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正经事总是累人,所以事成之后难免会想好好搞赏自己一番,莫昭尘更是吃喝玩乐的个中翘楚,一回落脚的客栈便叫小二准备佳肴美酒送进厢房,一手动箸、一手执壶,兀自吃喝起来。反正其它琐事有小三子代理,他何苦事必躬亲——这套异于常人近乎不负责任,甚至可说是懒散的行事作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
这也是为什么下人们不怕他却怕花魁白宁姑娘的原因——说起来,白宁姑娘反而比较像潇湘楼真正的主人,至于他们的正主儿嘛——就像靠女人讨饭吃的小白脸。
事实上,也的确是靠女人讨饭吃——身为掌控厦门花街,首屈一指的潇湘楼主人,谁不知他手下姑娘千娇百媚、各有风韵。
但如果因为他一脸无害的笑容以为他好欺负,那个人可得吃大亏了。
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跟他作过买卖的人无一不是这么说的,他可以说说笑笑让对手卖了自己的家产而不自知,等醒神时却已回天乏术,跟在他身边不少年的小三子如是想。
“想吃就说一声,用不着眼巴巴的看着我。”这小子进来扰他就只为了要他吃不下吗?“有什么事?”
小三子一醒神,红了脸。“爷,那个小泵娘我将她安置在前面的厢房,现下正交给翠儿打理。”
“很好,明日起程回厦门。”
“是。”小三子应道,却没有退出去的打算。
“还有事?”莫昭尘索性放下木箸,撑额笑瞅。
“爷,我看那小泵娘没啥姿色,您何必花二百二十两买下那样的货色,就算真能教可再怎么也比不上白宁姑娘不是?”
“女人不光靠姿色。”跟了他这么久还弄不清吗?“女人的姿色再怎么美也敌不过时光荏苒,宁儿之所以能成为我潇湘楼的花魁不单是靠她的姿色,若没有才情,空壳美人不过只能养眼,怎么引来王公子弟、贼王冠首?仔细看着,那小泵娘我买的是她的性子,呵呵,我还打算让宁儿亲自教。”想到两匹同样性如火的烈马相向的情景,莫昭尘忍不住钡心嗤笑。“不知道宁儿接到这烫手山芋会有何反应。”
把那小泵娘交给白宁姑娘!“爷……您是赚潇湘楼太平日过久了吗?”这、这不演出全武行,他小三子就把自个儿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确实是觉得近来日子过得没啥意思。”呵呵,这可有趣了,紧张成这德行。
“爷……”整个脸皱成麻花结似的小三子,苦哈哈瞅着看似俊秀文弱书生实则满月复坏水的主子。“您——”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呐!
“去看看翠儿打理得如何再回来。”
“是……”无奈啊……他小三子怎会跟了这么个主子,哀怨呐……自怜自艾地转身正要跨出门坎,一声鸡拔毛似的尖叫从前头厢房般来。
“是翠儿的声音!”小三子紧张地回头看主子,怎知主子早先一步唇角扬笑越过他奔出房门。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真的是嫌太平日过久了呐……
莫昭尘出现在前头的厢房门前,正好接住从里头开门冲出来的翠儿。
“见鬼了吗?”扶住正埋头以一股千军万马难以阻挡的气势冲出门的翠儿,他依旧一派轻松自若的口吻。
“见、见……见鬼了……”翠儿惨白着脸,喘气连连。
“呵,真有鬼?”莫昭尘往里头望了望,也不见半个鬼影。“漂亮的女鬼?”
缩在他怀里的翠儿像博浪鼓似的猛摇头,口中嗫嚅:“那、那那……那见鬼的……见鬼的……”
“什么见鬼?”
“那……那不是个……”
“不是个什么?”
翠儿咽咽唾沫,喘了好几口大气,不安地回头往房里一瞧,小脸莫名其炒地烧上两团红火。“爷您自个儿去瞧便、便知分晓。”
莫昭尘觉得奇怪地扬了眉,放开翠儿走进房。
“小泵娘你——”一道向脸面袭来的黑影打断莫昭尘出口的话,直觉便抬手朝黑影冲势一抓,定睛看是本该安分在床榻上的竹枕。
懊个火烈性子。莫昭尘心想,宁儿跟这小泵娘比起来恐怕是小巫了呵。
“走开!傍我——不准碰我!天杀的该死的一群!全是混帐!”
