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法王说,在那之后,耗损了泰半法力、身负重伤的鬼后,要求神界交出斗神无冕给个交代,并同时要求天帝将无冕手中所拥的剑灵交予三界,由三界重新封印于神界尽处,再不得重见天地,可出乎众界众生预料的,天帝竟断然拒绝。
为了颜面,也为了斗神不惜毁伤鬼界也要夺刀灵一事,不满彼此已久、老早就只需要一个借口的神鬼两界,不愿遭他界看轻的状况下,战事一触即发。
单单只为斗神一神,已是元气大伤的鬼界,本是全力反对鬼后为出一口气而向神界掀战,可就在鬼后不顾一切命统辖内的十八层地狱众阎罗,与十八层地狱外众地狱里遭到永生囚禁、法力强大无比的鬼囚们也加入应战的行列后,本就不甘同伴遭杀的鬼界众鬼,亦感染了鬼后志在必得的心情,动员了鬼界上下,也要参与两界之间期待已久的一战。
但那可不包括他们。
法王并不是很清楚,那个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的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究竟在鬼后面前对他们说嘴了什么,因在鬼后亲自击退了斗神、平定下了整座鬼界之后,鬼后旋即颁旨,永远罢黜护驾不力的座前六部众于鬼界之外,再不许他们返回鬼界一步亦不许投胎,铁了心要他们自此之后流落于人间与众界之中。
对于这事,法王与广目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西歧和其他师弟,在深明鬼后的性子下,即使不明白为何遭诬遭黜,到头来,他们也只能咬牙接受后令,随著法王他们一道离开了鬼界。
而这一切,滕玉都是在事情已成了定局之后才知晓,因在战中遭神之器所伤的他,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数月之久。
在滕玉重伤的这段期间,为了滕玉也为了子问,广目与西歧镇日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一迳地天天哭、天天等,除了哭声外,这座失了欢声笑语的山庄,一直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身子款款落定在曾来过两回的园子中,晴空很不习惯地看著整片园子就像是秋日已尽,所有草木全数枯萎凋零的景象,而在步人大厅里后,虽说天性是不可抗力之事,但他都已把全身上下的佛气给尽力压到最低了,但眼前这群鬼辈除了那个还算赏面的滕玉外,全都避如蛇蝎般坐得离他远远的,还不时以驱赶蚊虫似的目光瞄向他。
而他更不习惯的是,滕玉面上似是什么都失去了的模样。
“我不都说过,你得尽全力留住她?”亏得他事前还特地跑了一趟前来警告,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当成了耳边风。落得了这等下场,能怪谁呀?
滕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著那一日,在他手中留下了一颗泪水的印佰,边在心中安慰著自己,就算子问她人已不在他的身边,但她的心,却还在……
“连你也不能想个法子吗?”不愿再看滕玉这般下去,鼓起勇气的法王,捺下全身的恐惧试著请晴空再卖他们一个人情。
“还能想什么法子?”晴空没好气地摆摆手,“她的使命早就已经结束,我也同他说过佛界有意要子问回到佛界,而佛界向来就是说到做到。”听了他的话后,滕玉的眼中霎时绽放出光芒,忙不迭地抬起头。
“她在佛界吗?”他原还以为,手中的泪滴,就已是他仅有的全部了,难道说晴空叹了口气,实在是很不想解释,“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什么意思?”
“现下的她,仅空剩眼泪这一颗形体,若不是看在她是佛物的份上,只怕就连这个也没法剩下。”
“你不能回去带她离开佛界吗?”
“不能。”晴空乏力地以指拧著眉心,“更何况,就算我带走了她又如何?你要的只是一颗眼泪吗?”事情真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懊不容易才出现的一线希望,又悄悄被烧熄了,滕玉的眼眸再次黯淡了下来,同时也使得期待落空的法王他们,不约而同地一块瞪向这个既给希望又让他失望的不速之佛。
“别那样看我,在子问随著无冕一块离开神界时,她早就有了得赔上一命的打算。”大叹好佛难为的晴空先是瞪回了那票鬼辈的眼神,再回过头看著那不知什么叫心死的滕玉。
“还有,你已强迫她多留在这人世一阵子丁,你还想如何?”
滕玉低落地问:“她……可还有再离开佛界的机会?”
