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征北王疯了。”
“怎么会这样?”
边境村落,山风拂过,拂落了纷飞山花,也吹起不休的耳语传闻。
山道上,男子身背一担木柴,澄澈黑眸轻觑着在山道旁歇息时两名村野乡夫,听着他们说话。
“唉,你不知道。”其中一名年纪较长,说起话来叹息连连。“他呀,一年前在崖边被鞑靼外族给毒瞎了眼,被调回京城休养,可谁知道那眼睛怎么也医不好,从此之后,他性格大变。”
“怎么个变法?”另一名男人看似极有兴味地问。
“听说,征北王以往直言直谏,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官,如今他落魄了,就有大官买了杀手刺杀他,而他不闪不避,却总是累及身边的大小堡卫。”
“他是不想活了吗?”
“天晓得呢?但征北王府中的护卫倒也不是软脚虾,总是把刺客给拿下,然接下来,那些刺客可就不好玩了。”
“怎么说?”
“征北王以往总是怎么玩鞑靼虏子的,你知道吗?”瞧男人摇了摇头,他便又继续说了,“架上铁架,拿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削肉,也不是要逼供,就是要让对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么狠?”男人吓得倒抽口气。
“还有,听说有个清倌不过是模了他身上的小饰品,就教他把手给废了。”
“真的假的?那饰品是镶金包银不成?”
“不,只是个不过拇指大小的黑色瓶子。”说着,年长男子继续道。“想当年,他骁勇善战,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只要站在边关,鞑靼便不敢踏进半步,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可谁知道现在落得这种下场……”
背柴男子这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而缓慢地往前走,纷红山花,女敕绿叶片从他身上翩然而落,背影如画。
☆☆☆
时值三伏,炽阳毒辣,日光流丽,满地生光。
京城的各大十字街上,繁华的胡同里,竟人潮稀疏,任凭店家贩子纵声吆喝,依旧不见人影,反倒是旗帜掩天的茶肆酒馆里头座无虚席,人潮全教这毒辣的日头给逼进屋内。
然,冷清的路上有两抹身影顶着日头闲散缓步往西郊而去,驻足在征北王府后门。
绑门外,排上一条长龙,人潮几乎转过了围墙转弯处。
“哎,没想到人这么多呢。”女子扬声轻笑,其声圆润如珠玉落在绸缎上。
“嗯。”身旁的男子轻声应着,朝她靠近一步,以高大的身形替她挡去头上的毒辣艳光。
“小三,你想咱们今晚有没有法子住进王爷府?”
“可以。”名唤小三的男子惜字如金,五官端正,却无过人之处,稍嫌平淡无奇,和他冷沉的性子似乎有些不符。
“哎,今儿个想要睡在床板上呢。”女子笑眯眯的,粉颜端雅清秀,檀发挽成低髻,身形颇高偏瘦,一身粗布衣裳。
被唤作小三的男子没回答,只是以袖子轻拭她额间薄安的碎汗,其宠溺之情,就连身旁跟着排队的民众都觉得太过火热。
“身子还好吗?”他俯近低问。
“没问题的。”她嘿嘿笑,清秀雅致的脸上唯独那双眼特别吸引人,黑白分明,秀灵出尘。“你呢?”
“我很好。”
“那就好。”
平淡的对话打住,两人顺着人潮逐一往前,才发觉踏进王府后门,还得要再排上一段路,才到得了后院的亭子里。
“不过是挑几个下人,竟也这么多人上门。”她真是开眼界了。
小三不语,倒是后头排队的人跟着闲磕牙起来。“啊,姑娘,你肯定是打外地来的,是吧。”
“是啊。”她笑吟吟地瞅着身后的男子。
“这就对了,难怪你什么都不知道。”男子表情特多,一下叹气,一下赞眉,恍若无奈透顶。“这话要说就长了——”
“那就别说了。”小三毫不客气地打断。
“喂,我简单说好了。”排队多无聊,找个人闲聊打发时间,才不会睡着嘛。
“话说一年前,征北王在榆木川一战战败,瞎了眼重伤而归,从此以后,他性情大变,日日不离酒,夜夜笙歌,若一不顺他的心,不管是谁,立即赶出王府,个性暴躁,喜怒无常,大伙都说征北王完了。”
女子淡淡扬笑,脸上无太多表情。“既是这么难搞定的主子,你为何来这儿讨份当差的活?”
