,脸上同时出现了欣喜与讶异的神情。
“最后一个问题。”药王力持镇定地再次面对她,“告诉我,-怎会被封在地底?”
膘沌纷乱的记忆,犹在她的脑海中浮啊沉沉,花咏一手扶着额,想了半天依稀只亿起了一些。
“开战前,殿下将我带至地底,命我守护冥斧……”她说着说着,赫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东西,随即紧张地扬首四处寻找,“冥斧呢?是谁将它拿走了?”
“-别急,冥斧没事,那玩意目前在我表弟的手上……”药王抬起两掌安抚着她,然后扭头不耐烦地朝身后大喝:“喂,到底找到了没?”
努力翻阅女娲族以及支族族谱的乾竺,在众人齐逼而来的压力下,总算是在一堆因年代久远而模糊的字迹中,找着了尘封已久的过往。
“找到了!”
“-等等。”药王笑笑地对她说着,接着脸色一换,赶紧回头往人群里钻。
摊放在桌案上泛黄的史册里,众多细小、字迹久远的墨迹中,有着一行醒目的人名,众人凑上前一看,不禁纷纷变了脸色,药王小心地捧起书册,压低了音量。
“女娲四神婢,圣咏、歌咏、絮咏……”药王愈念脸色愈惨淡,“花咏。”
众人无言地看着古老的史册,再沉默地转首看着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花咏,这才发觉马秋堂自地底给他们带回了何种麻烦人物。
天哪……
百年前的人?跟在女娲身边,并在地底睡了百年的地藏先祖?
“好……”药王忙不迭地安抚着众人,“冷静,咱们大家都先冷静点……”
“现下怎么办?”从没遇过这种事,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的幽泉,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拉着他的衣袖。
也很想问该怎么办的药王,二话不说地扭头看着站在门边啥都不做的马秋堂,可没打算出手帮他的马秋堂,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咏,还是执意对他们来个袖手旁观。
“臭小子,每次都叫我扮坏人……”光看他的表情,就很懂得要认分的药王,不禁在嘴边咕哝。
等不及的众人,在他还在嘀嘀咕咕时,很不讲义气地将他推上前解决麻烦。
“听着,我必须告诉-几件事,但在我告诉-之前,我希望-能先瞧过这个。”在她面前站定后,药王将一本黄泉国王室小心保存的族谱交给她阅览。
“这是什么?”花咏不疑有他地接过。
“这是黄泉国王室的族谱。”药王帮她翻到重点页,并指着上头的文字,“-所说的马沃堂在这。”
报咏的眼瞳登时顿止在文字里,先前一点一滴累积在她心头的疑惑,霎时成了一团令她难以招架的谜团,面色丕变的她,抖着手,突然觉得手中物沉重得令她无法握稳,她屏住气息,续往下看,但一个个侵入她眼中的陌生人名,却像一双力道强劲的大掌,一下子揪紧了她的心房狠狠捏拧。
药王狠下心在她的身旁说明,“如今黄泉国国王乃马沃堂后代马秋堂,-口中的马沃堂,早在百年前两界之战时已战死。”
她猛然扬首,“百年前?”
“对。”为她受打击的模样,药王放软了音调,“或许-会很难接受这件事,可是请-相信,对于-的出现,我们同样也很难接受。”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像支利箭在那瞬间纷射过她的双耳,血色自她的脸上散去,她强忍着心房隐绞的疼痛,看向药王那双带着同情的眼眸,像是要确定般,但在那其中,她得不到一个能让她此刻感到落实或心安的答案。
她颤颤地向他摇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明知这很残忍,但药王仍是将她不知的现实全数在她面前摊开来。
“当年的两界之战,神子战败,遭人子全数逐出中土。如今时隔百年,三道神子分居于中土外东、北、西三地,神子已不再统治人子,而人子所建的帝国,已正式统治中上有百年之久。”
报咏怔怔地张大了眼瞳,如遭雷殛,遍体生寒。
不可思议的寒意,自她双脚一路上涌,似潜进了她的血脉般,密密麻麻地爬遍了她的全身,或许是心惊,也可能是恐惧,她说不出此刻占据她躯体的那些究竟是什么,总之它们在她所能感觉的每一处,以利锥钻刺,以鞭频笞,将她撕裂成一片片后,再将血肉模糊的她兜在一块,要她看看,那是现实,那是她得去受的疼。
“我不信……”她失神地喃喃,仿佛在此刻,也只能用此寥以掩盖那已不可改变的过往。
“很抱歉,但-手中正握着事实,-已在地底沉睡了百年。”药王叹了口气,“无论-信与不信,这皆是真的,我没必要欺-骗-,我只是在告诉-一段已过去的历史。”
像是双手被烫着了般,花咏悸惧地扔开手中的族谱,当族谱落地的声响传至她耳底时,她的两耳像是狠狠地被撞击了一下,在撞击过后,悄生的火光在她心中燃起了最猛烈的烈焰,阵阵火光中,她看见了即将被焚毁的一切。
“殿下……”她紧握着拳,执着地要再聆听另一则未宣判的死刑,“女娲殿下呢?”
