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射日皇朝南方白州的衔月城,车行马驶,街衢市招,处处繁荣似锦。
尽避时令入冬,却依旧能见日光从厚重云层中洒落温暖光束,这短暂温煦,让自各方涌入这座商城的人潮更加络绎不绝。
然而,就在热闹叫卖声中,突地有抹阴影从远处而来,仿似铺天盖地而下。
这样的异景,让商贩和人潮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只见天空竟出现了一对展翼疾飞的巨大火红飞鸟,尾翼在空中悠扬摆荡着。
霎时之间,众人莫不瞠目结舌,好半响说不出话,喧闹的大街顿时静寂无声,众人的目光全追逐着飞鸟,呆呆地看着它们由西往东远去。
而同一时刻,正陪同父亲在城中马市买卖交易的李彧炎,却面露兴味地低喊,“爹,给我一匹马。”
李旭渊从这奇异景象回过神,看向唯一的儿子。“彧炎,你要做什么?”
“我要追凤凰群聊!”他说着,挑了匹半大不小的马,利落地跃上,喊了声驾,随即朝城东的方向而去。
“彧炎!”李旭渊见状,顾不得生意,匆匆交代马市的掌柜几声,随即也骑了匹马追去。
传说凤凰乃是祥兽,却带着凶狠野性,他担忧儿子这样急促跟随,要是惹得祥兽发怒,自己就要失去唯一的儿子了。
然而,李彧炎又怎么知道父亲担忧着什么?
他一心只有古书上头描述的凤凰,想着要是能够豢养在他的圈子里,那该有多稀奇!又或是他日可以做为展示,抑或转手卖出,那利润回事多么可观。
许是跟随父亲行商多年,才会让十岁大的李彧炎早已自成一套商经,在脑袋里打转着。
他策马直追,远远便见到凤凰似乎已经落地,位置好像还在他家附近,他依循着刚才所见的方向前去,在宁静巷弄之间穿梭,可最后竟回到自己家门口,正想着凤凰也许是落在他家时,变听见隔壁传来激动的道谢声——
“真是多亏了祝嬷嬷,总算让屏儿顺利生产。”
“明大人,这是夫人的福分,老身接生这么多娃儿,还是头一次瞧见凤凰降临,这女娃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后宫之主。”祝嬷嬷说的可不是什么献媚逢迎的马屁话,而是古有根据。
凤凰是高傲的祥兽,想来只愿栖息在权贵府中,如今女娃出世便刚巧遇到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凤凰入府栖息,其中之意已经不用多说。
明世远闻言,脸色微变,略微压低声响,“这件事还请祝嬷嬷别对外张扬。”
他说着,从宽袖里取出一锭黄金交到他手上。“本官不过是白州的小小舞官,府中岂会出现凤凰?方才不过是一对寻常的鸟儿造访罢了。”
明家世世代代皆是白州舞官,管的事州郡的教坊舞伶,没有大富大贵的前景,也少了积分朝政间的风险,他相当安于这样的平静生活,如今凤凰无故出现,很可能替明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祝嬷嬷接过一锭黄金,虽明白他心中的顾忌,仍道:“明大人,老身明白,但是凤凰降世非比寻常,这娃儿未来要不是富贵加身,也必定是吉祥如意。”
“我倒宁可这孩子一生吉祥如意。”只要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他就满足。
祝嬷嬷勾笑道谢,收了银子,坐上明世远差人准备的马车离去时,适巧李旭渊已经策马转过巷弯,瞥见儿子就在门前,立即大喊。
“彧炎!”