“正因为征北王可以在一天之内赶跑所有下人,王府内的下人供不应求,才会一段时日便大开门户地征人上门,而且饷银伙食相当好,还可先预领一月饷。”正是如此,大伙才都想来,若是征北王又发火,赶他们走也无所谓,横竖已先领饷过,还算赚到了呢。
“喔——”原来如此。
难怪,光站在这儿便听得见阵阵笙歌不断。
“后头的,到底要不要这份活儿?”王府总管冷眼瞅着碎嘴的人。“后头那个男子,出去。”
原来,就在他们闲磕牙的当头,王府总管已经快手刷掉了不少人,排在后头的他们已经来到他面前。
“啊?我?”后头那详说王府秘辛的男人一脸衰样地哀哀叫。
“出去!”总管傅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护卫把人拽了出去。
斑,还未踏进王府,就敢说主子恶言,此等下人不要也罢。
顿了下,一道纤秀身影来到面前,傅年懒懒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你能干什么活?”唉,又是一个弱不禁风,赶着上门诈领饷银的。
“什么都可以。”女子笑得一脸讨好。
“真的什么都可以?”傅年上下打量着她,愈看浓眉愈是打结,精烁的眼已经开始昏花。
此女长相平平,唯有那双眼剔亮澄澈,教人感觉愉快,而身姿偏高又瘦削,没什么女人味,不过笑起来倒是挺甜的,问题就出在王爷这会儿什么都看不见,她长得是圆是扁实在不是重点,最主要是有肉一点才好,要是哪天王爷一时兴起,才不觉扫兴。
所以……这样的人手该要派到哪个单位去?
正深忖着,却见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喔喔,难道说,这女人已经嫁人啦?
“你是——”他问。
“我的相公。”女子轻轻接口。
“喔……”果然,一副想把他眼睛挖出来的狠劲,跟那张平淡的脸实在不太搭呢。“你会什么?”
“什么都会。”小三淡淡回答。
又是一个什么都会的……怎么最近下人都这么强?
“我瞧你身强力壮得很,有没有练过什么拳法来着?”身为总管,他一阵思索,立即找到了属于小三的定位。
“会一点。”
“让我瞧瞧吧。”傅年支手托腮,等着他的表演。
小三退后一步,朝他颔首后,立即打出一套拳法,拳路普通,倒是打得虎虎生风,拿来当肉垫子应该是够用了,傅年轻轻点头,示意他可以停住。
“好,你就当守门护院吧。”王爷的性情向来野烈狂傲,在朝中树敌众多,派人在天子脚下偷偷模进府内刺杀的达官贵人实在不少,所以护院是必须的,肉垫子也不嫌多。
“那我呢?”女子不满地扁起嘴,控诉被冷落。
暗年年过三十,长得老成内敛,原因无他,总归一句,就是被王府大小内务给逼得非老成内敛不可。
面对女子如此问话,他将先前想过的问题再转过一遍,为感谢她的良人将成为王爷的肉垫子,他勉为其难的说:“你去厨房打杂吧。”
王爷笙歌不辍,厨房可是十二个时辰都得要有人轮班值守才成。
“厨房?”她水眸一亮。
“你厨艺极佳?”他可以如此期待吗?
“呃,应该还够用。”她嘿嘿笑着。
暗年挑起浓而有型的眉,又淡淡垂下眼。“既然你们两个是夫妻,那就住同房好了,待会儿会带你们过去,不过呢,眼前……”
“傅总管,醉春楼的花魁玉萝到了。”有仆役从前头绕过假山流水,跨过整遍翠绿竹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来。
暗年浓眉微蹙。“在哪?我怎么没瞧见?”目光轻扫向后门。
哪来的花魁?不就是一票想上门诈领饷银的人?