“这就得看佛界的意思了,而我向来就不擅揣测上头之意,故我不知她会有何下场,因此你就别再为难我了。”听宿鸟说,现下佛界因斗神擅自出战鬼界一事,正头疼得很,因那个满心怒火的鬼后,一状告上了神界之余,亦找上了佛界,要求佛界与鬼界连成一气去讨公道,因此上头的佛们哪会有那等闲情逸致去理会子问的下场?只怕她早就被忘了也说不定。
泪花朵朵盈满眼眶的广目,满心沮丧地问:“那你今日是来这做什么的?”
“我是来——”晴空才开口说了几字,整个身躯忽地大大一怔,半晌,他错愕地转身走出大厅,站在廊上两眼朝园子里搜寻了许久,接著他两眼一亮,百思不得其解地自己然枯萎的牡丹花丛里,拾起一颗遭子问弃置在园中,色泽再难错认的晶莹珠子。
为什么……这颗被修罗道盗定的玩意,会出现在此地?
“我想……”他侧过脸,朝滕玉亮出了手上的舍利,“咱们或许还有个机会可放手一试。”有这种东西他们就早点拿出来嘛。隐隐约约察觉出他手中之物是何物的滕玉,在法王他们不得其解的目光下,恍然大悟地问。
“你想拿那玩意儿当赌本?”
“若是不能善用,那么这玩意儿,也不过是个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晴空的面上恢复了以往一贯温和的笑意,“如何,要不要陪我一块赌赌看?”虽然说,他完全不敢保证它是否会管用。
滕玉感激地垂下头,“你尽避去做便是。反正……我已没有什么可再失去了。”
急著想回家去试试手中得来不易的舍利能做些什么的晴空,走了几步后,忽地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朝滕玉问。
“你会等她吗?”
滕玉怔怔地看著他,仿佛在这一刻,他再次瞧见了子问回过头来,朝他轻声地问……
倘若有日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爱一个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结果,因为爱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所以,等待也一样。
“我会。”早就有了肯定答案的他,毫不犹豫地应著。
晴空百思不解,“即使她已化为原形,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现人间?”
“我会等。”
“等上百年、千年?”
“我等。”皇帝为了求得一段与月裳短短数年的情缘,不也不辞万苦,甘愿用整副人生、所有的岁月和烟消云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他?况且,一季的暖意,够他抵挡将来无数个寒冬了。晴空愈听愈是疑惑,“为什么?这值得吗?”
“因我答应过她。”滕玉知解地瞧著晴空面上无从明白的表情,“晴空,你明白什么是心痛吗?”
“不明白。”别逗了,他已经招惹够多的麻烦了,且在看了子问的下场绑,他更是没有半点想要尝试的心情。
“终有一日,你会懂的。”不知怎么地,滕玉就是有这种预感。晴空敬谢不敏地绕高了两眉,“我可不希望有那么一日的到来。”
“就叫你不要哭,你听见了没有?”晴空两脚一走,法王即再也忍不住硬是在外人面前忍住的犯痒拳头,一拳就朝在听完滕玉的话后,泪水就毫无预警开闸的广目揍去。
“人家、人家……”
“什么人家不人家的,你又不是个大姑娘!”一看到泪水,就马上回想起子问那张令他们忘不掉的脸庞,心情早已不好到极点的法王,当头又再敲他一记。
目送走晴空漫天的佛气,缓缓将目光调回这一票的师弟身上,滕玉思索了许久后,开始积极地对他们做出安排。
“你们走吧。我会想法子捎个口讯给鬼后,说明你们之所以护驾不力,乃我之过,看在过往的份上,我想鬼后会撤去连坐之法免你们一罪的。”
“我不走!”乍闻鬼后二字,情绪明显变得激动的广目一骨碌跳至他的面前,“我说什么都不离开这座山庄!”
不希望他们所眷恋的一切都因他而化为鸟有,滕玉仍是不改己志。
“你等本无罪,跟著我,没好处的。”就连他也不知自己的这一场等待,将会漫长到何时才有止境,他们跟著他。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陪著他流浪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便目更是大声驳斥,“谁说我们贪过什么好处了?”