明世远听见门口的声响,不解的探出头,见是好友,忙问:“旭渊,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李旭渊看见他,随即下马,朝他行了个礼。
“你这是在做什么?”明世远没好气的轻斥,“咱们兄弟俩,还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舞官虽是有个官字,但也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而李氏一族可是镇守白州的世袭州尹,子孙要不是在朝为官,便是地方首长,自然衔月城的城主都是李氏一族,虽然李旭渊身无官职,是李家的异类,但他凭借着自家两位兄长在朝中的实力拓展陆线马队还有海运船队,成为李氏一族中唯一从商的奇人,更是白州首富的身份也早就高出他许多了。
“总得做个样子给孩子瞧,要不往后他心高气傲,连官都没放在眼里可就糟了。”李旭渊长相粗狂有型,作风也是一派潇洒,如今只怕妻子死后,一直将儿子带在身边的后果,就是让儿子染上商场的坏习性,往后只会替自己招来麻烦。
“发生什么事了?瞧你急的。”明世远长的温润如玉,许是常年习舞的关系,他说话的语调和眉眼气息都显得尔雅有礼。
“还不是那小子!”李旭渊看向还杵在自家门口的儿子,将刚才发生的事说过一遍。“不过,现在没瞧见凤凰,八成是朝东方而去了。”
“才不是,我刚才听老嬷嬷说,有凤凰落在明叔叔家中。”李彧炎策马接近,坐在半大不小的马匹上,正好和他们平视。
“咦?”他疑惑看去,对上明世远苦涩的笑脸。
“凤凰来仪,对明家不见得是好事,还请旭渊别说出去。”
“我明白。”李旭渊点点头。他虽未在官场,但他的伯侄兄长全都在朝为官,他自然懂得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不过,这也是我头一回瞧见凤凰,方才在市集,所有人都看傻了。”
“对啊,要是能够将凤凰抓起来,翻手卖出,不知道能赚上多少……唉!”李彧炎叹气。
“你在胡说什么?那可是祥兽,敢抓它,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李旭渊这才搞清楚,原来儿子追凤凰,是想要抓凤凰。“更何况,你也不想想你今年才多大岁数,也想抓凤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彧炎抿了抿唇。“好吧,抓不到凤凰,看看因凤凰降临而生的娃儿也好。”
他倒要瞧瞧那娃儿到底有多特别,竟能在出世之时,让凤凰为伊而来。
说不准守着那女娃,改天还能再见到凤凰呢!
“哪来的娃儿?”
明世远不由得低笑。“是内人生了。”
“啊,原来如此。”李旭渊闻言,赶紧从腰带上剥下一个价值不菲的珍珠。
“临时没能准备什么,就拿这珍珠当见面礼,叫下人磨成粉,熬碗珍珠粥给夫人养身吧,你可别嫌我寒伧。”
明世远不禁失笑,看着他手上那颗拇指大的珍珠。质地细滑、色泽粉润,他在不识货也看得出,这颗珍珠许是他一年的薪俸也买不下来。
这里太厚重,他不该收,但是比邻而居多年,两人兄弟般的情谊还是让他手下,顺便领着两人入内。
初生的娃儿本不该这么早见客,但李家父子是第一个得知孩子出世的友人,所以他破例带他们看看自己刚出生的女儿。
只是李旭渊将娃儿抱在手中时,神色微变,“世远,她……”
明世远勾着笑,没说什么,反倒是在旁的李彧炎迫不及待地想看女圭女圭,可是父亲人高马大,将娃儿抱得那么高,他只能看见她被细软缎布给包裹住。
“爹,我也要瞧——”
李旭渊想了下,在好友耳边说了些话,随即将孩子递还给他。
“彧炎,该走了,爹还要再挑几匹马,你替爹挑几匹,让爹瞧瞧你的眼力好不好。”
“啊,爹,你真要让我挑?”一听见父亲愿意让他做主挑马,李彧炎一阵心喜,立刻压过了想看娃儿的兴致。
反正娃儿就在隔壁,想瞧,还怕没机会吗?
一个月后,明府大开筵席,替娃儿做满月酒。
宾客全都是衔月城的官员和舞伶,入夜之后,酒香丝乐满室,好不热闹,然而席上的李彧炎却始终拧着浓眉。
十岁大的他面白如玉,浓眉大眼,鼻俊唇美,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气凝出一股威慑霸气,可以想见再过个十年,将会成长得多俊魅迷人。
“小主子,你不吃点东西?”身为李彧炎的随身贴侍,褚善长得眉清目秀,比他虚长个几岁,但身形却比他单薄瘦小许多。
“有什么好吃的?”他哼了声。
从小苞着爹东南西北地跑,什么稀奇古怪的食材没吃过?可他不是嫌弃明府的菜色入不了他的嘴,而是他今天硬跟着爹前来,只是想看明家的小娃儿,但都过了半个时辰,却依旧没见到,等得他心情恶劣,不悦就摆在脸上,毫不掩饰。
“瞧,这可是酱卤蹄髈,还有烧烤珍珠丸、翠玉汤、醉虾……”褚善介绍着,口水流得好快,教他说起话来很艰难。
李彧炎横他一眼,快手夹了一碗菜肴,往他手上一塞。
“小主子?”褚善惊慌地捧住碗。
“吃!耙把口水滴在我身上,瞧我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可、可是、小的是不能在这筵席上用膳的……”他虽名为贴身侍从,但说穿了就是陪主子一起习武念书的小小书童,终究是个下人,岂有跟主子同席用膳的道理?