这丫头……莫昭尘边往内室方向走边好言相劝:“性情刚烈在下还能忍受些许,但口出秽言就真的难听了,小泵娘——”莫昭尘在看清楚床上衣衫凌乱的人影后,从不曾变过的笑眼终于有机会露出错愕的讶异,像死鱼眼似地紧盯在床榻上不放。
“翠儿?”莫昭尘一动也不动唤着还在门外等候吩咐的丫鬟。
“爷。”翠儿提心吊胆的缓步进了房到主子身后待命。
“什么时候——多了这小子?”揉揉眼再看,那袭女孩儿家穿的红衫似曾相识,好像是不久前见过……可凌乱敞开的红衫下——什么都没有。
问题就出在什么都没有——连女孩儿家的肚兜也看不见,只有再平坦不过的胸口因为怒气难抑止剧烈起伏着。
“正如您所见,爷——”翠儿嗫嚅好一阵子,再咽几口唾沫才让话能说得清楚明白些。“翠儿照您的吩咐要打点新进的姑娘,可没想到一月兑掉小泵娘的衫子,这……这姑娘就变成……变成个少年!”
变成少年?“你在作梦?”
“所、所以才说翠儿见鬼了……”
“猪啊你!”床上人影扯开喉咙大吼,准确劈向莫昭尘:“被贩子头骗了还不知道,老子打一出生就带把,去你的小泵娘!鳖该!色迷心窍的糟老头!赔了银子算你倒霉!”
真的是个……少年……莫昭尘一手靠上就近的木-,垂头叹气。
“那个该死的贩子头……”这个亏不能明的找人算,要不然让外头的人知道他看走眼岂不丢人?
可是,暗暗吃下又不合他莫昭尘的脾气……“叫小三子来。”
“是。”翠儿应了声。
“甭叫,我来了。”跟在主子后头来到的小三子走进房内。“要小的办什么事?”
“去找主办采花堂会的张爷,就说是我说的,要他把今年的贩子头给撤了,今后不准他再出现在泉州,否则别怪我每年来砸他堂会。”
“呃……”
“要等我动气才肯办事吗?”
“不!当然不!”要真动气还得了!“我这就去!”
“还有翠儿——”
“是,爷有何吩咐?”天老爷、活菩萨呐!保佑保佑可怜的翠儿。“爷……爷要翠儿做什么?”
“没要你做什么。”这一仆一婢是被他吓坏了吗?莫昭尘嗤声一笑,“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没的事……”
“没有-干嘛伯得发抖?”
“哪、哪有这事?翠、翠儿才没……”
“到外面候着,这姑——小子交给我处置。”
“是!翠儿告退。”呼!没她的事!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啊!
翠儿退步离开,顺手关上门,留下莫昭尘和床上那被当成女孩儿打扮的男孩。盯着内室好一会,莫昭尘再度叹气。回厦门铁定得受白宁耻笑一个月以上。
“活该,算你倒霉。”
唉……真是个少年,而且还是个粗俗无礼到姥姥家的少年。莫昭尘第三次叹气。“生平头一遭瞎了眼……”他嘀咕。
“知道自己是瞎子就好!”里头数落的声音不绝,表明床榻上的人耳力极好,连他低声咕哝都能听到十成十。“还不放了我,你这可恶的糟老头!”
“小子。”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莫昭尘双脚踏进内室,这才将缩在床榻上一脸防备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瞎眼的是你。看清楚,我不是糟老头。”
“还不是一样色迷心窍。”呸!不屑!
“我也没有色迷心窍。”这小子真认定他是个色胚子,唉……
“不去买什么小泵娘,呸!”
“把你的嘴洗干净,否则别怪我欺负小表。”欠揍呐这小表。
“我偏要说,你这个色迷心窍、胡里胡涂的糟老头!”少年愈骂愈起劲,干脆来段顺口溜:“花街老头色心起,老眼昏花脚无力,迷迷糊糊付银两,错把少年当姑娘,笨笨笨,蠢蠢蠢,错把少年当——唔!唔唔唔……”死老头!竟敢捏他的嘴!少年烧红一双眼死瞪着捏紧他嘴不让说话的莫昭尘,那张笑脸看得他火大。
得意什么!不过是以大欺小,有什么好让他得意的!
