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风水榭所在之地,如今又跨过一年,重回寒冬尽、春日暖的初春时节。
这里的主子命人细心照料的花草,有的已汲取足够的暖意提前绽放,诀别去年的寒冬,尽避江南的冬季并没有雪片的踪迹。
非初春时节的莲池上只有绿叶团团,池心凉亭内两名男子正优闲对奕。
其中一位是沁风水榭的主人,另一位则是当今武林盟主。
多诡异的组合——一名与世无争的隐者和一个权掌武林的江湖人。
但缘分就是这么诡异难解,这两人此刻正坐在凉亭之中品茗对奕。
棋子落定,曲翔集执杯啜了口七里香,语气像漫不经心闲话家常般:“前些日子千回同我说了件有趣的事。”
“哦?”举棋未定的凤骁阳观看棋局应了声,似乎不怎么关心。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手上的棋子终于落定,凤骁阳朝他一笑。“你想说我便听。”
“四月十五蟠龙石将供奉在雷京城西的迦南寺一天一夜,这事你可知道?”
俊美从容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惊讶,笑容不减分毫。“是么?”
但曲翔集亦非泛泛之辈,从他完美的外表下抽丝剥茧,瞧出端倪,移马左上,皱眉道:“你知道这件事,而且是在燕奔到沁风水榭之前。”
“是么?”移车过河,凤骁阳依然气定神闲。“照你这么说,燕奔这回的差事倒是轻松。”
“不一定。”红冯吃包,曲翔集转着吃来的黑棋把玩在指间。
“何以见得?”武林盟主有何高见?
曲翔集一边与他对奕,边说出近日来苦思的揣测:“你要的不是蟠龙石。”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倘若在雷京的蟠龙石是假,那么它九成是诱饵,它的出现为的是整件事背后的目的。”
“喔?”凤骁阳眉角一挑,开始有兴趣想听他说些什么。“再说下去。”
看来雷京城的蟠龙石是假的了。曲翔集得到答案,可他不明白的是——“既然你知道蟠龙石是假的,会知道蟠龙石现世背后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不是令人意外的事。”
凤骁阳轻笑一声。“是么?”
蚌视他故意的反问,曲翔集点出最想知道的事:“为什么故意指引燕奔去取假的蟠龙石?”突来的领悟让曲翔集扬起两眉。
“你不妨将揣人心思的毛病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凤骁阳冷声回应,手却反其道而行地轻柔落棋。
“你要燕奔做的不是取必蟠龙石,而是对付北武郡王爷。”
“呵呵呵……”凤骁阳笑颤了身子,只手撑额,两潭墨池莹莹发亮。“你说的话可真有意思,我凤骁阳为何要对付高高在上的北武郡王?”
面对凤骁阳似笑非笑的表情,曲翔集终于明白不管他再怎么问,他也不会多作解释。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旁观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而这意味着倘若他推测的一切属实,眼前这名男子就是将自己的友人推进危险的幕后黑手。
这样的人,值得别人忠诚对待么?疑惑不由自主萌生,愈待在沁风水榭,曲翔集愈明白邢培价为何离去。
因为他看清楚凤骁阳的为人,灰心之余只好离开沁风水榭。
问他为何不带着季千回走?
唉……谁教千回依然视他如主子般重视,不肯离开。
既然如此,他只能口头劝告:“不是每件事都在你一手安排的棋局当中总有例外。”
“的确凡事总有例外。”这点他不否认。“但是曲兄,不知怎的,事情如我所预料的一般,鲜少有太大出入。”只是近来常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虽然误不了他的整盘棋,但总是让他心里不甚痛快。
“劝你别太过自信。”
“并非骁阳狂妄,而是事实本就如此。”啜口清茶,他续道:“是人,难免有自投罗网的时候,哪怕知道眼前摆明着是陷讲,也会一头跳下去,就像此刻。”
此刻?曲翔集不解地望向他。
只见对桌的凤骁阳伸手落棋,笑意盈然轻吐:“将军。”
***
生而为人,理应为天地万物之首,傲视世间。
是以,毋需与四条腿、供人差使的牲畜计较才对。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此刻正是明月东升向西渐沉的深夜,荒山野岭中,一人一驴,四日正如刀剑般在半空中杀得你死我活。
此景令唯一的旁观者捧月复大笑。
“燕、燕奔……”呵呵……笑得他肚子好疼。南宫靖云试了几回,终于能喘口气把话说完:“跟头驴子计较,你是人不是?”
“啧!!”怒瞪的眼没有因此移开。这但头畜生需要人教教它什么叫做尽忠职守!”而他就是那个人。
“你要一头驴子明白尽忠职守的道理?”为什么在他身上总有看不完的新鲜事?南宫靖云好气又好笑地心想。“你不觉得太为难他?”
“说的也是,一头畜生懂个屁啊!”最后四字是朝眼前这颗驴头吼出,犹如重炮一记;然后,大爷拍拍走人也,不屑与驴斗,连后头驴子扬声抗议也不理,显然已经明白要教一头驴尽忠职守是不可能的事。
它不过是一头驴,一头愚蠢的驴,一头——见鬼的!你这头死驴敢再给我赖在他怀里,我就一棍分了你!”可恶!
