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定是饿死鬼投胎的。
手捧一卷经书的滕玉,将手中的书册微微往旁一挪,有些无言以对地瞧著远处床榻上的娇客,在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后,即伸手将旁边小桌上摆满糕点的小篮给拿过来,二话下说继续将花了西歧一早上才制好的甜品,豪气千云地,一口气将它们全扫进她的肚里妥贴地存放著。
这两日来,不分日夜,鬼后座前六部众们在人间所居的这座山庄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始终都飘浮著糕饼的香味,以及浓郁腻人的可怕甜味。
为此,无论生前死后,皆视甜点为畏途的广目,已经扬言整座山庄冉这么香香甜甜的下去,他就要逃家回鬼界了。而迫于上头的威胁,始终都在研究如何让药汤不昔的法王,则是已经在考虑,干脆就在每一碗熬好的药汤里,都加进半斤糖再说。
至于另外一个方自鬼界返回人间,就莫名其妙被滕玉一脚给踢进厨房里埋头做甜品的西歧,则是接连著两日未踏出厨房一步了……
当她将身边所有甜品全都吃空殆尽,并意犹未尽地舌忝著指上残留的甜味时,滕玉忍不住再三瞧了瞧她那张似玉的容颜,在她以小桌上的水盆洗净双手,并以绢帕拭干时,他重重一叹。
“在来到这庄里之前,你从没开过吃戒?”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这么想,只是她那等吃法实在是……
“没。”她随意拢拢一头披散的长发,心情不错地扬首看向已经两眼直不隆咚瞧了她许久的他,“你习惯这么盯著人瞧?”成逃诩这副德行,他不累的呀?
“我好奇。”到现在,他仍是不知这位将他们整座山庄上上下下给弄得鸡飞狗跳的贵客,她是来自何处,以及她那永远都没治愈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子问伸了个大懒腰后,自动自发地在床榻上坐正,习以为常地对他笑笑。
“哪,今儿个你又想问我些什么?”
滕玉不客气地横她一眼,“你能答的那种。”这段时日下来,他所得到的,若不是笼统模糊的答案,就是她的沉默以对。
“那咱们今日都可省下一番力气了。”接连著两日,他餐餐都来与她作伴,并乘机想自她身上套出他所想知之事。可惜的是,在他俩之间寥寥可数的谈话里,她能答得上来的,不多,而他真正想问的事,偏偏她又不能说。
早知她会这么说的滕玉,转了转眼,一把合上书页起身走至她的床榻前,两手环著胸低首看向她。
“我有两个勉强算是朋友的神界之神,再加上,我也常囚派命而代鬼后亲上神界。”
天外飞来的活语,让子问一头雾水,“……所以?”
“据我所知,神界,并无子问这一神。”耐性已快用尽的他,一双灰眸愈显锐利,“在六百年前,子问这一名,从未出现在神界过。”
“你还是很介意,我身属哪一界又是哪种众生?”她闪闪躲躲地想避开他那种很像是要杀人的目光。
“我不过想明白你是敌是友。”他突地伸出一掌,两指固定住她的下颔,逼她抬首面对他不让她退避,“你愿答吗?”
“不愿。”她笑咪咪地挪开他的两指,并识相地往床里头缩。“除了我的来历外,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就等著她说这话的滕玉,动作迅速地弯子,一手揪住她的衣领,丝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将她拖至他的面前。
“你与无冕,是何关系?”既然那日她与无冕是代表神界而来,那总可以从无冕的身上查起吧?
“我与他都待在神界武将林里,真要算起,勉强只能算是同僚。”挂在他手上的她,老早备妥了答案。“另外,我与无冕并不是友朋。”眼下,她都安安稳稳地在这过了十来日,可神界却没有风吹草动,而无冕也没来确定她究竟死了没有,她想,若不是无冕对于那一掌太过自信,就是无冕在等下一个借口。
“那日,你为何要出手阻止他?”以他来看,她挡下的那两掌,根本就是愚蠢至极。
她想了想,“……路见不平?”
她当他真有那么好打发?面色愈来愈阴恻的他,当下一记完全不相信的白眼直直朝她戳过去。
唉……就算他身属鬼辈,他老兄也不必成天尽是摆张冷冷的死人脸给她瞧吧?
“神界才打完了一场神魔大战,若是近期内还要凶某尊神再打一场神鬼大战的话,那未免太不智也太无聊了。”还能为啥?不就为了这两界?他打一开始不就已知道了?
“无聊?”无冕有意为神界开疆扩土,她这个同僚非但不帮忙,反而还扯后腿?
她耸耸肩,“六界和和乐乐的不也挺好?”
“六界和乐?”他更是揪紧了她的衣领,“六界里,最是好战之界,非神界莫属,你以为我会信你那等鬼话?”
差点被他手劲给勒死的她,忙不迭地边咳边撇开他的手,在她好不容易才换过气来时,她赶忙奉上他所想听的。
“我之所以会同无冕~块来人间,一方面是我不信任他的神格,更不卡相信他会拉低他的身份去接下赠礼这等烂差,因此为了神鬼两界,我不得不同他来。另一方面嘛……我不过是好奇,这一回无冕究竟能在我面前耍什么新招数,而我与他,又是谁胜谁败。”这里头真的有实话.只是他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面无表情的滕玉,在听完她半敷衍半认真的话后,一双寒目,马上令屋内的气候再冷上三分。
“别瞪了,同你实说就是了……”遭他瞪得头皮发麻,子问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配合他的问供。“与我有点过节的无冕,其实几百年前他就想除掉我了,与他相识一场,我总得成全他个一回。”怎么她在神界和在人间时,全都得面对这种不信任的眼神的拷问?运气好?不然就是风水太好?
