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家、温柔的家人、和谐的笑语──曾经,他以为自己能拥有。
可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接受毫无意义的训示并获准离开的叶未央走在通往房间的回廊上,边走边这样想;想着想着,忍不住嘲笑过去抱有那天真愚蠢想法的自己。天!他怎么会这样自以为是?
叶家宅院是一幢刻意挑高四米二、夸饰富有的两层楼别墅,总共有十一个房间;其中最远的两端,一边是鲜少人至的储藏室;一边是他的房间,是当初搬进来时经过“特地”安排的位置,几乎完全被隔离,犹似外人一般。
从他的房间走到接待客人的大厅约莫得走上五分钟。
当他一知道自己被安排住在那里时,他便清楚未来等待自己的会是怎么样的生活──一个人被隔离,然后逐渐被遗忘,再简单也不过的结果。
他应该不以为意的,至少都过了十年,也该习惯才是。
可是,为什么?
一手紧抓胸口;可恶!为什么他还会感到难过,为什么还会被他们的话、他们的态度影响?
被冷落、被轻视、被侮辱、被放逐到好比天边的距离,这些──他的母亲皆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和这家子打交道,她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满足丈夫要求的顺从已让她筋疲力尽,哪还能顾得了他。从十年前开始,他就知道什么叫作自求多福了,不是吗?
那么,他还难过个什么劲,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为什么还要自陷低潮?
“是啊,我为什么要在乎!”叶未央自言自语,苦笑未曾自嘴边消失,艰涩的表情不再隐藏;伤痕累累的时候哪还记得房里有另外一个人,额头贴在关起的门板上,他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不要在意。”看他的表情便能读出他内心痛苦的季劭伦,忍不住张开双臂从后头将他拥进自己怀里,试着给予他温暖与力量;因为感同身受,因为知道和冷落自己的人见面、交谈,甚至相处后的心会有多冷、会有多渴望身边有人陪伴、会有多希望有个温暖的依靠。
饼去,他的依靠是棉被;如今,不希望年轻的叶未央和自己一样,所以,他情愿毛遂自荐,当那一床棉被。
懊暖!
自陷于痛苦中的叶未央来不及反应,等落入身后人的怀抱中才讶异地回过神,却被自季劭伦胸口传达到自己背部的热度震慑得说不出话,甚至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结实中酝酿着沉稳力道的拥抱具有稳定情绪的力量,热度暖了早被不接受他的家人冰封的心;而胸腔内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透到背脊,一声声像震起共鸣似的,令他的心也随他的节奏跳动。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除了那段和母亲相依?命的记忆里,有母亲的香味、母亲的怀抱以外,有十年的时间,他的年少时光活在一个人的孤独里,天寒地冻得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关心。
“未央?”抱住他半逃诩不吭声的季劭伦,因怀中人儿的安静而讶异地开口,遂打破这一阵沉默。
“好暖和。”瞧着横亘在自己胸前交叠的掌和覆上自己的双手,叶未央只有这句话好说。“真的很暖和。”
“是吗?”
他看不见季劭伦温柔的笑容,但是他收紧的双臂给予他响应,该算是──很高兴他这样说吧!
叶未央索性向后仰,头枕在他肩膀,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他之后闭上眼休息。“借靠一下,待会儿还你。”
他有些累,有些倦,一是因为彻夜照顾身后这个醉汉,再者是因为方才逼自己用同等的冷淡和佯装的谦恭对应叶家一家之主使然;而他心知肚明,后者才是让他真正疲累的原因。
待会儿还他?季劭伦一脸古怪,心里直想,这借肩膀一靠和借过一样,怎么还啊?
“喂。”
“嗯?”叶未央懒懒地应一声,舒服得不想睁开眼。
“你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是会读心吗?”叶未央反问,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有本事自己读出来啊。”
季劭伦忍不住苦笑。“你还在记恨啊。”真是小表一个。
“拿这种话来骗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你不觉得自己可笑愚蠢外加没用?”