只见驴子扬声高叫后,一颗驴头推推主人的肩之后,更大刺刺地蹭进他怀里撒娇,发出享受的轻哼。
“何必跟头驴子计较?”南宫靖云嘴上是这么说,但手却恶劣地轻抚踞坐在身边撒娇的牲畜。
真相至此大明——教它尽忠职守是假,抢风头吃醋才是真。
天杀见鬼的,他燕奔竟然得跟一头驴子抢人?
又是一回驴子撒娇而令人火冒三丈的场景。
咚的一声,意外的东西落地声响起,吸引燕奔往声音来源处看去,也早一步将落地之物从南宫靖云身侧捡来。
“这是什么?”扬起拾来的玉佩在空中晃动,燕奔首先想到的是“别告诉我这是女人送的。”赠玉订情这种事他燕奔还懂得。
“是男人送的。”
“那更糟!”燕奔急吼,怒向胆边生,大脚踹开驴头,以自傲的伟岸身躯霸住南宫靖云天地左右。“哪个男人这么大胆子,敢抢我燕奔的人?”
抢他的人?南宫靖云哼了哼。“凡事总有先来后到,要说抢也是你燕大侠。”
“只准我抢人,不准人抢我!”他重哼出声,说出的话就算不经脑袋也霸气十足。
逗弄他真的很有趣呵。被压制在燕奔身下的南宫靖云暗想。
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看笑话的燕奔,一心急着想知道这块玉的主人是哪个该死的混帐,根本看不见身下人促狭的表情。
知道南宫靖云心里曾有过别人,不论男女,都令他心惊。
“你说不会让我离开你,我也要说今生今世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就算你后悔也不放。你听见没有?”
南宫靖云右眸含笑以对,伸手抚上他因动怒而紧绷的脸,促狭的表情因他亟欲出口的话展露难得的温柔。“我不会离开你。”
“很好,那这块见鬼的东西我就拿去当铺换钱。”
“那可不行。”南宫靖云赶紧伸手拿口,藏进怀里。“我得靠它来换回我的东西。”
“啧!”谁信啊!燕奔哼了声,改趴为跪坐,压制住南宫靖云的,双手探向他胸前。“给我!你只能留我给你的东西,其他的不准!”
“你哪能这么霸道?”怕痒的南宫靖云担腰左闪右躲,就是不让他得逞。
“别……哈哈——我、我怕痒啊!炳哈哈……”
他也有怕的东西?燕奔双手一顿,停在他胸口。“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也是普通人啊!”
“是么?”
“当——”两片温热隔着眼罩熨上左眸,打断南宫靖云欲出口的“当然”二字。“你做什么?”
“除了痒,还怕些什么?”燕奔边问,开合的唇吮过右眸、鼻尖,最后落在单薄的唇上。“说来听听。”
“你想知道?”南宫靖云扣住胸前不停游移的手,干咳一声后故作轻松。
“要不问你作啥?”他的唇随话滑过外露的咽喉,湿热的软舌来回舌忝吮南宫靖云吞咽时一上一下的微凸,一声非出自于他的低吟让他绽开笑颜。
南宫靖云双手忙着和胸前的双掌搏斗,突然变得混沌的脑袋此刻又帮不上忙,让他说起话来难得的支吾起来。“我还怕……”
“怕什么?”
“怕百姓疾苦。”
呃——一句话,五个字,成功浇熄满腔欲火。
压制自己的人突然停止动作,南宫靖云讶异自己竟觉得失望。
看来他所陷之深超乎自己估算哪。“燕奔?”
“你啊——”燕奔抬头,翻身一手支额侧卧在南宫靖云身边,说话的声调添入一点苦涩:“能不能别在这关头忧国忧民?”
他的敌手除了那头蠢驴子、赠他玉佩的男人之外还有天下苍生?
啧,不觉得太难为他了吗?燕奔暗暗咒骂在心里。
“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虽然嘴上说的是大道理,但当他看见正俯视自己的燕奔的脸,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他说话的唇,脑子里回想的净是方才突如其来的悸动。
“是没错,但在这时候忧国忧民,不觉太伤我的心?”燕奔还是忍不住一脸哀怨地瞅着身侧人。
南宫靖云见状,呵呵大笑。“我以为你无坚不摧、无攻不克。”
“真这样我怎会败给你?”他挑眉。
“我打败你?”什么时候的事?“呵呵,你可是位武林高手啊,我不过是文弱书生,怎么打得过你?”
“没听过‘攻心为上’?”
燕奔这一问,问柔了南宫靖云的眼神。
饱心为上么?“呵呵呵……”
“你笑什么?”他哪里说错了?”