他微眯著眼,“你知道了无冕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一日,无冕虽摆明冲著他来,可暗里,无冕的目标是她,这教他怎能不怀疑?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登时在他的话里怔住,她愣了愣,讷讷地开口。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的心思缜密得有点可怕?”全神界都认为,无冕与她之间,顶多就是输不起的关系而已,而无冕会一直针对著她,也只是因为她曾胜过他那一回事……
“这是否也代表,你不会同我说实话?”在和她问与答攻防了数日,他多多少少也了解她的性子一些了。
她嘉奖地颔首,“很高兴你终于能有这个共识。”真要能说实话,那她又何须辛辛苦苦的编派谎言?只是,实话不能说啊,说了只会要人命,因此在很久以前,她就丧失了全然诚实的能力了。
看出她今儿个又想再一次蒙混过去,也知他能探到的大约也只有这样,滕玉转身走至远处小桌旁收起几卷书册,并在身后的她下著痕迹地吐了口大气时,冷冷清问。
“告诉我,无冕可真是神界众神口中的地下太子?”
她想也不想地一推四五六,“这你得去问无冕。”
“谢了。”得逞的他,微微扬起嘴角,朝她笑得万般邪恶。
她倒抽口气,如临大敌地问。
“谢我什么?”不会吧?她有透露出什么吗?
他也不答,只是手捧书册来到房里另一边的书架前,将手中的书册一一摆上。
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子问,静看著站在书架前的他,那与无冕一般的高大身影,不知怎地,她忍不住想起,以往,她也总是站在无冕身后这般看著他的背影,而当无冕微微侧过首时,那张侧脸,还真与天帝有些肖似……
大约是在几百年前吧,在初遇无冕之时,她曾怀疑过,倘若无冕只是个神界的伪太子,那有著一身好功夫的他,会被派到专门为神界出战的武将神集团里,也不算意外。
但,若他是真太子呢?
她不懂那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帝在想些什么,可她也不得不在私底下怀疑,天帝要无冕加入武将神里,真是因为天帝希望无冕的神力与武功都能因此更上一层楼吗?
当天帝不断派出武将神出征,而无冕也每次都在出征的行列里,且好几次就差点死在他界手中之时,为此,她为无冕大大打了个寒颤,并忍不住要想,或许天帝所怀的心思完全不是那样,天帝真正希望的,可能是想借此让无冕因战事而身亡,如此一来,那么天帝他……
她并不愿这么想的。
可,曾有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时常闭关修练的无冕在闭关数年出关后,真正大显身手毫不手下留情时,她与藏冬和郁垒全都因此而下海了,可他们三者,却只能勉强与无冕打成平手,就在那时,或许天帝就已认为。若是让无冕神法与武艺再精进下去,他这天帝的位子……恐很难不易主。
因此,为了制衡无冕,故天帝从那日起,才会假公济私地,在私底下有那么多的动作?
倘若,她是无冕的话,在知道天帝做了什么事之后,她会怎么想?该是为此伤心欲绝,还是更乖戾更加仇视神界的一切?
若她是无冕的话,她想,她必定会先下手为强,在天帝想杀了她之前先行一步拉天帝下台,而在这之前,她势必得夺不可让她稳操胜券的神之器,先一步接掌了天帝之位后,再以神之器号令六界!
到时,哪怕天帝再使出如何阴险的手段.或是派出所有的武将神来阻止,只要她有神之器在手,只怕所有保护天帝的武将神都保不住天帝的性命,而整个神界,也将轻而易举地……
阵阵风儿自窗外吹来,吹醒了子问的神智,也为欲得父爱却使终不得,甚至还被公开否认的无冕,拚命忍抑住那自他心口蔓延上来的心伤。
她从不能明白被公然摒弃的痛苦,她亦不知究竟要仇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得到最强的力量,单凭一己之力而登上山顶之颠。因此接下来无冕耍如何做,她是没有权利去阻止他,可一旦想到无冕身后和她一般沉痛的背景,造就了怎样的一个无冕,她又好想改弦易辙,当作她从没有同情过……
彬许,是因离开神界的关系吧,这些日子来,她突然多了很多时间,去思考那些一直没法去想的神与事,可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也知道得太过了,她这才发觉,就算她始终躲在这儿,她仍不可能去回避那些麻烦事,当然也更不可能不去连累她身边的人,因她早晚,都得回去一个人面对的。
也该是时候,得回去认清现实了……
也该是去面对自己了。
“你在做什么?”当她一骨碌跳下床榻,并去取来她的衣裳著衣时,胜玉看著她那一脸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日,我很感激你救我一命。”扮回来时的模样后,她微笑地朝他拱手致谢。
“你想离开这上哪?”他转身一个箭步即来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上哪都好,就是不能留在这。”她与无冕,向来都不是有耐心的人。“你已救我一回,也与无冕结下了梁子,因此我不能再牵连你或是鬼界。”要是继续赖在这儿不走,接下来事情就会很麻烦了。
“你可有归处?”滕玉瞧了瞧她两袖清风的模样,不疚不徐地将想走的她拉回他的面前。
遍处?
