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山路,车行进入一处小村落,只见白发老者、系髻孩童成三成两,在沙地或坐或瘫,有的还躺卧在屋檐下,人人面有菜色,整个村落看不到丝毫生机。
此时虽是入冬时节,但此地属衣食富庶的江南地带,不该有此凄凉景象才是。
燕奔看傻了眼,连后头贼匪自醒来后就没有停过的求饶声都没听进耳里。
“这是怎么回事?”燕奔扯动缰绳缓住驴子的步伐,问身旁同样看到这样民不聊生的惨状的南宫靖云。
南宫靖云下车走到不远处的田埂上抓起土块,轻轻一握,就见土块化成黄沙从指间滑落,在地上堆起沙丘,他俊雅悠然的神色遂教凝重取代。
燕奔下车来到他身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水。”南宫靖云只吐出这么一个字,抬头望向远处,暗自在心里盘算。
“什么水?”他不懂,随着南宫靖云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光秃秃、只剩杂草点缀的田野,再多也没有。’
“这个村子——”南宫靖云转身走向一位老者,蹲身询问:“老伯,请问这地多久没水流经灌溉?”
“啊……”老人家似乎因为太久不曾说话,或因饥饿过久,以致开口迟缓。
南宫靖云又问了一遍。
“啊!一年多了!”
一年多?“为什么会这样?”
“因……因为引水的渠、渠道坏、坏了……”
“没人告知管辖此地的县衙?”这里是沛阳地界,难道沛阳县令是个不顾百姓的昏官?
“说了,但——唉……新朝初立,虽说皇帝爱民如子,但光要应付旧朝遗留的困顿就让官府疲于奔命,像我们这种小村落……没法兼顾的……”叹息里,没有对新朝的怨怼,反而同情新朝得接下旧朝遗留的窘境。
“怎么不迁到容易生活的地方,这村子这么小,根本……”
“人亲土更亲哪小子,谁想离开自个儿落地生根的地方?”
对于燕奔的疑问,老人家干笑数声以应。“小的难照料,老的又走不远,只有年轻力壮的远走他乡,一去不回……”
“老伯您别说话了。”为老人家诊起脉的南宫靖云轻声开口:“你胃寒脾弱,肝损气虚,需要休养生息。”
“休养生息?”老者虚弱笑出声。“咱整村都在休养生息哪……咳……”
“这叫哪门子休养生息!”燕奔怒言,抬头环视四周,这情景与旧朝末年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民不聊生,一样是百姓面带饥黄。
南宫靖云看了看老者的脸色,在几处穴位以气运贯,让老人家能舒服一点,再看看四周——
恐怕得留在这一段时日才成。
“燕奔,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最近的县衙离这儿只有一个山头,过了那座山便是沛阳城,你可以把那批贼匪交给官府换货银。”他指着北方说明。
“你要做什么?”
南宫靖云笑了笑。“我在这儿有些事做。”语毕,便自顾自地陷入沉思。
首先必须清算这村落人数,孩童有多少,老人又有多少,这其中还有多少人能走能动,而身染重病的又有多少;其次再看这附近山野是否有山菜野食,总要先解决民生问题才是。
“喂。”
接着得找寻旧渠道的路径,再看它是如何坏法,能不能修缮,还有河道是否有变……
“南宫靖云!”
燕奔的声音将南宫靖云在心里默打的算盘拨乱。
他回过神,讶异燕奔还在身边。“你还没走?”
“你想留在这里帮这些村民?”
“是又如何?”要笑他不自量力么?
“你这臭穷酸哪来这么大本事。”这里老的老、小的小,瘦弱不堪的更是比比皆是,他一个人能做什么?“你疯了啊?”
“这是我的事,不送。”
“唉,自不量力四个字会写不会?”