“我不是常告诉你,不懂说话这门学问就少插嘴吗?”法王一手掩上广目的嘴,边以衣袖擦著广目面上开始泛滥成灾的泪水,边淡淡问向滕玉:“大师兄,你为我们著想的立意是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愿意领情?你不会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情吧?”这几个月来,睡昏头的鬼可不是他们这几个。
不解他话意的滕玉,在法王自怀里掏出一面自鬼界拿来的前孽镜,在镜前一弹指,以往子问曾在他们身上看见、而鬼后一心想要隐瞒他们的过去,即清清楚楚地映现在镜面上,滕玉震惊地瞪看著镜面,接著双目急急扫向面上神态看来算是平静的法王。
眼看一双衣袖都已被广目哭湿,不想整个人都泡在泪水里的法王,连忙掏出一条汗巾供献给都快冲垮龙王庙的广目止止大水。
“我们是在被逐出鬼界后才知情的。生前是怎么死的,要我们不怨,这根本就不可能办得到,且眼下我们该著眼的,也不是那木已成舟的过去之事,因此我们决定留在这儿陪你等等未来。”与其要他们这票师弟再傻愣愣的回鬼界为那个坑陷他们的鬼后卖命。那还不如叫他们回去造反,当下一个叛徒罗刹算了。
“我不是有意瞒你们的。”滕玉并不希望他误会。
“我知道,你是那日才知情的。”明察秋毫的法王扬了扬嘴角,“你的伤还没好,歇著吧。”
拖著广曰一块定至外头,心乱如麻的法王两手才替滕玉关上厅门,站在廊上的广目立即把他整个人拉过去,将他当作一块抹布用力擦著无法控制的泪水,法王朝天翻了个白眼,再自怀里掏出两条汗巾。
“喏,再擦擦吧。”希望里头的那尊,也能像这样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就好了。
最是不想要的梦魇,在他的否认之下终究还是成了个真,最是不希望这班师弟知道的真相,亦在镜中无可遁逃的现了形,滕玉站在窗边仰望著灰蒙蒙不见一丝灿烂日光的天际,不禁要想,是不是只要他怀著什么期待,就不被允许能够实现?
风儿徐徐吹来,随风而来的冰冷雨水轻拂面上,银色的雨丝美丽地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道道已与他擦身而过的往事,化为阵阵的寒意,击打在脸庞上,令他由里至外遍身疼痛不已。在他面前,已经再也见不著那张芙蓉似的笑颜,也再见不著,她轻轻踩过雨水时所留下的点点涟漪。
抬首望向什么都看不清的天际,冬日,似乎就要来临。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著人间这片与佛界同样湛蓝无垠的天际,子问很想叹息。
为何……每尊仙呀、佛的都有衣裳可穿,独独她每回来到人间报到时,就得被月兑得浑身光溜溜的?
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枯坐在一大片车长约有半人那么高的草原里,苦于四下找不著寸缕布料的她,伸长了纤臂抱住眼前一把又一把的长草,将之拉来身前,试著想借此将自个儿的身子全都遮起来,只是……她总不能带著一大堆没啥用处的杂草四处走吧?
都怪那个根本就不具备半点同僚道义,送佛也不肯送上西天的晴空,在一脚将她自云端踹下来之前,为什么不好心的再多送她一段路,直接送她至盘丝山庄?不然,那借借刚回人间,神智还不太清的她一件衣裳也成呀!瞧瞧她这副德行,别说是问个路了,这下子教她怎么能见人嘛。
上一回,她好运气地遇著了个善心过多的青鸾,而这一回……那个她没机会听完他回答的皇甫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头跳出来找她算帐吧?愈想愈觉得不安的她,赶紧再多拉来几丛女敕绿的草叶把自个儿该遮的地方再多遮上一点。
据方才那位害得她落得这么狼狈的现况,临走之前不忘向她讲解来龙去脉的晴空所说,为了让某只鬼类达成心愿,晴空可是一口气动用了所有能卖的面子、所有能坑的友朋,先是找上为了寻找不负责任的她,已经找得气急败坏的皇甫迟,再找来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佛界四大护法,齐心合力地为她还魂,其中被拖下水的宿鸟,则是发挥所长,洗净了她长期以来为他人承担的心事,还她一身清爽干净,而以上的这些,眼下佛界……全都还不知情。
虽说,为了等待还魂,没有了身躯却借用了晴空等众佛集合起来的佛法,在佛界等待了数十个月的时间,可之后她回想起来,对那一座她曾经渴望后来也失望过的佛界,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半点家的感觉,因她在混沌之余,想的念的,皆不是那些像是走不进她心底的佛与仙,而是另一张深深刻划在她心头,始终未曾有过片刻遗忘,光阴褪不去颜色、岁月也变更不了容貌的脸庞……
自她顶上罩下来的一道身影,遮去了她面上的骄阳,她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张令她朝思暮念的容颜。
啊……是了,就是这张脸。
她之所以愿意苏醒,渴盼著能再来人间走上这么一遭,就只是因她想再见他一面。
匀净的笑意,亭亭地在她的芳容上漾开来。
“你怎会在这?”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站在她面前,弯子俯看著她的滕玉,面上不带半分遗憾悲伤,有的,只是她久违又熟悉的笑容。
“能借我件衣裳穿吗?”瞧见远处草原上两道熟识的身影,她有礼地再问。
“当然可以。”他边答边月兑上的外衫,亲手自她的身后为她披上,然后看著她三两下就将它穿好拢紧,出现在他面前赏心悦目的春光,短暂得有若昙花一现。
穿好衣裳后,站起身的子问,仰起头,定定地瞧著高大的身子再次朝她俯探下来的滕玉,抖索著手,迫不急待地将她拥进怀里。
“滕玉?”