“女娲与天孙皆在战中战死,海皇则选择了沉睡,至今尚未苏醒。”药王不忍心地别过脸,“至于女娲其它的神婢……也已随女娲在战中战死。”
必忆的潮水在他的话落后,再次回到了花咏的身畔,低低浅浅地为她唱着悲切的潮音,她想起了那夜姊姊们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想起了那个最后团聚的夜晚。
那夜大姊面上的欲言又止,放心不下;二姊哽声不语,甚至不忍去看;三姊哭得难舍依依,泪湿衣衫……
答应大姊,无论日后发生何事,-都会笑着面对。
笑着面对?
怎么面对?她所拥有的小小世界,在她醒来后已灰飞烟灭,无计回首。
那曾拉着她的手、拥抱着她的姊姊们,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甚至可以想象,她的姊姊们是如何而死的,誓言永生守护女娲的她们,定是挡在女娲之前为她而死,而她们所倒下的地方,或许就在她没跟去的沙场上,就在她们不让她一同留下来的过去里……
哽咽得疼痛的喉际,像是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冒涌的珠泪滑出她的眼眶,在一片凝滞堵塞的伤心中找着了唯一的出口,汩汩地滑落她的面颊,滴落在这块百年后她所不识的土地上。
“-……”药王试着要安慰她,朝她伸出的手,却在下一刻被她挥开。
庇开他的手、赤脚跃下床杨,忍着一身的不适、一腔的心碎,花咏不顾一切地奔向这间房里最近的出口,漫无目的地直往外头冲去,而被她突如其来举动愣住的众人,则是一时之间忘了要反应。
“拦着她……”药王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还不快拦住她!”
陌生的宫景与人们,一一闯进花咏没有准备的眼底,她像只陷入迷阵的迷羊,在复杂的宫廊上四处乱窜,当心跳声大得令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时,丝丝的光芒自她的顶上洒落而下,她顿时确定了方向改往上跑,提气快速飞奔,将追着她的人们远远甩在后头,在无尽的石阶上奔跑了一阵后,她伸出两掌一鼓作气击开上方锁住的门扇。
乍开的门扇携着一束东的日光射在她的身上,阵阵清风迎面而来,她怔住了脚步站在宫阁最顶处,难以置信地看着脚下的一切,在她眼前,是一处她从未见过的地域国都。
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天空,没有太阳,藏身在地底的这座伟大地都,有着整齐若棋盘的街道与民居,环绕着街道的河水,在顶上天井落下的日光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这儿甚至有着成荫的绿树,起伏的山峦上还种植着果树与一丛丛的竹林。在地都的城郭外四处,通往地底四面八方的地道,就如同地上那些她曾看过的大道般,唯一不同的是,处处明亮一如地面上的这儿,是靠一面面设置在天井下方的铜镜,投射至大街小巷中的铜镜,以光反射而照亮整座城市一如地面上的白昼。
这不是她所知的黄泉国。
风声中,杂乱的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脑际一片空白的花咏,双目无神地回首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她的两脚,在他们的目光下开始往宫阁的宫栏处退去。
“-别伯,我们不会伤害-的……”幽泉边喘着气边向她解释。
乾竺直向她招手,“对对对,有话咱们可以慢慢说,-先过来,别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然而她却听不见、看不见他们,焰泽似的发丝飞掠过她的脸庞,那些她方清醒时忆不起的记忆,在这当头,也不管她愿不愿意,能不能接受,像幅绘卷般地在她脑海中摊展开来,逼痛心疾首的她一一过目。
她想起来了,在女娲即将率众开战的前夕,她们四姊妹被带至黄泉国的地底晶林中,女娲将手中的神器交给她,并对她下了令,而后她们不顾她的声声哭求,任女娲强行将她封印,并施法令她永远的离开了她们……
她凄恻地摇首,“这不是真的……”
是的,这一切只是个谎言,她并未醒来,她仍在她的噩梦中尚未苏醒,一定是的,因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她不能留在这,她必须找到女娲,找到那些未来得及与她告别的姊姊……
只是,她们在哪儿呢?