往事已是浮云淡淡,烟云袅袅过眼,一言难尽。
在她记忆中的心湖里,沉积在她心湖里的遗迹,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从未曾离开过般。它仍旧是无言地载满了她的记忆与心事,只是她,太软弱,从未将那些曾经属于触的一切都给找回来而已。
她笑得甜甜的,“那重要吗?”
已经听她无心地自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好几回的滕玉。不悦地拢紧了一双剑眉。
不重要、不重要……对她来说,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能够放在她心底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又有过何等能够令她在乎之人?还是说,自小到大,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人,所以才学会了什么事,事事皆放在眼下,都不需去在乎,也无一重要?
遭他拦下来的子问,在他一迳地陷入沉默,并保持魂游天外天状态时,轻轻说出她对无冕的推断。
“无冕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死心的神,倘若,他知道我一息尚存且还待在这,下一回,他可就不会单单只那几掌就算了,以他的性子来看,他铁定会拆了这儿,若是他想挑起两界之战的话,那么如此一来,他绝对会如愿以偿。”
听著她话里与无冕熟稔的语气,滕玉不禁想问,她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与她很亲近吗?
遭到无冕那般冷酷的对待,她心痛吗?
她知不知道那日无冕所出的那一掌,已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势,若是她待存这儿,法王或许能保她一命,可她若离开了这儿,只怕她没有多久的时口了……
“就算他想在我的地盘上下手,也得先看看我允是不允。
在她想绕过他时,滕玉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惋,一鼓作气地将她拖同床榻上摆著。
因他的话,子问张大了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会儿后,她诚实地叹口气。
“你俩若真动起手来,依我看,你俩恐无法讨个两败俱伤,再说得更白一点,你恐怕什么好处也讨不到。”难道没有人教过他,没有胜算的事,就别下去搅和吗?
“那也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他专断地推她躺下,并以锦被将她包得密不透风。“无论神界发生了何事,只要你留在这儿,我定会保住你。更何况,眼下你受了伤,倘若你现下回到神界,若再遇上无冕,只怕你必死无疑。”
她狐疑地问:“你欠我的人情并没那么大,我也没要你报恩,且无论早晚,他都会找著我的。”真有必要为她这么做吗?
“若他看不见你,又如何找得著你?”遭她小看的滕玉,自顾自说他的,并在她不安分地想起身时冉一掌将她压回去。
她顿了顿,半晌,才怀疑地四下打量著。
“你……对这山庄布了结界?”奇怪,怎么她窝在这山庄里这么久了,她却丝毫没察觉过?
“可以这么说。”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不过我的手法有些类似障眼法,且这座山庄一直都在移动,因此想找著你的话,那就得先破了我的术法,并在你被这座山庄带走前先破了我的结界。”
她愕然地张大嘴,“你这么神通广大?”他不是只是一只鬼吗?鬼辈该学的和不该学的,怎么在他身上……却都学了个全?
“我之所以会留著你,并不是为了那个无冕。”看来,从头至尾她都搞错了还不自知。“这儿虽非神界,但,它也不是由褥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你想怎么著?”难道她上了贼船?他干脆挑明了话,“我虽欠你一笔人情,但,我也曾救你一命。”
“你要我偿恩?”这下子她总算是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普渡众生之流?”滕玉横她一眼,“救你,自然是有代价。”
子问愣愣地瞧著眼前说变脸就变脸的他,“什么代价?”
“改日,我会让你知道的。”他既不把话说明,更不急著勒索。总是守在房门外头的广目,在房中话语稍歇的这时,逮着了机会赶忙打开房门一丝缝,探头进来提醒。
“大师兄,时辰到了。”
“我有事待办,少陪了。”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就离庄的他,理了理衣衫,转身走向房门。她的话追在他的身后,“你就不怕我会趁你不在时离庄?”眼下她都有心离开了,他还对她这般放心?这会不会太瞧不起她了?
滕玉倏然停下脚步,挑衅地回眸,一副将她看得扁扁扁的模样。
“凭你,也想踏出这庄园半步?”我边说边朝外头弹指,“广目,她就交给你,倘若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她也不去打听一下这座山庄叫什么。
“是……”无端端被牵连的广目,不怎么情愿地应著。
当滕玉那大摇大摆的背影一离开客房后,一直被困在床榻上的子问,一点也不在乎身子的状况登时跃起身,穿戴好后就一脚踹开房门,打算不信邪地走给那个自信过度的滕玉看。可当她才离开客房来到同廊上时.一阵阵凉至心头的寒意,即自她的四面八方涌来,令她直打起哆嗦并赶紧拉拢衣裳
“这是怎么回事?”深觉自个儿似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且还遭莫名的寒意给节节逼退,一步也没法往前走的她,忙不迭地转身看向身旁奉命得看著她的广目。
便目指指前方,“你没见著?”
“瞧见什么?。”她左看右看,眼底所见的.除了那不分日夜都塞满了整座山庄四处徘徊不散的鬼火外,还有仆么?