当冰冷的身躯再次彻底温习起她那一身令他想念得销魂蚀骨的暖意后,数十个月来强自忍下的心痛与不忍别离,再也不容压抑地全数尽情释放,他颤动地环紧了曾经消失在他怀里的这个身子,感觉自个儿曾经为此而流离失所的魂魄,又再次聚合在他的怀中,还他一颗完整而不是四散的心。
“你总算是回来了……”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这一次在寻回她之后,那些曾经缠绕著他的恐惧与懊悔,他要永远抛开,再也不尝上半口别离的滋味。
“嗯,我回来了。”她满足地闭上眼,“是我要让你为所欲为的,我怎可错过对你偿恩的机会?”
锐利感十分鲜明的存在感,很会挑时机地出现在他俩的身后,察觉了那道不算陌生的气息后,她与滕玉双双转过头去,就见面色铁青的皇甫迟,一脸不快地站在他俩的身后。
面对著双目盛满怒火的他,子问有些惶恐地对他陪著笑。
“你没忘记咱们的约定?”呃……就说他的性子不好,他果真还在记恨。皇甫迟横她一眼,“我说过你得听完我的答案。”她以为他情愿大费周章的去助佛界那票天敌一臂之力,全是为了谁呀?
“那,你的答案呢?”她忙不迭地颔首称是,并且竖耳静心聆听他那恐怕是这辈子头一回下定决心的回答。
笔甫迟正色地道:“我没有你的善良,也没有多余和不管用的慈悲,因此,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守护这座人间。”
“即使你会伤痕累累?”在看了她的下场之后,他还想要步上她的后尘守护这座人间?
“对。”不容置疑的话语。掷地有声。
“皇甫迟……”他专横地打断她,“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在我已决定介入这座人间后,今后你就再也没有插手的余地。”现下才想后悔,不嫌晚了点吗?
“好吧,我明白了。”虽说,她的本意即是要他接下衣钵而已,但……
静立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的滕玉,一手揽过她的腰,怀疑地目送著皇甫迟说完话即转身就走的身影。
“你确定你没挑错对象?”依他看,皇甫迟与她,根本就是性子截然不同、且天南地北的西人,所采取的手法,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我肯定。”既然皇甫迟都已下定决心,那么这世上就无人可再动摇他,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他的选择。
“走吧,咱们回庄。”亲耳聆听她放下最后一件心事之后,滕玉挽著她的手,陪她一同跳向草原的另一端。
遥看著为了她而停栖在远处的盘丝山庄,子问没想到,始终都找不著家的她,对于它竟是如此地想念,而她,则是个渴望返家的疲累游子,强烈的归属感笼上她的心头,生乎头一回,她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最想要归去的地方会是在哪。
走在她身旁的滕玉,握紧了失而复得的小手,两眼片刻也不想自她的身上挪开,当她也下意识地将他的掌心紧紧握住不放时,一种有如终于度过了白雪皑皑的漫长冬季,温煦无比的暖意,自她的指尖缓缓攀上他的身子,解开了他的寂寞,也融化了他的孤寂,不再一身冷清。
“你有什么心愿吗?你想要些什么?”
看著他面上那抹发自心底的笑,子问不禁忆起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我已经什么都拥有了。”她欺身投入他的怀中,两手紧紧拥住他,就像是已牢牢地捉住了幸福一样。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亲口对你说……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就算这可能只是一场难以达成的梦,我还是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会好好的珍惜你。我不想贪图你些什么,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与广目躲在远处草堆里的法王,吸了吸鼻子后,撇过脸,习惯成自然地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打汗巾全都塞进广目的怀里。
“拿去,你少又来了。”
靶情丰富相当容易感伤的广目,兀自用力洒泪。
“人家忍不住嘛……”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有偷偷哭?不然他的鼻子干啥红得跟什么似的?
“走吧,咱们去通知西歧一声,今晚得准备一顿丰富的甜点大餐。”法王一把拖起他,打算赶在某二者回庄之前先行回去。广目迟疑地指著他的衣袖,“二师兄,你袖里的东西……
惫要留著吗?”