四下寻找的她,跨过宫栏,在风中仰起脸庞,急切地想找到那条回家的路。
“别跳,别跳呀……”慢一步赶到的药王扯大了嗓门,“快拉住她!”
飞快扑上前的众人,在指尖碰触到她的衣袖前,她已一跃而下,众人的惊呼声未止,一抹熟悉的身影飞快地自底下另一处的宫廊上跃出,准确地在空中截住她,他在接到人后,两脚在屋檐上一顿,借力再跃至下方的另一座宫廊上。
“-说女娲命-守护冥斧,-不顾那对冥斧了吗?”不善沟通,只善行动的马秋堂,在站稳后问着怀中的女人。
报咏茫茫然地抬首,首次在这陌生的世界里见着了唯一一张熟悉的脸庞,是那张在她梦中清晰无比,一模一样的脸庞。
她怔愕地看着他,“我见过你……”
马秋堂愣了愣,随即想起当时在地底,似乎曾见她张开眼看过他一眼。
“你在我的梦里。”她喃喃低语,伸手轻触他的脸庞,像是想证实他的真伪。
“是我拿走了冥斧。”他徐声解释,一下子将她的梦打醒。
指尖触及他的温度后,花咏这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并在他的话里,明白了继女娲之后,是谁成为冥斧新一任的主人。
“你是谁?”她想退开,但他却紧揽着她的腰不放,令她无可避免地直视着他。
“马秋堂。”
“大人,天宫的使者来了。”
次日清晨,接待完突然造访的贵宾后,幽泉来向身兼宰相的药王通报时,一进议室厅里,他首先见着的就是一屋子乱成一团的人们,与扮着一张大黑脸吓人的药王。
“来这做啥?”心情恶劣的药王,边问边把烟圈吐至他的脸上。
“他们……咳,他们有要事与王上相谈。”他咳了咳,在药王又吞云吐雾前赶紧把口鼻掩上。
药王回头看了眼坐在桌畔边等消息,边沉默地盯着神器沉思的马秋堂,接着想也不想地就代马秋堂回绝。
“王上无暇。”
幽泉为难地皱着眉,“但……”难得天宫的人愿意打破成见来地藏,还主动拉段要与王上商谈,若是错过这回机会,恐怕就不会再有下回了。
“照办就是,没什么但不但的。”他烦躁地挥手赶人。
“天宫的使者也说了,王上若无暇,请药王大人——”
为了个女人已经一整夜没睡的药王,在他还没把话说完即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将泛满血丝的双眼直戳向无辜的他。
“你没见你家大人正和王上忙着找人吗?”为了那个平空消失的女人,他不但已将整座王宫给翻过一逼,还派人在地都里四处寻找,偏偏就是不知她到底上哪去了。
“找谁?”处于状况外的幽泉咽了咽口水,有些怕怕地看着张牙舞爪的他。
“还不就那尊咱们地藏的先祖?”也不知那个睡了百年的女人究竟在搞哪门子的鬼,他家表弟好心好意的把她自地底弄出来,结果她在睡醒后,先是给他们来个跳楼,以为安抚了她的情绪后,她连个谢字都没有,下一步就是趁夜给他们搞失踪。
“花咏不见了?”他呆愣了一下。
“你没见着现下全宫上下的人都在找她吗?”药王愈吼嗓门愈大。
“那……”无端端挨轰的幽泉,好不委屈地再把问号奉上,“那天宫的人怎么办?”
