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深人静,展慕白不在身旁时,舞蝶形孤影单,便觉寂寥而涌上缕缕愁绪。
一个多月都过去了,自小不曾离开父母、大哥保护羽翼之下的她,头一回离家这么久,自然强烈地思念起不远处的至亲。
不知家里头怎么样了?爹娘那边,大哥又是怎么安抚的呢?
她好怀念在爹娘怀中撒娇的温情,好怀念——欺压大哥的滋味。
展慕白对她很好,很疼爱她,这些她感受得出来,她也知道他对她是有感情的,只是——那不是她要的!
他们始终停留在“手足情深”的阶段,他将她当成弟弟看待,除了兄弟间的情谊,她无法激起他丝毫的感情涟漪。
也许,她当初真的错了,她不该以男人的身份接近他,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指望展慕白能爱她爱到什么程度呢?能得到他的友谊,她实在就应该要偷笑了!
她该回复本来的面貌去面对他吗?
彬许真有这个必要,否则她就是在他身边留个十年八年,展慕白那个蠢蛋还傻傻地将她当成好兄弟,她就是苦巴巴地等到死,也等不到他一丝一毫的爱意。
可是,万一他无法接受呢?那她岂不是连他的珍贵的友谊也毁了吗?
烦死了!
她苦恼地蹙起娥眉。好烦、好烦哪!
怎么办呢?说?还是继续隐瞒?
她轻叹了一口气。情字最是恼人,情丝最是难解。
一件披风轻轻覆上她肩头,身后响起了低沉而温柔的嗓音。
“怎么在叹气呢?”展慕白关切地握了握小武冰凉的小手,“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天凉也不晓得要加件衣裳。”
“谢谢。”舞蝶拉紧了披风,整个人钻进他怀中,“经你这么一提,我才突然感觉到真的好冷喔!”
他的怀抱好温暖喔!舞蝶暗暗得意又逮到“占他便宜”的机会。
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会不会有点奇怪?可是展慕白发现自己竟不以为意,见小武连面颊都有些冰凉,他是很乐意“贡献”出自己的体温的。
“你还没告诉我,刚才在想什么?”
“想家——呃,我是说,我那个哥哥。”她连忙又解释。
“手足至亲,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心里难道一点也不怨他抛下你不管,还累得你为他丢下的烂摊子而逃命?”
“呃,这个——不会呀,毕竟——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大哥嘛!”舞蝶悄悄地吐了吐舌,心里对凌浩臣真是抱歉得很。真正丢下烂摊子的是她,凌浩臣为了她,现在连展慕白这么个至交好友都没脸见了,她居然还在这里拼命抹黑他。
“你很善良。”展慕白由衷道,修长的大手怜惜地覆上小武的脸颊,想温热他微凉的面颊。
“噢,是这样吗?”她有点惭愧,心虚得要命。
大哥呀大哥,你可千万要原谅我。
遥想着睽违月余的亲人,再看看身旁情丝深系的男人,她感到更彷徨了。
究竟,她的感情要到何时才能拨云见日,守得云开见月明?而她,又该怎么做,才能将已为他柔肠百转的心传递给他知晓呢?
***
因为心事重重,所以舞蝶难得没主动黏着展慕白,她需要一点沉思的空间,想想自己今后将何去何从。
是放手孤注一掷,还是和展慕白周旋到底?
当初本以为只要先让展慕白对她产生了感情,只要他舍不得她,她就可以慢慢让他明白实情,将这份感情转化成男女间的依恋……
不过……想是很简单,做起来——唉,好难喔!
只要她在他面前还是男人的一天,展慕白这个“身心健全”的男人绝不会对她动心,那么她不管留在他身边多久都是徒劳无功,可是若要坦白身份,她又怕展慕白不谅解她的欺骗,反而以为她在耍他,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她想了好久,还是没有结论。
若以她以往的潇洒个性,她会放手一搏,不管成功或失败,至少不用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难安的。可是一碰上感情的事,她又变得优柔寡断。理智告诉她,要
速战速决,如果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那么不如归去,可是——!她偏偏又心系展慕白,割舍不下他。
喷,婆婆妈妈的,真没志气!她真是愈来愈瞧不起自己了。
正当她一肚子郁闷没处发泄之际,一个甜美、却更令她烦上加烦的声音在空气中扬起:“怎么,落单了?瞧你这神情,十足的闺中怨妇。”
舞蝶转首瞥了一脸幸灾乐祸的路湘翎一眼,淡然道:“没心情和你扯。”
“你以为我就爱跟你扯?要不是为了展大哥,我才懒得理你。什么了不起嘛,以为你多有能耐?说穿了,不过就会用见不得光的小人手段接近展大哥,我至少比你光明磊落多了,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卑鄙手法。”路湘翎鄙夷地轻哼。
“是嘛,因为怕自卑,觉得自己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东施’。”舞蝶火气来了,是路湘翎先挑衅,别怪她拿她当受气包。
路湘翎脸一变:“你什么意思?”