“在正大门。”
“可笑!区区花魁,凭什么从正大门而入?从后门!”傅年不悦地指着大排长龙的人潮。
“可是玉萝是王爷近日最爱的花娘,要是没好生伺候……”
“总管是你还是我?”
“……”
“去!”他不耐地摆摆手。
仆役领命而去,傅年随即起身,轻掸着因坐了一个下午而发皱的袍子,洪声喊着,“下头的都回去吧,今日到此为止。”
“嗄!”失落声此起彼落,然傅年压根不管,领着今儿个挑中的几名护院长工和婢女厨娘而去。
☆☆☆
风疾雨斜,连下数十日,好似要毁灭世界般,云厚如夜,不见天日,在崖底,世于将坚持领军寻找佳人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弟,你回去,这儿交给我!”滂沱大雨中,世于略放声吼着,强拉着弟弟却被他一身蛮力拖着走。
“我要亲自找!”世于将暴咆。
“你又瞧不见,要怎么找?”世于略火大的将他往后一扯,任由他踉跄狼狈地跌落草丛之中。“都找多久了,跟你说没有就没有,你为何就是不信?”瞪着双眼覆上纱巾,浑身被打湿的弟弟,他恼着也心疼着。
他不是不知道他近日来憔悴得有多可怕,但又能如何?他遵守兄弟间的誓言,多日派人搜寻崖底,然地势险恶,再加上连日大雨,根本没有任何收获。
又怎可能有收获?
崖顶到谷底,是人都会摔得粉身碎骨,再加上已过了个把月,期间大雨冲刷,恶兽横行,能剩下什么?只怕什么也不留了。
世于将垂首不语,十指扣入黄土,紧紧地扣住,却发觉紧握在掌心的冰冷软土里似乎有着什么扎痛他。
他摊开想看,不由得放声低笑。
要看什么?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瞧。”顶着大雨,在灰蒙泛雾的崖底,世于略把东西以雨水冲刷后,神色蓦然一震,半晌说不出话。
“是挖出了什么珍宝教你说不出话?”世于将冷笑。
世于略被大雨打得几乎张不开眼,只能艰辛地眯起眼看他。“二弟,你身上的护身符还在吗?”
“……为何突地问起?”
“因为你拿给我的是一只和咱们都相同的护身符,后头都绣了世字。”这是娘亲手绣的,字样花色都一样,这世上只有三个,而那早已遗失的第三个,为何会突地出现在这里?
“啊!拔都!”
“在哪?”他猛地跳起,东看西看,一片黑暗,不禁哑声失笑。差点又忘了他早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在雨中,世于略必须要放声吼着。“你记不记得那一日,我追问过拔都的出身,那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瞧见了一模一样的护身符。”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惨笑,这意味着他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爱妻和失踪十五年的三弟?
“有这么好笑吗?”沉而冷的嗓音从两人头上兜落,伴随着滂沱大雨。
闻声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往上看去,瞧见拔都就站在树上。
“拔都!”世于将喊着,内心狂喜。“拔都,玺儿呢?”
若他还在,那就代表玺儿必定也还活着,是不?
拔都跃下,停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把手伸出来。”
“什么?”世于将不解。
“拔都,那是什么?”世于略眯眼瞧着他掌心小小的玄色瓶子。
“征北王,把手伸出来。”拔都不睬,冷沉黑眸直视着眼前人,眸中蕴着仇恨,烙着怨气。
世于将顺从地伸出手,急问:“玺儿呢?”问时,感觉有样冰冷之物落在掌心之间。
“不就在你手中?”拔都撇唇,笑得噬血。
瞪着幽暗的前方,世于将心头狠震了下,收拢掌心,察觉那瓶子和夕颜的骨灰瓶罐一模一样,八成是从朝雾送给玺儿的乞巧女圭女圭上头取下的。
“这是什么意思?”世于略不解地瞅着那瓶子。
拔都冷酷的瞪着世于将。“我家主子为了替你捡起你心爱女子的骨灰瓶而被你所杀,所以,我如法炮制,将我家主子的骨灰盛入里头,送到你手里,好让你可以悬在腰间思念。”
一盏初亮的光瞬间被彻底摧毁,世于将一时站不住脚地跪坐在泥泞之间。
“二弟!”