“那尊被长老们供起来拜的先祖都还没找着,谁有空去管天宫想谈些什么?”懒得再多废话的药王,干脆两手扳过他的肩,再火爆地一脚将他踢出门外,“去告诉他们,本大人没空,叫他们改日再来!”
比起年纪长他一截,却还是毛毛躁躁的药王,马秋堂就显得较为沉稳从容。
“冷静点。”他的坏毛病就是心情一下好就踢人。
药王抓着发,“怎么冷静?那女人可是咱们黄泉国的国宝啊,你以为这种国宝是你随随便便在地底挖一挖就找得到的吗?”为了那个女人,他已经被那票长老结结实实地骂了一整夜,要是真找不到这个女娲时代硕果仅存的女人,他打哪去给长老们另找一个先祖?
“王上。”就在药王又开始鬼吼鬼叫时,被马秋堂派出宫的乾竺已回到他跟前回报。
“如何?”
“启禀王上,她没通关……”乾竺边说边抹去一头的大汗,“东南西北四个关口和八条水道道口,同样都没有她的踪影。”
马秋堂听了不禁竖紧眉心,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初醒乍到的女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夜之间消失在他的地盘上,让他翻遍了整个地都找不着,她是生了翅不成?
乾竺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在想,她该不会……”
“直说无妨。”马秋堂朝他颔首示意。
“她不会是到地上去了吧?”既然地底找不到,那地上呢?到目前为止都没人去地上找过。
“怎么上去?”药王头一个反驳他的话。“通往地面的国门重有百斤,别说个女人,就连咱们这些大男人也要数人才能打开,更何况还有重兵固守在门前,就算她没走国门,自关口或水道走,那也早被人给拦下了。”
“这……”乾竺搔搔发,把话全都吞回肚子去。
然而马秋堂却在听了他的话后,怀疑地起身走至窗边,抬首看着宫顶上为让地面上的目光能够照射下来,而开凿的一座座天井。
他朝后勾勾指,“药王。”
不明就里的药王走至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随他一道看去,赫然发现,宫殿某一角的宫顶,与天井的距离约莫只有数十丈。
药王僵硬地扯着唇角,“你说笑的是吧?”就算能从天井出去,可这么远的距离,寻常人根本就不可能跳得上去。
“我有那个心情吗?”马秋堂横他一眼,转身问向乾竺,“史册上可有记载她的故乡在哪?”
“等等……”乾竺连忙冲至桌畔,手忙脚乱地在书册里东翻西找。
药王瞄了瞄马秋堂,“你肯定她会去那?”
“按常理推断,她应该会去。”将心比心,换作是他的话,他也会这么做,至少他会亲自去证实一番,才会命自己相信。
“她的故乡在罗布陀!”埋首在书堆里的乾竺兴奋地大叫,张亮了一双眼看向马秋堂,“王上,那里距我国只有五里。”
“我去找她。”马秋堂起身向药王吩咐,“你在这等消息。”
药王苦哈哈地在他身后摇手恭送,“这回找到了后,你就想个法子,别再让她做出惊人之举了。”
“我试试。”马秋堂取来御漠地风沙的披风边说边披上。
步出宫门跃上为他备妥的马匹,马秋堂策马直奔地面的国门,在数名守门将合力开启国门后,眼前迎接着他的,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此时在花咏面前的,也同样是一座沙漠,一座,她觉得很陌生,不得不怀疑自己身在何处的沙漠。