法王低首自袖中拿出那面在失去了子问后,所有师弟们拿来当成缅怀过去之用的前孽镜,他抬首看了看那一双定在他们前头,相依相偎不再孤单的身影,接著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之镜往身后一扔。
“也对,咱们再也用不著这玩意了。”
久违的夏日再次来临,驱尽了那一段漫漫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止境的寒冬,草原上风吹似浪,万顷碧波将眼前的夏日染成一片翠绿,而那只方才遭法王遗弃在原上的前孽镜,在日光的直射下,镜面灿眼刺曰,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个诱惑。
拂过衣衫的原上青草,带来了婆娑悦耳的声响,在走至铜镜的近处后,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的皇甫迟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思索了好半晌,本是打算回过头置之不理的他,在想起了方才于问面上的笑意后,他又忍不住旋过身,一反初衷地弯子拾起那面镜。
因日光之故,闪著一片刺目金光的镜面,令人不适地几欲合上眼,可就在皇甫迟欲弃镜之时,镜面蓦然大暗,不见尽处的黯色掳获了整个镜面,他定眼细瞧,一道微弱的光影在黑暗的深处逐渐蔓延开来,而后离镜面愈来愈近、愈看愈像是道人影,直至他看见一名女子就站在与他此刻所立一模一样的草原上,不语地仰首看著苍茫的天际。
透过铜镜,他头一回这般深深记住了一张只瞧得见些许的侧脸。草原上穿窜过耳的风儿,似是叹息般地奏起萧凉的声韵,在原上此起彼落,但他却连一声也没听进耳里,只是仔细瞧著镜中那一张始终不肯侧过脸让他多看一眼,弧度优美、像是天边的月儿般不可碰触的侧脸,一迳地希望镜中之人能够好好回首让他见她一面。
骄阳闪烁似金,镜中令人难忘的芳容遭到日光掩去,他别无选择地闭上眼,在下一刻当他再次看向镜中时,先前所见之景已不覆见,他只瞧见,方才的那名女子。此刻在镜中身著一袭绣有金色凤鸟的华丽后服、头戴珠翠后冠,一步步地踩在宫前金阶之上,不一会儿,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她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狠狠地拉下头上所戴的凤冠,再一把将它用力掷向远处,无视阶下举朝大臣们个个面无血色,而后,她忿忿地抬起螓首,用力瞪看向镜外的他。
站在镜外的皇甫迟,愕然地看著她不甘的眼神,只觉得当不似是一脚踩没了,因为,在她那目光里所有强烈的爱恨,全都化为一双双拖扯著他两脚不放的素手,直拉著他快速陷进无止境的深渊里,不让他有机会转身遁逃,也不留给他片点喘息或是懊悔的余地,身处其中的他,被那来得太快太复杂且无法明了的感情压陷在里头,不明就里之余,却赫然看见了在他这短短数百年来的生命里,亟欲所知却始终不得知,一直都欲寻却遍寻不著的命运。
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爱憎与别离,在镜中看来,有若烟云过眼,只能逝去却不可挽回,无法动弹的他,在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前孽镜之后,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登时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像道挥之下去的影子。
他想受伤。
他也想在心头留下几道再难忘记的伤痕。
就在他的这一生里。
流转著岁月的镜面,在越过了数个春秋之后,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夏季里,只是,这一回在镜里的女子,在风儿吹扬起她的发丝时,面上挂著泪痕的她,微微侧过首,朝他一笑。
“我不要,也不愿用。”她以冷静的声调拒绝了他手中那颗朝她递去的舍利,“我要忘了你。”
