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不见为净,耳不闻谓静,唇不语为默,心不思谓愚-夏侯焰自嘲地学起晋人殷浩在半空写字边吟道-
公子何出此言?——
只是闲来无事自娱娱人-夏侯焰浅笑,时日久了,倒也真能在怵言面前装出与在营州无异的风轻云淡,不让他起疑心,-你该去校场了不是吗?——
是的,但公子近来瘦了许多,怵言要盯着公子吃完早膳再去——
啊?-夏侯焰好半天才理解他的话,想起自嘲前他在做些什么-是吗?我还没吃完?-
十指往桌上一探,果不其然手掌托起的碗还有些重量-
您变了-怵言道出观察数日的心得,担忧地皱起粗眉,-怵言还记得您是随遇而安的人,如今看起来很不快乐——
有吗?-夏侯焰放下碗,改模双颊,故作不解,-我想八成是因为我还念着契丹族人,你知道的,遗忘需要一段时间,不必担心-
依主子的性情,一月有余的时间还不足以淡忘吗?常年跟在身后看尽主子一举一动的怵言压根儿不信,更何况他很清楚主子根本没把契丹灭国当一回事。
一定有其它事困扰主子,让他不快乐-
快去校场,别误了时辰-夏侯焰端起碗,一手执着扒了口粥-我会好好用膳,快去,别让人以为你恃宠而骄,徒惹不必要的麻烦-说着,执着的手探向桌上菜肴,再来进一口以示证明。
怵言得到主子的保证后,才放心地纵身以轻功飞奔向校场。
细听身旁已无人声,动着端碗的手陡然放下,撑起身欲探路回房;多亏有怵言帮他,让他很快地记住方位,能自行来回于厢房和后园之间。他后来才知道,西门独傲将他置于镇远府最少人经过也最角落的偏院,这恐怕是他对他唯一一件算得上好的事了-
你答应他要好好用膳,难道你想食言?-
又是他!-北方没有敌人让你操心了吗?-为什么他老是来扰乱他仅存的宁静时刻?难道大唐的将军每个都像他如此轻松,三天两头不去军营地无妨?-
愈来愈放肆了-近日愈见他反骨外露,是耐不住了吧。西门独傲很是期待,偏偏一张嘴就是不饶人-胆敢这么对我说话-
夏侯焰无言以对,征征地垂闭无神的碧眸。他自知有一身反骨,可惜遇上的是西门独傲,他纵有反骨也只有被打压的份,唯一能反抗的,只剩思绪了。
他能利用怵言控制他的言行,却控制不了思绪-
坐回去-西门独傲已落座在与他面对面的位置,他命令他回石桌前,完全没有搀扶的打算-
我不饿——
坐下来吃完!-
夏侯焰无可奈何地探着路回座,鼻间充斥着早膳的香气,却一点胃口也无,-我真的不饿——
不饿也得吃-西门独傲拿起一旁的空碗替自己盛了一碗粥-我陪你吃-
夏侯焰闻言一愣,陪他吃?恍惚间,他听见木箸敲响瓷碗的声音。他真的吃起来了?-
怎么?难不成要我喂你?-无伤的调侃语气首次出自西门独傲之口,一样的声音,却让夏侯焰不敢认定这话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他是不是抑郁太久产生幻觉?-
张嘴-西门独傲命令道。
不是幻觉!满嘴的芙蓉豆腐唤醒他错愕失神的神智,这不是幻觉!夏侯焰吞进豆腐,再次确定他附近真的有人,而那个人真的是西门独傲。
但是……-再张嘴——
我……唔-被硬塞进满口翠绿白菜,他根本说不出话-
多吃一点,你太瘦了-喂出兴趣来了,西门独傲干脆放下碗,也不管自己吃饱了没,大玩来菜塞满夏侯焰嘴巴的游戏-
够、够了-慌忙挥舞的手总算抓到那只不停送菜进他嘴里、害他险些喘不过气噎死的元凶-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出现绝非只是为了看我用早膳,到底有何目的?-大白天的,难道他还想……-我到底还是凡人,别把我想得太厉害-看他忽白忽红的脸色,不用说他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西门独傲好笑地言明:-我至少也需一段时辰休养生息才成——