“东施效颦的成语典故听过没?”不待她发火,舞蝶立刻接着说,“对嘛,一定没听过,要寻衅也得有点知识,回去多读点书再来,唉!可怜的井底之蛙。”
“你——”路湘翎气得说不出话来。鲜少与人结怨,个性又生得温顺,若论嘴上工夫,她是一定位居下风。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怒潮:“这里没有别人,我们也不用拐弯抹角,你也用不着睁着眼说瞎话了。请你挑明了说,你到底想怎么样?缠着展大哥,你图的是什么?”
舞蝶愕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后,不由怒火中烧。
“路湘翎!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你把我看成了什么?我图什么?你以为我稀氨什么?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凌舞蝶有显赫的家世、双亲的疼爱、哥哥的怜惜,我什么都不缺,等着娶我的人多得是,我图的只是一个字——爱!展大哥的心、展大哥的爱!”
路湘翎如遭重击,无力地跌坐在凉亭的石椅中。
凌舞蝶——
她叫凌舞蝶?凌空飞舞的彩蝶……容貌生得醉人心魂,就连名字也是这么的灵动飘逸……幸好她不是叫什么阿花、阿朵的,否则,她岂不是要自惭形秽、羞愤欲死吗?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凌舞蝶有耀眼的家世、有无双的美貌、有将她捧在手心上呵疼的亲人,而她,什么都不如她,惟一拥有的,只是展慕白的怜爱,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她这惟一仅有的珍宝,这个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女还要来跟她争夺呢?
怨哪!她好怨哪——
“凌舞蝶,你好可恶,我好恨你!”
舞蝶被她眼中强烈的愤恨所震慑住了,“我——”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若今日她和路湘翎立场对换,她大概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吧?
思及此,她感到于心不忍。
“我很抱歉,如果我伤害了你,那也是我没办法选择的结果,因为我是真心爱着展大哥,我会全心全意争取他。我无法阻止你的恨,但我要提醒你,决定权在展大哥身上,光恨我是没有用的,结果要看展大哥的选择,而我会尊重他的选择,也许——”她轻叹一声,“他的选择根本不是我……”
只可惜,路湘翎不领情。“惺惺作态!”
舞蝶耸耸肩。“就当是吧,或许我是惺惺作态,但我绝不会在情敌面前示弱,尤其是做掉眼泪这种没志气的事。”她将一方白帕递给路湘翎,“擦擦泪水吧!免得人家看到了误以为我欺侮你了。”
“哼!猫哭耗子。”
“世上有这么爱哭的耗子吗?”舞蝶取笑道,“不拿?真的不后悔?”她促狭地眨眨眼,脸庞俯近路湘翎,满含戏谑,“这是展大哥的手帕喔!难得我肯割爱,你……”
下一刻,手帕已被路湘翎夺去。
舞蝶好笑地在她耳畔轻语:“不知羞的女人,”
“你!”路湘翎一火,老羞成怒地一拳挥向她。
“喂!你怎么恩将仇报啊!”舞蝶连忙跳开,一个旋身,整个人撞进一副温暖熟悉的胸膛。
“哎哟——”
“又横冲直撞的,想死也用不着这样!’’展慕白稳住她的身子,口吻少了平日的温柔,却多了点舞蝶所不熟悉的——愠怒。
他心情不好吗?舞蝶大惑不解,抬首一望——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吓人得紧,目光一会儿盯着路湘翎,然后又不断在路湘翎和她之间来回打量,像在沉思什么,难不成……
必想刚才那一幕情景,他一定全看见了.她对路湘翎的举动太容易令人误会了,她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个男人……
舞蝶一惊!是醋意!他眼中明显闪着妒火!
舞蝶肯定地下了个结论。
天哪!展慕白在吃醋!