不让他明白其中究竟的话语,随著悬在她颊上的泪珠坠落之时,跟著她一道被吞噬进了黑暗里,再不让他多探知一分,霎时觉得怅然所失的他,就只是怔怔地看著漆黑一片的镜面,又再次恢复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静静地闪烁著灿亮如昔的日光。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知情了。
他知道,她正等待著与他相逢。
就在那遥远的未来。
数千年后
似要掩盖整片天地的风雪,掩盖不住此处本是座巍峨,此刻却已成了断壁颓垣、火光通红的山庄,刺目的火光将遍地的白雪染上了层焰色,同时亦照亮了皇甫迟的身影。
“你想做什么?”背上遭插了一柄短刀的妇人,在赫见自庄外走来的皇甫迟,笔直朝藏在角落里的轩辕岳走去时,挣扎地想要起身,可过重的伤势却让她力不从心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笔甫迟并未理会她,他只是弯身轻柔地抱起仍在襁褓中,即使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依旧安稳睡著的婴孩。
“那孩子……”看著他那小心翼翼抱著轩辕岳的模样,妇人眼底泛著泪,万般不舍地道:“那孩子,是忠良之后……”
“与我无关,也再与你们无关。”站在火星之中的皇甫迟,对于一地与轩辕岳有关的过往,既无动于衷,也不想施加援手。
腾起又坠落的焰火,在愈下愈大的雪势里,一如那些躺在残庄里的人般,逐渐无声远去,皇甫迟稳稳地抱妥怀中的孩子,一如先前所料的,他很快即发觉怀中的孩子不对劲之处。
屈指算算,这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若是就这般放著不管不去为他改命,或是不改变扶养的方式,那么他决计是无法活过一岁,昙花一现后即在这人间凋零,可一旦为他政变了命途后,那么这孩子未来就将悖离原本的正道……
算了,管它什么正不正道?眼下他只该去做久远前即下定决心之事,至于那将会对他人带来什么后果,并不是他所该在乎之事。
“看什么?”躲在身后探看的目光实在太过刺人,皇甫迟不耐地问向那个始终躲在暗处之鬼。
“老夫不过是想知道,我的子孙究竟是托给了谁。”轩辕卫作梦也没想到,在等待了数千年后,救了轩辕岳之人,竟会是个来自于修罗道的修罗,而他更难以相信的是,这个荣任人间国师一职的男子,看样子似乎是打算亲自扶养轩辕岳。
笔甫迟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若没别的事就给我滚回鬼界去。”若不是看在手中女圭女圭的份上,他老早就一掌灭了那个总是骚扰人间的鬼后的裙下之臣。
轩辕卫紧敛著眉心,“为何你要救他?”
“你我心知肚明不是吗?”他淡淡轻哼,拉起了衣袍为怀中的孩子遮去落雪,头也不回地走过轩辕卫的身旁。
阻不阻止皆不是,更想知道晴空当年所说之话是否能成真的轩辕卫,就这么眼睁睁的看著自个儿期待已久的血脉,这般遭皇甫迟带走,当远处那道身影遭风雪卷去之时,他淡淡叹了口气。
察觉到身后偷潜进人间的鬼辈已返回鬼界,皇甫迟缓缓转过头来,半晌,他扬起一掌,将已遭祝融焚烧泰半的山庄震碎毁灭,再埋于强劲的风雪底下,而后,他低首看著怀里已与人间所有亲人再无牵挂的轩辕岳。
背抱中的小小婴孩,模样看起来,与他记忆中的子问有些相似。
自那一日与子问分别后,始终无人知晓,那座名唤盘丝的山庄究竟是上哪去了,为此,他寻找了数百年,可在人间逼寻不著,他界亦一无所获,那座山庄就像是平空消失了般,使得他再也见不著推他落入今日之地的子问,亦没有让他有机会能够再次站在子问的面前,让他看著子问那双像是镜子般的眼眸,再次诚实的面对自己,并问上自己一声,对于这一切,他究竟后不后悔?
对于他待人间的做法,子问从未过问,她就像是了却了心上的一桩心事般,全然地相信著他,再全盘地放下。那一日分别时,当他看著她面上的笑,不知为何;他却怀念起头一回见著她时,她那曾经凝聚在眼眶中,不肯流下的泪。
岁月总是嘲弄地对著每个人笑,而后漫不经心地要弄着每个沧桑历尽之人,待得他日,好不容易月兑离了岁月之掌后,从不吭声,似是永远都埋伏著的命运,却又在他最不想要忆’起时又不讲理地走了回来……对于这点,他想,在人间待了那么多年之后,他已经很明白了。