便目无奈地扬起一掌抚过她的眼帘,“这个。”
双眼遭他轻抚而过之后,重新张开眼的子问,在下一刻愕然地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瞧著眼前的景况。
此刻为数庞大,就近仵在她的面前.手持兵器、俨然已成了枯骨的已死战士们,将整座山庄里外都塞得满满的,而她先前非但看不见他们.亦没有察觉到……
他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响们先且别说大师兄所布的结界,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解,这一票数百年来一直侍奉在大师兄座下的幽冥兵团,无论大师兄吩咐了什么,它们就定会为大师兄做到。因此,别说是你捅了翅,就连只苍蝇,也决计飞不出这山庄半步。”
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突地自子问的心底升起,她努力回想了一回,总算是想起她在神界之时,曾听过人间有一山庄,无论是哪一界的众生,只要是进了庄,就尤一能再踏出庄外半步,而她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山庄的庄名足……
她不抱期待地问:“敢问……贵庄之名是?”
“你不知道?”广目大惊小敝地看著她.很讶异她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敢来这里送礼。
“这座山庄的外号……”心底还是很想挣扎的她,兀自抱著一丝小小的期望,“该不会就叫“来得去不得”?”
“外人是这么称呼这儿没错。”早就听习惯这外号的广目重重地朝她点点头。
“这里是盘丝山庄?”她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怎么也想不到,她才前脚离开神界,下一脚,就沦落到了六界众生都不想来的鬼地方。
“是啊。”她来这送礼之前都不打听一下的吗?
子问愣然地松开十指,讷讷地说。
“我也未免太走运了……”这下可好……
几朵橘色的彩云缓缓飘过,西天一片目不暇给的各色夕彩,在这昏鸦归躲的时分,近来时常一整日也不见他鬼影的滕玉,难得地出现在子问的客房里,并亲手为她奉上一碗盛冒满满爱心的参汤。
“这是……”子问拧著鼻尖,对那浓浓的参味有些不敢领教。滕五慢条斯理地拉下她的手,“你的晚饭。”
近来,也不知是他把她给惯坏了,或是真如广目所言,他自她来到的第一天即把她给宠过头了,也因此,这位嗜食之物与食量皆异于常人的贵客,一日日下来,变得是愈来愈变本加厉。
这世上,人们大多数是无饭不欢,偏偏这个叫子问的女人却是无甜不乐,高兴也吃,不高兴也食,天逃诩把甜点当三顿来嗑。结果,这阵子放纵她那般吃下来,她的身子骨没更加健壮点就算了,她的面色反而还一日比一日来得苍白。
她该不会是真想让自个儿的身子骨一路衰败到底,好在时间到了时,再自动登上极乐?
“我……我不想喝这个。”当那碗参汤愈来愈靠近她时,子问边闻边摇头,一骨碌地想把那碗汤给推回去。
“为了这碗汤,广目可是在厨房里蹲了一整日。”大抵模清她的性子是吃软不吃硬,早就有所准备的滕玉适时地为她障上这一句。
便目?她忍不住两眼往旁一挪,直视窗外那具还是一样不动如山的身影。
滕玉勾回她的下颔,“你也知,广目天生就是个粗人,可为了你,他却放段,跑去找西歧教他如何熬一碗补身的参——”不待他把那半指责半威胁的话语说完,她二话不说地捧起碗,也不管参汤是不是还烫口,随即咕噜咕噜仰首饮尽,涓滴不剩……
“好喝吗?”在她涨红了一张俏脸时,深知她除甜食其他一概不食的滕玉,凉凉地问。
怕他待会儿会去向外头的广目报告成果,硬著头皮喝完整碗参汤的子问,忍耐又忍耐地咬著牙回答。
“此乃琼浆玉露……”
看著她极力强忍的表情,滕玉藏著笑,再从小桌上取来更加大碗,且也是装得满满的鲜鱼粥给她,并在她面色开始发青时,刻意在她耳边介绍起功用。
“这鱼粥,对有伤口之病人特别有效。”
子问瞪大水眸,无言以对地看著这碗要是她整碗吃完,她很可能会被撑死的鱼粥。赶在她躲到床角里去避难时,滕玉缓缓在她背后再添上一句。
“这是西歧辛辛苦苦,天未亮即至湖畔等捕鱼人上岸,好购买几尾活跳跳的鲜鱼,同来后再亲自挑去所有鱼刺,再以小别——”
“行了行了……”她忙举起手阻止他说明概要,直接接过他给她的汤匙,深吸一口气后,即埋头在碗里一刻也不停的大口大口猛吃。在她一鼓作气地把整碗粥都给寒进肚里后,一脸很享受钓滕玉,取来巾帕拭著她的嘴角再问。
“味道还行吧?”虽然她很想苦著一张脸说出实话,可看在他人的人情和爱心的份上,哪怕面部早已扭曲,她还是选择睁眼说瞎话。
“此乃……奇珍异馑也。”这玩意到底是怎么煮的?打死她也绝对不吃这种又腥又稠的东西一同!