“你十九岁?”季劭伦瞠大眼瞪着他闭上的眼睛。“十九岁?”
“怎么?是太老还是太小?”
“外表没那么老,心境没那么小。”他耸肩半开玩笑地道:“表里不一就是在说你这种人。”
叶未央闻言倏地睁大眼。天!他在做什么?
交叠在叶未央胸前的手突然被一把拉开,像垃圾似的被厌恶地甩掉;季劭伦还不开口说话,怀中的人早如惊弓之鸟般跳离他胸前。再面对他时,惊慌失措的神色中还有一丝害怕。
“未央?”季劭伦不明就里,看向他的眸里有着困惑。
“不要过来。”差一点儿,他庆幸地再退后一步。
惫好,差一点就……“怎么了?”
“不要管我!”叶未央转身背对他,不愿再看见锁在自己身上的关切目光。
才认识不到一天啊!他怎么可以对陌生人如此关心。
就算是他善良好了,也不该用在他身上。
“未央?”
“你该走了。”叶未央重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戒防线,不让他再踏近一分一毫。
他不是孤儿院里的幼童,无法立刻适应那些一时兴起、突然到来善心人士;他没办法陪那些人演出施舍与被施舍的虚?戏码,所以,更不可能顺季劭伦的意演出这一段。
想了想,推知他可能会有的心态,季劭伦又是觉得相似,更加感到心疼。“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被背叛了呢?心底涌起强烈质疑却没说出口,不肯转身面对说话的人就是他拒绝的回答。
“未央──”
“够了。”转回身看他,叶未央已戴上平日淡漠的面具。“不要把你自己想成多伟大的人。
要帮人,可以,台湾有多少孤儿院等着你这种善心人士去垂怜,相信在那里的孩子都能陪你演上一段感人肺腑的好戏;但是我没空、更没兴趣,请你不要把无聊的同情心放在我身上侮辱我。“季劭伦一怔,才十九岁的年纪怎会愤世嫉俗到这地步,错把他的关心当同情!
同时,他也知道在俊秀略嫌瘦削的皮相下,那抹灵魂有多倔强和孤傲。
“我是关心你,不是同情你。”他申明,不要他对自己有所误会。
而他的申明却只得到叶未央无动于衷的一瞥。“用不着。”
“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对他这明白的表示,若再不知道他在拒绝,那他季劭伦就是白痴。
“知道别人在拒绝,就别一厢情愿增加别人的困扰。”他开门后将头一偏,示意他跟着出来。
季劭伦并没有照他的意思做;相反的,他朝房内唯一的窗子走去。
“季劭伦。”
“你不是想避免我被你家人看见吗?”季劭伦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后回头笑道:“你不知道你窗户外头有棵榕树吗?”他侧身招手要他过来。
叶未央先是以怀疑的眼神看他,最后才上前,将上半身超过窗棂。
啊!什么时候长这样高了?
叶茂枝密的榕树映入眼帘,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意淡化他脸上漠然的冷淡和一些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劭伦就这样侧着身和他并站在窗前;叶未央的目光在树上,而他的目光则在他身上。
早晨斜射的阳光照在油亮的绿叶上,微风婆娑,叶面反射的柔光映上叶未央的脸;清风拂动,光影也跟着晃动,反射的光点亦动,神灵活现出叶未央本就堪称出色的轮廊;比起刚刚的神态,现在这样才叫作有年轻人的朝气。
他笑-着眼,欣赏他起伏有致的侧脸。
“我在这里十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注意这棵树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忍不住有感而发,却在开口后,又像被提醒什么似的震回心神;戒备地退离开窗口,高傲的眉不悦地皱起。
“你是故意的。”
季劭伦两手一摊,明知故问:“什么故意?”
“故意……”话停在一半。可恶!逼他说出口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要试图干涉我,你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打算,倒是你……”季劭伦首次主动逼上前追问:“为什么那么在乎我的言行举止?你可以用面对你兄长的态度来面对我,可是你没有;非但没有,还非常、非常在意我的言行。截至目前为止,几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会有所响应。”
“我……我没有。”不能退!叶未央在心里告诫自己。
在这时候退他就输了,所以──绝不能退。“真的没有?”压低头,将脸移近他,两两相视于一寸间的距离,他看到了倔强、不服输和更多的不安。
“为什么怕我?”