“你的主子是谁?”黑白分明的大眼横瞪。
“当然是你。”
“主子的命令,你敢不听?”
褚善闻言,感动得要命。虽说小主子的个性不太好,有点高傲、有点脾气,偶尔喜欢整他,成天还得跟着他东奔西跑,着实累人,但是小主子对待下人也好得没话说,他能够在千百人之中被主子挑选成小主子的贴身侍从,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边感动地想着,他边蹲子,偷偷地吃。想吃东西也不能太明目张胆,让人以为李家奴仆是没有分寸的。这点道理他还懂。
毕竟筵席设在明府前的石板广场上,所有人都坐在铺上锦衾的地面,三两列都是用膳的人,他蹲在其中,比较不明显。
突地,李彧炎惊喜低呼,“来了!”
褚善扒着饭菜,拨空看了一眼,原来是明世远带着妻子、抱着女儿出场了,然而所有人的目光依旧定在舞伶柔软的身段上,对那娃儿没太大兴趣。
但是李彧炎真正想瞧的就是那娃儿,于是他迅速起身,大步走向主位,要褚善继续吃,不用跟上。
“明叔叔。”他喊,口气不怎么热络。
在他眼里,明世远是个好人,就是太过软弱,更糟的是,常常瞧见他在跳舞。
他总觉得男人跳舞跟娘儿们一样,是男人,就要像他爹,雄壮威武才是。
“彧炎,你来啦。”明世远柔声招呼。
“小女娃儿呢?”他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明夫人手中的婴孩上。
“李家的孩子啊怎么一点礼教都不懂?”明夫人眉高眼高,瞧不起商人出身的李旭渊,自然也一并瞧不起他的儿子。
毕竟眼前的时代,士农工商,商人为末席,赚得再多,有的只是铜臭和私立,自然比不上为民喉舌的官。
李彧炎浓眉微扬。“明府的夫人,你可知道你身上穿的织锦绫,头上差的螺钿金钗,颈上挂的明珠链,都是我爹的马队和船队从各国带回的?要不是有我李家商队,你这官夫人的行头能这么富贵逼人?”
明夫人闻言,脸色愀变,横眉竖目,却有说不出半句话,只能悻悻然地瞪着他。
李彧炎不以为意地哼了声。他本就是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发现有人瞧不起他爹,他这张嘴更饶不了人。
“夫人,别说了,让彧炎瞧瞧小满。”明世远赶忙打圆场。
明夫人恼火地把婴孩丢给他,扭头就走。
“小满?”李彧炎探头瞧着他手中的女娃儿,惊见她的额面竟有凤凰图腾,在仔细一看,那鲜艳的红,不像是打娘胎出来的胎记,反倒是像极了——“这该不会是刺青吧?”
他和他爹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特别的风俗民情,自然也看过有些西域部落喜欢在额面彧身上刺青,以代表身份。然而,射日皇朝并不时兴刺青,更何况刺青的还是个这么小的女娃儿。
“彧炎懂得真多。”明世远赞许地看着他。
“明叔叔,小满才满月,这刺青要是处理不当,可是会染病的。”
他小大人的口吻,让明世远会心一笑。“放心,明叔叔会注意的。”
李彧炎没多说什么,只是直盯着那鲜艳的图腾,那是凤凰头尾团起的图案,是常见的吉祥图腾,特别的是,在鸟喙底下似乎有个月环印,颜色是红的,却不怎么鲜艳。
“明叔叔不是说过凤凰来仪的事,不该让大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小满刺上凤凰?”有时他真觉得大人之间很麻烦,很多事明白讲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却老是爱瞒爱骗,搞得大伙爱算爱计量,真麻烦。
“那是希望凤凰可以保佑她。”
突来一抹阴影挡去光线,伴随着低沉的嗓音,让李彧炎抬眼看去。
来人他认得,是明叔叔的妹婿,而他牵在手里的小男童则是他的儿子。这些年他不常在衔月城,但因为爹和明叔叔交好,每回他们会衔月城时总会到明府串门子,他曾遇过这个男人带着明叔叔的妹妹回府省亲。
如果他没记错,他应该姓上官。“上官叔叔。”他礼貌性地唤了声。
“你这孩子记性真好。”上官辽勾笑,过分俊美的五官让人瞬间失神。
李彧炎微扬眉,低问:“凤凰来仪,不都说了可以保她未来大富大贵,再不然也是吉祥如意,又何必把凤凰刺在额上?”他听爹说了,凤凰降临哪户人家,必定会收到神兽眷宠,但这话要是传出去,只会让想要平稳度日的明叔叔受尽别人的算计,甚至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他半信半疑,只觉得太荒唐,但是爹说得很认真,姑且不论真假,不管怎样,他都不希望明叔叔家破人亡,所以这件事他会保密不说。
但如今的刺青,又让他觉得相当矛盾。
“不,这孩子的命是乘凤凰而来,乘凤凰而归,把凤凰刺在她额面,就当是凤凰就在她身边,日后凤凰再临,就不会带她走。”
“上官叔叔,凤凰可不是日日年年都能见到的寻常家禽。”
“可不是?但总得要信其有,是不?”