“你是该跪,也很该死!”拔都神色一凛,怒眸赤红。“要不是你往玺殿下的心窝刺去,玺殿下不会死!”
世于将忽地一窒。“她……她不是坠崖而死?”
“坠崖又怎么着,我不是完好如初?”他哼笑,拳头紧握。“在落崖之前,我早就擒住了玺殿下,将她护得好好的,然而最终她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世于将,这就是你对待心爱女子的作法?”
世于将面无表情,心痛欲死。
“拔都,你是我们的三弟于刚,不要用这种口气跟你二哥说话!”
“谁是你们的三弟?”他冷笑。“我可没这福份。”
“这护身符可以证明你是我们的三弟,那日,你压着我让玺儿为我扎针时,我明明瞧见这护身符从你领口翻出。”世于略高扬着刚找到的护身符。
“……那又如何?”他垂眸,笑得冷郁。“他杀了我的主子,就因为听信了旭兀术的谗言,竟不问是非地对玺殿下刀剑相向!惫亏玺殿下那晚写信要我交到旭兀术手中,就为了将他约出,哪怕是逆天之罪,她也决定亲手杀了他以慰朝雾在天之灵,然而……”他目光狠绝。“你竟杀了她!你这个杀人凶手!”
拔都最后一声怒喊恍若化为千万锐箭,狠狠刺进世于将心坎,他痛得无法言语,热泪掺着冰冷雨水滑落。
他早已不在乎玺儿是否背叛,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他可以既往不咎,如今才知道她根本没有背叛!而她却死了,死在他的手中……
握紧拳头,掌心是冰冷的瓶,里头盛的是她无温的骨灰……
蓦地,他左手朝世于略腰间探去,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回掌猛劲刺向心窝——
“你以为你的命可以抵玺殿下的命吗?”快手抓住了刀身,拔都掌心被划破,汨汨滴着血。
“我一剑还她一剑!”
“二弟,你疯了!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你若敢忘了誓言,我会鞭你的尸再追下黄泉烧你的魂!”世于略恼火地抢过他的剑。
拔都锐眸冷冽地注视着世于将。“你想追去黄泉眼玺殿下道歉吗?没用的,玺殿下不会见你的,她死了近个把月可入过你的梦?她不想见你,请你不要打扰。”话落,转身就走。
“于刚!”世于略瞪着他离去的身影,想拉回他,偏又挂心着心神已涣散的二弟。
世于将忽地歇斯底里的笑起来,那笑声低哑凄怆,如夜枭泣血。
“于将?”
他笑声不断,由缓渐急,由沉渐扬,蓦地呕出一口血,高大瘦削的身形往后倒在软冷泥地上。
“二弟!”世于略揪心地吼着,一把将他扯起,赶忙点住他周身大穴,心急地朝后头暴胞,“来人!立即送王爷回营!快!”
世于将紧闭双眼,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思绪缥缈,百般回转,回到那炽亮的林壑中——
边城府衙里,他看见了她。
她说:“王爷,不疼吗?”依稀可听见她倒吸口气的声音。
静谧山林,古刹草堂之前,他俩立下八拜誓言。
她说:“从此以后,你我兄弟互称,互不瞒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你可满意了?”话里有着浅浅的淘气,那是撒娇的气味。
肃穆边城,杀气漫扬,他俩如鱼欢腾,八拜誓言转鸳鸯契。
她说:“你傻。”笑着,以爱暖柔了那双他最爱的眼。
榆木川崖,他俩生死别离,永世难逢。
她说:“拔都……”
她最后唤的人,是拔都,最后待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拔都,他到底在做什么?
到底做了什么!
瞳眸发烫,胸口微微颤动,一口气梗着,他不咽下也不吐出,存心想要噎死自己,直到满满的涨痛逼醒了他,教他掀眼面对无止境的黑暗,让他彻底明白,那绝非是梦境,是他想逃却再也月兑离不了的恶梦。
暑热的三伏,他冒着冷汗,指尖颤抖,心在胸口疯狂躁栗,却止不住那股逆血而上的寒意。
“王爷?”苏尹近身唤。
“嗯?”他漫应着,尝见口中的腥涩。
“玉萝到了。”
“拿酒来。”
苏尹犹豫了下。“可是,王爷,傅总管说……”
“酒!”
