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过得特别漫长──叶未央捂着疼痛难当的月复部,有如佝偻老人般缓慢地移身至窗口,拉了椅子就座;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和斜倚在弯月,静静的靠在窗棂,忍受月复部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他的脸颊痛、肚子痛,痛得无法成眠;但令他一夜无眠的更大原因是──他的睡眠时间早被季劭伦影响得一塌糊涂。
“都是你的错……”他痛苦地张口,牵动肿了一大半的颊,好痛!
他干嘛平白无故踏入他的生活、干嘛天天买不同的蛋糕到他房里来大坑阡颐、干嘛把他到各国游玩的趣事告诉他、干嘛老瞅着一双能透视他的眼看他、干嘛……出现在他面前?
他一出现,就什么都不对了。他伸手搔头,烦躁地靠在窗边直叹气,无法忘记季劭伦离开前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话伤他很重。
但那是必要的!他告诉自己。
不这样,将来他离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办?
他不能倚靠任何人,绝对不能!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就连母亲──若不是还有之前九年相处记忆,他会恨她,恨她为什么对他这十年来的生活无能为力,恨她为什么只在一旁眼睁睁看他被冷落、被欺负、被辱为何不伸出援手!
若不是知道她有苦难言,他会恨她,深深的恨她。
窗户映出他狼狈的脸,原本看着树影的平静眸子倏地睁大,呆了好久,才要想起自己的脸肿得不能看,赶紧别过脸遮住左颊。
小石块击上窗户的声音熟悉地响起;是意外、是不可能、是不可思议。
他又来做什么?叶未央心惊地想,更怕自己现在的模样会被他瞧见。
为什么不开窗?窗外的季劭伦疑惑地想着。
就算是要赶他离开好了,也该开窗叫他走啊!
拿起掌中一块小石头再次弹向窗户,他等着,可是窗内的人以离开窗口躲进房里?响应,弄得他一头雾水。
“可恶。”季劭伦忍不住低咒出声。“固执顽劣的小表!”嘴巴上是这样说,偏偏最在意的就是他口头上指的这个小表。
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这反应,季劭伦靠近窗口,拿出备用的胶带,一层又一层地贴满整面窗子。
然后,握拳奋力击碎玻璃,又一层一层撕下粘满碎玻璃的胶带,开锁、爬进他房间,俐落得像个职业小偷。
“你……你……”他怎么能这样做?打破他的窗户!“你这个疯子!”
“在你的眼里我从没正常过。”熟悉他房里摆设的季劭伦很容易就找到电灯开关。“或计你可以考虑找别的词来形容──你的脸!”
叶未央拉过被子盖住头,天真的以为这样做就没事,可季劭伦岂会这样简单放过。
“拉开被子。”从未有过的命令语气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暴怒,瞪着那一床被子。“拉开!”
“我累了,很想睡。”叶未央仍在苦做困兽之斗。
二话不说,季劭伦冲上前坐在床畔、大掌抓握一角猛力拉开;
只瞧见叶未央原先俊秀的脸嘴角溢血,左颊肿了有半个拳头大。
“该死!谁打的?”
“不……唔……”按住隐隐作痛的月复部,叶未央痛得冷汗直流,如虾子般将身体蜷曲在床上发抖。“痛……”
季劭伦粗鲁地扳过他身子,拉开他的上衣。
“你──”
“闭嘴!”入眼的瘀青让他气红了眼。
他才离开不到两个钟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下的手?告诉我!”
“不、不关你的事……”叶未央困难地挥开他的手,固执地拉着床被。“你走开……不要再来……”他连最后仅剩的自尊都没有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看见他这副狼狈样?“为什么回来……可恶!”
“要说我可恶、骂我疯子都随你。”两只手臂探入他身下,毫无预警地将他一把抱起。
“你……你做什么?”
“送你去医院。”痛到冷汗直流了还想逞强。“找谁算帐这件事我可以晚点处理,目前你的伤要紧。”他说着便带他往房门走。
“不能……会被看……你不要管我。”
“要我怎能不管你?”可恶!季劭伦没有手能制止他的挣扎,只能一再收紧双臂,直到他被箍紧到做任何动作都很困难的地步。
“我喜欢你、关心你,你要我怎么不管你?”该死!不该是这样的,他犯什么错得挨打成这个样子。
喜欢他?关心他?
“我不要你的关心……喜欢……”他不要,不要更习惯有他的日子,那会让他更怕──更怕未来孤独的每一天。
季劭伦才不理会他虚弱的抗议,硬是往房门口走。
“不要!”叶未央抓住他臂膀,拚命摇头。“不要……求你……”在这个家,他已经没有所谓的尊严;而现在在他面前,他更连一点仅剩的自尊都没有了,他还要他怎么样?
如果……如果被其它人看见,他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记住,别再让我看见,否则不只是这样,对像也不只你一个……叶子豪的话突然在脑海里响起。
“不!”他拒绝得更彻底,手用力捏得季劭伦双臂泛痛。“你走!走!”