你……-没料到他会说出如此暧昧不明的浑话,夏侯焰当场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浑然不觉以往听见他声音便起的恐惧害怕今日并未笼罩上身。
原来他也有这种表情。西门独傲就像穷极一生寻找宝物而终于发现宝藏的寻宝者,惊讶竟能在他脸上看见有别于恐惧害怕的神情,憨直得惹人发笑。
有趣。他彷佛又发现新奇的玩意,黑眸透露更感兴趣、企图挖出他更多神情的兴味。
一直以为见他痛苦他会开心,一开始确实是如此没错,谁知道之后却趣味大失,不但没有意思,反而害他没来由跟着病;现在好了,发现他受窘时的表情如此有趣足以逗他开心,或许他该找些新玩法了-
再吃一口-西门独傲趁他失神,扭腕扯开阻止他喂食的手-
西门……唔-又被塞了满嘴菜,双颊因困窘而酡红,夏侯焰连忙向后倾拉开距离-
我真的吃不下了!——
把粥喝完就放过你-西门独傲提出条件。
双肩垂下,无可奈何的妥协,夏侯焰端起碗有一口没一口地闷闷喝粥,最后终于把一碗粥喝个精光-
我可以退下了吗?-夏侯焰问-
等我吃完再送你回房——
多谢你的好意,我可以自己回去-起身模索离去的方向,不敢再和他同在一处。怕又得面对他猜想不到的危机。向来能持平的心总会往西门独撤出现的时候变得无法乎静下来,会悬在半空中担忧他下一步的动作,还有害怕自己是否能顺利因应、安然过关-
坐下-一定要逼他口出命令才肯乖乖就范吗?-你的脾气真拗——
我没有-说他拗?生平头一遭被说拗,夏侯焰更是伸长手决定自己回去,心里已经有底之后会遭他如何报复,但就是容不得自己再顺从他,他真的是受够他日夜的凌虐了-
我说你有你就有-晃眼间,西门独傲已经抱起他,硬是把他逼坐土石椅,-安静点,今日我不想和你吵-
夏侯焰抿紧唇,双手绞动衣-,索性坐在石椅上闷不吭声以示不满。
这是他俩首度相安无事同在一处。西门独傲放下木箸,改以只手撑颚端视对面低头不语的夏侯焰。
被这陌生的氛围弄得快喘不过气,夏侯焰忍不住深深呼吸,双肩轻耸的细微动作被西门独傲看进黑眸-
你很怕与我共处?-
夏侯焰没有回答,兀自绞着衣。多说只是多添争执,最后仍是苦了自己,还是少说少错,免得又被激起性子,口没遮拦地累得自己受苦。夏侯焰虽然是这么心想,却仍忍不住为自己这般可悲的念头叹息-
别再绞了-西门独傲握住他绞红的双手-
喝!-绞衣的动作突然被制住,夏侯焰霎时回神,向后倾倒,眼看整个人就要摔到地上-啊——"
一只大掌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稳住他下坠的身势,语带笑意:-你就不会小心点吗?-
靶觉脸上多了他的鼻息,提醒两人距离所剩无几,夏侯焰像是心口忽然被人箍住般一窒,-放……——
放开你?-西门独傲替他接下话-你就不能换点词说吗?-说句感谢会死吗?他让他不至于摔到地上挨疼的不是吗?-
你……让人看见不好——
你也会在意他人的目光?-西门独傲挑起眉。语带讥讽:-你目不能视,在意不觉多余?-
绿眸先是愕然一瞠,最后半掩,他已心力交痹至极,开始顺着他的话意讥讽起自己来:-你说得对,又何必在意,我目不能视在意也没有用,早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王要你,我也不放!-这般的执着从未有过,偏偏就是因他而生,可他却不懂,始终都不懂!