南宫靖云白他一眼后,为另一人诊脉。“量不量力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啥!这是什么口气!“管你行不行,大爷我还有事,没工夫跟你瞎扯。”要是迟了时候把潜龙带回沁风水榭他的命就会被凤骁阳收了去,根本没闲工夫再理其他事。燕奔心想。
南宫靖云也没留人的意思,一句“请便”后就不再理他。
事实上,在争吵的时候他已经为五个人诊脉,得出的结果与老者相同,都是长期饥饿所致的身虚体弱。
因为急于替每个人诊脉,所以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和燕奔吵嘴。
受到冷落,燕奔愤而转身离去。
***
全村共一百二十三人,二十名孩童、三十名村妇、二十名村夫、五十三名老人,其中能走能动的只有四十一名——约近天色昏黄、日落西山时分,南宫靖云在还能走动的村民帮助下估算出这村子的人口。
只有四十一名能走动,而且因为气虚不能太过劳动……他苦恼皱眉,心知若只有他一人绝对力不从心,尽避不少村民愿意强撑起身子做些事。
唉……他开始后悔之前忍不住满心担忧对燕奔发了顿脾气;且现在又近晚,根本没有时间到山里头寻找能食用的野菜和需要的草药。
一个人果然勉强。他沮丧地靠在车旁,只有驴子忠心陪在他身边,仿佛知道主人的忧心沮丧,呜呜低鸣。
“实在太勉强,这局势非我一人之力能为。”南宫靖云苦笑,无计可施之下,只有仰天长叹。“新朝虽有心救黎民百姓远离水深火热,无奈旧朝遗留下的问题实在太多;朝政、民生、军防……百病齐发,又是已病入膏育,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唉……”叹息间!日已落入西山,四下昏暗一片。
“你在这儿做什么?”
一道声音自他头顶落下,原以为是天黑才让眼前一暗,抬头望,才知道是一堵健硕的肉墙挡去残余夕阳。
错愕之余,声音又起。
“你以为在这里发愣就能帮村里的老弱妇孺?”不会这么傻吧?
燕奔?“你——”
“别你啊我的。”燕奔打断他的话,自己开口就是一串:“去看看那堆草药有没有能用的,缺什么再跟我说;另外那一堆野菜野兔,去叫些还能动的村妇弄给大家吃,天色晚了,先填饱肚子最重要,其他的事明儿个再说。’”
“你怎么在这儿?”
“你别管。”燕奔抿唇不愿多说,转移话题:“我刚交代的你听进去没有?”
被错愕驱散的神智回笼,南宫靖云突然没来由地呵呵笑出声。
“你笑什么?”见鬼的,他在这有什么好笑的。燕奔怒瞪那一张笑不可抑的俊脸,目光再度落在那只黑色眼罩上。
那只眼:为什么会瞎?
南宫靖云强迫自己收回笑声,才发现他凝视自己的目光。
“燕奔?”又在看他的左眼。
“干嘛?”
“你这么在意我的左眼?”
“还好。”燕奔收回目光,像发现什么似的,突然叱喝道:“喂!大虎,那堆是草药不是野菜,你放错地方了。”真是笨蛋!
大虎?南宫靖云顺着他吆喝的方向看去,那不是:“那是你捉的贼寇吧?”
“嗯。”
“他们怎么会帮你?”
“我跟他们谈条件,若他们愿意在这儿帮忙,事后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不送到官府换赏金;但要是他们中途逃跑,只要逃一个,我就杀全部,一个不留。”
用生死让他们相互牵制、彼此监视,以避免有人心生逃跑之念?南宫靖云侧首看向燕奔,突然觉得眼前这伟岸男子并非只是个在江湖上打滚的游侠。
“干嘛这样看人?”收回视线的燕奔垂目对视。
“你不在乎你的赏金?”南宫靖云笑问。
“大不了窝在荒山野岭就是,又不是没拿天当被子盖过。”
“这么看得开?”
“别说废话。”燕奔别过脸,庆幸现下天色昏暗,脸上的火辣没人看见。
去他的!他燕奔就是不习惯被人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好像他做了什么丰功伟业似的,真教人难受。
他不过就是……就是拖着一票山贼野寇上路,却满脑子净是这村子里的萧条凋零,愈想愈火大才折了回来,又没做什么见鬼的大事,干嘛这样瞠着眼看他。
“燕奔?”