“我、我没有。”
“用颤抖的语气说这种话不觉得太没有说服力?”
“够了,季劭伦。”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一脸“我了解你”的表情?他之前见过他、还是调查过他?否则,怎能每每刺中他的罩门,看出他最不欲人知的内心深处。
“够了。”他耸肩,主动结束第二回合。“我走了。”右脚踩上窗棂。
“你、你要从这里出去?”
“当然,这棵树够高,顺着它爬下刚好到围墙外,被发现的机率比从你家门口离开要小得多。”
季劭伦加以解释,笑着看他瞪大眼的可爱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离地面有两层楼高。”
他提醒着,可被提醒的人却无动于衷。
“那又如何?”他说,另一只脚跟着踩上窗棂。“难道你担心我?”
“我、我哪有?”
“不用担心。”完全不把叶未央的话听进去,季劭伦伸长手轻拍他的头,想当然耳又被他一掌打了回来。“我很会爬树。”
“你摔死也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真的很倔强呢!季劭伦心想,没错过他时而偷看他又瞟向窗外榕树的小动作。
“不过你放心,为了感谢你的帮忙,死前我会把保险受益人改成你的名字。”
“神经病!”
“我是有点不正常啊!”季劭伦皮皮笑着响应,半真半假地说。
“神经。”
“多谢。”
他挥手,然后往窗外纵身一跳。
“喝!”叶未央被他毫无预警的动作吓得倒抽口气,立刻拔腿冲到窗口,头还没完全探出去,一张脸就朝自己突然放大。
“喝!”又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自己就是把人家吓得脸色泛白的元凶,季劭伦紧张的左看右望,最后目光锁住他苍白的脸上。“你怎么了?”
“我……”叶未央又是咬牙、又是咬唇,气得苍白的脸瞬间火红,看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离窗户最近的榕树枝干上,更是恼怒。
“你干嘛不摔死算了,该死的!”
“我又怎么了?”真冤枉啊,他又做了什么事让他生气了呢?
“快走,少在这儿碍眼!”
“我带甜食来你不介意吧?”季劭伦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话。
“什么?”
“就这样了,下次见。”语罢,不等叶未央反问的话出口,便身手俐落地钻进树里,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什么叫下次见……”还没问完,早只剩下空气在响应他。
叶未央的表情只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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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选择,一是让我进去;二是让我大吵大闹,闹到你全家人都醒来发现我。”
三更半夜被小石块丢上窗户的声音吵醒的叶未央,一开窗想瞧个究竟,便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人。天杀的!他是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叶未央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下次见”竟然是今天晚上──不,应该说是隔日的凌晨。
“你不要逼我叫警察,季劭伦。”隔一道窗对话,叶未央坚持不让他进来。
“可以啊,如果把事情闹大对你有益的话就请吧!”他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流氓模样。
“你!”
“请开点儿,我要进去。”
相对于叶未央冷凝的脸,季劭伦笑得很亲切,提提手上的西点包装纸盒。“瞧,我带了起司蛋糕。”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要找我喝下午茶。”全世界有哪个国家在三更半夜喝下午茶的!
“下午来会被你家的人发现,我只好选这个时候了。”他耸肩,语气里大有“如果可以下午来,我就不会这时候才来”的埋怨意味。
他还玩真的!叶未央只觉不可思议。
他是见鬼了吗?遇上怪人一个!
“现在是半夜三点二十分,你找我吃蛋糕?!”
“还有喝茶。”他说,神情忽而凝重,低头唔了好久一声才?
头,表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我忘了带锡兰红茶!”
“你这个疯子!”再不破口大咒,除非他叶未央跟他一样是疯子!