随著滕玉嘴边的笑意愈来愈扩大,子问的而色也就愈来愈是青青白白,凶为接下来,他就连连上了三道菜。
“这些是法王为你亲手做的。”在她不顾一切想跳下床拔腿就逃时,滕玉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掌一捞,不过转眼就将他的小逃犯给逮回坐同床上,而后,他再将一只红木精制的托盘放在她的膝上。
“就连法王……也都会下厨?”她面色惨淡,一副日月无光地问。
“他只是个大夫,自是不会。”滕玉早已备好了谎言,“不过为了你,近来他日日都往城里的天香楼跑,一天到晚缠著人家的大厨说要学东西。”
低首看著膝上托盘里,三道各自冒著诡异香味、压根就看不出是什么菜的菜肴,很想就此晕过去的子问,一点都不想知道眼前这些食物是由什么玩意做成的。
“我想,你不会那么狠心辜负法王的心血吧?”滕玉一手撑著面颊,很乐见她冒著一头冷汗,想赖却又赖不掉的诡谲神色,“快吃吧,菜都快凉了。”
怎么搞的,这个姓滕的,今儿个专挑她的罩门踩?她先前或是在什么时候里,曾经不小心露出她的弱点吗?
这些天,她同那个老是站在外头守著她的广目聊天,大致上聊出了关于滕玉这只鬼的消息。
子问狐疑地抬首,不著痕迹地偷偷看著他,在他面上,眼角有著细细的笑纹,她想,或许他在生前曾是个爱笑的人,可在死后,他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那双总是灰蒙蒙的眼,而在那眼里,除了冷意与寂寞之外,她没有找到别的东西,而像是亲情啦、友情,甚至是爱情……当然也不曾存在那双眼眸里。
又冷又现实的话语,在她偷看他而想得出神时,带著她飞快地返回眼前她一点也不想面对的现实。
“你再不吃,等会儿法王肯定会来这找你算帐。”滕玉在她摆出一脸壮烈不复返的神情时,恐吓性地对她扳扳十指,“若要我喂,尽避说声就是。”
昂气一把抄起筷子的她,在滕玉顺手奉上一碗白饭到她的面前时,几乎是闭著眼把眼前的菜色全都扫下肚,哪怕是吃到她撑、也吃到她想吐。可是就在这时她也发现了,滕玉在她每吃完一道菜时,笑容也变得愈来愈邪恶。
当三只盛菜的碟子全都见了底时,子问一手掩著嘴,免得她说著说著就吐了出来。
“你……在整我是不?”
“嗯,一半是。”滕玉大刺刺地承认,并给快吐出来的她倒了碗糖水,“另一半是凶你的伤势始终不愈,因此法王说,或许可试试食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可,这屋檐也未免太矮了点吧?她没好气地瞪著他,出气似地一口喝完那碗算是奖晶的糖水。
“我要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儿?”要是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打算这么喂饱她的话,就算是耍夜半爬墙她也要爬出去。
他还是老话一句,“待你伤势好了再说。”
“你留著我究竟想干啥?”他不是很清楚她的伤根本就测好过吗?
“不干啥,某方面来说,我不过是想报恩。”与她气跳跳蝴模样相比,他是一脸的云淡风也清。
“我不要你的报恩或是感激总成了吧?”已经受够被关在这庄园里的她,一把硬扯过他的衣领,决定今儿个就算是来硬的她也要离开这里。
“你可别搞错了,是我强迫你得接受我的报恩。”滕玉轻轻拉开她的手,对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一点也不介意。
报恩是可以强迫的吗?对他来说,是可以……只要他一日不撤走外头的广目和那一大票把山庄塞得满满的幽冥兵团,她不想要他报答都不行。吃得太饱,一动也不想动的她,在他收拾著碗盘时,提不起精神地问。
“你是只鬼吧?”现下想想,她就连他一点底细都没仔细探清楚过,这也怪不得他今儿个会把她放在掌心上玩。
“那又如何?”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那一身的功夫与法力是打哪来的?”虽说她对鬼界半点也不熟,可在那一日当他与无冕对上了时,她就一直很怀疑,区区一介鬼类,怎可能将功夫练得高深莫测好与无冕为敌?
“功夫,是鬼后与鬼界众殿阎罗亲授的,至于法力,则是拜妖界、魔界与神界所赐。”
她愕看著这个六界里就学了四界功夫与法力的突出鬼辈。
“你这么有人缘?”怪不得那日他一点也不把无冕给放在眼里。他毫不客气,“我面子大。”
“那你是么死的?你生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逮著了机会就同她讨价,“待你愿告诉我你来自何处,又是何等众生时,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她找别人问去!在滕玉前脚踏出房门后。跟在后头的她也步出房门,一转头,她首先就将目光锁定在成天站在门外的广目身上。岂料,她才这么看他一眼,那个像是见了鬼般的广目,面色当下一变。
“那个……”她一头雾水地来到他的面前,就见他随即瞪大了两眼,急急忙忙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在做什么?在局促不安的广目始终避著她,又忍不住想别过脸去不想看到她时,她不得不出声请他解解惑。
“请问,我的外表真有那么恐怖?”啧,明明平时她爱怎么穿得花不溜丢,或是把各色的衣裳全都往身上套,那个滕玉对她的衣著装扮一点意见都没有,就算是稍有意见的法王,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偏偏就属这只名叫广目的,每回一见她,他就是完全处于一个惊恐状态。
“……”一声不吭的广目,愈是多瞄她一眼,面色就愈来愈惨白。有些不痛快的她,在他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时,忍不住两手环著胸向他抱怨,
“你真有必要惊吓到这种程度吗?”和他人比起来,她也不过是身上的颜色鲜艳了点。
“我、我……”生性对女人完全没辙,一步步直往后退的广目,在她靠得更近时忙用两手紧掩著嘴。
“嗯?”