“干嘛?”燕奔回应的话没半点好口气,也没有回头。
“你在害羞?”瞧出他心思的南宫靖云恶劣地挑明。“呵呵………这么大的个儿竟然受不了别人的目光?”
被他三言两语轻易地激回头,燕奔垂目对上始终盯着他的眸。
惫是忍不住注意覆在左眼上的黑罩。
他又对着他的左眼发愣。、“你真想知道我左眼的事但问无妨,我一定会据实以告。”
“用不着。”燕奔飞快拒绝,而南宫靖云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锁着他的目光让他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扯开喉咙:“我脸上
“长了麻子啊!”两道声音极有默契的同时出口。
燕奔顿时一愣,讶然瞪视说出自己惯用的话的人,南宫靖云也毫不客气地傲然回瞪。
半晌,两人别开视线,同声大笑。
一笑泯去百千仇,没仇更没恨的两人顶多曾意气用事吵嘴过。
是以,一笑结交知心友。
曾有的间隙因这一笑而消弥,如云似雾,随风散——
***
是夜,在难得的饭饱之后,村民依照南宫靖云的筹划安排,依病情轻重、男女老幼,分别住进十多名彪形大汉临时整理出来、暂且还能遮风挡雨的几间屋舍。
至于这十来名山贼则挺干脆地自愿窝在几乎变成废墟的荒屋,燕奔和南宫靖云两人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理当陷入黑甜乡的深夜,还有人在搭起的火堆旁忙碌着。
由睡梦中醒来发现少了一个人,燕奔走到火堆旁。“这么晚了你又在瞎忙些什么?”
似乎已经习惯他没一句好话的说话方式,南宫靖云不以为意。“整理你采来的草药。”
“等天亮再整理不就得了?”燕奔说道,顺势蹲在他身旁,看他一双手在草药堆里忙着摘叶取谤,未曾停过。
一双手被许多种药草汁液沾染得极为狼狈。
“天亮我得去探勘河道,看看灌溉的渠道是怎么个坏法,才知道要怎么补救。”南宫靖云头也没抬,一边动手一边回应。
燕奔看着他的侧脸,想了好半晌,终于开口:“抱歉。”
这两个字倒是缓住南宫靖云手上的工作,他抬头看他。“此话怎说?”
“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随口说要帮忙,过没多久一定拔腿就跑。”
“你曾这么想过?”
“你到底是个臭穷酸嘛!”呃——望见向自己扫来的白眼,燕奔嘿嘿笑道:“当我没说,但我真以为读书人就只会空口说白话,啥事都干不了,满脑子状元及第、升官发财,根本不晓得民间疾苦;自以为一张嘴能治天下,一枝笔就能断生死,狗眼看人低,什么以天下为己任只是嘴上说说,心里还是为自己的仕途盘算。”
“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原来他这么看不起读书人,南宫靖云总算了解为何他打从一照面就没有给他好脸色的原由。
“谁教你满车教人倒尽胃口的书。”燕奔拾起一株草药。“这要取哪里?”
“叶根。”南宫靖云顺口回答,并问:“现在呢?”
“所以我才跟你说抱歉嘛!这又要取哪里?”
“茎。”南宫靖云拾起同样的草药示范,又问:“你不怕我这的读书人度量狭小,记恨不消?”
“你要是这种人的话,我早拍拍走人,哪还会留下。”不畏冬风为所有村民诊脉,又彻夜不眠整理杂乱的草药,对不相干的人如此用心,哪会斤斤计较这种小事?
“那么我在你眼里不是臭穷酸了?”
“不是。”他坦言。
“呵呵……”南宫靖云笑出声。“燕奔,你这么老实如何在江湖中打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十二个字就是我行走江湖的原则。”
“原来如此。”南宫靖云轻轻点头,没有再多说。
“你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关切之语忍不住出口,连燕奔自己也愣住。
明明有事在身必须赶往雷京,但他就是抽不开身离去,南宫靖云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忍不住分心注意。
啧,他也太多管闲事了吧?燕奔在心里咒骂自己。每回赴约总姗姗来迟都是因为路途中多管闲事,亏江湖人送他个“疾电雷驰”的称号;他的轻功堪称一绝没错,但……就是会迟到,打死都改不过来被与己无关之事绊住脚的习惯。
是该改,但天下有太多不平事让人看不顺眼,不管他就不是燕奔!