为谁?她自问。当然不是为了她啦!她没忘记自己是个“男人”。那么,就是为路湘翎了。
她抬首望向路湘翎,她满含沾沾自喜的眼神正闪着得意,似在向她炫耀示威。
舞蝶握紧拳,一颗心沉人冰寒彻骨的万丈深渊。
居然真让她料中了,展慕白爱的是路湘翎,只是路湘翎默默守候的深情容易被忽略,直到有了威胁,他才会有这么直觉的反应,否则,向来对她和颜悦色的他,今日又怎会用这种含带恼怒的语气跟她说话呢?
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路湘翎,终究还是败在十二年的感情基础上,他为了路湘翎而气她、恼她,在他心中,她还是没有路湘翎重要……
她终于懂了,也清醒了,只是——觉悟的代价竟是满心难忍的抽痛与累累伤痕。
舞蝶难忍悲苦,反身掩面而奔,将路湘翎春风得意的脸孔甩在脑后。
懊走的人是她,这里就留给那对两情相悦的有情人吧,她该将展慕白还给路湘翎,他们本就是相属的,而自己倒是多余了……她会在心痛中默默祝福他们!
“小武!”展慕白惊喊,在这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况转变中,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理清自己复杂的思绪,人便已直觉地追了上去,那时,他惟一的意念是顾全小武!
一个是柔肠寸断地求去,一个是心急如焚地追上,在那瞬间,只剩震愕不已、恍然大悟的路湘翎呆怔原地。
天哪,她终于看清一切了,展慕白在乎的,不是她,展慕白心系的,更不是她!
是凌舞蝶!他竟不经思考地就选择了凌舞蝶!怎么会这样呢?
她倒抽了口气,心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一段情,拨弄了三颗心,却同样的凄苦迷惘。
***
“小武、小武……”展慕白匆匆追赶,心头又慌又急。
他刚才的口气是不是很不好?否则为什么小武会被他给气跑了呢?
他也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发哪门子的脾气,对于小武那种举动,他就是莫名地感到气恼,心头又酸又苦的,非常不舒坦,眼见小武对路湘翎这般亲密,他竟会有如针戳般的刺痛感觉……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能促成小武和路湘翎,那也是美事一桩啊!路湘翎的问题将不再困扰他,而他又能永远留住小武,皆大欢喜嘛!
可是——为什么这种想法却刺痛了他的心?
是为了谁呢?路湘翎?不,不是,他比谁都希望路湘翎有个美满的归宿,了却他心头的牵挂,他比谁都要清楚,那股莫名的情绪是针对小武而来,他在乎的是他,否则,他也不会连想都没想就抛下路湘翎追了上来!牵动他心弦的,是小武!
老天!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他竟对小武有异样的情怀?!他的心真的不正常?!他竟会为了小武而和自己的表妹争风吃醋?!
辟了、毁了,他的一世英名真的毁了,要命哪!
不管,这些稍后再解决,眼前最重要的,是向小武道歉。
“小武,你给我站住厂他在后头大声一喊。
舞蝶又伤心,又气恼,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去死啦!”当她是什么?教她站住就站住,难不成还要她留下来参观他和路湘翎两情相依、甜甜蜜蜜的景象吗?
“此话当真?”展慕白停下脚步。
舞蝶也呆了一下,回过身赌气地吼道:“你舍得吗?拥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多情女,你的命值钱得很,怎能说死就死?”
“小武厂展慕白苦恼地蹙起眉,“你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话说重了点,值得你气成这样?”
“对!我小家子气,行了吧!”她一恼,转身就走。
“小武、小武广展慕白一提气,纵身一跃,转眼间便赶至小武身前,“你不要这样,小武。”猛一使力,小武又跌进他怀中。
“放开啦!你去找你的路湘翎,我不要在这里触景伤情。”舞蝶使力挣扎。
展慕白愣住了,“你说什么?什么叫‘触景伤情’?莫非你……”
舞蝶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也傻了,“呃……”
“原来你真的爱上湘翎了?”展慕白怔忡道,没来由的失落与苦涩席卷了心房。
舞蝶闻之绝倒!
罢才见他那恍然大悟的模样,她一度还以为他的笨脑袋终于转过来了,没想到——真是无可救药的蠢哪!
“你少自以为是,故作聪明。”她气闷地推开他,“你抱错人了,真正等着你去拥抱的,是亭中的那位窈窕佳人。”
醋味冲天!