“……是。”苏尹无奈退下。
征北王所居的后院偏厅以上等木材打造,墙面皆是斑斓精雕,地面则是精美绣毯,两旁是从京城里各大花楼细挑的乐倌,管弦合奏,天籁缭绕。
这偏厅几乎成了征北王的寝厅,最深处是座屏榻,上铺金银双线绣花的软衾,好让他可以舒服地在这儿耗上数天数夜不离。
这一年来,他几乎夜宿偏厅,没有喧闹丝弦他便睡不着觉,没有呛辣烈酒他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唯有在醉与梦之间,他才能够获得些许冷静,心才能安然落在不侵不扰的平静里。
外传,打从榆木川一败,征北王就成了个废物,所有军务皆交到他患有痼疾的大哥千里侯手上。
而他,只是待在王府里,沉迷声色,诗酒唱和。
外头都说,征北王,完了。
他一点都不在意。
因为他的心,已死。
身穿精美衣袍,绣饰威武,他一头檀发如瀑倾落未束,唇角噙着自嘲的笑,俊美五官依旧出众,然而颊却削瘦了几分,整个神态颓废轻佻。
“王爷,玉萝到了。”苏尹取来酒,恭敬地覆在他耳旁说。
“嗯。”
苏尹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主子今儿个不对劲,就知道要如何发派玉萝该落坐何处。
必头,他使了个眼色,可玉萝却不睬,抱着琵琶硬是坐上屏榻。
他不悦地拧起眉,又见玉萝体态风流地倚在主子身旁,柔荑无骨却不敢放肆抚上他的胸膛,眼藏媚态,撒娇卖傻地开口,“玉萝来了,王爷不开心吗?”
世于将长睫微掀,眼前一片漆黑,令他烦躁地再合上眼。“走开。”
“王爷?”玉萝难以置信的瞠大眼。
她可是被众王公大臣、骚人墨客捧在手心里疼的花魁,还是他自个儿钦点入府数回的,原以为即将找到收容之所,岂料,他竟已厌倦她了?
“走开!”世于将不耐的低咆。
那呛鼻的香粉味令他额际微微发疼,刺痛的心悸还在胸口蔓延,此时的他只需要酒,压根不需要暖玉温香!
玉萝愤怒却咬牙忍下,绝色芙靥上带着一抹近乎讥讽的笑,她抬高尖细下巴,睥睨底下掩嘴偷笑的乐倌,顺着苏尹的指引落坐在屏榻旁的矮几上。
世于将倚在扶手上,单手托额,另一手则等着苏尹把酒搁到他的手上。
“王爷,就要上菜了,何不……”
他懒懒横眼过去,眼睫未掀,但怒意敞露。
苏尹只得乖乖闭嘴,送上黄金打造的酒壶,里头盛满皇上御赐的洋河大曲,香醇浓厚,入喉呛辣,却如茶回韵于舌末,三巡过后,不醉,难。
但主子现在却几乎是拿这八大名酒之一来当茶喝,不醉难入眠。
无奈地看着主子一口接一口狂饮,像是企图要冲散什么气味似的,苏尹很想阻止,但半年前阻止了一次,被打的伤到现下都还隐隐作确,他实在不太想再冒犯他,但若都不阻止,就怕早晚有天主子会死在酒缸里。
唉……
犹豫了一下,见傅年动作俐落地指派婢女将菜肴布好,他索性抬眼求救。
可傅年仅是瞅他一眼,唇角似掀非掀,还他一记无能为力。
噢,来个人救救他吧。苏尹在心中哀嚎着,不能替主子解忧,他这个随侍好没用啊!