“等送你到医院再说。”
“可恶!你、你不要这样好管闲事可不可以?”
“不、可、以!”
“你──”要出口的话,突然被压下来的脸止住。
那是什么?他在做什么?他对他做了什么?!
霎时,叶未央的思考停顿,呼吸停了,负责说话开合的嘴也……不,是陷落在从来没有想过的封缄里。
不──他挣动抗拒,却敌不过季劭伦强硬的气势。唇舌间,尝尽霸道的气息;鼻间,净是古龙水与淡淡的香烟混合味。
因受伤而干裂的唇吻来倍觉心疼,唇舌交融时,他尝到腥涩的血味;虽然如此,这仍是触动他心深处的吻。
只是,在看到怀中一脸空白表情的叶未央时,他后悔了。
“放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回廊上的叶子豪,出声阻止季劭伦行进的脚步。
“你出的手。”就着昏暗灯光看见一张冷酷的脸,季劭伦笃定的如是想着,根本不用问是不是。“为什么?”
“放……放开……唔!”好痛!脸上的痛、月复部的痛还有隐隐作呕的感觉,让叶未央痛苦得连话都说不清。
“他是叶家的人,是死是活与你无关。”叶家冷笑道:“他会这样全是因为你,如果你没有像个小偷天天爬上爬下,他不会挨揍。”
季劭伦低头看他。“是这样吗?”
叶未央别开脸不愿回答、也痛得不能回答,更因为,他还处在被他强吻的震慑里无法回神。
“让开。”他怎么还能让他待在这里?“再把他留在这里我就是笨蛋!”再待下去他会死的!
叶子豪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瞅着两人。“报上大名。”他很有兴趣,想知道眼前这不怕死的男人姓啥名谁,又有什么本事可以大胆地踏进他家撒野。
“季劭伦。”他说,抱着叶未央越过叶子豪。
“今后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叶子豪如立誓般地丢出威胁,笑容里布满冷冷的寒霜。
“随你。”季劭伦停下脚步回头。“只要你有胆和季氏企业对峙,我随时欢迎。”
季氏企业?季劭伦?冷静理智的叶子豪立刻在脑里找到答案。
“季氏企业的二少爷?”
季劭伦没有回答,心急如焚的他只想立刻将昏迷的叶未央送进医院。
**********
这里是……医院。空气中满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模糊视线里全然的纯白──叶未央很简单就能得到答案。
他真的把他送到医院来了。“多管闲事……的家伙……”喉咙好干。
“你醒了。”
一张女人的脸闯进了他朦胧视线内。
“想喝水吗?”她问,不待他回答,就用棉花棒沾水湿润他的唇,水珠顺着唇纹渗进他嘴里。
“他呢?”
“你有轻微脑震荡,右下最末一根胁骨骨折,还有月复内轻微出血,幸好及时送来医院,否则你活不到今天早上。”
“他人呢?”叶未央扯动难过得像火在烧的喉咙,坚持得到答案。
他还没问他为什么吻他,还没问他和叶子豪冲突之后的情形,更不知道叶家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什么变动──他得知道这些,知道这些之后,才能估算自己回家后会有什么下场,才能早点有心理准备。
“你得住院一段时间。”女人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径自交代。“再休息一会儿,有事就按床头的铃,特别看护会进来帮你。”
“他人呢?”不顾扯动伤口的危险,他起身执意得到答案。
“告诉我季劭伦人在哪里!”
女人收了病历表抱在胸前,黑眸透过镜片直视他的苍白和瘦弱。“我不明白为什么劭伦会因为你而改变,但是我佩服你。”能改变那个表面上老是嘻皮笑脸、实则过得比谁都阴暗的家伙,哪怕只是让他动怒都算厉害。
“你到底是谁?”他想知道为什么她直呼季劭伦的名字会这样理所当然。
“你的主治医生雷茵。”雷茵推了推眼镜,将病历表搁在床头好空出手按他躺回床上休息。
“劭伦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你最好合作,我不在乎强迫病人;警告你,这家医院的人都叫我铁娘子。”
叶未央没有抵抗,不是因为她的名号,而是因为他的伤容不得他出力;再者,麻醉的药效未退,他什么力气都没有。
“告诉我他在哪里。”
“十分钟前才走。”雷茵拿回病历表。“他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是他要我转告你的话,另外还有──他要我代他向你说“对不起”三个字。”说完,她转身走人。
“对了。”打开门踏出去时,她随即顿住并回头看他。“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扰,你可以安心在这休养。”
“他、在、哪、里?”好痛!叶未央痛苦地拧眉嘶吼,执着地只想得到答案。
“劝你不要再说话,伤口会痛;要是让伤口裂开,我会让你后悔这样冲动的,少年。”
雷茵平静的表情吐出威胁意味浓重的话颇有一番威力,怔住了叶未央。
“有事就按床头铃。”她再次交代后终于离开,随手关上病房门。
“该死……”他嘶吼,一双手臂贴上额头遮住上半张脸。
为什么说对不起?为什么?他想问,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强吻的情景,温热的唇相触的感觉霸气地缠住他,逼得他脑袋一片空白──他为什么吻他?又为什么说对不起?可恶可恶可恶!他什么都搞不清楚、都不懂啊!