靠着记忆,走过百年来风貌已改的黄泉国国土,花咏在蔓延似海的漠地里找到了她的故乡,可她在这并没找着记忆中的家,而是只找着了在一大片沙漠中荒废已久的城市遗迹。
风沙过眼,被风携来的沙粒颗颗打在脸上,令人要张开双眼都有些困难,但花咏仍坚持地张大双眼看着前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试图想追认出一些过往。南风吹扬起她的发丝,她身上的白裳也不住地在风中舞动,四下一片默然的沙漠,没有告诉她丁点曾发生过的故事,只肯透露出已渺的岁月到底走了多远。
她原以为,在看到了故乡后她就能稍稍安心一点,可她万没想到,来到这一见后,触目所及的种种,令她差点失声哭出来,她惶惑不定的眼眸一一落在眼前所见的景物上
遍地的残石碎瓦,几乎遭大漠的风沙所吞噬,只剩几座不肯倒下的城垛顽固的露出在沙丘外,默然地接受大漠的摧残。以往这儿不是这样的,这里有着一座处处涌泉的雄伟绿洲城市,女娲和她所认识的人们就住在这儿,大漠的风沙吹不进这里,在城外甚至还有一眼望不尽的草原,可曾几何时,无情的沙漠取代了一切,将她所拥有的记忆,全数埋葬在看不完、淘不尽的黄沙里。
她的双眼漫无目的地流浪,以往女娲避居的雄伟宫殿,没有;宫旁的白榆树,没有;自宫外通向四方,总在风中招展的绿柳,没有;那一片收藏了她心事的草原,也都不见了……她所知的一切皆尽消失,无论她的双眼落在哪一处全都是陌生、皆是面目全非,她找不着任何一样可让她心安的熟悉事物,有的,只是占领大地漫无边际的风沙。
顶上浮云轻掠过穹苍,似朵朵力催迷子返乡的归烟,但沧海桑田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岁月里,像子夜里的一尾鱼儿偷偷地滑曳溜过,没有告知她任何消息,她仓皇失措地站在原地,像头不知去向的歧路亡羊,不经意地闯进了她不该进入的异域,就再也找不着回家的归途。
淌下的泪珠在沙地上形成点点的浅印,她心痛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家园,懊丧悔恨顿时占据了她整个胸臆间。
当年为什么没个人来告诉她,别轻易离开故乡?因为她不知,她这一走,就走了那么远、那么多年,她并不知道,一旦松手放弃了手中所拥有的,就再也无法再次挽回它。
一幕往昔熟悉的画面取代了眼前数之不尽的黄沙,她还记得,那日在刺眼的阳光下,女娲那头耀眼的红发如火焰似的,干燥的风儿将它吹散,丝丝色泽光滑的发丝,衬着顶上蔚蓝的晴苍……
就连她的记忆也都已成了历史……
难以拘管的泪滴在风儿的吹拂下滑过她的两颊,可停留在颊上的泪,很快就被这座焦渴的沙漠狼吞虎咽地吞噬掉,就连一丝泪水也不肯留给她,脚下发烫的沙粒令她真真正正体会到,这种灼伤刺痛人的彻底孤独,将从此烙印在她的身上,无论先前她再如何自欺,再怎么怀抱着一丝希望,到头来,仍是只徒留一地的黄沙,与她无言地对照着伤心。
许多生生死死的念头,在心房极度刺痛的片刻间掠过她的脑海。
人们不都说,心碎欲绝吗?那么为何此刻她胸坎里的那颗心,仍旧规律地跳动着?假若她屏住棒吸、闭上眼睛,一直站在这片沙漠里,是不是这些摧毁了往事的风沙,就可以将她埋葬在同样的往事里?是不是只要她一直站在这里,她就可以等到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过去?