“我想吐……”满面戒慎恐惧的他,一张大黑脸直接刷成雪白。面颊微微抽搐的子问,在下一刻当他不给面子地转过身去大吐特吐时,几百年来都不曾兴旺过的肝火。当下因他而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些鬼界来的鬼辈是怎样?就算是天性老实,他也不必过分到让她自尊心深深受创吧?他也不学学神界那些忍功炉火纯青到家的武将神,他们就有良心到天天撒谎骗她,好歹她是个女人,骗骗她日行一善,有这么困难吗?
“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下杵在你面前伤你的眼。”
便目两眼转了转,很快就猜出这个女人究竟是在固执些什么。
“大师兄的死因?”照目前看来,能够让她感兴趣的,大概也只有那只鬼了。
“我太欣赏你这种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了!”她两手一拍,喜不自胜地朝他握手握手再握手,握至他又开始一脸惨白,随时有可能得再吐一同的程度。
“总……总之。”小心翼翼与她保持点距离后,广目的两眼努力地往旁边看,免得又对上了她的那双水眸,“若是没有大师兄的同意,我不、不能告诉你。”他要是做了啥对不起滕玉的事,他第二天就等著被那票幽冥军团骚扰好了,那一票大军与其说是滕玉的贴身保镖,倒不如说是滕玉家养的忠狗!
“那……”子问不死心地拐了个弯,当下来了个折衷之道,“你可不可以很不刻意地、很自然地,在与我闲聊之时,非常不小心地告诉了我某件往事吗?”与那只过于聪颖的滕玉杨较之下,眼前这种程度的问供工程,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来这招?”广目怀疑地瞄她一眼,怕怕地咽了咽口水,并不怎么想在这事上成为头一个牺牲者,“这真的成吗?”
“成,怎会不成呢?”子问忙奉上谄媚至极的笑脸,并赶在他临阵月兑逃之前,一鼓作气将身形高壮得像棵大树般的他给拖进房内。
身材高壮却被迫坐在小报椅上的广日,满面委屈地瞧着在床榻上摆出一副病人姿态,坐得轻轻松松的子问,然后赶在她眸底的精光又朝他射过来之前,速速撇过脸进行闪避动作。
“咳咳。”先是清了清嗓子后,广目的两眼忙在四下寻找著有无某人的身影,就在他找不著时,他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其实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人说,数百年前,当大师兄仍活著时,他乃一朝之相,原本……”
原本,仕途顺遂,家有美眷。直至某夜太后寿辰摆宴,宴席上,皇帝看中了宰相之妻,便赐子串棚万金,欲强娶宰相之妻。可宰相坚不肯受,但求鹳鲽永恒情深。于是皇帝赐死宰相全族,独留宰相一人,下旨刺配,宰相之妻则是在皇帝不顾一切废后之后,登上了母仪天下的后位。
充军十年后,宰相终于获赦回京,权掌六宫的皇后,在得知这消息后,以见故人为由,对皇帝央求再见宰相一面。
因皇后已为皇帝连生二子,皇帝原以为,哪怕她再如何惦记与宰相的往日夫妻情深,有了孩子的她,不管再如何,她亦无法狠心抛弃亲生子女,于是,皇帝亲允了相会一事。
相隔十年,在宫中花园的小亭里,皇后终于再次见著了宰相,看著宰相这些年来写满沧桑、所受的苦痛,眼泪无声地在她面上滔滔倾流。
半晌,皇后以巾拭净泪痕端理衣容,忽地对串相投以一笑,那笑容,美得令人揪心,也美得让人不禁起疑,
笔后轻声道:“忍辱十年,我终究还是等到了你。”
当宰相与他人微愕之际,皇后忽地站起身子,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亭柱,一头直往亭柱上撞去,突如其来的动作,快得不只是远在一旁的太监与宫女们,就连近在她面前的宰相也没来得及拉住她。一朵艳丽盛绽的红花,就这么无声地,凋萎在那一个暖融融的烟花三月天里。
宰相见状,捶胸顿足,未久,夺来一旁卫士手中的长刀,横刀朝自个儿的颈子一划……
闪电划过天际,无言地照亮了一室无路可去的忧伤。轰隆隆的雷声,宛若擂鼓般地在心头重重敲打著,当外头阵阵闪光再次映亮大地时,亦清楚地映亮了子问讶异的脸庞。
“广目这么说?”一整日都待在药房里研究医书的法王,在听完她所说的故事之后,一脸兴味地绕高了两道浓眉。
“嗯。”为那个故事伤感了差不多快一整日的子问,在来这儿找法王求证之前,还一心认真地相信那个外表看起来呆呆愣愣的木讷广目。
“你相信?”