“嘘──小声点,夜深了。”
“知道夜深就滚回你家去!”怕吵醒其它人,叶未央只能咬牙嘶声说话。
“我说过会再来的。”季劭伦一张笑脸不变,仍是神采奕奕。
不过看见眼前唯一的入口被从里头渐渐关上后,他可笑不出来。
“喂喂!你敢关我就闹到你全家都醒喔!”
“就凭你?”叶未央一哼。叶家上下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靠马路的这一边,要吵也只会吵到他,只要他不理,他就拿他没辙。
“还有这个。”季劭伦从漆黑的树丛里拿出扩音器,漆着白漆的扩音器在月光与路灯照映下,散发出的白光犹似奸臣的诡笑。
“你──”
“让不让我进去?”季劭伦扬扬手上的扩音器,神色十分得意。
“该死的……”咒?应该是怒气冲天的,可是他已经被气到无力;再加上夜深人静,什么声音都很突兀,咒为最终成了叹息,从遮脸的手指间逸出。
“未央?”
“不要叫我。”叶未央退离窗边,没将窗子关上。
这算不算是答应让他进去呢?季劭伦想,擅自用自己想要的答案作结,和白天跳下去一样俐落地爬上来。
“谢啦。”
一进房,就见叶未央躺在床上,侧身背对他入睡。
“喂!”季劭伦放下纸盒,走至床沿前能碰到他的距离,伸长手臂轻推。“你真的睡了吗?”
“不要吵我!”让他进来已经是最大限度,再陪他疯,他叶未央干脆进精神病院算了。“我明天有课,你发你的疯,不要吵我。”
“真的不吃?”季劭伦凑近他耳畔,悄声地问:“Yummy的起司蛋糕耶,很好吃哦!”
叶未央以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作?回答。“不吃啊。”
季劭伦的语气听来颇?失望,走离床边的沉沉脚步声,让人不禁联想起得不到主人关注、垂头丧气退离的可怜小狈。
可是,当纸盒被打开、蛋糕被送进季劭伦嘴里咀嚼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那可怜、可笑的画面立刻从叶未央的脑海里被抹得一乾二净。
“唔……真是太好吃了!又香又浓郁的起司味、入口即化的口
靶、香滑的枫糖浆──真的是人间美昧,太好吃了!唔……”
“你吵不吵啊!”叶未央翻开被子转身瞪他,两眼气得发红!
“警告你,要吃就给我无声无息地吃,吃完马上给我滚!”
为了学校的报告和照顾昨晚的他,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好了,僵硬的身体老早就在抗议主人的不人道,偏偏还有个疯子三更半夜打扰他的清梦,该死!
“好、好。”季劭伦拱手致歉。“我安静地吃,你乖乖睡哦!”
“可恶!”忍不住龇牙咧嘴咒?一声,叶未央恼火地翻身背对他闭上眼,不理那个怪人在自己背后做些什么偷鸡模狗的事;他太累了,就算他要对他不利也无所谓,反正他的房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掉了也没损失。
只是,原以为会睡不安稳的,毕竟有个奇怪的陌生人在房里吃着该死的起司蛋糕,向来警觉心重的他认定自己又得一夜无眠了。
可是他竟睡着了,不知不觉地睡着,等醒来时天已大白,连季劭伦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不过,算他有良心,还知道要把垃圾带走。
当叶未央准备好一切,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季劭伦留了张纸条在书桌上──晚上见,这次我会带三槐堂的原味起司蛋糕,敬请期待!
惫来?“该死的猪!”叶未央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气得浑身发颤,僵在原地久久一步也不动。
那混蛋到底要打扰他到什么时候?他气、他恼、他发火,可是那疯子却不在现场,害他没得发作!
他俊秀与稚气相混的脸孔气红的时候,更是别有朝气。
待怒气稍退后,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桌脚旁的废纸篓,好半逃诩没动静。
最后──扑哧一声,划开一屋子的静默。
真是奇怪的人呵!他摇头想道。
半分钟后,叶未央出门了,关起门来空无一人的房里,一张纸条摆平放在原本的位置上。
虽然说比一开始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