“记住——”这小子脾气挺拗的呵。面对这场点燃的火气,莫昭尘压根不想动怒也懒得动,只是以平淡的语气开口:“第一、我年方二十五,离糟老头还有好几十年,远得很!第二、我不,更不可能色迷心窍;第三、我买你也等于救你,对身为恩人的我不该如此无礼;第四、虽然我脾气很好,可也不容得你口出秽言,不想挨揍最好自制点。”
“你这个——”
砰的一声,床梁被莫昭尘的拳头击出一角,应声断裂的残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少年跪起的双膝前头,垂眼可见。
惨白迅速爬满少年的脸,怯怯压下视线瞅着残木,困难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有哪句话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的?”笑脸依旧在,可少年觉得全身发毛。“但说无妨,我可以一直重复到你完全听清楚为止。”
“用、用不着!我、我我听清楚了。”
“很好。”甩甩手松开少年,莫昭尘坐上床边木凳,跷起腿。“说吧,为什么男扮女装?”
“谁跟你男扮女装啊!”他又不是疯子!
“对救命恩人最好规矩点。”似有意又像无意地扬起拳头,果然看见少年缩了缩身子,忌惮地盯着他的拳,像被吓着似的,可眼底就是硬生生烧着不服气的怒火,炽亮灼人。
扒,真有意思,不服输呐这小表!
“不说吗?”
“是那个贩子头!”想到那家伙他就一肚子气!“那家伙急着把我月兑手偏又卖不掉,才失心疯地耍蠢把我汾成个姑娘家,以为这样就可以卖出去,呸!这么蠢的伎俩偏就有更蠢的——”
砰!又一块断木飞到少年膝前。
带笑的俊容转向他。“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如何?”
“我、我没说什么,反正……就是那贩子头把我扮成姑娘家卖,然、然后你买了就是……”死家伙!十年风水转,五年人事换,总有一天轮到他耍威风,可恶!傍他记住!
“那个贩子头何必费这功夫?”
“哼!从太原到泉州,一路上他捉了多少孤儿孤女谁知道,又是打又是骂,老子看不过眼,就算注定被他卖掉,老子也要找机会寻他晦气,让他没好日子过——痛!你作啥敲我脑门!”
“规矩点,少老子老子在嘴里嚷。”这小子的脾气还真是大。“那贩子头一路上想甩开你偏甩不掉,最后只有出此下策是吗?”
“就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问这干嘛?”少年防备地盯着他,退身缩进床角。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莫昭尘挑眉望向少年。“你是我买的,不管被迫也好被骗也罢,你都属于我。”
“哪、哪有这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少年慌张涨红的脸惹笑了他,恶意染上眉眼,逼问:“没有名字也不打紧,就叫小狈子怎样?”
“我、我叫陆麒!不是什么小狈子!”呸呸呸!那是人的名字吗?去!存心欺负他无父无母啊!
“好,陆麒,从今天起就跟着我。”
“去!苞你就有饭吃啊!”
桃花眼-成一线,凑近哼气的少年。“撑死你都有可能。”这少年还是这几年来头一个敢挑衅他的呵。
听他在说!“我告诉你,我别的本事没,就是这肚子能装的饭比别人多,不放我走我就吃垮你!”
“呵!扒呵、哈哈哈……”能把食量比人大说得这么正气凛然的,这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他一个了吧,呵呵……真有趣。
“你、你笑什么!”
“我倒想看看你能吃多少。”莫昭尘起身,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少年不伦不类的衣衫上。“翠儿,进来。”
“爷有何吩咐?”在外头一会听见少年暴吼而心惊肉跳,一会又听见主子笑声而宽心的翠儿应声走了进来。
“替陆麒张罗衣衫。”
“是。”
“然后——”回头再看一身狼狈的陆麒一眼,莫昭尘噗哧笑出声,续道:“准备点东西让他吃,别饿着他。”
“是。”翠儿疑惑地扬起眉。
爷今儿个的心情怎么这么好?怪了,明明白花二百二十两买了个少年而非姑娘,怎么还这么高兴来着?真是奇了,一点也不像精打细算的爷啊。
水……滔滔不绝的水……没有声音,无声无息地流动,又缓又慢地从河里头涌上岸,慢慢流到眼前……
雨……像天公倒水似不会停的雨……哗啦啦地下着,雨水淋湿了人,也落进河里——
坝……河水愈来愈高!比堤防还高!懊高好高……
一丝、一厘、一分、一寸……慢慢地,慢慢地淹进村子里,田——一块块种着绿油油的菜叶的田慢慢地不见了:然后是屋子,渗了水不能住人。
逃啊——大家嘴里都这么喊着!逃!快逃啊!