“那倒是,把凤凰刺在她额上,也许凤凰真能保护她一辈子。”李彧炎终于接受了这番说法,抬手轻触女娃的颊,那出关吹弹可破,柔女敕得比刚蒸出炉的包子还要细软,教他玩上瘾了,忍不住按了按又掐了掐。
他仔细地看了会娃儿的脸,她的眉形不明显,双眼因为入睡而变成一直线,鼻子不怎么挺,小嘴倒是红灿灿的,脸颊也圆鼓鼓,让人忍不住想要多掐两把。
“小满?小满儿?这名字取得真好,你这小肉包子,就像天上的月亮圆圆的,真想咬上一口。”说着,他还真忍不住低下头,作势要咬,可就在那瞬间,明小满张开了圆圆的大眼。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动作,直到明小满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李彧炎才吓得赶紧站直身子,下一刻,就见上官辽牵着的小男童冲向前,从明世远手中接过明小满,有模有样的哄摇着。
说也奇怪,才三两下,她就不哭了,还咧嘴笑开。
这下子可让李彧炎感到不快了。
“让我抱抱。”他伸出手。
“不成。”六岁大的男童,眸色清隽清雅,和他父亲像是同一模子印出的,额上镶了快黑色宝石,特别的是,他的长发没东成髺,而是束起垂放在肩下。
“为何不成?”
“因为小满是我的妹妹。”男童回答。“你要妹妹,叫你娘生。”
“我娘早就死了!”李彧炎没好气地低骂,“小满是你的表妹,也不是你的亲妹妹,要妹妹,找你娘生去!”
“……我娘也死了。”
“嗄?”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听爹提起?他想了想,闭了闭眼。“好吧,她就当我们共同的妹妹,总可以了吧?”
“不成。”
李彧炎顿时一把火烧上来,压根不管身边几个大人掩嘴低笑,朝那男童一指。
“报上名来!”他要记住他的名字。
“上官凌。”男童细软的嗓音回答道。
从此之后,上官凌三个字便如芒刺般扎在李彧炎的心上。
因为每回他离开衔月城,过了一年半载再回来,兴匆匆地跑到明府看娃儿时,上官凌总是霸着明小满,令他非常不满,却又不能如何。
但他还是能逮到机会,对明小满又掐又咬一番,那软绵的滋味实在叫他上了瘾,而当她开口学会叫哥哥,第一个喊得便是他时,更让他非常得意。
只是隔了一年再见到她时,李彧炎却突然发现,她的脸颊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柔女敕了。
这个疑问直到明夫人又生了个女儿,预备举办满月酒的前夕,才让他找到了原因——
李彧炎一如往常,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踏进明府。
爱邸异常安静,今儿个没有舞伶前来排舞,亦没瞧见明世远,也没遇见上官凌,但他也跟不以为杵,直往后院走。
“小满儿?”他踏过假山小桥,圆圆便瞧见一个女娃趴在地上,手里像是拿着什么在啃食。
微眯起眼,他加快步伐来到她身边,才发现她竟在啃土块,他赶忙抢过,并用手挖出她嘴里的土,一把将她抱起时,惊觉她浑身冰冷,身上只穿着凉薄的中衣。
“呜呜……”明小满一瞧见他,话还来不及说,眼泪就先喷出来了。
“小满儿。”他拉开身上的披风,顾不得她浑身脏,还有多日未清洗的臭味,将她塞入怀里最暖的角落。“不哭,跟哥哥说,发生什么事了?”
懊死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何都入冬了,还让她只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身边居然连个丫鬟都没瞧见!
“哥哥……饿饿……冷冷……”明小满哭得抽抽噎噎,知挤得出简单的字句。
“爹爹呢?”
“不知道。”
“凌呢?”