“难道不是这样?”该不会连那个大块头,也同滕玉一般对她要心机不成?法王先是痛痛快快赏她一记白眼,合上手中的医书,再转身走至药柜之前撮药,并顺便公布正确答案。
“当然不是。”这八成是那个对甜食已经反感到快捉狂,又对这阵子视觉饱受戕害的广目,在一整个委靡到极点了后,与为免滕玉要是得知这事后绝对亲手将他活生生剥下一层皮,所做的最后垂死挣扎。
“那……”
“关于我大师兄的生平,仔细算算,大约就有六、七个版本,广目同你说的版本,不过是人间之人所最能接受且广为流传的普遍版。”他边说边找著药柜,还不忘指使她,“别杵在那发呆,帮我把椅凳搬过来。”现下想想,这座山庄里的鬼兄鬼弟们,在滕玉数百年的高压统治之下,也许全都早已练成了见人说鬼话的看家本事。
她边搬边问,愈想愈是一个头两个大。
“六、七个版本?”那位滕兄他是死过好几回不成?
“人间传了三、四个,鬼界也有两、三个,反正就是以讹传讹嘛,谁教大师兄当年初到鬼界时,怎么也不肯说实话?”站在凳上的法王拉开一个又一个装著药的小药柜,取出柜中之药后,再将药放在怀中的油纸里包好。
“那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版本?”愈听愈好奇的她,虽对其他的版本也感兴趣,不过她真正想听的只有一个。
“你别想,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法王得意洋洋地咧大了笑脸,“你若真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大师兄。”他才不要吃饱了撑著去找滕玉的麻烦,既然滕玉不想让人知道,他要是坏了滕玉的好事,到时就得轮到他走著瞧了。
子问满面沮丧地趴在柜台上,“他不肯告诉我。”她也不过是想讨个他的死凶而已,这事有那么不可告人吗?他不都死了几百年了,还计较这些作啥?
找齐了药草后,准备替她去熬今晚药汤的法王,站在原地想了想,半晌,他以指轻敲著她的脑袋,并在她抬起头来时刻意在面上堆满了看似过于诚恳的笑意。
“你……对大师兄的事这么有兴趣?”现在想想,滕玉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可说是怀恨,约莫也有几百年了,若是他没猜错,滕玉心中梗著的那个死结也有几百年了,倘若……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刻意去搅乱一池死水,说不定,那池死水就会再变成春水,又或许,运气更好一点的话,滕玉的性子会变得比较正常而不是更加恐怖,或是会变得更有意思也说不定。
“他不也对我很感兴趣?”日日生活在这种没一句真话的环境里,她愈想愈是觉得疲惫,“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成天就只会问她是打哪来的,他也不说说他自个儿的,就只会问她的。
“这样吧,我借你一样好东西。”法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地挨站在她的身边,自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镜子?”她趴回柜台上,完全提不起一丝兴趣地看著这面镜面都模糊到恐怕什么也照不清的铜镜。
“此乃鬼界特产,前孽镜。”他咧大了笑脸,而后刻意弯子,压低音量在她耳边附上解说:“若想知道些什么,就问镜。”
她有点怀疑,“这真管用?”就连他都搞不清楚滕玉的生平了,这玩意能照出什么?
“当然管用啦。好了,出去出去,别同我挤在这碍事。”一把将镜塞进她的袖里后,他一脸兴奋地将她推出门外,“千万千万要记得,绝不可说是我借你的,不然,若我惨遭乱棍再打死一回,我定会在死前拖你当壁背的。”希望事发后,她别那么没义气的把他给抖出来才好。
遭鬼撂完话就被关在门外的子问,先是一脸纳闷地看著怀中雕工精美的铜镜,再回头颇怀疑地看著被法王关起的大门好一会儿,半信半疑下,她也只好照话偷偷模模地将镜藏好,再趁著四下没人时赶紧躲回房里,准备照法王所说的试试看。一口气点满房内所有的火烛,并再三确定把门窗关好锁死,不会被在外头站岗的广目瞧见后,她在桌前坐正,掏出手绢轻拭著模糊的镜面,在擦拭过了后,她对镜默念了滕玉之名好几回,而后她往镜里一瞧……
等著等著,好一阵子过去,别说是能够看见滕玉或是什么了,无论她怎么照、如何往镜里探看,这面俨然已模糊了许久的镜,就连她的容貌也映照不出来,可,既然法王都已那么说了,那应该——
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声响,突地自她手中的镜里传来,她忙不迭地举镜相看,就在这房内朦朦胧胧的冥火烛台的照映下,模糊的镜里远处,织锦的唧唧声自昏暗的角落响起,她试著将镜更靠近她的面前,更加听清了那规律滚动著的织轴声,同时亦见著了,身形佝凄的老妇,她那惹染过沧桑的背影。
衬著那具背影的,是双素白且长满老茧的十指,以及,前头那一匹匹已然织成的美丽锦缎。
一手持镜的子问,在那面镜子又开始模糊起来时,忙不迭地将镜贴至她的面前,然而就在那时,她隐约地瞧见了,那名上了年纪的织娘,熟练地将色彩斑斓的锦线交错在另一群锦线中,将人们生前所有的记忆与秘密全都小心翼翼织人锦中,生命中的痛苦、不甘、快乐、悔恨与幸福,化为一条条柔弱的锦线,在她娴熟的掌指间,交织、并排、穿叉,一行行逐渐成行的锦缎,皆是心事重重、密密麻麻。
可,爱恨是那么的沉重,岂只是一条锦线所能承载的?