展慕白苦笑着摇头:“我没料到你的醋劲这么大。”
“你管我。”她嘟着唇,别开脸不愿看他。
“好啦,别再吃这种没意义的醋了,我向你保证,我不是你的威胁,也绝不会和你争风吃醋,只要你追得上湘翎,她就是你的。”他抛开心头的异样感觉,说了句自认为该说、而且正确的说法。
“你舍得?”
展慕白故作洒月兑地摊摊手,“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高兴就好。”
这话倒是出乎舞蝶的意料。难道她判断错误,展慕白并没有她想象的这么在乎路湘翎?
像想起了什么,她见鬼似的盯着展慕白——他没留在路湘翎身边,却跑来找她!
她一时激动,心酸地投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谢谢你……”他这般的重视她,她是该心存感动的。
她看清了一件事——在展慕白心中,她仍是有一席之地、仍是可以和路湘翎相抗衡的,在有冲突的情况下,他舍路湘翎而就她,就算这不是爱情,至少也是值得她欣慰,她并没有输得很惨。
现在谈放弃,是不是太早了点呢?
“太现实了吧?湘翎对你而言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足以让你一下子和我翻脸不认人,一下子又抱着我亲亲热热地猛道谢?”这样的想法,令展慕白心头酸酸涩涩,分不清是悲哀,还是愁苦,他竟无法容忍在小武心中有人比他还要重要。
舞蝶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一直由着他去胡思乱想,没想到让他这么自行演绎下来,却说得有模有样,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似的。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真是受不了。”她和他说东,偏偏他扯西,她怕再说下去,他不知道又要曲解成什么样子了。
“我说错了吗?”
不止错了,还错得很离谱咧!“把十万八千里远的事搞在一块,你说错了没?”
“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你很笨!”她没好气地说,“要是莲儿在就好了,她都明白我在想什么,也……”她倏地止了口,愕然捂住自己的嘴。
莲儿是谁?为什么小武会不自觉地说出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而且是这么的自然……
“莲儿?你的红颜知己?”由小武口中听到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展慕白着实感到不怎么舒服。这个叫莲儿的女孩,比他还要关心小武、了解小武吗?
“呃,这个……”他问她,那她要问谁呀?她无从答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给我这个那个!你究竟还有多少女人啊?我警告你,不许伤害湘翎,如果对她不是认真的,就不许去招惹她,听到了没有?”他莫名地感到气愤。
“说来说去,你就是心疼她。”舞蝶低声咕哝。
“该不会连我心疼她也犯了你的忌讳?”不会吧?小武醋劲真有这么大?
舞蝶重重叹了口气,很郑重、很严肃地表示:“我敢拿命跟你赌,现在你脑中所想的,绝绝对对不是我所想的,所以——我、受、不、了、了!”
说完,她很帅气地转身离去,丢下一头雾水的展慕白。
***
路湘翎快气炸了!
她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一筹莫展地皱起娟细的秀眉。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受够了!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和展慕白见上一面,就算见着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见他和那丫头这么如影随形、甜甜蜜蜜,胸口那把狂炽燃起的妒火几乎灼痛了她,将她焚成灰烬!
偏偏,向来温婉柔顺的她,就是无法使用疯狂毒辣的手段为自己扳回劣势,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没用。
凌舞蝶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让展慕白如此心系于她?
许久前亭中那一幕又浮上脑海,展慕白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在转身追赶凌舞蝶之际,她在他眼中望见了强烈的爱恋。
天啊!她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展慕白竟然爱上了女扮男装的凌舞蝶!
她以为……她原先真的以为只要不揭穿她是女儿身的事实,任凭她再怎么天姿绝色,展慕白只会将她当成男孩子,绝不会爱上她的,却没想到——纵使她以男儿身份接近展慕白,竟也难以阻止他对她投下情感……
她错了,错得离谱。这么遥远的距离、这么艰困的心灵障碍,竟还是杜绝不了这种局面的发生,莫非真是天意注定?
她输了!输得好惨!
不行,她不能这么就认输,她要力挽狂澜,只要展慕白一天没亲口说出他的选择,她就一天不放弃。
路湘翎霍地站起身,打算去找凌舞蝶开门见山地谈个清楚。
才刚破晓,天色微亮的清晨露气很重,她顾不得穿衣,快步走向观竹苑。