“你不懂草药,交给你只会让我担心。”南宫靖云不怎么领情。
“一肩挑起所有的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未完的话停在瞧见南宫靖云似笑非笑的眉眼、唇角上,才知道——“好样的。敢戏弄我!”
“哈哈……你不笨嘛!”南宫靖云恶劣地以一副到此刻才发现他有脑子的口吻说道。
“南、宫、靖、云!”
“呵呵……”南宫靖云笑声未止,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笑颜的身子冷不防一个斜倾,咚的靠上身旁一只健臂。
燕奔直觉就是往后一坐,双腿蹲得发麻而来不及反应的南宫靖云顺着燕奔后退的身势滑进他怀里。
燕奔立刻双肘撑地,免得两个人都落人跌倒在地的狼狈下场。
“你的身子很暖。”
“废话!练武之人气劲在体内游走,哪会像你这臭……读书人一样,身虚体寒,冷得像块冰一样。”
“你差点又叫我臭穷酸了。”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南宫靖云暗笑着。
“我改了不是?”啥!一时口坑邙已,那么计较。燕奔暗忖,完全忘记半刻钟前自己曾说过南宫靖云并非爱计较的人。
眼前的草药因为这一倒被满天星斗取代。南宫靖云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当今天子的本命星日渐强盛,象征承天王朝国运的天曲星也逐渐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迹象,但还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大势底定,让天下的百姓过好日子?”
燕奔仰首望天,除了一轮明月和满天像极窥视着什么的星子之外,他啥东西也看不出来。
啧,天子本命星是哪颗?象征承天王朝国运的天曲星又在何方?望了半天还是不懂。
去!像个呆子似的。他咒骂在心里。
这家伙跟凤骁阳简直没两样——一个是三不五时掐手指算些狗屁倒灶的气运,一个是看着夜空观星望月。哼,人的运势成败又岂是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能够评断出的。
燕奔打死不信这些观星、卜算之学,嘴硬得很。
“我说你是累坏了还是傻了?一朝盛衰岂能看满天星斗决定。谋事在人,若是做君主的不懂爱民治国之道,就算天上的星星亮得跟日头一样,结果也是只有败亡的份。”说的话并未得到回应,燕奔微恼地低下头。“我说的话你听见没——”睡着了?
垂目盯视着躺在怀里的人,说不惊讶是骗人的。
毕竟才认识不到一日光景,南宫靖云就这么安然睡在他怀里,这意味着什么,不需要多作解释;换作在江湖闯荡多年的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安心地睡在陌生人面前,今晚浅睡片刻便醒就是最佳的佐证。
稍有大意使身首异处,江湖人不可不慎。
但是南宫靖云这家伙竟然这么老神在在?怀中人那完全不担心他是否心怀歹念、有所图谋的安然,让燕奔萌生一种觉得自己的防备警戒十分可笑的恼怒。
是他燕奔生得一张让人信赖的脸,还是他南宫靖云早看透他这个人只有一张坏嘴?
啧!低低咒骂一声,燕奔按上南宫靖云的肩欲推醒他,却在望进怀中人白皙的侧脸与带着浅笑的眉眼时顿了手。
“就这么放心我?”盯着腿上正熟睡着的人,燕奔喃喃自语,浑然不觉向来粗声粗气的自己刻意压低了声调。“想来也是,你有什么值钱东西好让人抢的?”
除了满车教人头痛发昏的书册之外,南宫靖云根本什么钱财都没有,多事程度又跟他不相上下,阮囊羞涩更是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的事。
这样说来——跟他还真像。
燕奔突然想到,他之所以落得身上连一两银都没有的窘境,不就是因为在前个镇上将银两全送给一个当街卖身葬父的小泵娘么?
“都是好事之徒哪……”
星夜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荡,一抹若有似无的情愫也悄然由生。
是物以类聚的惺惺相借,还是别具深意的其他缘故?
此时,并未有人深思,只因——
当局者皆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