“不知道!饿饿……冷冷……”她冷得难受,不断打颤,又饿得难受,浑身无劲,连抓着他的力气都没有。
李彧炎怒抿着领教分明的唇,紧搂着她,直往明府的偏厅走去。
惫未走近,便听见偏厅里有着热闹的嬉笑声,走近一瞧,便见一屋子的奴仆都围在明夫人身边,逗弄着那个初生的娃儿。
“明夫人。”他走入偏厅,正在蜕变中的声音低哑偏轻。
“哟,李家公子回衔月城了?”明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怀里低泣的明小满身上。
“这是怎么着,都入冬了,还让小满儿穿着中衣?还有,你到底给她用膳了没?为何我瞧见她在啃土块?”李彧炎身形已抽长许多,俨然是个俊朗的少年郎,但此时神色冷冽寒鵞,那股与生具有的威严和指纹的口吻,让明夫人也怔了下。
然而,所有奴仆都看着她这主子,她又怎能在下人面前失了威风?
于是她轻咳一声,“李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这是明府的家务事,合适轮得到李家公子置喙?”
微眯起眼,李彧炎随即撇唇冷笑。“是吗?既然李家管不了明府的家务事,那么李家恐怕也管不了明府的家务事,那么李家恐怕也不会再借任何银两给明府,免得明府老是借款不还,有朝一日,终会坏了彼此交情!”她奢侈成性,处处讲究排场巴品位,明叔叔的月俸根本供不起她这样的花度,这两三年来,已经跟他们家借度了数次,既然她都不知道要羞愧,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你!”她恼得满脸通红。
“小满儿在这里不受疼,本公子就带回家中好好疼惜。”话落,他转身便走。
一进府,李彧炎立刻要下人备上热水暖茶,还有几盘她最爱吃的糕点。
接着,顾不得她喊饿喊冷,先是一把将她丢进浴桶例,将她洗得干干净净,再找出几件他幼时的衣裳,暂且替她换上,喂她热茶,再喂她糕饼,瞧她吃得狼吞虎咽,他一时竟眼热鼻酸得难受。
一个娇俏的小娃儿,竟被冷落到这种地步,相较于刚出生的女娃,小满儿俨然比家奴还不如,也莫怪他老觉得她日渐消瘦,压根没有这年岁的女娃该有的圆润。
“哥哥,抱抱!”吃饱的明小满朝他扬开笑面,唇下两枚梨涡隐隐浮现,煞是可爱。
李彧炎垂眼揪着她,不舍地将她拥入怀里。“还冷吗?”都三岁了,怎么说起话来,总觉得她不像一般同龄的孩子?
他攒着眉,细究缘故。
“暖。”头颅不住在他怀里磨蹭,舒服地窝着。
李彧炎由着她在怀里取暖,长指轻滑过她的颊,触感依旧柔女敕细软,可就少了那么点丰润,教他舍不得掐。
这念头一浮上心头,他犹如自深海中付出水面,更确定自己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了。
“小主子,爷回来了。”门外,褚善小声禀告。
他心细如发,在门外没听见小主子和隔壁明小姐的嬉闹声,便推断明小姐八成是睡着了,于是可以放松了音量。
李彧炎直瞅着怀中人,看她卷密的浓睫轻眨,小手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想了下,便说:“褚善,请我爹过来一趟。”他不想再此刻起身,扰醒了她。
“小的明白了。”依旧是很轻的气音,就连远去的脚步声半点都没让人听见。
没一会,李旭渊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踏进屋内。
“小满睡着了?”望着已经入睡的明小满,他微勾笑意。
“褚善说的?”
“可不是?但他说的可不止这些。”李旭渊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着?怎么把小满给带过来了?”
提起这事,李彧炎怒气立即进现,将事情经过仔细地说了一遍,“也不知道凌在做什么?向来总是和我抢小满儿,今儿个却没见着他。”
“凌的父亲去世了,所以你明叔叔到城里去处理他的后事。”倒了杯茶,他轻啜一口。“我回来得晚,便是到城南那头去瞧瞧是否需要帮忙。”
李彧炎闻言,抿了抿唇,年少的脸庞微露复杂。“这可怎么办?凌这下子不是成了孤儿?本以为小满儿的处境已经是差透了,没想到凌的命运更是乖舛。”本来还打算在他随爹离开衔月城后,要凌多去明府走动,保护小满的,可如今他却成了孤儿,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思照顾小满?