“你这个懦夫!”咒?出口,他气、他恼;气的是季劭伦该死的保证,恼的是他可恶的“对不起”三个字。
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有胆对他做出这种事就该有胆子面对他,这个可恶的──“变态”两字出现在脑海中时,他迟疑了好久还是决定舍去不用,而“同性恋”这字眼却在此时涌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季劭伦会失控地吻他,就算明明知道他和他一样都是个男人也不在乎。
他是同性恋,这就是答案。
“可恶……”又一声咒?出口;可他压着眼的手臂竟感到一阵湿意,透明无色的液体自两处眼角滴落在枕上,不一会儿便被吸收得无影无踪。“过分的家伙……”还说什么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话。
在他家惹出这样大的事之后说不再出现,意思是要他一个人单独承受来自他家里人的怪罪,甚至是可能会有的责打吗?
饼分!自私!无耻!不敢面对现实!为什么他做的事要他来承受后果?他凭什么打乱他的生活,凭什么?
叶未央气恼过后,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最后只能以苦笑作结。冷静下来,却立刻想起雷茵的话──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扰,你可以安心在这里休养。
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对他?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他好还是在害他?他分不清楚,真的分不清楚。
心好乱、好痛……揪着心口,这股痛楚来得既陌生且突然,完全没有预警,乱得毫无章法,痛得莫明其妙。
乱如麻絮、痛如针刺心头──这种感觉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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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少年醒来的表情像是还在做梦一样。”雷茵说话,对像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劭伦,你确定你做的是对的?”
“他不该生活在那种环境。”
“该或不该,不是由你来决定。”她向来实事求是,也实话实说。“那是他的人生。”
“留在那儿,他连决定怎么活的自由都没有!”他为受伤的叶未央不平。
“他才十九岁,凭什么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操控压制在掌间不得动弹、不能自由呼吸,他才十九岁!”
“毫不相干?”雷茵挑了挑冷寒的细眉。“毫不相干是在说你吧,你口中的那一群人是他的家人。”
“那些人不配。”
“你又有权决定?”
“雷茵!凡事适可而止。”季劭伦阴沉着脸威胁道。“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的是你。”雷茵不怕死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才十九岁,还是得回叶家才能存活,到时会有什么在叶家等着他,你知道吗?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叶家?”
“我──”他不能!雷茵道出最重要的事实。他的确和叶未央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更不能保证他回到叶家后不会再受到欺凌;他……“我以为你是最不可能冲动行事的人。”雷茵抢下他指间的烟送进自己唇间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他改变了你。”是直述、是点明,却也有更多的介意和一丝丝嫉妒。
“我还是我。”
“双重标准。”雷茵丢了烟,踩在脚下捻熄。“你妄想改变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因为他而有所改变,季劭伦,我以为你不该是这样虚?的人。”
“你懂什么?”该死!为什么她说话要直接得像利剑,戳他心口的游戏很好玩吗?被戳中要害的季劭伦痛得转身背对她,不想再看见她,却矛盾地想从她口中多知道一点关于叶未央的情形。
“我们交往过,劭伦,所以我懂你;至少,懂认识那少年之前的你。”雷茵的手搭上他的肩,淡然道出当年分手的往事。
“我走不进你的心,因为我是女人;但他走进去了,是你让他走进去的。除了承认爱他,你还必须承认是他改变了你,接受这一点对你并无伤害。”
“我……不敢面对他,我怕……怕看见他轻视我的表情。”季劭伦将痛苦的神色埋入双掌,拒绝被她看见;可是,他的痛苦却经由声音清楚地被感受到。
“但他想见你。”
她不懂同性相恋的世界是什么?色、有什么顾忌,但当她听他亲口
坦诚自己是同性恋而请求分手及要求她的原谅时,被尊重的感觉凌驾于心痛之上;这是为什么,后来他们能成为好友的原因。虽然,她一直无法对这份感情释怀。
“听见你托我转告给他的保证,他的表情看来非常失望、难过。”
季劭伦无语,脑中浮现他失望时会凝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唇。
“逃避解决不了事情。这整件事是你起的头,你就要负责收尾,仔细想想该怎么补救,就算不是?那少年,也是?你自己。”
“?……我?”
“拯救他等于拯救你自己。”雷茵剖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完完全全致命的要害。“你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你希望藉由救他来救你自己,这是你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
“你──”
“但是,事情变得超乎你想象,因为你忘了自己爱男人的事实。”
“雷茵!”
“爱上他或许不是你愿意,但却是结果。”雷茵不怕他的怒目以对,一双看透世事的清澈眸子依旧。“你必须?这结果负责,你必须!”
他必须──满脑子回荡着雷茵落下的话,专注得连她走了都不晓得,只记得最后一句话。
惫有,那张俊秀混合着稚气,又时常掺杂倔强、孤傲、不安、脆弱神情的脸孔。
心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