对于这一切,他不知该有何想法,或许,就如古人说的,谁胜谁负、谁笑谁哭,光阴走过后,就没人再记得了。又或许,当年在那个头戴凤冠的女子开口要求他成全她,并背对著他转身而去时,他胸口里的这颗心,就再也感受不到痛楚了。
徘徊在雪势中的风声,听来,像是一声又一声的低叹,不愿怀中的孩子因此受冻,皇甫迟扬手以指划开一条穿过重重结界的通道,举步跨进去不久,当他一脚再次踩著绵绵的厚雪走出时,他位于皇城近处的别业府邸,已近在眼前。
但当前头的那道小小身影映人他的眼帘之时,他又停住了脚步,静看著站在他别业府邸的府门之外,一手撑著竹伞,怀里还抱著另一柄竹伞等著他归来的燕吹笛……亦即他在来到人间那么久后,头一回真正动念,并且在事后不计代价将他收入门下的徒儿。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不肯听劝,执意要站在外头挨冷等人的燕吹笛,在瞧见等待多日的师尊终于返回师门时,兴奋地漾开了笑脸,而后一骨碌朝他跑去。
低首看著一路跑来,随后在雪地里止不住步伐,直直撞上他膝盖这才停下的四岁小阿,抬首傻愣愣地冲著他笑,心情因此而放松了些许的皇甫迟,在小蚌头的他面前蹲子,以责备的目光盯审著他被冻红的两手与面颊。
“师父,这是……”燕吹笛纳闷地看著他胸前多出来的东西。皇甫迟轻柔地掀开包裹著的布巾一角,露出一张犹在熟睡的小脸蛋。
“好漂亮的女圭女圭啊……”年幼无知、胸无城府、待爱幻想、还相当容易遭骗的燕某人,赞叹地瞧著在他怀中睡得香甜的陌生客。
“为师打算收他为徒——”皇甫迟低声向他解释,可话才说了一半。随即被他喜出望外的叫声给盖过去。
“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妹罗?”燕吹笛张大了充满期待的两眼,此刻看上去,简直就是闪闪发亮。
无意间造下大孽的皇甫迟,登时愣了一下。
“……”师……妹?
“师妹!”一直以来,总是孤零零一人身在师门,早就想有个伴的燕吹笛,面上铺满了纯粹快乐的笑意,直挨衣女圭女圭的面前,朝那红女敕女敕的睡脸亲了又亲,全然无视于皇甫迟那一脸在震惊过后,充满不解与迷思的诡谲神色。
“……”他什么都没有说喔。
“师父,她叫什么名字?”怀中的可人儿愈看愈可爱、愈瞧愈美丽,心花朵朵开的燕吹笛,好不高兴地摇著他的手臂问。
“他叫轩辕岳。”力图振作的皇甫迟清了清嗓,慎重地对他交代,“你是他的师兄,日后,你要好好的照顾他,知道吗?”
澳费了数百年的光阴,才好不容易找齐了这绝无仅有的一龙一凤,在他俩学艺大成之前,他俩可不能有半点不和或是给他找麻烦才行。
“知道!”燕吹笛应得又响亮又大声,还整个人凑上前去,直想要将皇甫迟怀中的孩子抱过来,马上就向他展示他的师兄之爱。
“抱妥点……抱好,可千万别掉了。”皇甫迟有些不放心地看著眼前大女圭女圭抱小女圭女圭的景况。
“不会不会……”燕吹笛伸长了两臂,珍惜谨慎地哄抱着怀中已被他给亲醒,正张大了一双水灵灵大眼的粉女敕女圭女圭“师妹,你说是不是?”
两张小小的开怀笑颜,下一刻浮现在皇甫迟的眼前,看著他俩虽是头一回见面,却一团和乐亲爱的模样,本对此举还有些疑虑的皇甫迟虽是稍稍地放下了心,可某种不安,也俏悄地盘据在他的心坎上。因为,他的这个大徒儿燕吹笛,虽是聪颖机灵,习法学武的天资样样高人数十等,身怀的命格更是人间难以再觅的丽泽之相,可他的性子,却总在某些很诡异的地方,老是有那么点……月兑线。
据他这个以往一旦月兑线起来,就很容易沉迷其中,且无论说啥都听不进耳,甚至可说是已达毁灭境界的个性来看若是事前不对他说清楚的话,只怕日后……啧,为免将来会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憾事,还是解释明白点较为妥当。
“那个,燕儿,其实他并不是女——”力挽狂澜的澄清之声,还没来得及说完,即被身后远处来者为数众多的脚步声给硬生生打断。
“师父?”当蹲在他身旁的皇甫迟面无表情地霍然站起,燕吹笛眨眨眼,不懂地看著他伸手去拿腰间佩剑的动作。
笔甫迟瞬也不瞬地直视著远方,轻推著他的肩头催促,“带著他进门里去。”
“是。”他愣愣地点著头,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女圭女圭后,小跑步地想往大门跑去,可就在这时,一道振奋的大喊声,当下自他的头上落下来.