“小满倒是不成问题,毕竟明夫人已经产下女儿,自然得要将小满还给小妾教养。”瞧儿子听得一愣一愣,李旭渊解释,“小满是小妾生的。”
“……难怪!”他轻啧了声,神色更恼。
“正室未出,小妾先有,引起正室不满,所以便将小满过给正室,如今正室有了子嗣,自然更不会善待小满。”瞧儿子听到最末,双手紧握成拳的愤恨模样,李旭渊想了下,试探地问:“彧炎,你可认为咱们从商很丢人?”
“怎会?这天下终得要有人行商,才能让皇朝真正的富庶,比起只会在朝堂上光凭一张嘴的官,咱们实质上所做的可多了。”
“说的好!”李旭渊赞许道,过大的音量却让儿子怀里的明小满吓得瞪大眼。
李彧炎见状,忙哄着她,又拍又摇的,才让她傻乎乎地又睡了下去。
“爹,小声点。”
李旭渊看他宝贝得要命的表情,不禁微笑。这些年他很怕将儿子教养得傲慢,如今总算是放心了。“那么,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爹?”李彧炎不解地看着他。
“彧炎,你可知道凌的父亲是玄人?”
“……我知道。”当他瞧见上官凌额上的玄石时,并没多想什么,直到后来离开衔月城才想起,他和爹在外行走曾遇过玄人,而玄人最大的特征,便是在孩子尚幼时,在额间镶入玄石,故称玄人。
他们是一种古怪的民族,只知道从西方而来,没有国家,没有部落,几百年来皆在中域、北域及西域一带流浪,而所到之地,总会引起瘟疫或战事,所以被各国视为不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欢迎玄人。
不过,能够落脚在衔月城,是玄人的福气,只因衔月城是座商城,南来北往的几乎是商贾居多,对玄人倒是见怪不怪。
“你明叔叔是个眼界和心胸都开阔的男人,所以容得下这个玄人妹婿。”
“我知道。”也正因为如此,他看待明叔叔的眼光不同了。
“听你明叔叔说,他要把凌带回家中抚养。”
李彧炎猛地抬眼。“可明夫人哪可容得下凌?她连小满儿都容不下!就算真将小满儿交给亲娘,谁能保证她们母女在明府里就不会受明夫人欺凌?在这种情况底下,凌又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所以,你想怎么做?”
他这才明白,原来爹早已看穿他的担忧。
垂眼瞅着睡得香甜,口水都淌湿他袖角的女娃,他不以为意地再拉过另一手的袖角替她拭去口水,接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额上的凤凰刺青。
“当年接生的祝嬷嬷说,小满儿一生必定吉祥如意,上官叔叔说,这图腾可以保佑小满儿,可是我觉得这些都是假的,凤凰根本就不是什么祥兽,远比不了在她身旁的我。”
扬起浓眉,李旭渊极富兴味地注视着他。
“爹,假如凤凰不会保护她,那么就让我来当她的凤凰,让我保护她。”李彧炎抬眼,年少的脸庞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爹,我要暂时留在衔月城。”
李旭渊狂喜地拍了一腿。“这就对了!商人言利,但也重德重义重仁!”看来真是他想多了,总以为他这个儿子霸气太厉,说不准会孤傲过头,往后落得刚愎自用的下场。
可如今看来,他这儿子重友怜妹,对下人赏罚分明,明是非识黑白,未来必定是宅心仁厚的商场霸主。
“爹,你小声点。”李彧炎低声轻斥,只因怀里的明小满被父亲的大嗓门吓得不安微颤。
“好好好。”李旭渊努力压下狂喜,压低嗓音说:“你决定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府里如何开支花度,全由你自行做主,马市和商行你也得要多去走动,夫子交代的功课同样要做足。”
李家做的是通域买卖,拿衔月城最丰美的各式谷物卖到西域各国,再买回珍贵的首饰、香料、织品和马匹,在衔月城里有座属于李家的马市,更有数家南北货商行,皆是每年皇室钦点的朝贡御品。
“我知道,谢谢爹。”
“只是,想要介入人家的家务事,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我知道。”
“要记住,想要牵掣对方,就必须有压倒性的筹码,让对方不得不臣服在你之下。”李旭渊慈爱地看着他。“好比皇帝是应逃邙生的天子,他开的口,百官不能抗拒,谁都不敢造反,而你要做到的是,善用你所拥有的一切,软硬兼施,让所有人臣服于你,如此一来,才能保护你最珍惜的人事物。”
李彧炎扬开浓眉,缓缓勾笑。“爹,我明白了。”
看着怀中的明小满,想起往后可以守在她身边,他的心总算是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