夏侯焰困难地微喘。不明白啊,威名在外的大唐名将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折磨他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瞎子?没有积怨、没有仇恨,就这么沦落成为他手上的玩物,他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记住,若你敢让自己有丝毫损伤,我会迁怒于你忠心的奴才,绝对会!-
威力十足的低语在夏侯焰耳间回荡,字字化成尖锐的冰箭,刺进他心里,冻结他的四肢百骸,留下无法言喻的错愕与满心苦楚-
呵呵呵,我说鸿翼,你在意一个人的方法也太丢人现眼,不觉得蠢到家了吗?真是丢人啊,身为你的好友都为你深感汗颜-娇笑声乍落,立刻吐出恼人的嘲弄,胆大包天地讥讽高居将军权位的西门独傲。
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敢这么直呼他的名讳,还不怕死地口出嘲讽-
想活命就闭上-红艳的樱桃小嘴,离休——
我好怕啊-纤细娇躯颤抖如风中柳条,美目一转,足尖轻点,霎时纵身飞跃进西门独傲敞开无防备的胸膛,翘臀大剌剌地坐上他的腿,头靠在他宽阔的肩头。细指在罩衣上打转道:-你生起气来倒还真像回事——
不怕我当场吃了-?-浓眉懒懒一挑,西门独傲无气无恼,淡然得像没事人,彷佛此刻离休坐的是别的男人的腿,与他无关-
可以啊,我免费让你拆吃入月复,将军大人。只要你看得上我离休这盘小菜,悉听尊便-说着,她当真噘起红唇大开邀请之门。
倒是西门独傲像个贞节烈女般,两指挡住送上门的美味不啖,还低开一段距离低斥:-
别胡闹——
呵!苞闹的是谁啊?-离休皱皱娇挺的鼻子,啧喷出声:-那么美的孩子竟然不先问我一声就把人家吃得一乾二净,连骨头也不分点,气死我了-
邪气染上冷峻威严的轮廓,西门独傲缓缓哼出冰气:-我送,-敢收吗?——
呃……-离休收起了先前的不正经,表情一僵,-你自个儿慢用,不必留我的份儿了-
忽冷忽热的,真教人捉模不定-
他只能是我的——
我知道-看也知道,还用得着他说吗?-你啊,难得有人能勾出你一点点良心,让你像个人,偏偏你这个笨蛋不懂得以退为进,还惹来他更恨你,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些什么,除了兵法战阵,你就不能裴点柔情蜜意吗?——
那见鬼的东西是什么?-
柳叶般的细眉当场打了难看的麻花结,-杀千刀的,在京城里你是怎么让公主迷恋你,哭嚷着非你不嫁的啊?——
那是她自己巴着我不放,与我何干-西门独傲不甚在意-
当然有关-离休咯咯直笑。
奸笑声听得西门独傲直皱眉,这女人能不能改掉怪笑和卖关子的毛病。西门独傲大掌拍上她的脸推开,-要笑就滚滚一点——
怎么这样?-又笑又叫地拉开他的手,离休终于说出来意:-我带来京城的消息给你还不好吗?真是的——
什么消息?——
皇帝决定把他痴心于你的宝贝女儿送给你当配菜了,恭喜啊。未来的驸马爷-
西门独傲闻言,浓眉打了个死结,-该死的愚蠢皇帝——
哦哦哦,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闭嘴,离休-西门独傲低吟沉思半刻后忽问:-是李林甫的主意?——
他一直企图拉拢你这个大唐将才——
老贼-西门独傲示意离休回堂下坐好-
你要娶她吗?-再纵身飞回原位,离休正色问-
不-毫不迟疑地拒绝,他根本连公主长什么样子都没注意过-
你有什么法子抗旨?-
离休问到了要害,西门独傲皱眉深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除了我之外,难道就没有其它人了吗?——
呵呵、呵呵呵……-离休笑得花枝乱颤,停不下来-
离、休!——
失、失礼,呵呵,我只是想到那两个笨蛋就忍不住想笑,呵呵呵!-伸手频频拭泪,离休笑得险些不过气——
是指……-见她点头,西门独傲也不说破,心里有数就好-
如、如果皇帝有这么多女儿可以拿来嫁,那两个人绝对逃不过李林甫的设计。呵呵……-那两个憨直的笨蛋,真是蠢到家了,-只可惜皇帝老子只有一个女儿,而公主正好倾心于你啊,我们英挺的镇远将军——
闭嘴-他已经够烦了,她还敢落井下石!-
近日内恐怕就会降旨宣告天下-离休道-
想来个先声夺人?-
她点头,-正是如此——
离休-慵懒的神色重新回到西门独傲阴邪俊美的冷颜,风波不起却蕴酿极具爆发性的劲道,如看中猎物而蓄势待发的豹子般。
敏锐的警觉让离休凝了脸色,正经八百地注视堂上一脸优闲的友人。
虽说是多年交情,可她还是会提心吊胆,怕哪天被豹子一口吃掉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在圣旨降下前,让皇帝的女儿先行香消玉殒,-觉得如何?——
我懂你的意思-离休点点头,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不过,此番前来,我有另一件事要你答应-
西门独傲轻挑起眉,并没有太大意外,彷佛早已经知道,-早猜出-亲自出马送来消息绝不单纯-
离休承认地点头,-无论如何你都得答应我——
只要无关夏侯焰——
放心,我无意与你动干戈,徒伤两人交情-
他点头,摊手等她下文。
只见美艳的娇客忽而变得挣狞,咬紧贝齿恨意难掩地道:-我要怵言-
怵言?没料到她和怵言会有所牵连,西门独傲愣了曾,垂下托腮的掌,朝门外喝道:-
传怵言回府见我-
一声令下立刻得到响应声和渐远的急奔脚步声-
带不带得走他是-的事,我不干涉-
离休点头,-我会依你所说去做,尽避放心-
西门独傲颔首响应,起身离去,当真无意涉入离休和怵言问的恩怨,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夏侯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