可是……逃不掉啊!
水一波接着一波来,躲也躲不开啊!
那水——先淹过脚、埋了腿、盖住腰——然后、然后淹到咽喉!淹到嘴巴,最后——
唔唔……不、不能呼吸!不能啊!
只要换口气成不成?他只要一口气,不要被淹死!不要——
“不要!”倏地直起身,陆麒一张眼便吸进一大口气,吸得过猛,连咳好几回。“咳……咳咳……”
惫活着?他、他还活着!“呼……还活、还活着!没、没死……呼……”
穿透纸窗的校风袭上陆麒满额的冷汗,凉得他一阵哆嗦,逼退惺松睡意,硬是醒了神。
梦……“又做这种梦……”抬手拭去额角冷汗,陆麒重重吐了一口气。这种梦还要缠他到几时?都好几个月了,能不能忘了?能不能别再做这样的梦?能不能别再梦见年复一年的洪泛?可恶!
懊死!陆麒握紧拳奋力捶上床板,咬牙忍住不由自主的颤抖,日复一日的梦魇纠缠,令他总在梦醒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认清梦境的虚幻与清醒后的真实。
这段时间的他,脆弱可欺到家!
他讨厌软弱无能的自己!痛恨连一只鸡都杀不了的自己!
这一双手——什么都不能做!连自己的爹娘都——都救不起来!都救不起来啊!眼睁睁看着他们随波逐流,流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屈膝收肘紧抱自己,陆麒将身子缩在床角,等待彻底回神后的清醒,等待清醒的自己能抑制此刻尚未平息的颤抖。
不怕……不要怕!这里是江南,是没有水患的江南……没有水患……没有会吞人的水患……他不怕!他不会柏!反反复覆,陆麒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默念给自己听。
时间就在等待中流逝,遥远处传来模糊的打更声报时三更,陆麒才感觉身子不再剧烈颤抖,缓缓动了身子走下床。
他非逃不可!穿鞋时他想着。
白天那个丫鬟口中喊的爷是青楼的主人,哇!青楼出身的人会是什么好人吗?跟着他,只会弄臭自己!
他才不屑认识那种人,更别提跟在他身边当小厮,呸!
将门扉拉开一点缝,先探头一看——前方左右都没有人影。
斑,那个笨家伙,让他独睡一房不就等于给了他逃跑的机会吗?笨蛋!陆麒暗自嗤笑,拉开门走出后反身将门关上。
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走进四方厢房围起的中院,他努力回想白天被带来时走的路,想着想着便停在小径上。
须臾,寻了方向欲走。银光在月下一闪,从陆麒身后搭上其颈侧阻断逃离的生路。
“你——”
“收声!”身后人低抑声音道:“出声就杀了你。”
懊死!他是走了什么霉运!陆麒暗咒在心里。
“说,莫昭尘住哪间房?”
陆麒不发一语。
压在他颈侧的利剑运劲划上一道浅痕。“是不知道还是不说?”
他仍是沉默着不作声。
懊一个忠仆。身后人再使劲一压,增加血痕深度。“再不说就杀了你!”
这个人是疯子啊!“你不是叫我收声?”他知不知道这样会痛啊!陆麒气得咬牙低叫:“要我收声还问我个屁啊!”
“现在要你说话!”
“去!你要我说什么?”
“莫昭尘住哪间房?”
“莫昭尘是哪根——”啊啊,不就是那丫鬟口中直喊的爷吗?“你找他作啥?”
“与你无关,带路!”
“带什么——”
“小表,我就睡东厢头一间,有事就敲门……”啊啊,他想起来了,那家伙睡在东厢。
“小子,你带路不带?”
带不带路?陆麒心里思忖着。
不带路的话,站在他背后的人一定会杀了他,就算不杀让他逃走,莫昭尘一定会追上来;如果带路——这人如果是为了杀莫昭尘而来,那他不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逃了吗?
“再不带路我就杀了你!”身后人不耐烦地吼道。
“我带!”陆麒赶紧出声。“爷别气,我带路便是。”心念一定,陆麒扬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那就快带路。”
“是、是,往这边走。”
斑哼,到时候他再来个趁火打劫,拿点盘缠上路。
反正——那些也是靠青楼里的姑娘卖灵肉赚来的肮脏银两,用来维持他生计也算功德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