“就是你了!”,
“什么?”不明所以的燕吹笛抬首一看,就见一只锐利尖长的五爪已当面朝他罩下。
来不及反应的燕吹笛还愣站在原地时,阴森的寒光已快速来到造次的五指之旁,又快又狠地一剑削去了它,不让它有机会碰触到燕吹笛分毫。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远点。”剑艺一等一的皇甫迟,在将话说完之前还顺手一剑削去了来者的头。
匆促在雪地上印下的小小脚印,并没有停下来探看皇甫迟总是下手从不留情的模样,只是在跑了一阵后,在又被几个长相生得奇形怪状,看来一点也不像人间中人的不速之客给堵住了前路后,燕吹笛不得不停下脚步,两手没法空出来施法御敌的他,只能死命紧紧抱住背中受惊大哭的轩辕岳。
“你……你们想做什么?”
“把手上的孩子交给我。”涎著一条血红长舌的来者,目不转睛地盯著轩辕岳。
“不、不行!”燕吹笛慌张地摇著头,急急忙忙地转过身,边跑边哇哇大叫:“师父!”他孤单了那么久,这才盼到不爱收徒弟的师父总算收了个师妹给他,为什么大家都要跟他抢?
“燕儿,站住别动!”
遭十数名来者团团围住的皇甫迟,惊见他的危境之后,大声喝令一声,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乖乖听话的燕吹笛的脚步当不说停就停时,打横直直击过去的七星大法,已险险扫过燕吹笛的衣角,一鼓作气撂倒了所有想要靠近他的各界众主,紧急地留下两条珍贵小命。
不问原由也不问来者是哪一界的众生。势不留情的金刚印,在一解除远处的危机后,即一掌又一掌的印在围绕在皇莳迟四周的众生身上,那充满暴戾、善恶分明不留半分灰色地带的狠劲,在小小的燕吹笛眼中,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而心中压根就没有考虑过那么多的皇甫迟,在下一刻一解决听有的麻烦,正打算返回府邸重新再制过更坚固的结界时,冷不防的,突有一只手紧捉住他的脚扯住了他的脚步。
“慢著……”月复间开了个大窟窿的鬼辈,断断续绩地喘著气,不死心地想在死前求个明白,“告诉我,他俩之中……究竞何者是人间圣徒?”
不为所动的皇甫迟一脚踹开他,任由他在雪中自生自灭,但在这时,一个念头突地掠过了他的脑海,他定定地看向正胡他走来的两个徒儿。
他俩才聚在一块的头一日,即招引来了为数众多的各界众生,胆敢突破他所设下的结界,不遗余力也要见上他俩一面,看样子,在他俩平安地长大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他是有必要采取一些防范手段才是。
“来,站好。”伸手拉来躲过一劫的燕吹笛后,皇甫迟蹲在他的面前,两掌分别置于他与轩辕岳的眉心之间,合上眼喃喃念咒。
“师父,您对我们施了什么咒?”不明白他对他们做了什么,燕吹笛好奇地看著他那严肃的神色。
“只是个平安咒罢了。”
“嗅……”燕吹笛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一脸疑惑她再问:“师父,什么是人间圣徒?”他刚刚好像是听见这个称呼没错。
笔甫迟不慌不忙地一手按著他的肩头交代,“你听好,把今日所见所闻的一切都给忘了,这世上也无什么人间圣徒,记清楚了吗?”
“清楚。”向来即奉皇甫迟的话为金科玉律的他,虽是不解,但还是相信地照办。
“好了,你俩别在外头挨冻,快进里头去暖暖身子。”皇甫迟拍去了他满头的雪花,顺手替他怀中的轩辕岳盖妥包裹的布巾后,站起身轻推著他俩进屋。
看著燕吹笛小心地抱著轩辕岳走进府邸里,皇甫迟心绪复杂地看著雪上残留的浅浅足印,直觉得那道印子,在他的心版上踏来,一步步远比他当初所想像的还要来得沉重。
当年的子问,将全盘希望与责任寄予在他身上,那么他,在日后,是不是也可以把他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小小的孩子身上?虽然每每总在希望消失之后,他才晚一步地明白,没希望,总比有希望来得好,至少不会那么痛苦。可即使是如此,他还是想再赌一次。
在纷落不停的雪花间,他仿佛又再看见了子问站在他的面前,微笑地对他低语。
你的爱,是一种、永恒……
下意识地,皇甫迟再次举目遥看向就近在这座别业不远处的皇城,直望向那耸立著飞檐翘角的未央宫,他还记得,在、子问之后,也曾经有个女人这么对他说过,只是……
败久很久以前,那一夜,大雪纷落势如暴雨,怀抱著一点点的期待,他独自孤站在皇城下,等了又等,等了再等……直至天明,直至另一个雪日与雪夜又再来临
可她,却没有来。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