“话是攻心为上,你我平手。”
平手?燕奔一时会意不过来,面露茫然。
惫没来得及想清楚,南宫靖云的手先一步毫无预警地越过燕奔的肩头,将他拉下,顺应在脑海里翻涌不息的念头,吻住燕奔引诱他目光好一会儿的唇。
知道此举会让燕奔错愕发呆,但他就是要逗他。
如此月夜,荒山野岭间——
夜深,人静,情意浓;红尘,俗事,暂罢休……
***
人迹罕见的碎石黄土路上,一辆简陋的篷车由一匹毛驴往北缓缓拖行。
想来也是,不过一只小毛驴,拖了辆篷车不打紧,上头还坐了两名男子,其中一个身形健壮伟岸得教人无法忽视,无疑是加重了可怜毛驴的负担。
因此,能以牛步拖行算是这头驴仁至义尽了,坐在上头的人得知道感恩,多喂点东西给它。
而车上两人中,俊秀、可惜左眸戴了眼罩的斯文书生始终含笑,优闲自在地斜倚车梁,翻阅手上书册,似乎明白牲畜的奉献,对于牛步的速度并无任何不悦。
可旁边坐着的伟岸男子就不同了。
一只大脚踩上驴臀,他粗声嚷道:“你乌龟转世投胎啊!这么慢,什么时候才到得了雷京?”他还不忘随之收脚伸脚踩上老是对着他甩尾傲慢的驴臀。
“多了一个人,变慢是自然的。”毛驴的主人终于看不过去的出声道。
“离蟠龙石迎入迦南寺供奉只剩六天,这头笨驴能赶到吗?”打算趁夜偷来蟠龙石的燕奔怀疑地睨了前头甩耳嘶鸣的毛驴一眼,还是不屑。
“我说能,而且会提早到,你信不信?”南宫靖云移眸笑睨着燕奔,腾出手轻拍毛驴被燕奔踩得满是黄沙的部位。被迫载个土匪头子,真是难为它了。
“就靠这头笨驴?”燕奔大笑三声。“能及时赶到我就谢天谢地了,提早?呵!我可不敢想。”
毛驴又不满的嘶鸣一声。
“瞧,它生气了。”
“畜生哪听得懂人话。”燕奔坚持嘴硬到底,完全不扪心想想,自己虽然在江湖上人称疾电雷驰,却老因为在途中好管闲事耽误行程而迟到,被毒舌堪称一绝的季千回讥讽连乌龟都比他快的事实。
倘若这头辛苦的驴老兄是乌龟转世,那比乌龟慢的燕奔燕大侠又将置身于何地?
燕奔似乎不曾想过这问题。
“你啊——一”人的霸道一旦病入膏盲就无药可救,去在意只是白费心力。
南宫靖云摇头一笑,懒得管他和自己爱驴间的嫌隙,侧着上身钻进车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葫芦。
“这是什么?”同行这么久也没见过这只葫芦的燕奔开口问。
“陈年桂花酿。”
“这么好的酒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请我喝?”燕奔斜眼睨人。“你都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喝?”
南宫靖云阁言只有失笑的份。“你知我不爱喝酒。”
“那你带酒做什么?”奇怪了。
“是给它的。”葫芦口指向辛苦拖车的驴子。
“给驴喝酒?”有没有搞错?“还是陈年的桂花酿!”
似乎听懂燕奔的大叫,毛驴回头,望见主人手上的葫芦,立刻停步,兴奋莫名地连叫数声。
真的假的?燕奔猛眨眼,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可当南宫靖云下车,旋开壶口将逸满芳香的陈年桂花酿倒进早仰首等着佳酿入喉的驴嘴时,他又猛眨了几眼,发现看见的都是同样的景象——一头蠢驴在喝酒。
直到葫芦里再也榨不出一滴酒汁,亲耳听见驴子心满意足地打了酒嗝,仰首直叫,仿佛在说:痛快!
“你不想到雷京就说一声,何必灌醉这头蠢驴。”他对重新坐上车的南宫靖云抱怨道。
踏踏蹄铁落地声再度响起,只是——蓬车突地忽左忽右婉蜒缓行,非常不稳。
燕奔白了身旁一脸悠哉的南宫靖云,像在说:你看吧,算了算时辰,南宫靖云转身入内。“进来吧!”
“做什么?”
“免得待会儿被甩下车。”
甩下车?“哈!凭它要甩我下车?”燕奔拇指轻佻地指向四蹄交错,只差没打结的毛驴。“清醒的时候都不可能了,更别提现在酒醉——”
“别说我没警告你啊!”天下之大,什么怪事都有,他不信他也没辙。“后果自负。”
“我就坐在这,看这头畜生怎么把我甩下车!”怒气一哼,燕奔双手抱胸,盘腿如入定老憎。
“自作孽、不可活。”是笑谁,也是等着看戏,南宫靖云进入车内,掀起侧边布帘,专心埋首学问,不再理他。
突然,毛驴像发了酒疯似的引吭发出两阵长长嘶鸣,倏地以两条后腿做出人立之姿,前脚腾空踏了几回,又是一声长鸣向前疾冲。
突如其来的举动就在比眨眼还快的瞬间完成,快得让闭目养神的燕奔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一个盘腿入定的身影被甩出车外,并发出怒吼:
“南——宫——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