“动作快。”傅年轻拍着手,示意所有端菜的婢女动作加快。
屏榻前数十道菜并非是所有人共享,而是给主子的,近一年来,征北王食欲极差,总是全桌撇下,王府的厨子一个换过一个,练得每个新上任的厨子非得要绞尽脑汁地思索新菜单,以博征北王的青睐。
然而至今,成效依旧不彰。
瞧菜色已布得差不多,傅年精烁的眼望向高傲的玉萝。
玉萝哼了声,跪在屏榻前,挑着菜色,夹了爽口的麻辣细粉送到世于将嘴边,软声哄着,“王爷,该用膳了。”
世于将不耐地微张口,嚼了口食不知味的菜肴。
暗年见状,弹了弹指,两列乐倌在琵琶琴瑟、笙管笛箫的和奏中,唱和着沁园春和念奴娇。词意雄壮,皆是一些壮士意气,劝勉莫失意的情调,完全无关吟风弄月。
“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云无便,未容黄鹄轻举……”歌伶唱得壮志凌云,唱得万般委屈。
世于将低哑笑开,霎时,满屋丝竹顿停,无人敢再发声,数十双眼直瞅着他不放,眸色戒慎恐惧。
他笑得张狂而凄迷,胸口剧烈震动着。
“王爷。”傅年向前一步。
世于将的笑声渐歇。“这是你点的曲?”
“……是。”
“你是想要劝勉本王别失志,还是在笑本王落魄?”他笑得嗓音发哑。
“傅年不敢,傅年只是希冀王爷别因而失意。”他二话不说的跪下。
世于将唇角勾着邪气的笑,笑声未歇。“本王双眼已瞎,你还想怎么着?”
“傅年并不是希冀王爷再回边城,只是希冀王爷……振作。”简单两个字,他却说得好艰难。
并非他怕死,而是怕王爷会因而更颓靡,他打小在王府长大,与世家渊源极深,自然清楚世家发生的大小事件,就连王爷的事,他也从千里侯送回的书信中得知,却得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慵懒斜倚在扶手上,世于将淡道:“换首曲子吧。”
“……是。”傅年起身,使了个眼色,乐倌立即再奏,换了首曲调轻扬的山坡羊,词意无关壮志未酬,唱的是闺情。
“女敕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
“下去!”
拌伶才唱上两句,屏榻上便突然传来世于将暴烈的喝声,她给吓得双腿一软,泪水喷出,伏在地上不得动弹。
这动作,差点撞上刚端酒要入内的奴婢。
那奴婢瞧了里头一圈,淡淡地扬起笑。“啊,这是怎么着?有乐器有歌声,怎么却不见有人跳支舞助兴?”
卑一出口,抽气声此起彼落。
世于将浓眉揽起,青筋狂肆地在额际如蛇信般跳颤着,唇紧紧地抿成一直线,然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教苏尹不由得拍额低叫,让傅年朝那奴婢投去欲先杀而后快的目光。
那奴婢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说错了吗?不都是应该这样的吗?”
暗年闻言,心更是快要窜出胸口,又是比着又是指着嘴,不出声的肢体动作非常明显地要她闭嘴,但也不知道她是真看不懂还是在装傻,只听她又说——
“本来就是啊,这儿的花娘这么美,若不跳支舞,这筵席也太冷清了吧。”她看向跪在屏榻底下的玉萝,玉萝则已吓得芙靥如灰。
要她跳舞?不如叫她去死好了!王爷的眼又看不见,在他面前跳舞,不是存心要笑话他,等着被砍头?
她抖得不小心抚上世于将的腰间,很倒楣地模上那只玄色小瓶,吓得水眸瞠圆,来不及抽回手,她的手已被紧紧扣住,痛得她泪流满面。
“王……爷饶命……”几个字,她颤不成语,说得好破碎。
“谁允你碰本王了?”将她拽近,世于将已不能视物的黑眸缠烧着怒焰,唇角勾起教人胆寒的冷笑。
厅堂上众人噤若寒蝉,乐倌们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傅年更是捧着额无声哀嚎,而苏尹则选择什么都没看见。
“玉萝,不是……”好痛……
“哎,王爷真小气,才碰一下就这么狠。”突地,那清润嗓音如落叶般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震起涟漪,吓得乐倌们掩嘴,免得不慎尖叫出声,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丫鬟到底是打哪来的?
不想活,也别拖着大家一起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