就在她这么想时,镜中的唧唧声远远逸去,老妇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不再也看不清,镜中宛若起了阵大雾,将远方的景象卷去,独独靠近镜前处的留了下来。
一排沾了血的脚印,自镜的这头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脚印不大,算得上是双优美的莲足,只是这脚印,总是一会儿又一会儿的走走停停,不知是不愿上路,还是因为迷惑,远处的风儿刮去了低诉的真实,只留下了吟咏。
此时镜面银光一闪,在下一刻,镜巾的脚印顿失,取而代之的是名女子,子问一手拿过烛台,想把那名背对著她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眼前这名只赏赐她一具窈窕背影的女子.微乱的发髻上,簪了十二金钗,她那一身的衣裳,虽遭血染红了泰半,子问还是可以看出,那一身金色的华服,处处精绣了金色的凤鸟。
就在这时,镜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正在窥看,连忙四下左右顾看,猛然自镜里转过头来,面对面地瞪视著子问,子问忙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真被镜中的女子见著了。
就在那名女子又侧过脸去时,子问这才大大地喘口气,并目有了闲情地打量起镜中女子的容貌。
虽然娇颜上沾了几滴血,但那一点都不影响这张玉似的容颜,在她的眼眉之间,顾盼尽是令人难以挪眼的旎旖风情,难以言喻的美,霸占似地占据了子问的双眼。可她也不过才晕陶陶地欣赏了一会儿,镜中的女子像是找著了窥看者股,突地转过头来直直瞪著她,并在下一刻,眼眸带著腾腾杀气,直朝她逼过来……
逼至,一镜之隔的限度。
不再温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面上,很怀疑她会在下一刻就猛然跳出镜来的子问,在被她瞪得头皮发麻时,忍不住将手中之镜拿远点,可那如影随行的不善目光却始终跟著子问,无论她拿上拿下拿远拿近,一眼缠住,就不肯放开她的目光,就像名刺客般。
始终徘徊在她的身后,看得她遍身发冷之余,很想就这么把镜给反过来盖在桌面上时,不意再看了镜中的女子一眼,只是就在她这么想著时,当下镜中几抹清楚的人影闪过,令她倏然止住自个儿掩镜不看的动作,急急忙忙地把镜再次捧回面前来。
许多她从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镜内,方才那名令她惊艳的女子,此时此刻正站在高台上,扬首自负地看著底下的所有人,来自四下的呼喊声,总是零零落落的,有时,会有群人匍匐地跪在她的跟前,声声句句地唤著娘娘千岁,有时她则是大街小巷人们嚼舌闲磕牙嘲讽的是月裳皇后,而较少听见的,则是藤夫人这三字……
当子问仍一迳地对著镜子里的种种而发呆,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趁她仍是一头雾水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她手中之镜,一把用力将镜面重重叩盖在桌面上。
已有千百年年岁的铜镜破碎的声音,此刻在他俩耳里听来,低沉又呜咽,也像是一声来自亘古的遥远叹息。
只是那碎了一桌的残镜,即使到了此时,仍是尽忠职守地将滕玉不想提及或是再翻起的过去,利用窗外照进来的阼光,反射在每一面碎镜上,让子问在光影闪烁的过去里,不作声地将那些属于滕玉的曾经给阅尽。
“说!”在她仍旧呆呆地瞪著桌面时,滕玉一把抬起她的小脸,携著满面的火气直直逼向她,“是谁让你看这镜的?”究竟是哪只还想再死一回的鬼干的好事?
全然不管滕玉此刻的心情好或不好,也不管他面上的厉色有多骇人,面上失了笑意的子问,只是轻轻隔开他的手,低首迳自将碎了一桌的铜镜镜框翻过,并指著碎镜轻问。
“方才,那里头的女人……是谁?”法王说,想知道什么就问镜,她问的是滕玉,结果却出现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依她想,若方才那些她一眼都没有漏看的话,那么,那名女子……
不知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著。
原以为他不可能会开口答她的子问,在等了许久之后。
幽幽叹了口气,才在想,这下该如何消弭他那一身骇人的厉气之时,滕玉那听来似是恨之入骨的声音,忽然加入了这阵沉默里。
“我以前的妻子。”
仔细聊听著那句话意里,遭人沉重地携著,像是从未遗忘过的恨意,并仰首看著他面上那恨不得能噬人下月复的神情,许久之后,子问的眼哞动了动,并在某种刺痛又突然来袭之时,连忙狼狈地撇过芳颊,怎么也没法再继续直视著滕玉那两道须臾不离的眸光。
某种已是太过熟识的感觉,在下一刻,像毒药般地渗人她的血液里,缓缓攀上她的心坎,逼迫著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感觉,那种她永远也没有法子习惯的痛苦,并在下一刻,携著那些不属于她的心绪,静静地流淌至她的心底。
她紧咬著牙关,费力止住眼底那再次一涌而上的泪意,当一种酸楚的感情,直往她的喉间逼上来时,她闭上眼,必须用尽力气,才有法子把那些属于滕玉的伤心给咽下去……
懊似天际飘下了雪花般,无边无际的寒冷,自滕玉的身后传来,没有尽头般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此同时,过往风雪吹冻了滕玉那张好看的脸庞,所谓的恨,将他变成了个她从不认识的鬼。
“告诉我,你的心……怎么了?”她低垂著头,怎么也不肯抬首。
“死了。”他霍然转过身,木然地道:“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