只要她一直站在这里……
清脆的铃声隐隐自风中传来,远处沙丘上,一队队不知欲往何处的商队载运着商货远行,几串足迹扰乱了沙面上的平静,系在骆驼上的驼铃声,则伴着无根的风沙,孤零零地声声在大漠里作响。
踩在沙地上的马蹄声,很快即遭沙面吸收了,顶着强烈烧灼一身的日光,花咏缓缓回首,看着找到她的马秋堂,正下马朝她走来。
她将他的身影留在身后,继续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不一会,一只水袋递至她身旁,似要她先解解渴,但她没接过,反而向前迈出了已快力竭的步伐。
“-要上哪?”马秋堂跟在她的身旁问。
报咏抬首看着前方的沙丘,不语地踩着易陷的沙粒朝它前进。
“在那后头不会有女娲,也不会有-的亲人。”侧首看着她执着的目光,马秋堂不得不劝上一劝。
“在那后头有着什么?”她吃力地拔起深陷在沙中的双脚,额上布满了汗珠,与她先前已干涸的泪珠混合在一块,分不清汗与泪,就像她与这个世界般,她再也分不清谁是现今谁是过往。
“还是沙漠。”
报咏听了,更是奋力前行,就算在那后头有的只是同样的沙漠,她也非得亲眼看看不可。
看着她在沙丘上挣扎的小小身子,走得万般辛苦,在令人恍惚的热气下,马秋堂把她的身影和另一个记忆中的身影重叠了,他深吸口气,赶上前在她欲跌下时拉起她的臂膀,他本想拉她往回走,但她在站稳后又再往上爬,他只好跟在她的身畔,任她去亲眼见证现实。
焚烧般的南风仿佛要灼痛人面,总算爬上沙丘顶的花咏,瞠大了眼眸看着眼前一座又一座数不尽的沙丘,就这么在风中躺卧着,在那里,没有任何她想寻找的东西,有的只是更多的伤心,更多掺着泪水而堆起的遗迹。
马秋堂静站在她的身侧,不语地看着她。
在她那双眸子里,似藏躲了千言万语,他猜想着,或许是几则曾经属于她的故事,也可能只是一些令她心碎的记忆,这般看着她,他觉得她像一幅尘封了百年的历史书卷,自灰飞烟灭的时光洪流中醒来,四下一看,发觉早已人事皆非,唯独她还被留在历史里没有走开。
他不禁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将她自地底带出,若是不唤醒她,那么她仍会在那段被永远停留的岁月里安睡,不知任何忧愁,不必泪流伤心,而不是得在清醒后,狠狠的逼自己去承认不愿发生的现实,然后惶惑不安地继续面对茫茫未知的前途。可当时封住她的晶柱已毁,他若是对她置之不理,没将她一并带回黄泉国,或许她可能会因此而死在地底无人闻问,亦无人知晓。
救与不救皆是两难,他进入圣地,只为神器,他从无意闯入她的世界,也无意让她闯进他的世界里,只是这事由不得他,同样也容不得她选择。
疲惫与打击已至一个极限,再也站不住的花咏跪坐在沙里,任风儿将她的长发打散,一下又一下地鞭打着她的面颊,她不想再移动自己分毫,也不想再知道更多,她甚至想让自己成为大漠里的一粒风沙,不必再对命运挣扎或是抵抗,就这么留在这里,再被吹散至她不必再去多想的故里里。
“回去吧。”马秋堂弯着身子,柔声地劝着。
“回去哪?”她木然地问,游离的目光飘无定根。
惫能上哪去呢?眼前的这些就是她的归处了,而她所拥有的,也只剩下这些残迹了。
无法回答的马秋堂,沉默了许久,将身上的披风仔细地披盖在她身上,而后蹲在她的身畔转过她的面容,直视着她泛着泪光的眼瞳。
“-在想什么?”
“我想和她们在一起。”隐忍许久的她一开口,成串的泪珠随即落下。“我不要只有我一人被留下……”
聆听着那令人心痛的细碎哭声,马秋堂伸出一指勾留住她落下的泪滴,而后将其它纷落的泪滴盛在手心里,在她哭得难以自抑时,他伸出双臂将双足已被烫伤的她抱起,面对面地看着她的泪眼问。
“那么,我不就无法遇见-了?”
透过薄薄的泪雾,花咏强忍着鼻酸看着他在阳光下的脸庞,在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清楚地映照着她自己,就在他将她压进他的怀中,抱着她走向马匹时,她听见了自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从前。
就像以往在大姊的怀抱里般,没有纷纷扰扰,只有结实的拥抱与令人安定的心跳声,漫天漫地的温馨就存在这双手圈起来的臂弯里,外头的风雨打不透、沙粒吹不进,只要她一如以往地闭上眼,就将什么事都没有。
攀上马背并将她抱稳后,马秋堂低首看着怀中抽泣的她,他将她身上的披风再盖妥些,免得日光会晒伤了她,当他策马前行时,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在他的指尖与掌心上,还残留着她那泪滴的触感,一种无言的情绪,顿时将他给掳获,勾曳出那份藏在他心底多年的往事。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再将她抱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